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一大早,天空就没有好心情,阴云密布,透出阵阵寒意。人行道上的金叶榆经历了寒秋的浸染,黄色慢慢向叶边蔓延,小风吹过,打着旋儿一片一片飘落下来。立地玻璃窗里面,大伟和艳菊呆坐着,瞪视着濡湿了沾在一起的树叶。
俩人今天都没有吃早餐。一开始,大伟还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他冲了两碗麦片粥,开始煎鸡蛋,由于积气过多,燃气灶“砰”地响了一声。鸡蛋迅速膨胀起来,然后慢慢凝固,贴在了平底锅上。“好嘞——”当他吹着口哨把煎蛋、麦片粥端到吧台时,他看到了艳菊一张凄冷的脸。艳菊根本没有心情碰它。水慢慢地变凉,碗也慢慢地变凉。饭馆里空空荡荡,曾经的喧哗和人声鼎沸已成过往,明天,这里的一切就不再属于他们了。转让合同签过好几天了,转让金都去了它们应该去的地方。
昨天晚上,大伟找了个没人认识他的小饭馆独饮,返回时已是黎明。儿子女儿都在学生公寓住,他把艳菊一个人丢在家里。他信任艳菊,知道可以让艳菊单独和打火机、煤气和安眠药待在一起。他一直认为,艳菊比他要坚强得多。
一直拖到今天没有交接,是因为他们非常留恋这里的一切,转让后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踏进这里。同时,他们也在等一个人——木耳商:一个完全不像东北人的东北人,清瘦单薄,双眸明亮,宛如两泓清泉,微笑时,一抹胡子下面露出两排皓齿,粲然如雪。每次来送货,过完秤拿到收条就走,他连一句老板都不会喊。他活得不声不响。即便是那一次月结,他把几张收条都丢了也没着急,那是饭店给供货商的唯一凭证。不像那个粮油商,丢过一张欠条仿佛天塌了一样跑来找他们。粮油商个头矮小,相貌粗鄙,除了夏天,脚上总是一双棉拖。这一回又是第一个跑来要账,任艳菊怎么恳求,他的态度十分坚硬,一分钱的欠条都不让打。艳菊用手指做成一把手枪,对着拿到钱离去的粮油商的背影开了几枪,发誓这辈子再不和这种人打交道。
那次,艳菊和大伟翻看存根后就把木耳商的账结了,一共是2380元,木耳商很感激,只收2000元,说380元请大伟喝酒了。大伟一听眉眼都舒展开来,对木耳商说:“那,兄弟就不客气了。”艳菊坚决不同意,狠狠瞪大伟一眼:“人家一斤木耳能挣你几个钱?辛辛苦苦地送来,给咱的价格比市场还低。”木耳商收了全款,提出给他们写个证明,艳菊挥挥手,“不用不用,你还会再要二回?”信任的力量一下子拉近了之间的距离,他们成了朋友。
木耳商再来送货总要拎两瓶好酒,跟大伟喝两口。喝到酣处,两人必定要划几拳。大伟性情温和从不与人红脸,就是指头上老得罪人,往往费老大劲儿才能输给木耳商几个枚还没让他看出来。大伟很得意,冲木耳商笑:“你们东北有三怪,我们河南也有三怪——”木耳商一下子竖起耳朵,“真的?”“有座不坐蹲着,有衣不穿披着,有酒不喝吵着。吵着,懂吗?就是喜欢猜枚!指上功夫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木耳商恍然大悟,说怪不得赢不了你。接下来木耳商提出换个酒令,数螃蟹,问大伟敢不敢?俩人把燃着的烟卷放到烟灰缸的凹槽里,腾出手来:“一只螃蟹这么大的壳,两只眼睛八只脚……”
木耳商抽烟抽得很凶,两缕烟气从他两个鼻孔里冒出来飘浮在酒桌上空,那是他独特的抽烟方式。木耳商酒量很大,每次没有两瓶“牛二”,战斗都不会结束。最后,一大碗鸡汁面端上来,里面还卧了两只卤蛋,每次,木耳商都会在挑起第一筷子面条时冲艳菊问:“老板娘,有没有腊八蒜?”
