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
落葵的母亲死于交通事故。那天,她去菜市场买韭菜,说是要给小酒窝包饺子。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她躲一辆电动自行车,绊倒了,后面一辆小货车没刹住,拦腰轧了过去。120赶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小酒窝问落葵:“姥姥呢?姥姥哪儿去了?”
落葵回答:“去天堂了。”
“她没跟我说再见。”酒窝说,“我要给她打手机。”
落葵说:“那儿没信号,打不通。”
“那她还会回来。”三岁的酒窝笃定地说,“她答应过我,她去天堂之前,一定会跟我说再见,不说再见她不会离开!”
落葵轻轻抱住了她的女儿。
“她也没跟我说再见……”落葵一阵心痛,“她真是不像话……”
那是几个月前,落葵母亲给小酒窝读过一个故事,一个童话,《爷爷变成了幽灵》。小尼古拉的爷爷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可是他没有去天堂。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小尼古拉一个人,只有这个小孩子可以看见变成了幽灵的爷爷。幽灵爷爷说:“我一定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我想不起来这是一件什么事。”正是这件重要的事情使他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小尼古拉就和爷爷一起想,是这件事吗,爷爷?不是。是那件事吗?也不是。爷爷很惆怅。
当然,那件重要的事情最终被爷爷自己想起来了。原来,那件事是,他还没来得及和小尼古拉说——再见。
“亲爱的尼古拉,再见了!”爷爷郑重地和尼古拉告别。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听完这个故事,小酒窝搂住了姥姥的脖子,说:“姥姥,你也要答应我,你去天堂的时候,别忘了跟我说再见。”
姥姥回答说:“行,我一定不会忘记和我的宝贝说再见。”
姥姥又说:“要是我忘了,酒窝要记得提醒我。”
酒窝用时下流行的语言那样回答:“好,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一个大雨的深夜,落葵被雷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坐在她的床头,静静地望着她。
“妈?”落葵喊。
“葵,”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很远,“答应我一件事,别送我回老家。别让我和他合葬。”
“谁?和谁合葬?”落葵问。
“你父亲。不要让我和他合葬,答应我。”
“我答应。”落葵回答,“妈,你放心,我答应你。”
“葵,你不问为什么?”
“不问,”落葵摇摇头,“不问我也知道。”
母亲伸手,摸了摸落葵的脸。母亲的手冰冷苍白。落葵打了个激灵,醒了。
原来是做梦。
一身的冷汗。
雨声浩大,淹没了天地。落葵在黑暗的雨声中愣怔了许久。突然她跳下床,奔向窗口,掀起窗帘朝外面张望。楼下,小区里几盏惨淡的路灯,在暴烈的雨雾中瑟瑟发抖,根本无力抵抗深渊般的黑夜。落葵什么也看不见。她忽然愤怒了,想,你连伞也没有,为什么偏偏要在大雨夜里跑来啊!
她知道母亲舍不得为自己买把伞。不管在这个世界还是在那个世界。
她不相信那是一个梦。
落葵做梦,往往一醒来,就忘记了大半。而这个梦,如此清晰,每一个字,每一句对话,都像刻印在她记忆里一般。母亲眼睛里那种殷切、抱歉和深深的难言之隐,就像光一样,打穿了三十几年来她们母女之间密不透风的隔膜和积怨。她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承诺,想起自己胸有成竹的回答,一片懵懂和迷茫。葵,你不问为什么?不问,不问我也知道。可是在现实中她不知道。落葵并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愿意魂归故里?更不明白自己为何回答得像是洞穿了一切。她只知道,母亲风雨兼程赶来,是为了托付她这件重要的事情。
就像爷爷要和尼古拉郑重的告别。
原本,母亲一生,明白如话,毫无悬念和出奇之处。就像那个简单、安静、毫不浮华的葬礼。主持葬礼的司仪,不到两分钟就宣读完了廖如云女士的生平。为了凑时长,为了不显得太潦草,司仪在后面添加了一段适合赞颂天下所有母亲的套话来凑数,舐犊情深啦,寸草春晖啦,等等。而这个雨夜,这个梦,给那个叫廖如云的女人,蒙上了一点点神秘和莫测的云雾。
落葵不记得父亲。
父亲在落葵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死于肝癌。母亲没有再婚,一个人养大了落葵。
父亲去世时,母亲还正是大好的年华,却下岗了。她把落葵托付给了自己北方小城的妈妈,一个人去闯荡南方。南方那时正在大声召唤着怀抱各种梦想的人们,母亲只身汇入了这支壮阔的开拓者或者淘金者的大军。当然,南方最终成就了很多人伟大的梦想,但一定不会是所有人的。几十年来,落葵的母亲廖如云女士,始终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一个公立医院日益资深的护士,直到退休,她也没能成为一名主任护师。退休后的她,被一家私立医院聘用了,做了ICU的护士,因为她过硬的技术,虽然她没有高级职称。
落葵问过母亲,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闯荡南方?它给了你什么?”
母亲回答说:“它给了我安定的生活,让我能养大你。”
落葵轻蔑地笑笑。心想,岁月静好啊,那何必要来南方?
是啊,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为什么要来南方?
落葵五岁那年,姥姥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如云回乡料理了母亲的丧事,接走了她的落葵。那时她们娘儿俩住在城乡接合部租来的房屋里。炎夏,小小的房間没有空调,一只电风扇嗡嗡地搅动着浑浊的热风。蚊子肆虐,只能睡在更加闷热的蚊帐里。落葵长了痱子,身上、头皮上,密密麻麻一层。痱子一炸,她疼得哭,一边哭一边叫姥姥。从没带过孩子的如云手忙脚乱,把她摁在木盆里洗澡,洗澡水中掺了藿香正气水。许是太心急了,更是被哭声弄得心烦,如云忽然把药水直接倒在掌心,一把涂抹在了落葵后背上。只听落葵“嗷——”地惨叫一声,张着嘴,半天没有声息,她哭得喘不上来气了。
等她哭出声来后,如云对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她跳着脚哭着喊:“我要回家,我要姥姥——”
如云说:“没有用。这就是你的家。你和我的家。没有姥姥了,永远没有姥姥了。”
深夜,落葵突然醒来,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坐在她旁边,一下一下,用大蒲扇为她扇风。清风徐徐地拂过她小小的疼痛的身体。她轻轻喊:“姥姥?”没有回答。她闻到了陌生的气息,知道了那不是她思念的亲人。她不再说话,闭上眼,眼泪无声无息地钻出来,打湿了她的脸。清风似乎停顿了片刻,又一下一下,更为轻柔地拂过来。她在清风的抚摸中,哭着睡了。
几年后,她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地段远不够理想,面积不大,沒有电梯,可毕竟是南北通透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小小的可爱的阳台。因为没有电梯,公摊面积不大,所以性价比很高,首付和月供都是如云承受得起的。简单装修之后,她们搬了进去。乔迁那日,落葵抱着姥姥的遗像,母女俩把照片挂在了落葵小房间的墙上。她们并肩在照片前站了一会儿,如云说:
“妈,本来,我是想买了房子后,就把你和葵一块儿接来的,你怎么就不肯等等我啊……”
也是在搬进新居的这天,晚餐桌上,如云很郑重地对落葵说:
“葵,以后月月要还房贷,我们要节约了啊。”
落葵半天没说话。
“没听见吗,葵?”如云追问。
“听见了,”落葵回答,“只是我想不出来,我们还要怎么节约?我们浪费过吗?我们还有节约的空间吗?”
“怎么没有?”
“好,我们从此不吃肉、不吃蛋、不喝牛奶,只吃素,再戒掉水果,还有我的零食,你是这个意思不是?”落葵这么说。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云回答,“你正长身体,正在发育,营养必须跟上去,我不是要克扣我们的伙食。”
“那你要克扣什么?”
“我什么都不克扣,”如云一字一板安静地回答,“我要说的是,我们不跟别人攀比。我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可我不会给你买名牌、潮牌,不会买所有没用的玩意儿,不会顾及、满足你的虚荣心。我只会买你需要的,而不是你想要的。懂了吗?”
十岁的落葵,永远记住了这番话。这番话何其正确,可是冷酷。一个人想要的,永远比他需要的要多。这是人性的弱点,致命伤,是人类要面对的终极的悲剧。跟一个十岁的孩子讲这个,正能量,却无情。
落葵抬起头,望着母亲,说:“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我需要的,什么是我不需要的?”
“我当然知道,我是你妈。”如云回答,她的口气云淡风轻却又不容置疑:“对你健康成长有用的,就是你需要的,那些装饰性的、用来满足你虚荣心的东西,都是你不需要的,它们统统都是毒药。”
落葵觉得寒冷。
她们的新居,如同一个雪洞。触目所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墙壁、家具、床品。家具倒是实木,样式中规中矩,不美,却结实、实用。这个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没用的、装饰性的。墙上没有一幅画,桌上没有一件小摆设,阳台上没有一盆花。吃饭的大碗小碗、餐盘,一律白色,无所谓配不配套。落葵不知道这是家还是医院的病房。如云却说:
“白色会提醒我们干净。”
十三岁,夏天,正值暑假,落葵经历了她的初潮。那是在睡梦中发生的。清晨起床,雪白的床单上一片惨烈的鲜红。落葵吓呆了。跪在那里,嘴里咬着拳头。她并不是无知,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她成为一个少女了。吓坏她的,是那惨烈的鲜血,它们玷污了母亲需要的洁白。血顺着她的腿往下流,流,她终于崩溃地哭着发出一声小兽般的狂叫:
“姥姥,救救我——”
那天,如云值夜班,还没回来。等她临近中午到家,一切已经风平浪静。落葵洗了澡,换了内衣,在卫生间找出了母亲平日使用的卫生巾,笨拙却正确地搞定了它。床单换了干净的,被玷污的那一条已经在洗衣机里轰鸣着旋转。如云说:“洗衣服啊?”落葵回答:“床单弄脏了。”她云淡风轻地说:“我来大姨妈了。”
那天晚餐时,如云煮了糯糯的莲子桂花红豆沙。她盛了一碗端到落葵面前,说:“在日本,女孩子经历初潮,要吃红豆饭。”
落葵抬起头,意外地望着母亲。
“这是一个仪式。”如云温存地说,“祝贺一个女孩子成为少女。”
落葵眼睛湿了。“仪式”这样的字眼,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就像太阳从西天出来。如云望着女儿笑了笑,说:
“葵,长大了。”
梦幻般美好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上。如云从阳台上收回晒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叠整齐。她指着床单上隐约可辨的那一片痕迹,忽然说:
“看见了吧,一旦弄脏,就是永远的污痕,再也洗不干净了。”她抬头望着落葵,“你不再是一个小孩儿了。你要懂得保护、珍惜自己的纯洁。这是一个危险的、到处是诱惑的污浊世界,要让自己身心干净,洁白如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懂吗?”
落葵轻轻叹口气。想,你就不能等明天早晨再说这番该死的话吗?你就不能让我有一晚上的幻觉吗?她对着母亲的脸笑笑,说:
“遗憾啊,你生我生晚了。你应该在18世纪的时候生我,然后把我送到修道院。哦,那是外国,中国没有修道院,那你只能把我关到深闺绣楼上,足不出户,天天念女儿经,夜夜思春。”
“你——”如云气结,说不出话来。
落葵不合群,是个孤僻的郁郁寡欢的孩子。
她没有快乐。
人群中,一眼望去,她特立独行。孤标傲世的一张脸,掩盖的是深深的自卑。
她庆幸人们发明了“校服”这样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物。使她能够把自己的卑微、寒酸、屈辱尽可能藏在那件抹杀一切区别的校服里。就连寒暑假,只要出门,她也只穿校服。除了校服,她自己的衣服单调得可怜,区区几件T恤,都是白色,小圆领。裤子是运动裤,鞋也是运动鞋,当然不是潮牌,是那种最便宜的货色,小摊上或者超市打折买来,毫无版型可言。几件裙子倒是纯棉,可样式古老、肥大,穿上身就像二战时期的苏联老大妈。落葵碰都不想碰这些衣服。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如此变态地封杀她青春的全部欢愉。
她无法合群。
她无法融入喧腾的青春激流之中。
她没有电脑,没有游戏机,没有MP3,没有日本漫画,没有吃麦当劳和肯德基的零花钱,不喝可乐、雪碧、气泡水,她夏天的饮品就是蔡明小品里的“冰水”——凉白开。当然还有绿豆茶。可是,在那样一个花样年纪,谁会只喜欢绿豆茶呢?
