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敬
去年某天乘动车由北京返回太原,这是我首次乘坐和谐号。作为从小把乘火车视为坐公交车一样平常的铁路子弟,体验着和谐号的种种高大上,不由得想起了已然成为久远记忆的绿皮车。
绿皮车是铁路部门的人对上世纪奔驰在全国铁路线上的浅墨绿色客运列车的昵称,它的替代产品—现今正充当主力的红白相间带空调的那种车体,则被称为红皮车。时间顺序上,绿皮车是红皮车的母辈,但母辈得到绿皮车的命名,却是因为红皮车的诞生和比较。更替的过程“红肥绿瘦”,直到“瘦绿”完全退隐,因而提起绿皮车这名号居然就有了怀念和追思的味道。
铁路子弟对于火车,有着某种天然的亲切感。他们的祖辈或父母,从事的都是与火车有关的工作:客运的,服务旅客,陪送到天南地北;货运的,运输货物,发运到地北天南;车务的,检修车体,保养车辆;工务的,维护路况,养护线路;机务的,则是龙头老大,管着机车,火车司机不来,什么也玩儿不转。印象中,火车司机师傅总是牛哄哄、慢悠悠的,工作的时候专门有司炉既负责看管炉火,还负责伺候司机师傅。当然,还有公安段、通信段、电务段、供应段等等一些局外人说不清的单位,都是围着火车转的。那一列列绿色的火车,宛若一条条游龙,成为经济社会生活不息的血脉。上世纪计划经济风行的数十年间,那一列列绿色游龙串起形成的神秘复杂而庞大的系统,一度因其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被称为“铁老大”。
铁老大的子弟们,受父辈的影响,天然不惧流动,那一节节绿皮车厢,就是他们眼中流动的家。父辈们会把很小的孩子当货物一般从这站捎带到那站,跨局甚至跨省寄送。上世纪70年代,我的父母从山东调转回山西,父亲的手续办理快先回来,母亲的没办妥,只能暂时留守山东。母亲把我和哥哥如包裹般送上由济南到太原的火车,在太原转托给途经的长治火车,由妈妈单位的同事交给爸爸单位的同事,我们兄弟就辗转向北再向东南,火车一路闪着墨绿的影子带着我们抵达了潞安府。不幸的是,在太原站中途没有大人照料,哥哥去小解,我心急找他,慌乱奔跑中被电线杆斜拉的钢丝绊倒,贴着地面裸露的钢丝尖划伤了我的右眼角。万幸只伤到表皮,伤口好了以后原来的双眼皮外侧就多了一道疤痕,看起来像多了一層眼皮。当时有多疼不记得,多久才好不记得,但能记得到达长治后,爸爸抱着我哭了。若干年后当了父亲,忆起这一幕,猜想揣度爸爸当时一定有辛酸,有愧疚,有惊恐,抑或还有庆幸吧!
那一代平头百姓当父母的,往往自己活得粗糙,对孩子也不精细。我和不到小孩购票线的弟弟,常常会独自或结伴儿乘两三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再走好几公里的乡村路,穿过两三个村庄到姑姑家。忘记了那个时候有没有害怕,记得黄土梁很高,天很蓝,大蚂蚁很忙,小蝴蝶很不容易捉到,牵牛花到处是,五六根狗尾巴草可以卷扎个毛茸茸的小狗,路边草丛中拴着的山羊在不停地吃,胡须颤动眼眸和善,好像要说话。
那时的绿皮车,普通车厢就是市井生活的延续。短途上下的,以乡村的农民、区间流动的工人居多。跨着包袱,托着麻袋,拐着柳条筐的,卷着铺盖卷的,各色人等都有。车厢里不禁烟,抽旱烟锅的有,自己卷烟末的也有,能掏出成盒卷烟的,那都应该是公家人。车厢里人群混杂,人声混杂,气味也混杂。夏天的时候,往往不得不忍受某个人身上散发的难闻气味,汗馊味、体臭味,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忍受。在那样一个空间里,大家都得将就。需要讲究能够讲究的,那人就要能够有资格有能力买卧铺,再高级的还有软卧包厢,火车上最奢华的去处也就如此了。但无论怎样,那牛哄哄、慢悠悠、架子老大的司机师傅总会把你载到终点。其实,一列行驶的火车也是人生的隐喻,不论在车上局促还是从容,坐硬板还是睡软卧,乘者一样殊途同归!
由绿皮车到和谐号,时代在进步,但在铁路子弟的眼里,那个复杂而庞大的系统,本根上的东西还是迎来送往包罗各色人等往复南北西东。道未变,术精进了。而那一列列曾经流动的绿色,则是褪不去的胎印,是永恒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