大伟和艳菊一起回忆那些场景,还有那些安慰人心的卤肉,大伟的独特配方。就在平时,两个收头发、收废手机的小贩会在中午快要结束的时候,结伴儿来喝酒,把他们的电动车头碰头一齐放在店门口。一进门就冲艳菊喊:“来点劲儿大的东西给我们喝!”自从那张A4纸打印的“转让启事”贴在玻璃上后,他们再没有出现。还有东关那个老酒鬼,每天晚上快关门时就会准时出现,打三两“女儿红”、买半份油炸花生米,總是一副神神道道的样子。“你们知道吧?有个小贩挨个往饭店跑,收五粮液、茅台酒瓶包装,50元一个。”老酒鬼边出门边嘟囔,“他又会把这些盒子卖给谁?”
这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了。想一想那些曾经暖人的场面,大伟的眼眶也禁不住潮湿了。半晌的时候,艳菊突然提议把饭店拾掇拾掇,她不想让接手的人看到这几天的混乱带来的狼藉。大伟立即表示同意。两人开始忙活起来,就像以往那些个年关大扫除一样,大伟迅速用报纸做了两只遮挡灰尘的纸帽子。
大伟和艳菊是从农村来的“80后”,属于那种“家里没矿、身后没人”的阶层,能在城里安个家、考个驾照、让儿女顺利进入县城某所学校,成了他们这一代人朴素而热烈的愿望。他俩在同一个饭店打工,非常优秀。大伟英气逼人又舍得吃苦,从配菜工、打荷工一直干到头灶,尽管他出身寒门,母亲天生残疾,艳菊那个圈子里的女孩儿们却依靠私下里用抓纸蛋的方式来决定谁做他的女朋友。艳菊从服务员到大堂经理,付出了常人无法付出的辛苦。三十岁那年,他俩用全部积蓄和借款开了这家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小店,主营私房菜和鸡汁面,还起了一个特别亲切的店名:小菜一碟。大伟的拿手菜,加上艳菊丰富的管理经验和人脉,“小菜一碟”开业后出奇的火爆。有一道“百年老汤鱼”锁住了很多客人的胃,不少生意人和公职人员慕名而来,公职人员习惯用一只矿泉水瓶盛酒。艳菊发现他们饿极了也跟平头百姓没什么两样,大伟尝过他们丢下的瓶底的白酒后目瞪口呆。有一天,“小菜一碟”的营业额突破了5000元,俩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像编制绳索般严谨地还清了最后一分钱,并在开店的第三个年头分期付款买下一套118平的单元房。他们的一双儿女兴奋地在新房的地板上打滚儿,四岁的女儿认真地提出一个要求:她能不能也拥有一把新房的钥匙?
自从度过最初艰苦奋斗的岁月,他们懂得了珍惜,每一分钱都花得恰到好处。又过了两年,就在他们计划购买一辆哈弗小型越野车时,艳菊一个在秦皇岛发展的闺蜜田丽丽找上门来,执意带她去见识见识自己的事业。
田丽丽人高马大,一头浓密的黑发,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表意见。她打小就护着艳菊,曾经把一个经常欺负艳菊的“混世魔王”揍得见了她们绕弯儿走。她原来和艳菊一样在饭店上班,干的是收银。一个经常来吃饭的副局长不断给她送花送巧克力,约她出去吃火锅。两人一度发展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副局长信誓旦旦一定会娶她。真的怀孕后,那个副局长却一次又一次劝她做流产,说时机还未成熟。田丽丽又一次怀孕后,副局长仍然说时机未到,正当他打算劝说田丽丽去妇幼保健院时,田丽丽却突然失踪了。八个月后,田丽丽挺着大肚子,拖着一只和她肚子一样硕大的拉杆箱雄赳赳气昂昂开进了副局长家里,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安营扎寨。副局长和他的老婆目瞪口呆,好久都回不过神儿来。
