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良
张祥龙教授有言:“20世纪的中国是一个没有经典的国度,只有西方科学——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和技术(高科技)的至高无上和无处不在。”对此我们不难提出质疑:20世纪中国真的“没有经典”吗?我们不是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吗?不是有《毛泽东选集》吗?不是有从苏联到中国的许多“红色经典”吗?怎么能说“没有经典”呢?
不过,张祥龙所谓的“没有经典”其实别有所指:“在前一个世纪中,经典及其传统被以一些可怕的罪名——包括‘吃人’——流放、戴帽、劳改、批斗、判死刑,以十字架或蓝色文明的名义来诅咒,这些都不是可怕的虚构。”他指的是随着“中国古文化正从我们的生活主流中加速消失”而来的“中华传统经典”的“没落”。
以我之见,20世纪的中国并不是“没有经典”。其实,20世纪的中国对待“经典”的态度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人们以种种名义对传统经典尤其是儒道佛经典进行“鞭尸”“批判”和“解构”等;另一方面,又以“新文化”“启蒙”“革命”“现实主义”等“现代性”精神重新塑造出种种“新经典”。这些“新经典”不仅包括现代中国人如毛泽东、鲁迅等人的作品,还包括来自德国、苏联等异域国家的某些“经典著作”,甚至包括中国古代的非主流作品如所谓“四大名著”等(这些在古代并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之所以成为“经典”,其实是经历了一个复杂的“经典化”运动的重构,对此我们还需要重新展开研究)。在这种内在矛盾中,我们既是“有经典的”,又是“没有经典的”:前者指的是经过“现代性”构建的各种“名著”;后者指的是传统中国的“经书”,如“四书五经”、《道德经》、《金刚经》等。我并不否认前者的“经典性”,但对“中华民族”来说,中华传统经典显然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经典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本源性的、在“影响一个悠久文明走向的文本源头”意义上的经典,是从上古和“轴心时代”绵延至今,具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活命真身”的经典;另一种是非本源性的,即在某个专业领域的“名著”,此种“名著”具有影响学科进步和世道人心之功,但并非文明之源头,并不能让人“体验到最初的、边缘上的取向如何发生,并由此而生出某种边际处的敏感”(张祥龙)。显然,这两种经典是难以相提并论的。前者是一个文明的“根本”,后者是一个文明的“枝叶”,根本固而枝叶茂,根本衰则枝叶枯。故本文以下所谈的“经典”都是第一种意义上的。
张祥龙又说:“21世纪的中国,最需要经典的回归。”这里的“经典”就是作为中华文明之“文本源头”的本源性经典,其中主要是“儒家的古经典”,但也包括其他各家经典。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经历过“传统文化热”“国学热”等,这些曾经盛极一时的“热”并没有带来“经典的真实回归”:“经典的真实回归,不会出现于自欺欺人的‘繁荣’、‘盛世’,不会出现于压抑精神深层创伤的强迫遗忘和轮番炒作,因为这种无罪感、无悲痛、无悔恨、无招魂的重塑金身,只是尸身的水晶棺化和为己所用而已。”没有“信仰”,没有“忏悔”,没有经历“精神生命”的痛苦,无论是于丹的“鸡汤式”《论语》解读,还是“《论语》一百”的机械背诵,带来的都只能是经典的败坏。只有去骄去泰,洗心革面,“虚壹而静”,才能打通我们与经典之间的障碍,从而真正进入经典的世界之中。
“真正进入经典的世界之中”,意味着一种真正的“经典生活”。“经典生活”是我发明的词,意指一种“朝向经典本身”的生活方式。“朝向”不是“背离”,而是“向着”,即向着经典走去,专注于经典本身,融入经典,与经典合一。通过与经典的合一,觉悟宇宙的大道、历史的真实、自然的奥秘和心灵的内蕴,从而洗涤人生的污浊,提升人生的境界,开发人生的本有智慧。这种“经典生活”并不限于读经之时,而是在经典的滋润之下,让生活自然地具有经典的灵性。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经过《诗》《书》的化育,改变气质,涵养性灵,使生命之“气机”流动,让人生之“气韵”“生动”起来。这样的生活一定不是“单向度的生活”,而是本真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生活。