初三那年,班里轉来一个从别的城市来“借读”的新同学,是个桀骜不驯的女生。不到半天的时间,校园里就有了关于她的种种流言。说她是个富二代、女魔头,劣迹昭彰,在原来的学校里人人避之不及。她逃课,组乐队,泡酒吧网吧迪厅,等等,总之是个“混社会”的江湖中人。最骇人听闻的一条,传说她曾自己给自己服药打胎。因为在原来的学校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找了关系花钱来这个陌生的城市“借读”。这个新同学,大概早已习惯了被看作“异类”,所以毫不在乎身后的这些窃窃私语。她在班级里冷眼扫了几扫,心里就有了数。到下午,下课后,径直走到了落葵面前,有些蛮横地说:
“哎,同学!带我去下医务室。我划破手了。”
她手一伸,果然,掌心上有道小伤口。
落葵回答:“好,我带你去。”
一切,极其自然。落葵没有流露半点大惊小怪和害怕躲避的神情。似乎,她们是一对老熟人似的。或者说,她似乎正在期待着发生点什么。
从医务室出来,走到楼梯拐角,新同学一抬头,说:“靠,到处都是摄像头,一点干坏事的空间都不留,真不人道。”
“你想干点什么坏事?”落葵认真地问。
她们走上了楼梯,离开了摄像头的区域。新同学笑了:“其实也不想干什么,逗他们玩玩。”她说:“闲着也是闲着。”
落葵微笑了。
新同学说:“我叫于艳艳,你叫什么?”
“落葵,陈落葵。”落葵回答,“很拗口。”
“是挺吓人的,好有文化。”于艳艳说,“不过还挺好听。落葵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植物,草本植物,可入药、可做菜。你想知道它另外的叫法吗?”
“是什么?”
“豆腐菜。”落葵回答得一本正经。
“啊?陈豆腐。”于艳艳脱口就是一句。
“哈哈哈——”她们同时爆出一阵大笑。五岁之后,落葵还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解气地大笑过。她甚至笑出了眼泪。
爆笑过后,于艳艳望着她,说:“你不问我,刚才,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落葵摇摇头:“不问。”
“为啥不问?”这下轮到于艳艳好奇。
“因为不问我也知道,”落葵回答,“我特别。”
“她们都太幼稚了。一群幼稚的傻X。”于艳艳这么说,“你不一样。陈落葵,你有一个老灵魂。”
听到这句话,落葵忽然别过头,用一只手捂住了脸。渐渐地,泪水从指缝中悄无声息地钻出来。世界变得宁静,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夕阳在缓缓沉落,这辉煌的南方城市迎来了一个温情而慈悲的黄昏。鸽哨悠扬地从天空划过,如同佛塔上的风铃。落葵想,上天啊,感谢你,我有了一个朋友了。
她就在这一刻爱上了这个叫于艳艳的“问题少女”。
于艳艳叫她“豆腐,”落葵也给她起一外号“鱼头”。她俩合一起,就是一道美味,鱼头豆腐。
落葵想,命中注定,我们生来就该在一起。
落葵问于艳艳:“知道高山流水的故事吗?”
于艳艳说:“知道是知道,可我还想听你讲一遍。”
落葵就真的讲了,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原来她竟是很会讲故事的,只是,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属于她的听众。而此刻,坐她对面的那个女孩儿,眼睛晶亮,一脸的沉浸和感动。她想,多么美好啊。
许久,于艳艳说:“我也会弹琴,不是古琴啊,是吉他,我有一把很贵的吉他,只是我谈得太LOW。”
第二天,于艳艳公然把吉他大摇大摆背到了学校。午休时,她们悄悄爬上了学校主楼“逸夫堂”的楼顶。阳光已是秋日的阳光,天空有一种辽阔无边的凄清和哀伤。于艳艳两手一撑,极其敏捷地坐到了八层楼顶围墙上,身后一无遮拦,背景是蓝天白云。落葵吓得不敢出声,捂住了嘴,心怦怦狂跳。于艳艳妩媚地一笑,右手在琴弦上潇洒地一拨,说,
“豆腐,我很久没摸琴了。昨天晚上,我想了几句话,自己瞎谱了曲,弹给你听听?”
落葵点点头。
于艳艳调弦,沉吟,凝神低头,正要开始弹奏,落葵打断了她。
“等等!”她喊。
落葵学着于艳艳的样,来到围墙边,双手一撑,没上去,又一撑,终于上去了。她一侧身坐下,定定神,一仰下巴,说:“好,你弹吧。”
于艳艳笑了。
“小心摔下去啊!”她说,“这样太不安全。”
“你呢?你这样安全?”
“我习惯了,常常这样胡闹,其实心里有谱。”于艳艳回答。
“我没谱,”落葵笑笑,“可我其实一直都想干没谱的事。比方说,你真的不小心摔下去了,我一定会跟着跳下去的。你信不?”
“我信。”于艳艳点点头。
“好,”落葵把两条腿抬起踩在了围墙上,曲起来,并拢,用两只手臂圈住它们,让自己坐得舒服:“你弹吧。”
她竟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悲壮感,想,假如,真的这么跳下去,也不错啊,一生中,总算有了一次自由飞翔。
于艳艳拨动了琴弦。
“我们是忧愁的孩子,姐姐——”她突然这样开了口,声音异常清澈,忧伤。
“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忧愁,
天空澄澈,阳光如此娇媚
可我们的心,总是被泪水浸没。
世界总是质问,姐姐
什么时候亏欠过你们?
至于我们的疼痛,永远不值一提
它们有个名字,叫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们的脸很年轻,姐姐
却有一个黑如暗夜的老灵魂
没人为这样的事伤心,没人伤心
那是光明世界的盲点——”
她唱得很轻,声音如同云絮般干净洁白,徐徐地,飘向头顶辽阔无边的蓝天。极其简单的旋律,没有高深的技巧,可是异常动听。怀抱吉他弹唱时的于艳艳,和平时判若两人,不再是那个霸气、蛮横、浑身是刺,连摄像头也想挑衅,满嘴国骂的痞子女孩儿,她安静、严肃,就像在聆听某种遥远的神秘的声音,巨大的、无奈而深邃的忧伤笼罩了她,她原来竟然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少女。
她抬起头,笑笑,说:“好听吗?”
落葵眼睛里含着泪水。
“你把我唱哭了。”她说。
“这是写给你的,豆腐。”她望着落葵迷离的泪眼,说。
“我知道,”落葵点点头,“谢谢你,鱼头。”
落葵又说:“我会一辈子珍藏。”
她们相互凝望。阳光真好。她们金光灿灿坐在危墙之上。空气很香,是桂花的香味。世界只剩下了美好的东西:音乐、爱、满城的桂花树,和豆蔻年华。她们笑了。于艳艳就像看透了落葵的内心似的,说:
“豆腐,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要是你死了,我就得像俞伯牙一样把我的吉他摔了。我可真舍不得。”
仅仅一个学期之后,于艳艳就又转走了。
先是班主任李老师出马,和落葵谈话:
“陈落葵!你不要受于艳艳的影响。”班主任十分严肃:“她一个借讀生,混日子的,不要被她带坏。你是个单纯老实的孩子,学习也好,你看班里,谁理她?大家都在为中考拼命,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倒好,天天和她混在一起,如胶似漆,还有闲工夫弹吉他唱歌?你还要不要上重点高中了?你能跟她比吗?她考好考砸,横竖有钱,大不了送出国去念书,你呢?你有混的资本吗?”
她垂头不语。
班主任叹了口气,她其实是真心惋惜这孩子的。
“别的同学也就罢了,你不一样。你家教一向很好,你母亲对你无论哪方面期望都那么高,她一个人带大你,千辛万苦的,多不容易!她要是知道你和这种有劣迹的孩子混到了一起,还不得气死?你要是考不上好高中,怎么对得起你妈妈?”
要是不提母亲,落葵也就忍了。用母亲来镇压她,让落葵刹那间愤怒了。
“收一个有劣迹的学生来借读的,不是我,”落葵一字一句清晰而安静地回答,“我只知道,于艳艳是和我一样穿同样校服的同学,别的我一概不知道 。我没看出她有哪点不好,我倒觉得她光明磊落。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老师您不是一向这样教育我们的吗?”
落葵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把事情搞砸了。
结果自然是,如云知道了于艳艳的存在。
如云不是生气,不是愤怒。她恐惧。她恐惧她所有的努力将付之东流。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将被罪恶的欲望,将被贪婪、虚荣,将被永不餍足的深渊所吞没。仿佛,这个叫于艳艳的孩子,就是这一切的先兆。这天晚上,于艳艳下了晚自习回家的时候,在自家楼门口,被一个女人迎头堵住了。
“你是于艳艳吧?”女人问,声音安静、轻柔。
“你是谁?”于艳艳反问。
“我是陈落葵的妈妈。”如云回答。
“哦,阿姨——”于艳艳有点慌乱,“您、您找我有事?”
话一出口,于艳艳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静默了。
如云借着路灯打量着这个孩子。和这学校的所有学生一样,她素颜,穿校服,留本色短发。但她的短发暗藏机锋,出自美发店名师之手。这样的美发师,托尼或者杰瑞,他们使用的剪刀,都不同凡响,出身名门,动辄几万元。劳这剪刀的大驾剪一次头发,价格恐怕是如云和落葵一个月的生活费。
“于艳艳,我想拜托你件事,”如云这么说,“可我很难开口。”
于艳艳笑笑,说:“您是想说,让我离你家落葵远点,对吧?”
“对,”如云回答,“你们老师找过我了。抱歉,于艳艳。”
“您真客气,阿姨。”于艳艳又微微一笑,“您,了解我吗?”
“不了解,”如云摇摇头,“可我知道一点,你和落葵,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不说别的,就说你的头发,你剪一次头发的费用,大概是我们一个月的伙食费。你那个世界太昂贵,我只想让落葵活在我们自己朴素的世界里。我不想让她对生活有不切实际的妄念。”如云安静、从容、真诚地这么说:“那会让她很痛苦,甚至一辈子都过不安宁。于艳艳,你们还小,不懂这个,我是过来人。”
如云的坦诚,让于艳艳意外。沉默一会儿,她说:
“阿姨,我想让您知道,我干过很多过分的事,可我不是坏人。”
如云回答:“孩子,我没说你坏。”
这一句“孩子”,让于艳艳鼻子一酸。
“我没说你坏,我也不是偏听偏信你们老师的话和那些流言。我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在恳求你的帮助。”如云说。
“您认定我,一定会给落葵带来痛苦?您怎么那么肯定?”
“不是你,是你生活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会让她困扰、心乱、浮华,”如云这么回答,“那个世界会让她不幸。”
“这些话,您跟落葵说过吗?”