那天一见面,田丽丽就扑上来猛揉艳菊的大胸。“想死你个浪逼了!”这是她们十七岁就开始的见面礼,从来不避讳一旁难堪得目光无处投放的大伟。接着给另一个闺蜜打电话,嚷嚷着今晚不醉不归。那天,大伟给她仨做了几道青春怀念菜:烧腐竹、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和毛血旺。艳菊发现,这几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不光他们80后喜欢,90后也情有独钟。吃过饭去KTV,艳菊买了一个999元套餐,两件百威,一篮子零食。田丽丽喜欢啤酒白酒掺着喝,又要了两瓶水蜜桃江小白。
来到包房,上果盘的服务生想问她们还需要啥服务,刚一张口就被田丽丽撵了出去。艳菊把音响打开,用眼神请示田丽丽,田丽丽点点头,另一个闺蜜把门反锁上。三人把鞋脱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握住脚脖,开始放声大哭。是真哭,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听谁,眼泪横飞,声嘶力竭。不知何时起,她们选择了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委屈。那一刻,痛苦的往事带着猛烈的力量回到她们身边。田丽丽虽然取得了胜利,副局长跟发妻离婚娶了她,但是他们的日子却一刻也不得安宁——发妻不但要走了大部分财产,还一路告到省纪委,副局长被免职加开除,成了一个普通人。失了工作的副局长不会做生意也不愿去打工,一天三顿饭得给他端到桌上,像个大爷一样让田丽丽养着不说,脾气还大得要命,20元以下的香烟都嫌丢人。艳菊的“小菜一碟”没有专门的洗碗工,她每天中午迟走半小时,晚上迟走半小时,洗完大件餐具再洗小件餐具。仅仅体力上的付出也就算了,可是被酒鬼掀翻的桌子,营业高峰呼啦啦闯进来检查净化器、健康证的“制服们”,从天而降的罚单……尽管从干餐饮第一天起她就挑断了自己的自尊神经,可是有很多侮辱性的情节还是让她不能接受。那个闺蜜,超市杀鱼手,干死干活,工资连两个孩子的补课费都不够。
那一晚,她们喝光了桌子上的所有啤酒和白酒,哭一阵笑一阵,再唱一阵。田丽丽问艳菊一年能挣多少钱?艳菊扳起指头一样一样给她列举:流水多少,房租、工资、水电费……对,还有过年过节给那些职能部门小头头买的超市卡。田丽丽打断她,问:“这些年,我们依靠牺牲所有的星期天节假日,和没完没了地延长工作时间,并且搭进去我们的健康,来换取财富,感觉有钱了但并不欣慰。是不是?”
艳菊拼命地点头。
田丽丽又说:“这些年,我们拼上了每一滴年轻的力量,每一个年轻的细胞。可收益呢?我们为什么不能跳出来,选择一个回报和投入成正比的,又不让我们失去尊严的行业呢?”
艳菊和另一个闺蜜又是拼命地点头,一脸崇拜地望着田丽丽激情澎湃的脸庞。
艳菊去了一趟秦皇岛,立即被那种热血沸腾的赚钱方式迷住了。这里云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冒险者,很多快捷致富的点子在这里不断诞生。艳菊先是说服大伟把酒店的节余全部拿出来,后来又动用了供货商的材料款,再后来就身不由己地借了高利贷。秦皇岛半年,她收获了两件事:一次小型车祸造成的挥鞭式头疼,另外就是刷新了对闺蜜的认识——所谓闺蜜,就是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倾家荡产的人。
从秦皇岛回来,一开始艳菊还指望东山再起,手里不是还有一个生意不错的“小菜一碟”嘛。谁知突然有一天,供应商和别的债主蜂拥而至,围堵了“小菜一碟”。材料款已经拖欠了四个月,供应商都看出了端倪,最后不得不采取了这个激烈的方式:堵门,不给钱就不能营业。领头的是那个粮油商,他跳得最高嗓门最大,比起当年他丢了收条唯恐大伟艳菊不认账,那副低三下四的可怜样,还有不住赔笑的贱样,真是判若两人。就在几天前,他鬼鬼祟祟来找艳菊,让艳菊出去跟他说话,拐弯抹角地表达了一个意思:他可以免艳菊一个月的材料款,如果艳菊答应他的那个要求的话。粮油商习惯抠鼻子,抠过之后,还要在手里搓捏。艳菊恶心得只想呕吐。她回应了粮油商一个字:滚!
