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缺失

牛玉秋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时，自己不禁吃了一惊。宋小词的《一枝金桂》写的是寒门贵女蟾宫折桂的故事，这是人生重大的收获，我怎么读出了完全相反的意味？不错，我怅然若失，而且是那种无法弥补的失落。而这种失落正是由小说人物生命中无法弥补的缺失造成的。

人活着的一生，天天都要面对生活。生活是什么？是满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是衣食住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是生命存在最基本的条件。从这个层次上看，人和其他一般生物的需求没有什么区别，可能表现不出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特征，只能算是人的浅表层次的需求。然而这些浅表层次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人的生命就无法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生命没有了，到哪儿去找生命的意义？所以才会有作家在这些一地鸡毛之中去品味烦恼人生的深层意义。

《一枝金桂》也是从日常生活的烦琐中开始叙述故事的。小说从庆梅精心给上高中的女儿准备一顿晚饭引发的母女龃龉开始，进入了对母女不和的追述。矛盾起源于庆梅生下女儿杏杏五个月就把她扔给了爷爷奶奶，母女长期分离，造成了感情隔阂。以致杏杏竟然说出：“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的……我不过就借你的肚子过了个路，跟阿猫阿狗下儿一样。”这样绝情的话，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怎不让人百感交集。可庆梅为什么要丢下女儿，跟丈夫一起远走广州？就是为了那像泰山一样压在头上的老老少少的生活。她一脚一脚从缝纫机踩出来的血汗钱，和做油漆工的丈夫一刷子一刷子刷出来的辛苦钱，都化成了女儿的奶粉、衣服、玩具，以及后来在镇上买的楼房。庆梅不是没有想过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状况，杏杏十岁生日宴引发的母女激烈冲突，促使她决心留在女儿身边，而她的陪伴也确实极大地改善了母女关系。血缘关系，母女亲情，开始描画着一幅温馨的图景。压垮这一切的，还是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这种需求是那样具体，具体到每月的一千二百块钱。一千二百块钱是去老师家做作业的代价，一千二百块钱是女儿提高学习成绩的代价，一千二百块钱是给女儿换一个好前程的保证。要拿到这一千二百块钱，她就必须离开女儿，眼睁睁看着刚刚开始回暖的母女亲情再度封冻。她有选择吗？答案是唯一的，她再次抛离了女儿。

小说虽然看似强调生活压力的不可抗拒，但每一笔都落在母女的情感缺失上。小说采用的是庆梅的视角，一个母亲对女儿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感情，被作家描绘得淋漓尽致。小说一开始就着笔于庆梅的小心翼翼，为了让女儿吃好，为了不让女儿反感，她几乎调动了全身所有器官，结果还是不能如她所愿，女儿不仅不领情，连点面子都不给，没吃饭就去上晚自习了。本该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落得个老是妈妈的热腾腾去贴女儿的冷冰冰，这得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隐忍不发，而这自制力的基础只能来自伟大的母爱。母爱伟大，而这伟大有时却要以卑微的方式表现出来。因其伟大，才肯于卑微，不计卑微。女儿看到妈妈伤心，关掉电视去做作业的一个小小互动，就能让妈妈心里一暖。母爱所要求的回报又是多么微乎其微。庆梅原指望高三陪读能再次缓和母女关系，没想到女儿已经对她关闭了交流的通道。她那么一个能忍的人，得有多么压抑才能想去跟并不熟识的杏杏的班主任倾诉烦恼？得有多么孤独才能羡慕那对能够挽着胳膊说说笑笑的母子？人生在世原本应该最亲密的关系反倒成了最疏远的关系，所以庆梅在丈夫得知她身体有恙依然要求她陪女儿高考最后一程的时候，才会“感到情肠热动，伤心、失意、孤独、被辜负、被抛弃、空洞、一无所有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不禁热泪滚滚”。尽管如此，女儿的排斥依然阻止不了妈妈对她的了解，选择大学志愿固然证明了知女莫过母，然而一个母亲要用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让女儿作出正确选择，内心又该是何等悲凉！所有这些负面情绪最终以一种激烈的形式爆发了。那只酒精炉翻倒以后流淌的翻滚的开水，又何尝不是庆梅内心翻滚着的波涛呢！

为了衬托庆梅感情的缺失，小说设计了两个次要人物。一个是庆梅的小姐妹阿芸，另一个是邻居张娇。人物次要，作用却非常重要。张娇复制着庆梅十年前的境遇，阿芸预警着庆梅的未来。庆梅看到了张娇的孩子离娘后的惨哭，她怎么能不联想到杏杏，她怎么能没有种沉重的负罪感。在孩子最弱小无助和最需要母亲怀抱的时刻，她离开了，这亏欠是一生一世的，是无论怎么补偿也补偿不了的，这是造孽、是犯罪一般的亏欠。而阿芸的开解更是揭开了无比残酷的生活真相。她虽然嘴上说着挣钱是王道，她也挣到钱了，养得起孩子了，但她却不能生孩子了。尽管她笑着说：“看我现在没儿子，好多小奶狗都赶着我叫妈妈。”但她何尝不知道那些小奶狗所为何来。小说正是从这两个人物自然地过渡到杏杏的感情缺失。

从表面看，杏杏是那种被分数第一、升学第一的教育弊病和爷爷奶奶娇惯坏了的孩子。不过读者已經可以从庆梅的自省中领略到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她从五个月离开妈妈，跟着爷爷奶奶长到十岁。当妈妈第二次要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哭喊着说出的那番话怎能不令人动容：“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我就知道你在家里待不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去黄老师家里写作业吗？为什么我想把成绩提上去，把分数提高，把名次提高吗？因为我想留住你。我知道去黄老师家写作业每个月都要交钱的，从今后这个钱可以不用交，我可以在家写作业，也能保证成绩不掉下来。”是我想留住你啊！这是多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又是多么撕心裂肺的一句话啊！而当她关闭与妈妈交流通道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哪一个读者能不感到震惊呢？她还是个花骨朵的时候，她还那么柔弱、那么娇嫩的时候，竟然遭受到了那样的摧残！而且无处诉说，只能自己生生咽下。当初读到这里，现在写到这里，我都不禁泪目。她这童年的伤痛恐怕需要用一生来治愈了。

无论是妈妈还是女儿，她们生命过程中的感情缺失，已经成为她们无法弥补的生命缺失。人的物质生命需要物质基础，人要生活首先必须解决物质需求。当千千万万农民工进入城市解决温饱问题时，他们身后已经留下了巨大的精神情感空当。温饱问题首当其冲，难免遮蔽了更为绵长深远的精神情感问题。当人们还在把不断提高生活质量当作人生目标时，宋小词以她敏锐的感觉，为读者展现了另一种更应该重视的生命质量的不可缺失。人不可能事事顺遂，生命也不可能毫无缺失，只是如果我们把生命质量的提升纳入关注范围，让自己的生命更加饱满、丰富、充实，世界是不是会美好一些呢？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