“没有。我想先和你谈谈。”如云坦诚地摇摇头,“你也知道吧?落葵是个死心眼。”
于艳艳懂了。
“好吧,阿姨,”于艳艳伤心地笑笑,“我答应你,我会离开落葵。不过不是您说的那个理由。”她深深地望着如云的眼睛,说:“我和您的女儿,我们一直有个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的美好,您不懂,也进不去……可是我不能让落葵为难,从今天起,她夹在您和我之间,她一定会非常非常为难……我会离开她,我说到做到,再见!”她果决地朝楼门口走去,不回头,拖着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按密码的时候,她的手微微抖动,熟悉的号码,竟按错了。她站在紧闭的楼门口,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风吹过。风中竟然还有晚桂的香气。十二月的风,应该是冬天的风了。可这个比南方更南的城市没有冬天。
有人忽然搂住了她。
是如云。
如云不忍地走上来,轻轻地搂住了于艳艳。她搂着这个被她伤害的孩子,满心的歉意。“对不起。”她轻轻说,“孩子,对不起。”
她知道这很残忍。
于艳艳的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于艳艳就从班里消失了。
一天、两天、四天、五天……一直到放寒假,她都没有出现。
后来,就传来了消息,她去新加坡上学了。
于艳艳家,本就不在这个城市。她从外省家乡到这个城市“借读”,父亲为她在学校旁边租了套公寓,只有一个带大她的阿姨陪同她住在这个城市里。但现在,公寓人去屋空。
她又一次逃离,越逃越远。
逃离故乡。逃离故国。
她没有向落葵告别。她没有一个字留给她的朋友。她消失得如此彻底,就像一缕烟,风一吹,无影无踪。落葵无数次独自偷偷走上逸夫堂的楼顶,坐在高高的围墙上,望着天空,望着远处的世界,想,真的有过一个鱼头吗?鱼头和豆腐。那真像一个梦。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金子般的时光啊。可是被毁掉了。她知道毁掉它的是谁。老师,她不恨。可她恨廖如云。
廖如云毁掉了落葵对这世界的爱。
鱼头,于艳艳,是十五岁的孩子爱这世界的唯一理由。这个孤独、孤僻、阴郁的孩子,爱于艳艳,就像她對世界的初恋。那是她的晴空,她的阳光,她鲜花盛开的原野,她的江河湖海,她的自由,她的信念与信仰。这一切,都被那个叫作“母亲”的人毁灭了。
如云从没有和落葵说起过“于艳艳”这三个字。没有说过曾发生过什么。她缄默不语。正因为如此,落葵才确切无疑地相信,能够使于艳艳彻底消失的人,非她莫属。她太了解这个可怕的女人,只是她不太清楚这个女人用了什么手段和计谋。那一定是残忍和冷酷的。她不敢设想那是什么,不敢设想朋友经历了怎样的残忍和伤害。那比死还可怕。
死很容易。
坐在高高的围墙上,无遮无拦,闭上眼,伸展双臂,纵身一跃,管它飞往天空还是坠向大地。无数次,落葵这样幸福地想象。想象这样飞翔着消失。好,你让鱼头消失,那就让豆腐也消失吧。妈妈,你以为,只有别人家的孩子会消失吗?
可每每当她闭上眼睛,伸展双臂的时候,一个声音,远远地,会从空中传来,从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中,千山万水地传来。声音说:
“豆腐,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要是你死了,我就得像俞伯牙一样把吉他摔了,我可真舍不得……”
眼泪流下来,汹涌澎湃,就像身体里流着一条大江大河。落葵对着天空说道:
“鱼头,你也要好好活着……”
从此,落葵的学习就像开了挂。她用功到自虐的程度。深更半夜,有时鼻血会一滴滴,滴到作业本上。那种刺目的猩红,让落葵有种畅快感。她告诉自己,一定要考上好高中,考上好大学。远方的、遥远的大学,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叫作母亲的女人。
然后,跋山涉水,去找她的鱼头。
母亲去世大约三个月之后,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男人敲开了落葵家的房门。
来人三十多岁,戴眼镜,文质彬彬,说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请问,这里是廖如云的家吗?”
“是。”落葵疑惑地点点头。除了母亲几个多年的老同事,几乎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母亲。母亲一生鲜少交际。退休后,就更加不爱结识不相干的人。
“可我母亲,现在,不住这里了。”落葵对陌生人这样说。
“我知道,”来人回答,“姑姑不在了。我想来祭拜祭拜——”
“姑姑?”落葵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姑姑是谁啊?谁是你姑姑?”
落葵听母亲说过,他们北方的亲人、亲戚,一个都不在了,没有了。母亲本就是独生女,姥爷英年早逝,留下姥姥自己,所以当年母亲留下自己也是为了给姥姥做伴。姥姥去世后,母亲就没有了娘家。而父亲这边,更是干净利落,因为,父亲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
落葵觉得遇到了骗子。
她沉下了脸:“不好意思,先生,你找错人家了。我母亲从来也没有过侄子。我家没亲戚。”
“哦,对不起!”来人推推眼镜,“是我没说清楚,姑姑不是我亲姑姑,是她让我这么叫她。我叫周明德,是她一直资助的贫困生。”他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你看,这是我身份证。”
“落葵啊,酒窝妈妈,”家政阿姨大概是听出了蹊跷,这时忍不住在身后叫了一声,说,“请客人进来说话吧。”
落葵闪身,让这个扔炸弹的人进来。他真的是扔了一颗炸弹,把落葵炸得晕头转向。
“你是说,我母亲一直在资助你?”落葵等那个周明德一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母亲,廖如云?您真的没搞错?廖承志的廖,如果的如,云朵的云?”
“落葵,”周明德惶恐地笑笑,“你是落葵妹妹吧?姑姑说,你只比我小十个月。”
落葵惊得半天合不上嘴。
看来是真的了,她想。可是怎么可能,吝啬的、一瓶可乐都不舍得买给幼年落葵喝的母亲,居然是个爱心人士,热心资助贫困青年。真是活久见!莫非是人老了,又做了外婆,变柔软了,想给小酒窝积福吗?
阿姨端来了一杯茶,放到客人面前,对失魂落魄的落葵说:
“酒窝妈妈,你也坐下,慢慢说。”
落葵坐下了。
“周先生,”她叫了一声,“我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资助你的?”
周明德说:“从我一岁那年开始,一直到我研究生毕业。”
“多大?”落葵以为听错了。
“一岁。”周明德说,“一岁那年,我父母双双出了车祸,去世了。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爷爷是个残疾人,双目失明,家里很困难。从那时起,姑姑就开始资助我们家了。”
落葵转过脸,问家政阿姨:“赵姐,你听清了吗?是我耳朵有问题?他说的是几岁?”
“一岁,”赵姐回答,“酒窝妈妈,你没听错。”
周明德低头,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个本子,一个古老的小学生的作业本,印刷粗糙,纸张早已发黄。周明德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本子放到了茶几上,说:“落葵妹妹,这里面,记录了姑姑给我们的所有的钱,以前,是我奶奶一笔一笔地记,后来,我上学后,就是我记。我奶奶说,一分一毛也要记清楚,记的不是钱,是姑姑的恩义。”周明德顿了一顿,把一只手搁在本子上,神情变得庄重:“总共是,三十六万八千六百元。”
“多少?”
“三十六万八千六百元。”周明德回答。
落葵蒙了。耳朵嗡嗡响。一个声音像蜜蜂一样在她耳洞里呼扇着翅膀,“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落葵从粗糙的、发黄的旧抄本上抬起眼睛,望着周明德,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炸弹,眼睛呆滞,说不出话。
“我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一家国企大公司,我对姑姑说,等我有能力了,我会把姑姑资助我、资助我们家的钱,还给姑姑。可我说了这句话,姑姑就不再联系我了。”周明德望着落葵,神情失落,“以前,和姑姑联系,写信,都是寄到姑姑的单位。姑姑没给过我家里的地址,没给过我电话和手机号码。我给她写信,她不再回复。很快我被派驻到了南美,洪都拉斯,那里有我们公司的一个大项目。我年轻,爷爷奶奶也已去世,没有家庭负担,在那边,一待就是五年。”
落葵渐渐听见了周明德的话。
“这五年,一点也没有姑姑的消息,她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周明德继续说,“我不甘心。上个月我才回到国内,安顿下来后,就申请了带薪休假,来到了这里,从小,我把这里叫作姑姑的城市。我就不说我是怎么才好不容易找到家里地址的了,可我还是来晚了……”周明德眼睛突然红了,“落葵,莫非,姑姑是在躲我,才走得这么急吗?”
他说不下去了。
那天,落葵留这个哥哥吃了午饭,然后,开车带他去了母亲安息的地方——“永安公墓”。
周明德买了鲜花和水果。一路沉默不语。
看到母亲黑色的、朴素的大理石墓碑,看到上面刻着的字迹:慈母廖如云之墓。周明德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下了。
“姑姑,我来了——我们见面了!”
他匍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这世上,有一个人,会为了这个叫廖如云的人离去,如此的伤心欲绝。落葵这样想。妈,有人竟为你这样的伤心……在母亲那个简单冷寂的葬礼上,落葵没有像别人家的孝子那样号啕,从国外匆匆赶来奔丧的丈夫,酒窝的爸爸,自然更没有。酒窝缺席了,因为落葵没有能力给她解释“死”是怎样一件事情。现在,此刻,母亲等来了一场伤心欲绝的痛哭,千里万里跋山涉水追寻来的、大江大河般的痛哭。落葵眼睛湿了。
“姑姑,姑姑,你为什么要躲我啊——”周明德用拳头咚咚咚捶着地面:“你为什么要躲我?”他喊。
那就像一个天问。
当天晚上,如云把自己关在房里,翻开了周明德留下的抄本,翻开了一段岁月。
最早的记录是,1988年。11月。500元。
1988年,落葵刚刚出生。如云刚刚南下吧?落葵不记得母亲南下的具体时间。但她听姥姥说过,母亲原先在省城一家大厂矿医院上班,工厂倒闭,医院裁员,母亲下了岗。那时父亲病故了,母亲就把落葵送回了小城姥姥那里,自己去了南方。
可是,在那样一种境况下,丈夫病逝,自己下岗,孩子嗷嗷待哺,怎么会有余钱,来做善事,普济众生?
也常听说,早先,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資,是56元人民币。就算是1988年,有所增长,就算到了南方,工资高于北方,可是,500元,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这个小小的账本,开篇,就是疑问,就是一个不解之谜。
500元一年,这样一个标准,持续到了1994年。从这一年开始,每年,一次性地,寄往周明德家的钱,变成了1200元。也就是说,每月补贴100元。这一年,应该是周明德上小学的时间。
六年后,2000年,从这个新世纪开始,每年,寄往那里的钱,变成了12000元。平均每月1000元,大幅度增长。想来,是周明德升入了中学。也因为母亲的收入在增长,还因为通货膨胀。这之前,她们按揭买下了小小一套新房,母亲郑重地对落葵说:“葵,以后月月要还房贷,我们要节约了啊。”
2003年之后,这个数字演变成为,每月2000元,一年就是,24000元。这一项后面,周明德自己在本子上作了备注:考上了省重点——县一中。寄宿。
2006年,这一年开始,每一年,记录显示,寄给周明德的钱,是30000元。他在那一年,考取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这个数字,维持了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的研究生。
除此而外,还有一些特别的记录,某一年,收到7000元,用来支付了爷爷的住院费;某一年,收到5000元,因为窑洞倒塌,用来重砌砖窑。等等。
一笔一笔,一年一年,清清楚楚,共计368600元。
巨大的糊涂。巨大的疑窦。
落葵终于相信,母亲有一个秘密。母亲身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把它带进了坟墓。
她想起那个葬礼之前的雨夜,母亲风雨兼程而来,只为了嘱托她一句话:“葵,别把我送回老家,别让我和他合葬。”就是因为这句话,落葵才决定买下那块墓地,让母亲永远地留在了异乡。
她拒绝落叶归根。
她也很少提父亲。小时候,每当落葵问起父亲,她的回答总是非常简单,说爸爸在落葵出生前就去世了。落葵是遗腹子。
“爸爸怎么去世的?”
“生病。”
“什么病?”
“癌。肝癌。”
只有一次,大约是在落葵七八岁的时候,因为填写一个什么表格,落葵忽然问母亲:
“爸爸长什么样?”