这一段时间,艳菊一直在干着拆东墙补西墙的差事,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供应商的围堵反而让她一颗心掉到了地上,再也不用演戏了。最后,他们不得不把住了不到一年的房子卖掉,把“小菜一碟”转让给了一个觊觎已久的同行。这个同行没有趁火打劫,出了一个不菲的价格,交接期限也很宽容。交房那天,女儿死活不肯交钥匙,她哭喊着跑下楼,跑出小区,不顾一切地穿过马路。马路上骤然响起一阵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声。跟在后面的艳菊心脏骤停,魂都吓飞了。
签过转让合同,供货商的欠款自然是头等大事。转让费根本不够支付这些欠款,只能按比例支付一部分,剩余的,艳菊跟他们约定了分期还款计划并重新打了欠条,然后认真地摁下自己的指头印。除了粮油商,没有一个人不同意这样做。干鲜调料商是一个风风火火办事干脆利索的大姐,她攥住艳菊的手安慰:“妹子,我们也是被坑怕了才这样做,对不住了。余下的钱不急,姐不会再追你要了。好好规划规划,打个翻身仗,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她又提起了写错的那个单子,10桶“大红浙醋”写成了1桶的价格,是艳菊主动给她改过来的。其他供应商纷纷附和,他们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艳菊没有亏过他们一分钱。最后,他们一致指责粮油商,要不是他添油加醋鼓动大家,根本不会有堵门这一说。
处理完供应商和朋友们的欠款,艳菊恳求“小菜一碟”的新主人再宽容几日,他们已经在朋友圈和饭店的贵宾群里发了告示:退还客人寄存的酒水和发放出去的充值卡。他们不打算逃避,在三十三年的人生履历上他们跌了一次大跟头,但是他们不愿意留下污点,为自己的名声,也为自己的子女。这些日子,艳菊和平时一样坐在吧台里,给前来退卡的客人办手续,脊梁挺得笔直。
他们发现,“小菜一碟”转让的前前后后,木耳商一直没有出現。兑付材料款时艳菊给他打了电话,却没见他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木耳商说去东北老家订购木耳,他在微信里回复今天一定来,还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他们。大伟和艳菊决定等到最后,其实他们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们还是要等到最后。当面给木耳商解释,然后把他的材料款转为借款,给他打新的欠条,注明还款日期,再摁上指印。
他们认真而庄严地拾掇着即将不再属于他们的饭店。一整天,俩人都在刷、洗、扫,从前厅到后厨,里里外外,每个细部都不放过。在这个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店里,随处可见一个脚踏实地的女人的精明和细心。中午的时候,两人把麦片粥煎蛋热了热,吧台还有两盒过期的“花花牛”酸奶,也一起喝了。艳菊忽然想起那个送“花花牛”的小胖子告诉她的事,小胖子一家常年喝的都是过期奶。还有那个啤酒商也说过,他和老丈人一家喝的都是临期和刚过期的啤酒。谁舍得扔啊,他们都是这样说的。谁都过得不容易,艳菊在心里叹一口气。想一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她都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从秦皇岛回来,艳菊多了一个毛病,头疼起来像斧劈,鼻血一碗一碗地流。她根本顾不上去医院,发作的时候就去小区门诊开点药。她发现有一款叫作“复方羊角颗粒”的冲剂喝了很管用。大伟有点儿扛不住了,天天出外借酒浇愁。艳菊努力装得没事人似的,不想把坏情绪带给孩子,还有双方的老人。有一天在家里,艳菊正给女儿碗里夹腐竹时,突然就崩溃了,哭得一塌糊涂。
就在那天,大伟回来得很晚,喝得酩酊大醉。艳菊闻到了除了酒味之外的另一种味道。几日后“七七”情人节,大伟冲澡时艳菊翻看他的微信,在交易记录里发现除了给她发了一个“13.14”,还给一个叫芳芳的女孩发了一个“51.2”。又在他们的对话框里发现了最近几次聊天内容,措辞热情似火,提到西关出租屋的那张小床,还有堕胎和另一个丈母娘,这些事她从未察觉过。艳菊一下明白了:一个男人很爱他的家庭,并不就表示这个人干不了别的事。
艳菊在秦皇岛的日子,大伟和店里一个叫芳芳的服务员迅速打得火热。这是一个先令别人不能自拔,而后自己变得不能自拔的女孩。她没要过大伟一分钱,反而给大伟买了好几身衣裳,还有整条的玉溪烟。
艳菊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她在等待时机。那一个雨夜,大伟说去找同学借钱,半夜了还没回来。艳菊心里一惊。她想到了一个快捷酒店的名字,这是她在大伟手机里又一重大发现:交易明细里有N次付款记录显示,他在这家快捷酒店开过房。艳菊冲进雨幕里等出租车时,发现自己竟忘了带雨伞。她遇到了罕见的雷雨,劈天闪电自地下升起,向天空伸展。她的双腿感到猛然一震。子弹般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顺着排水井哗哗流淌。全身湿透的她找到那家门面豪华高大的快捷酒店,招牌很明亮,大堂却逼仄拥挤,从一个窄小的电梯上到七楼,走廊笔直,长得不到边,房间多得吓人。她扑空了!
