李聪
比兴”是《诗经》中常见的表现手法。其中,比喻的手法可以让描写更具形象性和艺术性,也有助于表现微妙、复杂的情感。《邶风·柏舟》里使用了三个反喻——“我心匪鉴”“我心匪石”“我心匪席”,在多用草木虫鱼鸟兽起兴或作为喻体的《诗经》中,镜、石、席这三个无生命物象的集中出现显得别具一格。如何准确理解这三个比喻?孔子为何评价这首诗“闷”呢?
《邶风·柏舟》是一首抒情诗,全诗共五章,诗如下: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第一章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起兴。“泛”是飘荡的意思,“亦”在这里是语助词,诗歌开篇就展现了一幅柏树做的木舟随流水飘荡的画面,作者内心孤独无依的感受已经有所呈现,前后两个“泛”字更是将飘摇之感渲染得愈发强烈。“耿耿”形容内心有难以排解心事而烦躁,致人无法入睡。“隐忧”是指深藏在心的忧愁。“微”是否定词;“以”是助词,无实义;“敖”同“遨”,与“游”同义。借酒消愁是古已有之的常情,遨游世外也是逃避忧愁的方式,但诗人用一个“微”字将二者都否定了。或许是因为忧愁至深,饮酒与遨游都无法排解,但“微我无”更强调了作者自我的选择:“不是我没有酒喝,也不是我不可以遨游离去”。他可以饮酒排忧,也可以遨游解愁,但孤独的他却选择了直面忧愁。
第二章出现了第一个反喻,“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匪”,非;“鉴”是古代的镜子,古人用圆形容器盛水以照面容,后为铜镜所代替;“茹”本义指吃(例如“茹毛饮血”“含辛茹苦”),这里是比喻的用法,表示容纳。以镜照物,固然可以洞察其形,但同时,所照之物不论美丑,都无差别地“容纳”到镜像之中。诗中取后一个特点:“我的内心不是镜子,不能将善恶美丑之物都容纳其中”。这里宣告了作者不愿含糊的决心,用今天通俗的话说,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我有自己的兄弟,但却不能用来依靠。向兄弟诉说自己的心志,却遇到他怒气相对。”作者不愿与丑恶同流,原本就已深觉孤独,想与自己的至亲诉说内心的苦闷和对纯正的追求,竟不被理解。至亲尚且如此对待,更何况他人,作者的忧愁和孤独被刻画得更深刻了。
第三章的两个反喻构成博喻,“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用不同的喻体来共同比喻作者的内心。关于“石”和“席”的比喻,《毛传》解释为“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郑玄进一步阐发为:“言己心志坚平,过于石、席。”石头是坚定、稳固的象征,一般来说是难以移动的(小石头除外),但席子卷曲是容易的,“席卷”一词可以为证,这一难一易同时使用,要强调的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在对比中理解“石席之喻”。《孔雀东南飞》中有“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诗句,以“磐石”和“蒲苇”作喻,用来形容心志的坚韧,强调的是“磐石”和“蒲苇”稳定的内在特点。在《邶风·柏舟》中,“转石”和“卷席”,无论难易,都需要施加外力,“转”“卷”是“石”“席”受外力作用发生变化的结果。因此,这组反喻可以这样理解:无论遭受外在压力的大小,自己的心志不会因他人而改变分毫。“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这一句说的是即使遭受了周围人的不理解,自己严肃的仪容和面貌也依旧会保持从容淡定,不会算计得失而改变自己的原则。
第四章中,“我”的对立面出现了。“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悄悄”,忧愁的样子;“愠”,怨恨、恼怒;“觏”是遇见、遭受的意思;“闵”是病痛、伤痛的意思。自己心中对国家充满忧愁,却招致了“群小”的愤怒,自己遭受的困难和屈辱实在是太多了。“静言思之,寤辟有摽。”“言”在这里是助词,“寤”这里指连续,“辟”之拍打胸膛,“摽”是拍打胸膛发出的声音。静静地想一想,却只能无奈地捶打自己的胸膛。这是一个忧愁愤懑、遭受谗言却又只能无奈地捶胸顿足的孤独者。
第五章,“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居、诸”是结构助词;“迭”是更迭、交替的意思;“匪澣衣”指没有洗的衣服。“太阳和月亮啊,为什么交替灰暗了呢?我内心的忧愁,就像身上穿了没有洗的脏衣服一样难受。”“日月”也可以看作喻指当权者或日益衰败的朝政国事,“匪澣衣”的比喻,将喜好干净的人被污垢包围的无奈刻画得淋漓尽致。“不能奋飞”一句,将自己不被接纳、不得重用的孤愤之感推向高潮。
全诗以漂泊无依的柏舟作为开头,以不能如鸟一样奋飞收尾,无可奈何的感慨首尾相应。无法排解的忧愁、无人依靠的孤独、无可避免的愤懑,阴郁的情绪贯穿始终。
“忧愁孤愤”为什么值得被歌颂呢?