“很帅,很英俊。”
“给我看看他的照片。”
“没了,”母亲回答,“搬家时,丢了一个重要的箱子,照片都在里面。”
“那你会忘记他长什么样的吧。”
“不会,他在我心里。”
“你还会结婚吗?”落葵有点担心。
“不会了。”母亲说,“他在我心里,谁都进不来了。”
大一些,稍稍懂事后,落葵就不再问这些问题了。她也不再提父亲,她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的世界。而母亲,也真的没有再婚。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并不完全相信母亲的守寡是因为对父亲的怀念,而是觉得,母亲那样一个冷淡、寡情、古板、吝啬、无趣、永远站在道德高地的女人,谁会愿意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
但现在,此刻,落葵知道,她并不了解这个叫廖如云的人,这个生养了她的女人。她隐入了黑色的大雾之中,越隐越深。落葵不再看得清她的脸、她的五官、她的肉身,更看不清她的心和灵魂。
她是谁?
落葵开始了她的寻找。寻找证据。
寻找那个隐身的廖如云。
高考那年,报志愿,落葵以恩断义绝的、自杀式的悲壮选择了她的去向,每一个志愿都指向远方:北京、天津、大连……当她一笔一画写出这些遥远的地名时,心里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可是——命运似乎永远有个“可是”等在那里,就在高考第一天,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压力和紧张,使她突发了神经性腹泻。在考场上,腹部突然剧痛如绞,要拉肚子,考卷只做了一半就被迫交卷。幸亏,之前在老师的要求下,她极不情愿地填写了“服从调配”,最终,被本城的一所大学录取。
她没有选择复读。
她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噩梦。
她拼命读书。寄希望于考研,读博。考出去。目标明确无疑。生活在别处。她对自己说,陈落葵,你的生活在别处。这不是一句形容,是生死攸关的现实。四年,1460天,她倒计时,过一天,在日历上划掉一天。可是,又是可是——大四那年,母亲在一天深夜突发心梗。幸亏,母亲自己是护士,而发病那天,恰好又是她在医院值夜班,抢救得很及时,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母亲从ICU出来后,落葵就改报了本校的研究生了。
她没有选择。
她不能把有心脏疾患的母亲独自留在这孤城。
母亲就是她的沼泽地,无论她怎样挣扎,也没有办法从她那里拔出深陷的双脚。
她木然。
研究生录取通知到达那天,半夜里,落葵起夜,发现母亲盘腿坐在客厅沙发里,在抽一支香烟。她惊愕不已。她从不知道母亲竟然会抽烟。看见她,母亲怔了一怔,默默掐灭了烟头。她们无言对视了一会儿,母亲忽然说:
“葵,我拖累你了。”
落葵心软了。她想,母亲老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没有了敌人。一场如此漫长的战争,却没有胜负。敌人不等她去战胜,自己倒下了。没有了敌人,她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她觉得很荒诞。
她累了,筋疲力尽。她不再需要拼命,不再需要像打仗一样地学习。她很茫然、懒散,一切都让她厌倦和木然。一度,她甚至想放弃研究生的学业,直到她碰到了何凉,那个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那是在学校餐厅里,有一天,她正独自坐在角落里吃饭,一个人端着餐盘走过来,站在她面前,说:
“你是陈落葵吧?”
她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高大帅气的男生,干净、明亮,有高耸的鼻梁和深棕色的眼睛,居高临下,俯瞰着她。
她点点头,说:“是。”
他笑了,說:“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何凉,咱们是初中同学。”
初中,多么遥远的记忆啊。她想。初中的同学,她和他们从来没有瓜葛和联系,也从不牵挂和想念。除了一个人。唯一的一个。
何凉不等邀请,就坐在了她对面。她敷衍地和他聊了几句。知道他大学是在外地上的,考研才又考回了这个城市。他们不是一个专业。
“陈落葵,你还记得于艳艳吗?”何凉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么一句,“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这个名字,这个镂刻在落葵生命中的名字,让她猝不及防。岁月扑面而来,像大风一样堵住了她的嘴。
“你不记得于艳艳了?”何凉很惊异。
“记得。”落葵点点头,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她疲倦地笑笑:“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没有联系。”
“哦——”何凉有些失望地望着落葵,“我还以为,你有她的消息呢,那时候,你们俩那么好,形影不离。”他笑笑:“你知道吗陈落葵,当年我好羡慕你,觉得你好勇敢,公然敢和于艳艳做朋友,特立独行。”
这话,让落葵深感意外。她从没想到有人会羡慕那个丑小鸭似的自己,而且是这样一个理由。
“你可能不知道,”何凉笑着,他洁白的牙齿晃了一下,面对着落葵的眼睛,“于艳艳,她是我此生第一个梦中情人,暗恋的对象。好笑吧?”
“不,”落葵摇摇头,“我还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原来不是。”她望着那个耀眼的男生,说:“何凉,原来我们是情敌。于艳艳,她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初恋。”
他们就这样,重新认识,相遇,渐渐走到了一起。当他们终于成为恋人时,落葵望着天空,在心里说:“鱼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何凉。”
那一刻,天空绚烂,晚霞似锦。
她第一次看到了这南方城市的美,被这美感动。
她试着和母亲和解,试着像一个普通的女儿那样,和母亲相处,尽管她心里和母亲不亲。
是在有了小酒窝以后,落葵才惊愕地看到了母亲的巨变。那个坚硬的女人神奇地柔软下来,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姥姥。像天下所有的姥姥一样,在酒窝的生命里,只负责一件事:爱与慈祥。
可这显然并不是母亲的全部。
落葵结婚时,搬出旧屋,曾留母亲一个人独居。后来,有了酒窝,而何凉又被公司派驻到了国外,于是,母亲就搬来了和她们同住,帮落葵带酒窝,不辞劳苦,从早忙到晚,乐此不疲。她们的旧屋,母亲早已租了出去。所以,母亲不会把重要的东西存放在旧屋里。
那就只能带在身边了。
落葵走进母亲的房间。翻箱倒柜。
没什么可翻的。寥寥的衣物,挂不满衣柜。随身常用的布质手袋,里层拉链里装着她的老年证,可以免费乘坐公交车。一只从老屋带出来的旧皮箱,里面收纳了她所有重要的东西:户口簿、旧屋房产证、身份证、退休证、社保卡,几张银行定期存单,数目都不大,还有两个银行卡,也都是普通的储蓄卡。一本薄薄的相册,里面保存的,全部都是落葵来到这个南方之城后的照片:她的小学、中学毕业的集体照,大学毕业戴学士帽的单人照,还有几张她们母女的合影:在海边、在公园……是她们母女仅有的几次出游。照片上的落葵,无论在群体中还是独自,从来不笑,眼神严肃、忧郁。而母亲也是不笑的,面对镜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没有从前。没有北方。没有过往。北方的一切,一丝一缕,都不存在,毁尸灭迹。似乎,母亲在这里、在南方,开天辟地重生了一次。
皮箱里,装着她全部的南方。朴素、清简到极致的南方。
没有一条金银项链,没有戒指,没有人人都有的各种手镯、手链,贵的没有,便宜的也没有。母亲的生活里,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没有丝毫的装饰。在南方滔天的欲望之海里,母亲消灭了自己的欲望。
落葵骇异,又悲伤。
她不甘心。突然发现皮箱一侧有个隐秘的小兜。她伸手进去,摸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通常装首饰的那种小锦袋。她拉开拉链,一掏,掏出一个绵纸包的小包,打开,是一缕头发,柔软的一小缕,用红丝线整齐地缠绕。纸包里面有几个字迹,写着:小落葵的胎毛。
落葵捂住了嘴。
原来,母亲还是携带了一样东西,从她要毁灭的历史中,携带出了唯一一样东西。
落葵眼睛湿了。
深夜,落葵睡不着,一点一点回想。
突然想到了手机。
母亲出事时,走得匆忙,只拿了一只手机出门去菜市场。她倒下时,手机奇迹般地没有损坏,被母亲紧紧攥在了手里。救护车赶到后,医生就是用母亲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落葵的电话。
后来,是交警把手机还给了落葵。
落葵跳下床,跑到梳妆台前,在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了母亲的手机。按照习俗,葬礼之后,殡仪馆有一个仪式,要把逝者随身的东西,日常用的物品,烧掉。落葵不解其意,入乡随俗,烧掉了母亲出事那天的衣服,她正在看的一本书,还有她的老花镜。手机是葬礼之后还给她的。所以,幸存了下来。
三个月没开机,早已经耗尽了电量。落葵用自己的华为充电器为它快速充电。十几分钟后,落葵迫不及待地试着开机。
打开了。屏幕上出现了酒窝灿烂的笑脸。
母亲没有为手机设置密码。
手机联系人、通讯录,一共没有几个。除了家人,其余的,落葵也全都知道他们的出处。都是母亲的同事,几个老姐妹。还有就是必要的生活号码,比如,小区物业、酒窝幼儿园;比如,豆腐张、鸡蛋刘、修理赵师傅,等等。豆腐张、鸡蛋刘,想来是母亲常买人家的豆腐和鸡蛋。来历清楚明白。微信朋友圈,也只有这些人组成。
落葵又去查来电显示。
有三个未接来电。时间显示,正是母亲出事当天。一个,是落葵打给母亲的,她奇怪母亲买一把韭菜怎么走这么久?还有两个,是同一个号码,一个在傍晚,另一个在深夜。
号码下面显示的区域,是北方槐城。
落葵心跳了几跳。
她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这个时间,给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太不合适了。可要让她等六七个小时,等到天亮,无疑是一种煎熬。她想,对方给母亲打电话,不也是在午夜时分吗?不管了,世界上,有比礼貌更重要的事。
她定定心,把电话拨了回去。
响铃了。铃声是一首戏歌,《梨花颂》。
“梨花开,春待雨;
梨花落,春入泥——”
只唱了这两句,就听见那边一个急切的人声接起了电话:“喂,如云?”
一个女声,听上去不年轻了:“如云,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不是如云。”落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是如云的女儿。”
对方静默了。落葵觉得自己能听到那边心跳的声音。
“你是落葵,对吧?”那边的人说话了,“落葵,如云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吗?”
“她不在了。”落葵说。
“不在了?”对方诧异之极,“去哪儿了?”但忽然之间猛醒过来:“你是说,如云没了?”
“對,没了。”落葵回答。
“怎么没的?”
“车祸。”
“车祸?”那边脱口叫出来,“又是车祸?”
又是车祸?落葵想,为什么说又是车祸?落葵听到那边压抑不住的抽泣。她等她平静。窗外,隐约听见夜航的飞机从城市的上空飞过。落葵一直觉得,夜航的飞机永远给人一种孤独的漂泊感,就像未知的、无助的命运。
“我其实有预感,”过了一会儿,对方开了口,一听就知道是哭过了,“是六月的事吧?那几天,我心慌,所以才给她打电话。”
“对不起,”落葵这样回答,“我能知道您是谁吗?我应该称呼您什么?”