她没有工夫跟踪了,她决定直接审问。艳菊要求知道那些罪孽是在哪里发生的。起初大伟还想回避,艳菊使用了连自己都吃惊的激烈手段。大伟吓坏了,交代了那个女孩的住所,艳菊接着追问这桩罪孽的开始。大伟支支吾吾,说自己记不清了。其实是不想说,也没法开口。大伟一个人在店里的那些日子,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加上捷报一个接一个从秦皇岛传来,他已经修改了当初的购车计划,哈弗小型越野换成了奥迪Q5。他感觉不用亲自炒菜了,就招聘了个厨师,当起了甩手掌柜。有时候也看看吧台。他清晰地记得他是如何跟芳芳接上火的。芳芳来核对一桌客人的菜单,就在她探身的那一刹那,某个部位碰到了大伟的胳膊肘,那么坚硬温暖。下班后,大伟主动加了她的微信,约她去吃炒冰。吃炒冰的过程中,两个人都被对方的眼神点燃了,四条腿在桌子下面试探着对方。在快捷酒店里,随后赶来的芳芳倚在胡桃色的木门后面,松开辫子,一瀑金色的秀发落在脖颈和肩膀上。
艳菊去之前给那个女孩打了个电话,她在手机上保存号码姓名时不假思索地输入了一个“小三”。为了方便声讨,她还添加了芳芳的微信。
一进门她就看见了饭桌上半瓶自制辣椒酱,那种撩人的色泽只能出自大伟之手。芳芳穿着人字拖,一件盖过屁股的白色男式T恤,两只奶头时隐时现,她的手背上有一条锯齿状的伤疤,在小麦色的皮肤上,一段粉红色的嫩肉凸起。艳菊认出来了,那件印着狮子图像的T恤是大伟的。艳菊一巴掌打过去,芳芳没有躲闪也没有还手,接下来又是一巴掌,芳芳的半边脸火烧火燎的,鼻子里流出一滴一滴的血来。芳芳冷静地等待着,一只手肘支在另一只手里,嘴上带着前一天晚上留下的创伤般的青紫吻痕。
“是我心甘情愿的。”她用抽纸擦拭着鼻子,对艳菊说,“你打吧,姐。”
她的妈妈,大伟微信里的另一个丈母娘,在一旁大喊大叫起来,艳菊才停了手。那个女人仿佛要和女儿论证什么似的,对芳芳说:“瞧,让我说对了吧,关键时候,不见人了吧?”