《诗经》中也有其它书写“忧愁”“孤愤”的篇章。《小雅·沔水》中有“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之句,意思是想到周围不合法度的行为,自己坐立难安,内心的忧愁无法消除和忘记,这种无法排解的忧愁与《柏舟》有相通之处。《王风·黍离》中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直抒内心的忧愁和孤独。《小雅·宾之初筵》中有“彼醉不臧,不醉反耻”之句,宴饮本应有度,饮酒而醉是不好的行为,这里却以没有喝醉为耻,自然是一种反讽。当周围的人都违背礼制,守礼持正的人往往显得孤独而特立,这与《柏舟》中“愠于群小”颇有相似之感。不难看出,这几首诗歌所书写的忧愁和孤独,都不是单纯地因个人境遇而烦闷,而是为国事而忧愁,为无法匡扶正道而无奈。“忧愁孤愤”之所以值得书写和歌颂,不仅在于其情感之真挚、呼号之强烈,更在于其背后寄托的家国情怀。
《邶风·柏舟》的主旨并不止于抒发忧愁。《孔子诗论》中评价“《柏舟》闷。”什么是“闷”?《易·乾卦·文言》在解释“潜龙勿用”时说“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在浊世中选择隐遯,就没有“闷”,反推之,孔子所谓的“闷”或许指面对浊世可能产生的负面情绪。相较于一般的“忧”,“闷”的特点是内心情绪在外在压迫的包裹之下无法排解,这种忧愁产生于自我与外部环境的对立,是直面周遭浑浊而不逃避的结果。经受外在的摧残,难免让人“忧愁孤愤”,但更难能可贵的是直面外在的压迫与浑浊的世界,承受烦闷的孤独,并在对立中坚定不移地保持自己的内心。“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三个反喻表达的都是这一层深意。《孔丛子·记义》中记录了孔子读《柏舟》的感受:“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也。”无论遭受多少外在的不公,无论内心如何忧愁孤独,心中坚定的志向绝不改变。至亲的不理解、“群小”的构陷谗言、日月光泽的衰微,这些都是忧愁孤愤的原因,在重重外压的包围之下,坚定的心志是自己最后、也是最有力的选择。
作为一首展现忧愁、孤独、愤闷的诗,《柏舟》之所以能给人鼓舞,不仅在于它呈现出了高尚与卑鄙的对立,将忧愁孤愤的情感刻画得强烈而触动心弦,更在于它在对立中突出了正义的弱小,并让弱小者、失意者勇敢地传递出了“执志不易”的坚定信念。这样的抒情方式,开创了以君臣男女之喻抒发内心“忠怨”的传统,在后来的诗歌创作中激起了许多回响。无论外部境遇如何,“匹夫执志之不可易”的追求,也成为了一代代君子仁人的高洁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