“你叫我姨就行,叫我巧明姨吧。”
“巧明姨,”落葵这样叫了一声,忽然涌上来巨大的悲痛,“我从来不知道您的存在。”她说:“您知道我,我对您一无所知。”
“可你还是找到我了,孩子。”巧明姨说,“是你妈,是你妈让你找到我了。从前,在榆城,我和你妈,亲如姐妹,她知道你一定有事要来问我……”这个叫巧明的女人哽咽了。
“我能去找您吗?”落葵问,“我想见您。”
九月,是北方槐城最美好的季节。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澄澈,有浩大而宁静的秋意。白杨树、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大地丰收,万物都有一种缠绵和惜别之情。一条河穿城而过,波光粼粼,那是流向黄河的支流。对这个据说是她出生的城市,落葵毫无记忆,她也几乎从没听母亲提起过它。她不知道,秋天的槐城,如此端庄、从容,有清寂的明媚,那是她生活的南方所没有的美。
她知道自己是北方的植物。被移栽到南方,经历了长期的水土不服。现在,她来了。
乍一看,巧明姨比母亲如云年轻十岁不止,不像是一代人。巧明姨豪爽、热情、鲜艳,风姿绰约,一望而知,年轻时,一定是个俊朗的北方美人。
她双手握住了落葵的手,凝视着她的脸:“是如云的孩子,像她,”巧明说,“不过还是没有你妈年轻时好看。”
“我妈?好看?”落葵觉得不可思议。她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巧明深深叹口气:“可怜的如云啊,”她眼圈一红,“我不知道她后来变成了什么样,你的母亲廖如云,曾经,是榆城之花。”
落葵惊住了。
我和如云,都是榆城人。
榆城是座小城,也是座古城。我们两家都住在古城一条小街里,青石板铺路,两边有店铺。小街中间,有古老的市楼,也叫旗亭。穿过市楼,走到尽头,一拐,就是旧时的城隍庙。只不过,等到我们记事时,城隍庙里早已不再供城隍,变成了小学校。
我和如云,都是城隍庙小学校的学生。
我家兄弟姊妹五人,孩子多。我老三,夹在中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如云是独生女,她前面曾经有过两个哥哥,都在一岁左右时夭折,就她命大,活了下来。你姥爷姥姥看她,如珠如宝。你姥姥姥爷那时都有工作,你姥爷是供销公司的会计,你姥姥是售货员,在一家布店里卖布。双职工家庭,家境不错,如云自然就被他们养娇了。
那年月,细粮、肉、蛋、油、白糖、布匹,甚至肥皂和火柴,样样都要凭票证供应。细粮稀缺,在榆城,通常人家,常常做两样饭。家里的顶梁柱,上班挣钱的父亲吃细粮,其余的成员吃杂粮多一些。如云家里,也做两样饭,不过吃细粮的是如云,而父母则吃杂粮。榆城人爱吃面食,如云的碗里,永远是白面的削面、拉面、剔尖、手擀面,而你姥姥姥爷,则是吃掺了榆皮面的玉茭面,或者高粱面抿尖、擦尖、包皮面之类。如云的嘴,养得很挑剔,不吃肥肉,不吃葱,不吃白萝卜,不吃切得粗的面条,她说傻不愣登的大粗面条,她咽不下去。
你姥姥有双巧手,家里有缝纫机,年年都会给如云做新衣服穿。她在布店上班,近水楼台,有好看的布料总能先买到。手里还有一本上海出的缝纫图书,可照着样子裁剪。所以如云的衣服,和榆城其他孩子的比起来,要洋气许多。
她被娇养着,长成一朵花。走在榆城的老街上,鹤立鸡群。
她习惯了这样被人瞩目。
我和她,从小,形影不离,同出同入。我常年穿姐姐的旧衣服,衣服上总少不了补丁。可我不在意。一来,我没心眼儿,不懂得妒忌;二来,谁没有穿过打补丁的衣服呢?物资匮乏,人人都穷。还有就是,艰苦朴素,是我们那个时代的风尚。
但是如云在意。
如云不止一次问我:“巧明,你总穿你姐的旧衣服,不委屈呀?”
“委屈啥?”我回答,“谁让我是老三啊?我妈说,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是老三,我赶上了呀。”我跟她开玩笑,说:“我穿补丁衣服,你觉得丢人是不是?那我以后不和你走一块儿不就行了?”
“你敢!”如云朝我瞪眼。
那一年,学校歌咏比赛,要求穿白衬衫蓝裤子。我朗诵,如云领唱,我俩都站前排。我的蓝裤子,前前后后都有补丁不说,还吊着脚,短了一大截,很不像样,老师说“巧明你上台那天借一条裤子吧”。
那天我第一次介意了。十几岁的女孩儿,张口问人借裤子,毕竟难为情,也非常为难。我到哪里去借裤子呢?歌咏比赛,同学们人人都要穿蓝裤子,谁有多余的裤子借给我?只有如云,可她比我瘦小,她的裤子我借了也没法穿。
我很发愁。
如云劝我:“车到山前必有路,包我身上。”
两天后,如云拉我到她家里。炕上有一条簇新的学生蓝布裤,叠得平平整整,满屋飘散着新布特有的那种气味。
“穿上试试。”如云说。
我穿上身,哎呀,正合适,长短肥瘦,都刚刚好。如云叫起来,说:“妈,你真厉害,你的眼睛真就是一把尺子!”
你姥姥说:“衣不加寸,可还要长个子呢。我在里边都留了余地,等瘦了短了,我都能给放出来,能多穿两年。”
我晕了。
“姨,这是……给我做的?”
“傻孩子,不是给你是给谁?如云回来对我说,她今年不要新衣服了,要把布票省出來,给你做裤子。”你姥姥这么说。
我扭头看如云,她朝我笑笑,说:
“姐,我不想让你借别人的裤子上台。”
我眼睛湿了。“姨,”我叫了一声,“长这么大,我还没穿过新裤子呢……”
那个年月啊,一条裤子,抵千金万金。不是钱,是人心。我和你妈,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不管她干过什么过分的事,我都恨不起她来。在我心里,她总是那个对我说,“姐,我不想让你借别人的裤子上台”的那个女孩儿、那个妹妹。
其实,有好多事情,小时候,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初中,我俩还是同学。那时候不考试,就近分配入学,我俩自然被分配到了同一所中学:榆城一中。幸运的是还分在了同一个班。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北京人,是跟着下放的父母来到了榆城。她的气质、气息、穿着打扮,一看,就和我们这些小城姑娘迥然不同。那年,不知为什么夏天出奇的长,九月,这个北京姑娘穿一件白衬衫,军绿的裤子,在人群中亭亭玉立,像一棵玉兰树。那白衬衫的面料,叫的确良,是我们榆城买不到的。
一件的确良衬衫,分开了她和我们。就像巴尔扎克小说里描写的,分出了巴黎和外省。
如云不去上学了。她请了病假。
我知道她没病,可她就是不去上学。
姨来找我了,就是你姥姥。姨对我说,“巧明,咋办?如云说了,没有的确良衬衫,她永辈子不去上学。”
我说:“那能托人去槐城买一件吗?”
槐城,就是省城,一个大地方,离我们榆城六十多公里。去槐城办事的人,还好找一些。
“不行呀,”姨发愁地蹙起眉头,“如云说了,一定要去上海买才行,别的地方买来她也不穿。这个死妮子,真是要人命!你知道谁认识跑上海的列车员?或者,有没有人去上海出差?”
我明白了。如云要借上海,来压北京。上海,在那时候国人的心目中,是洋气、高端、时髦、时尚的代名词。
十几天后,的确良衬衫总算买到了。姨四处托人,绕了七七四十九个弯儿,找到了一个跑上海的列车员,给如云捎回一件襯衫:素净的天青色,微微掐腰,小尖领,白色有机玻璃扣。第二天,如云的病就好了,穿着她的新衣,去了学校,神清气爽,眉目如画,清新如雨后的天空。
她必须是被瞩目的那一个。她习惯了这个。
她虚荣。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一点。
不久,我和如云,我俩都进了学校的宣传队。那时候,一个好的宣传队,堪比一个小文工团。榆城一中的宣传队就是这样,有阵容强大的乐队,有歌队和舞队,等等。我们排了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一场:《长青指路》。演吴清华的,自然非如云莫属。我属于歌队,唱歌。我唱独唱,唱《沁园春·雪》,也唱京剧选段,《红灯记》里李奶奶的唱段,《沙家浜》里沙奶奶的唱段,都是老旦的唱腔。
学校为如云搞来了一双红色的芭蕾鞋,不久,如云就能穿上这双鞋,在关键时刻,做几个踮脚尖的动作。她很痴迷。脚尖磨破了结痂,痂破了结,结了破,可她乐此不疲。她踮起脚尖,迎风展翅,如同一只仙鹤,很美。她对我说:“巧明,踮起脚尖,你会觉得,你和大地的关系变得很不一样。”
我觉不出来。因为我脚踩在地上。
我们的宣传队,四处演出,远近闻名。名声竟传到了省城槐城。有一天,槐城一家大工厂的人来到了我们学校,这家大工厂,声名赫赫,他们的宣传队,更是闻名遐迩,多年来,基本脱产,几乎属于专业性质。他们来,是来招人。
“听说你们有一个吴清华,挺不错的,我们想见见她。”
榆城那时和全国一样,学生高中毕业后,一律要上山下乡。只有那些有特殊专长的人,体育或者文艺特长,才有可能被部队、专业团体或者大工矿企业招走。那时我们刚升入高一,离毕业还有几年,但是,这样一个机会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啊。榆城毕竟是小地方,不像省城,机会没有那么多。来人看了我们一场演出后,对如云十分满意。如云当然也向往着一个更大的人生舞台。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唯一的遗憾,是拿不到高中毕业证了。可在当时,乱世,读书有什么用处?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几乎没有一毛钱的作用。就这样,如云决定去省城了。
榆城轰动了。都知道一个小女孩儿因为跳舞去了槐城的大厂矿,真是个幸运孩子啊。不说别人,我妈就羡慕不已,我妈说:“看看人家如云,看看你,都一样在一个台上唱唱跳跳,人家咋就能跳出个铁饭碗来?你就只能等着去修理地球?人家的爹妈上辈子积了啥大德,这辈子摊上这么个好闺女?”
我说:“这话得问你们,别来问我。”
那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如云很兴奋。
她对我说:“我知道,我不属于榆城。”
我也知道。
“我也不属于槐城。”她又说。
“那你属于哪儿?”我问。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啊!”她笑了,“我属于一个遍地都是蜜糖和鲜花的地方,那是哪儿?”
“梦里。”我说。
“那我就活在梦里好了。”她自信地笑着回答。
那是个傍晚。我俩坐在学校操场上,我们席地而坐。放学后的操场空空荡荡。彩霞满天,操场寂静而辉煌。如云的眼睛如梦似幻,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憧憬。我忽然很伤感,我不知道我伤感什么。也许,是因为那一刻太美。
如云来到槐城,如鱼得水。她还是吴清华,穿着她的红鞋红衫裤,在黑暗的椰林里,悲愤地,倒踢紫金冠,如同一簇火红的火焰,等着和指路人洪常青相遇。
这小小吴清华,也同样引起了槐城的一片赞叹。
她邀请我去槐城看演出。那是一个大汇演,地点在槐城最好的大剧场。舞台、灯光、布景,都远非小小榆城可比。我坐台下,她在台上,追光打在她身上,就像神光。她是那么光明,掌声雷动,千人瞩目。如云就这样走到了她人生的巅峰。
那时,我升入了高二。就在这一年,历史迎来了一个大转折。
第二年,1977年,中断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
我在这一年九月升入了高三。宣传队停止了活动,学习步入正轨。我们将在1978的夏天参加高考。我的命运时刻就这样到了。
我喜欢上学。
我的学习一向不错,也很爱读书。我家穷,没有书,可我从小就喜欢借别人的书看,杂七杂八,居然读了不少中外名著。那时,我两个姐姐都还在农村插队,我爸是个非常明智的人,他对我说:“巧明,不管家里多困难,只要你能考上,爸砸锅卖铁都供你。知识改变命运。”
这之前,上大学这件事,我做梦都不敢想。因为那时候上大学靠推荐,家庭出身首先要过硬。我家出身不算好,不是“红五类”,我爷爷在旧时代是小业主,所以我爸一辈子都谨小慎微。那时候我最羡慕的事,不是听说谁被招工,而是谁被推荐上大学,去一个我永远也进不去的世界。如今,机会突然来了,对我来说,就像奇迹。
我还算争气,那一年,我没有在凌晨两点之前睡过觉。我很努力,也是我运气好,考上了槐城大学中文系。
录取通知书寄到那天,我爸放了鞭炮。我妈包了饺子,给我爸打了白酒。我爸喝醉了,红着眼睛说:“我们老郑家也出文曲星了。”
不管是不是文曲星,我来到了槐城。现在,我和如云,又同在一座城市了。
开学不久,一个星期天,我坐公交车去河西看如云。
一条河,把槐城分成了东西两部分,市区在河东,河西是城郊。那些大的工厂大多分布在河西一带。如云的厂,也在河西,离市区很远。那一带,有一股好泉水,是槐城少见的出稻米的地方。一路,稻田、荷塘、垂柳,景色宜人。我特别快乐,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如云了。
谁知竟扑了个空。
同宿舍的人对我说,如云去了市区的医院。
我吓一跳:“她病了?”