家里也乱了套,一双儿女站在裂缝越来越大的边缘——大伟参与制造的灾难边缘。她和大伟的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大伟突然随口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想死了都不知道是啥滋味。”惹得艳菊再次爆发,她的吼声把两个孩子吓坏了,哥哥拉着妹妹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半夜的時候,他们才发现孩子们不见了,慌慌张张跑下楼去找。两个孩子蜷缩在地上,倚靠着小区唯一的一座铁皮房子,绿色的铁房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一侧用白漆喷了几个字,“远离,危险”,上面还画了一个红色闪电。艳菊当时吓坏了。
她决定立即停止追究,把这一页翻过去。
傍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大伟摘下蒙在头上的纸帽子。他今天很落魄,不但纽扣扣错了,两只脚还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俩人坐下来喝水,艳菊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她把脖子上那条货真价实的千足金项链摘下来。那是他们定亲时大伟给她买的。大伟一阵惊慌:“不,不!”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艳菊装作没看见:“等将来有钱了,你再给我买。”艳菊突然心生愧疚,这些年,她对大伟是不是过于苛刻了?没让他歇过一个节假日,烟钱还得从她手里要。很多个晚上,大伟洗漱完毕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她却因为疲乏甩给大伟一个冷脊背,或者把大伟伸过来的手打掉。难道自己已经变成那种跋扈的久婚妇女了吗?
暮色一点点儿加重,整个城市街道开始变幻,准备融入黑夜之中。商家纷纷拉下卷帘闸门,还有很多卷帘门根本就不用拉动,到处都是过剩的门面房。艳菊头又开始疼了,好像有根铁丝在脑袋里搅动一样。她把十根手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揪拽,却一声呻吟都不愿发出。艳菊坐在那里,她看起来很脆弱,那种要命的伤心欲绝的感觉又梗在心头了。
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她让大伟去药店买复方羊角颗粒,她决定加大剂量一次冲三包。大伟出门时差点跟一个人撞上。四季自吸门帘被撞开又合上,木耳商一脸倦容地站在他们面前。
木耳商端起桌子上的水就喝,脖子鼓了一下又一下,水珠顺着下巴滴下来。放下水杯他就从夹克兜里掏出红旗渠牌香烟,抽出一根递向大偉,又抽出一根,捏一下海绵嘴,往嘴里送。两只鼻孔冒出第一缕烟雾后,他开始说话了:“我刚从老家订购木耳回来,你们知道不知道,今年木耳丰收了,品相好价格也不贵,我订购的数量是往年的双倍。”也许这就是他在微信里说的重要消息了。艳菊给他续上水,请他坐下来。艳菊把店里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她把那条项链拿出来,“我们只能拿出这个了,余下的给你打欠条,我们按贷款利息……”
“我不是来要账的!”木耳商打断了她,“我需要帮手,需要在各县区设立送货点,你们明白吧?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木耳商的声音在最低处有点深沉。接着,他抬起低垂的眼睛,面孔大大张开了,呈现出一个男人的全部诚意。艳菊面对这个木讷、诚实、不善于花言巧语的东北人感到很踏实,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给木耳商往杯里加水。
大伟愣在那里,烟头燃疼了他的手指。他从内心感激木耳商的好意,显然,木耳商来之前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遭遇。木耳商等待着他们的答复。“小菜一碟”出现了从来没有的寂静,只有门帘被风掀动的声音。
最后,大伟和艳菊还是拒绝了木耳商的好意。他们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决定还干老本行,几天前已经联系好了打工的地方。他们决定去深圳,几十年来很多人梦想破灭又燃起的地方。他们觉得自己还年轻,希望之火还没有熄灭。也许,他们会怀念这种诚实的赚钱方式。
无论如何,那个傍晚因木耳商的到来突然明媚起来。生活中有盏灯需要点亮。头突然不疼了,艳菊的手指从头发里抽了出来,她的头发很黑,像是上过漆似的。艳菊觉得,发生的这一切真算不得什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小菜一碟嘛。她去洗了洗手,开始张罗“小菜一碟”的最后一顿酒宴。
大伟进厨房精心烧制了一锅冬瓜排骨汤,余下的菜交给艳菊。一瓶“古井贡”被木耳商拧开口,咕嘟咕嘟倒进了两只酒碗里。8年期年份原浆在碗里闪闪发光,香气扑鼻。
第一批星星已经悬挂在窗外的上空。艳菊在厨房的砧板上切细香葱,干饭店时间长了,大伟不在的时候,她也能抵挡一阵。砧板是好砧板,橡木做的,看起来庄重、坚固。这时,手机“嘀咕”一声,她打开微信,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又是那个女孩发来的5万元转款:“姐,我知道你需要。”已经拒绝过她一次了。艳菊怕她再坚持,点了退款后直接又点了删除。心说,这哪是哪儿啊。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