但是处在“一种互为他者的、有亲疏远近之别的‘经典间’的生存格局”之中,我们要“回归”和“朝向”的是“自家的经典”—— “中华经典”。我们当然也要对别家的经典开放,但这要以对自家的经典开放为前提,如果不能对自家的经典开放,我们也就不能對任何一种经典开放。而对于“中华经典”,我们既须把握其“经典性”,又须把握其“中华性”。所谓“经典性”,是指其“本源性”、“真理性”、“神圣性”和“永恒性”,对此毋庸赘言。但对“中华性”我们则需深入体会。我国之全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称“中国”,“中国”是一个“国家”,一个自立于世界民族国家之林的“大国”。但“中国”不仅是一个“国家”,而且是“中华”之“国”。“中”者,“中央”、“中正”、“中庸”、“中道”、“中和”也。“华”者,“冕服采章”也,“草木荣华”也,“日月光华”也,“华胥氏”也。若以“中”为“天地之间”,以“华”为“文明之光”,则“中华”意味着“独得天地之精华,立于天地之间的文明之光”也。这是我们的国名之隐喻,是“中华经典”的“核心价值”,是“中国人”的使命担当。明乎此,方知“中国人”绝不是此星球上的一个“族群”,“中华文明”也绝不是一个“地方性的”文明,而是普遍的“人类文明”本身。明乎此,才可以真正进入“中华经典”的世界。
进入“中华经典”的世界要从进入“汉语世界”开始。任何经典皆存在于某种“语言世界”之中,如希腊经典存在于“古希腊语世界”,古印度经典存在于“梵语世界”,犹太经典存在于“希伯来语世界”,阿拉伯经典存在于“阿拉伯语世界”,德国经典存在于“德语世界”等等。“相比于现代科技的工具化,经典是语言化的;相比于现在进行时的口语,经典更倾向于那让过去(阴)和将来(阳)交织的构象书写。”(张祥龙)“中华经典”是古汉语经典,存在于“古汉语世界”之中。在这个拼音文字占统治地位的星球上,汉字是最为奇特的文字,其中蕴含着“天命”的伟大力量,汉字的构成不仅符合“六书”的原理,而且符合先天八卦之“易数”“易理”。只有在这种“天命”的语言文字中,“中华经典”才成其为经典。进入“汉语世界”,固然要从识字开始,但真正重要的是体会汉字的美、灵性与力量,领悟汉字所承担的“天命”,继承汉字所书写的“绝学”。
进入“中华经典”世界并不是只进入“某一本书”,“中华经典”从来就不是唯一的。如张祥龙所说:“只有一本经典,等于无经典,因为唯一的经典只是宪章或神谕,其中无语言和书写的生命。华夏文化世界自古就没有某一本经典的独霸。四书五经都是经典,三教九流皆有经典。”儒家有“四书五经”,道教有《道德经》《南华真经》《冲虚真经》《黄庭经》《阴符经》等,佛家有《金刚经》《法华经》《华严经》《阿弥陀经》等,兵家有《孙子兵法》,弈家有《棋经十三篇》,武术家有《太极拳经》等。所有这些经典都要读,只有对儒、墨、道、法、名、阴阳、兵、农、医、佛各家的经典有广泛的研读,我们才可能打通各家思想的界限,寻找其“一气之贯通”,从而真正理解“中华”的本质,真正觉悟“中国智慧”,真正承担起“中华”的“天命”。而在上述各家中,首须进入的是儒道佛三家的“经典世界”。儒、道、佛三家是“中华文化”的主流,其中儒家和道家都是从虞、夏、商、周以来的传统中生发出来的,都是中华思想文化的正统。两汉之际传入的佛教则是由印度文化系统孕育出来的,但经过消化吸收之后最终融入了“中华文化”,并最终形成了“三教合一”的经典教化系统。儒道佛之外,《墨子》由于其“思维方式的现成性”,《韩非子》由于“得人势而未得天势”,皆只可一观而不可“沉入其中”也。
进入“中华经典”世界须把握“中华经典”之“奇特性”。所谓“奇特性”是指“中华经典”中的每一部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无可复制的,因为这些经典皆有其独有的形式结构、思想义理和神奇意象。如“中华第一经”的《易经》,就是由卦象符号和表意文字组成的独特的符号系统,由此符号系统模拟万物之运动结构,洞察事物之未来发展趋势,精微奥妙,深不可测,宇宙之玄理和万物之结构皆在其中。仅凭此一经,中华民族即可称世间第一智慧民族。其他如揭示宇宙形上之“道”及下貫之“德”的《道德经》,“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的《南华真经》”,由上古政治文献组成以“时”和“孝”为正治之源的《书经》,看似“断烂朝报”实则“万物之聚散皆在其中”的《春秋经》,以及以“思无邪”为根本原则的《诗经》,以“礼”之制度与精神为生命的《礼记》等等。这些经典皆“广大深沉”、“奇绝险峻”、“上天入地”、“规模宏远”,其中无尽意象钩锁连环,具有无穷的解释空间,由此形成历代以来生生不息的经学传统。虽说经学之长盛不衰是因其对统治或“治理”有用,但真正原因恰在于经典本身的思想和学术空间,在于经典的内在结构、广大智慧和充盈的生命力,在于其奇特的本源性魅力。随着经学传统的中断,完整的经典教育不复存在,所有的经典被各种现代学科所宰杀分解,“中华经典”的“奇特性”也就湮没不彰了。
要重新开显“中华经典”的“奇瑰壮丽”,可能需要新的阅读和书写方式。就阅读来说,不应再是漫不经心的“默读”或“朗读”,而应当用“听之以气”的工夫去“听”,“听天地之气滚滚而来”,“听阴阳之气缓缓溢出”,“听恍兮惚兮大音希声”,这是只有经过严格训练才能重新养成的“听经”工夫。就书写来说,我们提倡一种“开端意义上的书写”,这种书写既是一种“变异书写”,也是一种“本真书写”。所谓“变异书写”者,既不是训诂注释的,也不是哲学分析的,而是一种奇异的“对话式的”;所谓“本真书写”者,直接描述和分析经典中的“现象”本身,进行最彻底最纯粹的悬置,以实现真正的“朝向事情本身”。
在这个否隔困厄的时代,也许只有“中华经典”才是我们得救的希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