“不是不是。”同屋急忙摆手,“她去进修了。”
原来,脱产的宣传队不存在了。成员们都各自回到了生产的岗位。当初,如云招工进厂时,编制是被落在了厂里的职工医院,占了一名护士的名额。现在,她真的去职工医院当了护士。可她这个护士,什么都不会。医院就把她送到市里某医院的附属护校去学习了。
那是厂里对她的特殊照顾。
没想到如云也做了学生。
我没有贸然去找她。我不知道,如云对这种变化是否适应。就我本心来说,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改变。许多专业的舞蹈演员,到了一定的年龄,不是也要转行吗?如云只不过是提前了几年,何况,她本就是一个业余跳舞的,既然是业余,那就应该有“主业”才对呀。
那时候联系,哪有现在这么方便?只能写信。我给她往那个护校写过几封信,约她见面,她一直没有回复。我不清楚是她没收到信还是不想见我。后来,我给她往学校传达室打电话,她过来接了,不等我开腔,就说:
“你就这么着急想向我炫耀啊?”
说完就挂了。
我很难过。
我难过,不是委屈,不是因为她曲解我。我知道她绝不会以为我是在向她炫耀。她这么说,是发泄,是拿我撒气。因为她不快乐。
几周后,一个星期天,我在宿舍里看书,有人叫我,说楼下有人找。我出去了,是她,如云。那已是深秋的季节,天空碧蓝,金黄的杨树叶落了一地。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外套,踩着落叶,站在那里。我还没开口,她就说:
“想你了。”
我走上去,抱住了她。
许久,我们松开。她说:“我带了一个人来。”一边扭头喊:“陈怀安!”
我急忙转头。一个瘦高的男人,穿一件卡其色风衣,咔嚓咔嚓踩着落叶,风度翩翩,朝我们走来。
我认出了他,他就是舞台上的那个洪常青。
落葵,这就是你爸爸。
四、陈怀安
陈怀安比如云大七岁。是个孤儿,在社会福利院长大。从小,性格内向、阴郁,不爱说话。
小学快毕业时,有一次,省艺校的人来他们学校挑人,挨着班级转,挑来挑去,看中了他。
“会跳舞吗?”人家问他。
他摇头。
“喜欢跳舞吗?”
他还是摇头。
他们摸他的骨骼、他的膝盖,量他的身高比例。一边问他:
“你爸爸妈妈胖不胖啊?”
他不再摇头,也不点头。旁边的老师急忙和来人咬耳朵。“哦——”来人恍然大悟。
于是他们找到了他的监护人——福利院。说明来意。福利院岂有不愿意的?一个孤儿,有了一技之长,这不是大好前程吗?于是,十三岁的陈怀安就这样进了省艺校,学了舞蹈。
那是1965年。
仅仅一年之后,艺校就停课了。
时代轰轰烈烈,没有人能活在时代之外。陈怀安不是一个激情、热情的人,他骨子里是个逍遥派,可是也参加了社会上某一个学生组织的大型宣传队。不为别的,人家是为了革命,他则是为了生存。学校乱了套,他没有地方领取助学金了,福利院又回不去,他得吃饭。
等到社会上轰轰烈烈地动员学生们上山下乡的时候,陈怀安则因为舞蹈,被那个大厂矿的宣传队招收了进去。虽然,艺校的专业学习仅仅只有一年时间,可总是打下了底子,和业余的毕竟不同。多少同龄人在这一年,在以后的很多年,去往乡村,去往雁北、陕北、东北、云南,或者是内蒙古大草原,而他,则因为一点薄技,拥有了一只铁饭碗。
跳舞,并非他所爱,也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还是感谢它。
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八岁。
六年之后,他遇到了那个叫如云的女孩儿。
起初,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搭档。那时,他正在恋爱,他的女朋友是个北京知青,一年多前从插队的谷县招工上来,在乐队拉小提琴。这个女知青,对陈怀安,一见钟情,是个颜值控,又是个极开放的人。他们认识没几天,她就对陈怀安说:
“喂,做我的男朋友吧。”
陈怀安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就说:“好啊,小提琴。”
“看来你没当真,”小提琴摇摇头,“我是在追求你呢。”
陈怀安惊得说不出话。
“小提琴”长得不算特别好看,但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还有来自大地方的那种自信。她飘逸、洒脱、爽朗,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儿都不相同。她对陈怀安说:“美少年,我追定你了。”
陈怀安试图拒绝她:“我配不上你。”
“哪里配不上?”
“我是孤儿。”
“真好,我最不喜欢和婆婆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相处。省事。”
“我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
“我见过,我讲给你听。”
“我没文化,我们不会有共同语言。”
“谁需要共同语言?我要美,这是浩荡的天恩。”
她理直气壮,慷慨陈词,一意孤行,毫不氣馁。陈怀安哪里是她的对手?不用说,陈怀安最终被惶恐地感动了。从此他有了个恋人、姐姐、小母亲和君主。这个孤儿,从来没有体验过被爱的感觉,他沉入一个巨大的温柔之海中,幸福得几乎窒息。他想,幸福原来也是让人恐惧的呀。
如云到来时,他正沉浸在这样的幸福里。他的眼睛,看不到别的女性。这世界上的女人,开天辟地,只有一个。如云这样的小女孩儿注定在他的世界之外。
但是,“小提琴”对他的迷恋,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年后,她突然决定报名参加高考,还请了事假,要回北京去复习功课。临走,她说,怀安,分手吧。
他沉默不语。
“我们不合适。”她说。
“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她说。
“我知道我说过很多昏话,那时候我在发高烧。生活终究会治好我们每一个人的热病。”她说。
她说。她说。她说。
而他,一言不发。
她说完她想说的,走了。
许久,他才感到痛。痛彻心扉。疼痛让他醒来。原来他一直在做梦。他一个最不爱做梦的人,居然,在一个荒唐不经的梦里沉溺了这么久。他觉得羞耻。羞耻得想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她。想得五脏六腑在身体里抽搐着揪成一团。他无法解脱,只能伤害自己。他用小刀划他的手臂,让血流出来,热的血,还有心里的毒,流出来的那一刹那,身体慢慢地软下来。痉挛消失了。
眼泪奔涌而出。
原来,他会哭。他不知道自己会哭。从他记事起,他没有哭过。多么难受,多么疼,都没有流过泪。他以为自己是一个不会哭的人,没有泪腺。
白天,他很平静。没人看得出他的内心。失恋在他身上波澜不兴。人人都知道他的故事,背后说什么的都有。同情的骂“小提琴”不是东西,嘲讽的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嫉妒的说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那一段时间,宣传队排了新的舞蹈,“十里长街送总理”,作为领舞,他有一大段悲愤欲绝的独舞。他跳得十分投入,步步泣血。他第一次和舞蹈合体。此前,他跳的都是动作和技巧。生命的剧痛让他突然悟出了舞蹈的意义,他抵达了他舞蹈的巅峰。
但是,沒有多久,宣传队就解散了。
在他真正爱上了舞蹈的时候,他失去了舞台。
这个数万人的大厂,有份厂刊,他被分配到了厂刊工作,学习版面设计。起初,他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小学毕业,只念过一年艺校的人,怎么能胜任这么有文化的工作?幸运的是,带他的老师,是个很善良很负责的前辈,经历坎坷、百废待兴的时代,刚刚复出不久,特别有心劲儿,不怕麻烦,手把手教这个菜鸟拍照、设计、排版。他是聪明的,有悟性,跟着老师,一点一点学,工作渐渐上手。杂志社有辆中型面包车,经常要跑印刷厂,他常跟着司机师傅去拉刊物,坐在副驾,慢慢地,对开车也有了兴趣。他对师傅说:
“师傅,我能跟你学开车吗?”
师傅说:“行啊,给我买两条好烟,我教你。”
他开玩笑问,师傅开玩笑答。一问一答后,竟成了真。一来二去,他真跟着师傅学会了开车,居然,还考下了A本的执照。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了。摄影、排版,这些事情,在他看来,云山雾罩,而开车,则是脚踏实地过硬的技艺,让人安心。
如云再遇见陈怀安的时候,他胸前挂着照相机,跟着他的老师,来厂医院采访。老师跟受访者面对面谈话时,他从各个角度拍照。左一张,右一张,神情专注严肃。他好看的侧影,让一群女护士们看得痴迷。
人群中,他看见了如云。
他向她走来,说:“如云,你穿着护士白衣,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如云说:“我也认不出你来了,大记者。”
“你也嘲笑我啊?”陈怀安淡然地说,“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说真的,”如云回答,“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拿照相机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记者。”
他微微笑了一笑,说:“你我舞台上的人,演啥像啥吧。”他打量了她一下:“你也真像个护士。”
这话,让她静默。片刻,她笑笑,说:“你敢找我这个护士输液打针吗?”
“不敢。”他回答。
就都笑了。
“过得好吗,如云?”他问。
“我要去上学了。”如云答非所问。
“去哪里?”
她说了那护校的名字。
“好事啊,”他说,“等你回来,就是个真护士了。多好啊。”
如云长大了。陈怀安第一次发现了这个。他还发现了她原来是个非常好看的姑娘。鹅蛋脸,皮肤晶莹如玉,一双清水眼,睫毛茂密如水草。她的好看,古典、安静,是夜空里的好看,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霸道和明艳。
“陈怀安,你真这么觉得?”如云问。
“当然是真的,”他很认真,“别说我们,就说那些专业跳舞的,年纪大了,不都得改行?干什么的没有?售货员、流水线工人。有几个人能有运气当护士?”
这话,不止一人和如云说过,如云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可从陈怀安嘴里说出来,如云就觉得有一种深深的安慰和知己感。玉树临风似的一个知己啊。
“好。我学成归来,第一个就给你打针。”如云慷慨地说。
“哪有这么许愿的?”陈怀安回答。
如云笑了。
“你会去看我不?陈怀安?”
“请我吃饭,我就去。”他笑着回答。
回去的路上,陈怀安忽然意识到,他今天笑了,而且不止一次。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笑过了,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几年后,他们没有悬念地结婚了。
三年护校,陈怀安等着如云。
护校一毕业,廖家就出了大事,如云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如云守孝,陈怀安又多等了一年。
厂里分给了他们一间平房,带一个小的厨房。门前,还有小小一块地,圈起来,就是自家的园子。左邻右舍都在园子里种菜、种葵花。唯独如云,种了一园子的玫瑰和月季。
陈怀安说:“这有什么用?种菜多好。”
如云说:“这地上长的东西,哪一样没有用?没用,老天爷为什么生它?”
陈怀安一想,还真是有些道理。
平房是红砖房,瓦顶。门窗由公家统一漆成绿色。屋内,四白落地。如云用橘色的布料做了窗帘、床单和枕套。一张双人床、一只大衣橱,和一张折叠圆桌,还有四把藤椅,就是他们新房里的全部家具。家家必备的那种简易沙发和茶几,如云家没有。可她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比如,一块漂亮的、出口转内销的草编地毯。这地毯醒目地铺在房间中央水泥地上,折叠圆桌就置放在上面,桌上铺一块白色针织镂空蕾丝桌布,四把藤椅围拢着桌子,就是房间的中心。灯低低地垂下来,是暖光的灯泡而不是那种白炽灯管,照着桌上的黑陶罐。月季开花的季节,陶罐里养着鲜切的月季。玫瑰开花,罐子里就是鲜切的玫瑰。他们俩在花香中,围桌而坐,吃饭,聊天,招待朋友。
不管是谁,走进这个原本简陋的家来,都要惊呼一声:
好漂亮啊!
好别致啊!
好温馨啊!
如云但笑不语,这就是她想要的。她对生活的爱意、情意和向往,她点点滴滴的努力和自尊,都在这一声声的惊呼里,得到了体现和回报。她觉得幸福。
当然,最让她感到幸福的,是身边的这个人。
此时,陈怀安已经是一个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陈记者”了。他背着那些如云叫不出名目的各种相机,身穿一件有许多口袋的马甲,出现在厂区的各个地方和各种场合。他三十出头,身材一点没走样,而脸部,则愈发地有棱角,眼睛日益深沉。他真是美。这让如云骄傲。她喜欢他被瞩目,她尤其喜欢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知道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多么美好的一对璧人。
那几年,真是岁月静好。
后来呢?落葵问。
后来,巧明姨说,我真不想说“后来”啊。
可我就是来听“后来”的。落葵说,巧明姨,我不怕。
其实你也听出端倪了吧?巧明姨说,他们俩,其实并不是一种人。
是。落葵想,他们不是一路人。
你父亲骨子里不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对生活没有那么大的期望。他喜欢过安静的日子,有安全感的日子。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个佛系的人,遇事不争不抢。可职场是战场。渐渐地,比他入职晚的后辈,做了他的上级。说实话,他也确实争不过人家。那是一个看文凭的时代,你父亲充其量只有一张初中毕业的文凭。厂里分职工宿舍,一项一项打分,你爸妈俩人的分值都不高。分房总轮不上他们。他们平房小院的邻居们,许多人都乔迁新居,如云那个曾经温馨的小窝,现在,再也没有人羡慕。
如云一天比一天不快乐。
他们俩,结婚好几年都没有孩子,如云不要。起初,因为年轻,想保持两年好身材。陈怀安宠她,自然答应。可后来,年纪大了,陈怀安开始想要孩子,但如云不同意。如云说:
“你就让我们的孩子生在这么一间破平房里呀?”
陈怀安说:“你的意思,分不上房子,你就永远不要孩子?”
“是。”如云回答得斩钉截铁。
陈怀安也越来越沉郁。
那些年,我大学毕业,去北京读了硕士,槐城一所师范学院聘用了我。我和我的学兄结了婚,在槐城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我的学校对我不薄,我算是他们引进的人才,分我们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我不敢请如云来家里玩,我深知如云的心病。
可如云还是来了。
她说:“你不请我来暖房啊?”
她带来了两件礼物,一件,是她小园里的玫瑰花,鲜艳欲滴的一束。还有一件,是陈怀安你父亲拍摄的一张照片,放大了,镶嵌在一只镜框里,拍的是槐城夜色,河上的月亮。我不懂摄影,可这张照片我很喜欢。
“花好月圆。”如云说。
我很感动。
如云参观了我的新居,说:
“巧明,你很骄傲吧?”
我摇摇头。
“那时候,我要是不来槐城、不进厂,也许现在,我也能和你一样。”
第一次,我们谈起那个命运的时刻。可那时,我們谁也不知道,我们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路口,一个什么样的历史关头。我们怎么会知道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如云笑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那是《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一段名言。属于我们那几代人的共同记忆。
“对,一切都会有的。”我也笑着说。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很难过。
工厂改革,精简机构,厂刊被停掉了。陈怀安不再是一个记者和编辑,也不再以工代干。厂刊全班人马,只有少数几人被分到了厂办和宣传部门,其余的人,都分到了“三产”。不愿去三产的人,可办理“停薪留职”,自谋出路。
陈怀安想去三产。
如云说:“你到了三产,还怎么见人?”
陈怀安说:“三产怎么就不能见人了?”
“我没脸见人!”如云说,“三产三产,名词时尚,不就是劳动服务公司?听说咱厂要开发的三产,一是去挖鱼塘养鱼,二是开饭店。你是去养鱼还是去饭店跑堂?”
陈怀安回答:“我去当司机,我有驾照。”
“汽车队有多少人也进三产了?开车能轮上你?”
陈怀安不作声了。
昔日的同事,大多,都办了停薪留职,自谋出路。一霎时,风流云散。陈怀安觉得伤怀。
如云逼陈怀安办了停薪留职。
如云还想让陈怀安干和摄影有关的事,想让他去哪个报社或者是杂志社应聘。她甚至还来拜托了我。可是,你父亲没有学历,没有专业资质,至于他的摄影水平,我拿了几张他的作品让行家看,人家说,平庸。能拍出这种照片的人,如过江之鲫。
我特别后悔一件事,就是,那天,我请行家帮我们掌眼的时候,如云在身边跟着。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听到了这些无情的话,这些残忍的结论。出门,我根本不敢看她的脸,觉得那么对不起她。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一个人,却让我伤得这么深。
“好了,巧明,”她对我笑笑,“我不再做梦了。我输了。”
说完,她就走了。
那是黄昏,太阳刚刚落山。天空辉煌而寂静。长长的小街,行人稀少。两边灰色的老建筑有种凋敝的肃穆。如云的背影,又伶仃又骄傲。我望着她渐行渐远,忽然觉得辛酸。
她不再联系我。我也不敢联系她。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陈怀安居然承包了一辆载客中巴,跑长途。他的A本驾照此刻派上了用场。他从槐城火车站站前广场出发,载客去往一个叫交县的地方。那里是山区,路是盘山公路。全程一百多公里。
和他搭档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叫王子,是从前教他开车的那个师傅的儿子。王子坐在副驾上,喜欢说,这是我的白马。可干的是售票、检票,洗车、整理卫生,这样的杂事。
我不知道是喜是忧。
我不知道如云能不能接受这种改变。
几次,想去看她,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
那年中秋,我最小的弟弟结婚,我回到榆城参加我弟弟的婚礼。要是从前,我会在第一时间把结婚请柬送到如云手里,可那次我决定不告诉她。没有想到,她竟然来了,是姨通知了她。姨说,这么大的事情,如云怎么能不来?
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裙装,如同一棵修竹一样亭亭玉立。烫过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发髻,露出光洁如玉的前额和俏丽的美人尖。小小的珍珠耳环,雨滴一样,悬垂在她耳朵上,说不出的妩媚迷人和性感,完全盖过了新娘子的风头。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精心地修饰了自己,在故乡,在父老乡亲面前,她用精致的妆容,掩藏了她深深的失意。
我懂。
我拉她坐我身旁。她冲我微笑。她对每一个人笑。来宾中,不乏我们从前的同学,她和他们大声寒暄、聊天,又热情又随和,热情得甚至有些过头。和同龄人比起来,岁月在她身上,好像雁过无痕。大家都过来向她敬酒,说:“借花献佛,敬你。”女人们问她讨要保持身材的秘方,男生们则举着酒杯说:“廖如云,今年十九明年十八啊!”还有人起哄,要和她喝“交杯酒”。一切,似乎都没有变,时间倒流了,她还是那个被众人艳羡的“榆城之花”。
酒宴将尽,陈怀安来了。
他开着他风尘仆仆的中巴,在交县放下乘客,空跑几十公里,绕道,来接如云回槐城。
他和他的车一样,风尘满面,皱巴巴的一身衣衫,闯进婚宴大厅,站在芬芳的、娇媚的妻子面前,突然变得手足无措。
笑容凝固在如云的脸上。
我忙站起来,拉过一张椅子,邀他入席。他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巧明,我们这就走。如云今天还要值夜班。”
“哎,这谁呀?”女同学中有人叫起来,“巧明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是我丈夫,”如云开口了,“他来接我,他怕我和人私奔。”
她笑着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人们都笑了。有知道内情的人叫起来,说:“哎呀,原来是大记者啊!”于是引来一片大呼小叫,大记者大记者的。人们都喝高了,很亢奋,就听有人喊,“大记者啊,你小子好福气啊,把我们榆城之花给摘跑了!”
陈怀安惴惴不安站在那里,忽然打断了大家,说道:“我不是大记者,连小记者也不是,我现在就是个司机,开中巴。”
他说完,人们愣了一愣,静下来,望着他。有人“扑哧”笑了,说:“大记者好幽默啊!”
“他不幽默,”如云缓缓地开了口,“他就是个开中巴的,你们见过这么好看的中巴司机吗?没有吧?”她笑笑,说:“走吧,师傅。”
她挽住了陈怀安的手,镇定、优雅地朝大厅门口走去。她知道背后是一片眼睛的箭阵,她一副肉身活活成了人家的靶子。榆城目睹了她的难堪,目睹了她本来想对故乡隐藏的失意和不得志。她走得越优雅越从容,我就越害怕。我追上去,送他们出门。刚来到院子里,如云就愤怒地把自己的手狠狠地抽了出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跑去。
“如云——”我叫她。
她沒有理我。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听见。
“对不起巧明,我不该来,她生我气了,”陈怀安抱歉地对我说,“她今天要上夜班,我是不想让她挤长途车——”他这样解释。
“别说了我知道,”我打断了他,“你快开车去追她!”
他开着他倒霉的中巴走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很不安,可我不敢跟她联系。我一直在等她,等她在需要的时候来找我。我知道她一定有需要我的时候,就像我需要她一样。
可她迟迟没有出现。
没想到的是,陈怀安忽然来了。
那是新闻联播刚刚结束,天气预报的时候,我刚吃过晚饭,门铃响了。我开门,看见门外的他,头皮顿时一麻,吓一跳。
“如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我脱口就是一句。
“哦,不是不是,如云没事,”他急忙摆手回答,“打扰了巧明,是我想来找你,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长出一口气,急忙请他进来。我丈夫刚好出差不在家,我妈从榆城过来看我。因为那时我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我妈认识陈怀安,知道他是如云的丈夫,忙招呼他坐下,沏茶倒水一通张罗,还紧着打问他吃晚饭没有。我忙给我妈使了个眼色,还好,老太太是明白人,寒暄两句后,就回卧室去了,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客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巧明,如云怀孕了。”陈怀安忽然开口这么说。
“呀,那是好事啊。”
“可是她不想要,她要做掉。”陈怀安说。
我懂了。是避孕失败,不小心怀上的。
“可是我想要啊,我特别想要一个孩子。我是孤儿,没爸没妈,我特别想给人当一回爸爸……”陈怀安说,“这辈子,我自己没命叫过谁爸爸,就想听人叫我一声爸,这不算过分吧?”他乞怜般地望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云为什么不要?”
“她说孩子来得不是时候,”陈怀安回答,“你还不知道吧?如云要去南方了,正在办手续。”
我大吃一惊。这么大的事,如云都不肯告诉我吗?她真的要不辞而别?从此相忘于江湖?我突然觉得伤心。
“那你呢?你也去南方?”半晌,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如云要我走,我心里很乱,我其实不想去。我现在开中巴,挺好的。我喜欢开车,喜欢这份工作。辛苦是真辛苦,真累,可我踏实。开车走在山里,心很静。以前我当记者、当编辑,总觉得是在演,演得很累,还不成功……”他惨然一笑:“可是,如云就是不接受现在这个我。那天在榆城,你也看到了,现在这个我让她觉得那么丢人。她喜欢那个台上的我,表演的我,很光鲜、很夺目。她希望我永远演下去、永远不卸妆不下台。可我下台了,卸妆了 ,我卸了妆的这副样子,让她那么失望、伤心,觉得我一点也没出息,胸无大志,平庸、窝囊……她还想让我再扮上、再演。她逼我,说,我要是不跟她去南方,不跟她走,那我们俩,就完了。她不是在吓唬我,巧明,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真的会跟我分手!”他垂下了头,两手叉起来握紧抵在了额头上:“可我不想分手,我不能离开她。我以前有过一次分手,太痛了、太疼了,就像凌迟一样,生不如死……”他抬起头望着我,说:“巧明,我只能来求你,我无人可求,你能不能去劝劝如云?劝她晚走几个月,就几个月,把孩子生下来,生下这个孩子再走?孩子不用她管,生下来交给我,她走,我来带,她在那边安顿下来,有了立足之地,我马上带着孩子去找她。到了那边,我一切都听她的,我可以努力再扮上,再演!这世上,我没有别的亲人,除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这团血肉,哪个我也舍弃不了,哪个我也不能不要!巧明,求你了!”
他不是在求我,他是在求冥冥中主宰一切的命运,那个巨大的未知。他眼睛里蒙上了泪光,那么深那么美的一双美目,世间的珍宝啊。我在心里说,上苍,你怎么忍心拒绝这样的祈求?
我答应了他。
“可是,如云要是不听我的呢?”我轻轻地、担忧地问。
“那就没办法了,”他摇摇头,“没有了这个孩子,我们也完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凝固成石像一般。
冰冷。绝望。
我去河西找如云。
还是那间平房小屋,还是那个小园。只是,园子荒芜了。冬天的缘故吧?凋零的月季和玫瑰间,摇曳着枯草。天气阴沉,预报说会有小雪。
如云开门。
“你怎么突然来了?”她很意外。
我进门,脱下外衣。她一眼就看见了我已经隆起的肚子。
“几个月了?”她问。
“五个月了,”我回答,“你呢?”
“我什么?”
“你多少天了?”
“什么多少天?”
“孩子呀。”我说,“还能是什么?”
她凌厉地望着我:“你怎么知道?陈怀安去找你了?”
“对。”我点点头。
她冷冷一笑:“我说呢,你怎么突然来了?原来是来当蒋干。”
“如云,”我叫她,“能听我说几句吗?”
“不能。”她回答,“趁早别说,说了也没用。谁也拦不住我!我要走,立马三刻!孩子我不要!脑子进水了?现在是生孩子的时候吗?”
“那你说,什么是时候?你三十了,陈怀安奔四十去了。你说什么是时候?”
“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巧明,”如云突然伤心地看着我,“我要是你,我一定不会这么说话。我会对她说,就是世界上所有人都阻拦你,我不会,我懂你。我知道你不是去给自己奔前程,你是想给未来的孩子创造美好的生活。在没准备好之前,你不能把一个生命随心所欲带进世界——我会这么告诉她,巧明!”
“什么才叫准备好了?有可能你永远都不会认为自己准备好了。金鱼和渔夫的故事里那个老太婆,她会觉得自己满足了吗?”我说。
“你的意思,我就是那个贪心的贪婪的老太婆?永不餍足?我没有那么贪心,姐姐!我只要有一套你那样的房子,不用出门去上臭气熏天的公厕,不用在早晨端着尿盆去倒尿,还一路跟人打招呼,吃了吗?冬天有暖气,不用在家里生煤炉,乌烟瘴气,还担心煤气中毒。我要我的孩子可以不羞愧地向朋友展示他的家,不自卑地跟人谈起自己的父母,可以响亮地说出父亲的职业、母亲的职业,不过就是这些而已,有点体面的生存!这么多年我就要这个,我要得多吗?我要的这些,你不是都有吗?你不是都能给你的孩子吗?在这之前,你不也一样没生孩子吗?”如云激愤又伤心地这么说。
我无语。
我不能说服她。我不能说,她的一意孤行没有一点合理之处。最让我不能抵抗的,是她的伤心。她的伤心让我心疼。
“可是,陈怀安怎么办啊?”我说,“他那么想当爸爸,想要这个孩子,你不管不顾做掉,这样伤他,想过后果没有?”
“当爸爸是个特别了不起的事吗?猫也能当爸爸,狗也能当爸爸,可我们是人。我们能做一点猫狗不能做的事,高级一点的事。理解这一点很困难吗?晚几年当爸爸就怎么了?會死吗?”如云愤愤地说。
会死吗?
下雪了。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我们都不再说话。忽然有点惊心动魄。
屋里烧着一只取暖的铁炉,炉子上,坐着一把铜壶,水噗噗地开了,冒着白汽。那是一把老式的铜壶,我认识,是榆城如云家里的老物件。姨,就是你姥姥,总是把它擦得如镜子一般光亮。我盯着铜壶,看了许久,眼睛都看酸了。
“如云,”我轻声说,“要是时光能倒流,能回到那一年,我一定抓住你的手,死也不放开,不让你来槐城。”
说完,我起身,走出了房门。
我仰起脸,雪花星星点点落我脸上。融化了,就像泪水。
榆城的岁月,我们走不回去了。
大约一周之后,我在看槐城地方台新闻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则消息。一辆中巴客车,在从古县返回槐城途中,由于雪天路滑,坠落山崖。
那是条弯道,据现场勘查的交警分析,中巴客车在出事时没有刹车的痕迹。
幸运的是,车上没有乘客,是辆空车,只有司机一人坠亡。但不幸的是,中巴冲下山崖时,对面车道上驰来的一辆农用小四轮没有刹住车,撞了上去,坠落在了半崖间。小四轮上一对夫妻,双双遇难,但母亲怀中抱了一个婴儿,则奇迹般地无恙。
司机叫陈怀安。你的父亲。
我冲出家门,就往如云家跑。
那时候不像现在,出租车十分稀少,坐出租车是件很奢侈的事。可那天我坐了出租车,是我丈夫给我叫的。他一路陪着我,搂着我。我不停地发抖,像打摆子。
如云在家。家里挤了一屋子的人。灯火通明。
如云看见我,迎上来。她炽热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那炽热就像是被大火刚刚烧过的荒原。她说:“我都认不出他来了。巧明,血肉模糊,他不让我认出他来。”
我抱住了她。她把滚烫的脸埋在了我肩头。
我和她,我和你妈妈,都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意外。落葵,那不是意外。
我不用如云告诉我这个。我不想知道细节。
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如云说,你必须知道。
她说,你要记住我造的孽。
最后那个早晨,如云叫住了就要出门的陈怀安,对他说道:“手术时间定下来了,我今天就去医院。”
陈怀安愣了一愣,说:
“如云,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
他笑了笑,說:“好,我知道了。”神情平静。出门时,他回头,说了一句:
“再见,如云。”
下雪,乘客不多。陈怀安对那个叫王子的搭档说:“人不多,你就别跟车了。我今天在古县有点事,可能会住一晚,不回来了。”
车到古县,放下乘客。陈怀安对等车去槐城的人说,下雪,不安全,今天不跑了。对不起大家了。
他说,对不起大家了。
就这样,他开着一辆空荡荡的巴士,大雪中,独自去往一条死亡之路。只是,他没有想到,还是殃及了无辜。那辆农用小四轮,是他没有预计到的意外。
小四轮才是真正的意外。
中巴不是。
我呢?落葵问巧明,我不是被做掉了吗?
巧明摇摇头:“没有。”她说:“那天,如云去了医院,和她预约好的手术医生临时有事,改在了第二天。”巧明深深看了落葵一眼:“当然没有第二天了,第二天如云改变了主意,她要生下这个孩子。落葵,你来了。”
落葵想,我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的死,换来了我的生。
她把这话说了出来:“巧明姨,我原来是父亲的孩子。”突然无限辛酸。
如云辞职,回到榆城,生下了女儿。那时巧明的儿子已经四个月了,她回榆城探望这对母女。如云清瘦、苍白、平静。还没满月。孩子则红润健康,有一头茂密的黑发。
“头发真像陈怀安。”如云说,“浓密。”
这是出事后,她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叫什么?”巧明岔开了话题,“起名字了吗?”
“起了,”如云回答,“叫落葵。”
“好文艺啊。”巧明说。
“最后文艺一次,”如云回答:,“我原先不知道落葵,是有一年我种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里长出一棵绿苗,长茎,心形的小叶片,长得还很快。我还以为是野草,要拔掉。陈怀安说,别拔,这叫木耳菜,也叫豆腐菜,可以吃。我们孤儿院里,种过这种菜,它的学名叫落葵。”如云一边说,一边低头温存地抚弄着孩子的头发:“我觉得这名字挺好听,就留下它了。可它繁殖得太快,我不喜欢它夹杂在我的月季玫瑰园里,还是把它拔掉了。”如云笑笑:“所以我给她起名叫落葵。我每叫她一声,就会想起陈怀安,想起我做的那一切……”
巧明不能说话,她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崩溃。她没想到如云对自己的惩罚是如此的残酷和极端。她用她身体里掉下来的那块血肉,用至亲的生命,用一生中的每分每秒,来铭记她对一个人的愧疚。巧明不知道是心疼她还是害怕她。如云把包裹在小襁褓中的婴儿,递了过来,说:
“来,抱抱她吧。这是落葵。”
巧明接过来婴儿,抱在怀里。孩子沉沉睡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花蕊。软软的小身体,奶香四溢:“真好看,像你。”巧明怜惜地赞叹。
“我不会让她像我,”如云断然回答,“我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自己好看。姐,”她郑重地叫了巧明一声,“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今天抱了落葵,这是最后一次。是认识也是告别。我去南方,会把她暂时留在榆城,你不能来看她,不能和她的生活发生任何联系。这个孩子,她不能和过去,和那件事,”她喘了一大口气,像是缺氧,“有一点点揪扯。她生下来的那一天,我也重生了一次。过去种种,那是我的上一辈子了,我埋掉了它。我这辈子,是和我女儿同一天开始的……你能懂吧?姐?”
我点点头。
“此生,我也不会再见你,不会再回到这里。可我还要厚着脸皮再拜托你一件事,我把陈怀安托付给你……清明节,还有,他的忌日,请你替我去给他坟上祭扫祭扫,别让他一个孤魂野鬼,没人惦记。姐,如云拜托你了!”说完,她一掀被子,跳下床,跪倒在巧明面前,俯下身,恭恭敬敬,给她磕了一个头。说:“大恩不言谢,受我一个头——”
说完,她就那样匍匐在地上,长号一声,放声痛哭。出事以来,一直埋藏在、积蓄在她身体里的泪水,终于决堤,一泻千里地冲毁了她的伪装。她哭着叫出了那个椎心泣血的名字:
“陈怀安,来世,我做你的母亲,做你的亲娘,我不会让你再当孤儿——”
巧明也哭了。她不知道有没有来世。
她们果真是再也没有见面。偶尔,会通个电话。但从不写信,白纸黑字,总会有痕迹。
离开槐城时,她变卖了她所有值钱的东西。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母亲在她结婚时送她的传家宝,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玉镯,彩电、冰箱,以及好一点的衣物,等等,能变卖的统统卖掉。然后,给那个车祸殃及的小孤儿周明德,汇去了第一笔钱:500元。
然后,她启程南下。
槐城,是如云的前世。
南方,则是她的今生。
今生,她严肃、古板、克制,毫无风情和趣味,视欲望为敌。以一己之力,抵抗着整个人类的虚荣。如同一个修道院苦修的修女。
唯一和槐城有牵扯的,就是周明德。她年年汇钱给他一家,就像今生还着前世的债。
在槐城的最后一天,巧明领着落葵来看陈怀安。
他的墓地,在槐城与古县之间的一座山上。那是一个寂静的老公墓。群山起伏跌宕,四周都是松林。山风浩荡,送来林涛和阵阵松针的清香。
陈怀安的墓碑,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
先夫陈怀安之墓
妻如云携儿泣立
当年下葬时,落葵还没有出世,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母亲在碑上,刻字为凭,是要告诉丈夫,他成为了一个父亲。
那是一个孤儿的心愿。
落葵哭了。
她说:“爸爸,认识一下吧,我是你的女儿,落葵。”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