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已老了。
老伴80多岁,我70多岁,所幸俩人身体一向都还好,很少去医院看病。2018年2月9日星期五,距离2月16日春节只还余一周时间了,一场突然的灾难降临至我们家,打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那是傍晚时分,我在厨房忙活完,大声招呼正在看电视的老伴吃饭。忽听一声闷响,赶紧走到客厅,只见他已跌倒在地。我腰椎间盘突出严重,勉力搀扶起他,他却已经不能走路了。当晚没觉得有什么大事,以为不过是扭了筋,贴块膏药就好。但到第三天,他仍然说疼痛难忍,于是就打了120送医院。
在急救车上,曾和医生有个讨论,我的意思是就近送到旧称叫X的医院。但医生建议送C医院,说是急救医院,可以立即检查,而且随时有床位。我一想也是,正是星期天,挂号也不方便,就同意了。
到医院拍片,竟然是右股骨胫骨折!一位年轻的骨科男医生介绍了病情:这是老年人骨质疏松的常见病。建议做手术:骨股胫置换。但他把风险说得很吓人:这么大年纪了,手术时“全麻”,也许人就会“过去了”。他的费用报价也很高:十一二万元,全部自费。
我因担心风险,考虑再三:人已老了,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也是可以的。另外,网上曾多次曝光的天价医药费,也使我心有疑虑。征询老伴意见后,我们选择了保守治疗。
果然入住就有床位,但这个以中西医急救为名的医院,却未做我以为应有的急诊治疗:如将折断的骨头捏一捏做复位,再上个夹板什么的。追问起来,这位更像是西医的大夫说:不需要。接着又讲了些术語,什么骨茬位置、刺入式、镶入式……我听不懂,无法回话。又因为不做手术了,老伴没有进骨科,而是送入了脑系科。当时我脑子是蒙的,而且习惯了听从医生安排,又觉得能够即刻就有床位,便跟随着走了。以后才想到:骨折怎么进了脑系科?这也许是因为医生询问病情史时,我讲了一句,老伴在近一两年体检中,有大小脑萎缩的症状?但当时,他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进入病房后,感觉身边老有人晃来晃去,开始还以为是病友家属,后来才明白是护工们在招揽生意。过去住院护理都是护士们的工作,现在病房的走廊墙上也贴有护士护理条例,并让病人家属签字认可。但在现实中,这事儿已是护工们在做了。
现在医院一般都有一家关联的护工公司承包护理工作,并形成垄断,医院有抽成。记得母亲当年住院时,护工费是每天80元,不想几年间这儿已涨到每天200元了,还要再负责护工的一日三餐,否则就230元,一月7000元上下。春节期间,则翻一番,每天460元。这么高的护工费,我有点吃惊。我所在出版单位的大学生们,没有几年工作经历,是达不到这个标准的,何况他们的住房、吃饭等开销,都是自己负担,还要交税及五险一金等。
很多正规医院为安全起见,不允许有私人护工,但如果家庭自带保姆则可以。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儿的护工竟然大多是“黑护工”,他们公开揽客,价钱也不比有抽成的护工公司便宜。护工公司说:他们的服务有保障,出了事可以负责,不至于护工私下撂挑子走人。但正临春节,公司人手不足,我只好与围在身边的个体护工们私下砍价。
终于谈成一位,姓韩,河南人,女性(征求老伴意见,他无所谓。医院虽有男护工,但大多仍为女性)。也许她是刚“下活”(前一位病人出院,没有再接到下一位病人期间叫“下活”。护工公司的护工,下活后要排队轮候)。需要自己解决吃住问题,这一进一出,是很大的一笔钱。于是她同意190元加30元饭钱,以一天220元成交,春节时不翻番。
护工们对医院事都了如指掌。我入住一周后,从她们处得知,我们是“被”送进了一家私立医院(在救护车上讨论时,医生没告诉这个)。据说这医院收费比公立的要贵一些,但仍能报销。此外,这儿的“周转期”是两个月(刚改的,原为3个月)。
住院后,我知道了一个新名词:周转期。这后来成了我的一大心病,并因此疲惫不堪。病人何时能出院因视病情的不同而不同,但现在大多数医院却只允许病人住院14天,届时不论病好没好,一刀切必须出院。即使你病没好,也必须先回家,然后再挂号看病住院。如果病人折腾不起,医院也有解决之方:你可以躺着不动,只办理出入院的两次“周转”手续。而在周转期间(3天至一周,各医院不同),医药费需自掏腰包,医保不予报销。而在当时,因是私立医院,两个月才周转一次,已让我松了一大口气:两个月后,老伴应该能痊愈出院了。
私立医院因是新建,硬件比较好,走廊、病房都宽敞明亮;病房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液晶电视等。医生、护士大多为招聘的外地年轻人。制度也是有的,但管理相对松散,如有护工就偷偷用电炉子在卫生间里做饭等。
早期的护工公司,也许对护工有过简单的培训,除学习护理病人外,也了解一些医疗仪器的使用。后期的或个体护工,则大多是在老护工的引荐和指导下,边实践边学习。很多干了十几年以上的老护工,都曾游走过各大医院间,北京所有著名大医院:协和、同仁、北京、安贞、宣武,包括解放军总医院301,都有过他们的足迹。他们逐渐形成一个极大的圈子,在各医院以老乡为纽带,互相帮衬、介绍生意;也在护工费上,互通信息、攀比,使之不断涨价。如一个医院护工费涨了,或一个医院护工要求由病人家属负担伙食,或更为现实地提出伙食费只要现金,不要家属管饭,这立刻就会流行开来。另外就是家里有事了,护工会突然辞工,让你措手不及。小韩不到半个月,就走人了。
护工在突然辞工之际,有个他们的潜规则:会再找个接替者。听说这也是有经济利益在里面的:新护工要给中介费,每天10元,共10天,100元。
小韩帮我找的新人姓张,也是河南人,高中生,很能干,也能说,跑过北京十几处大小医院。她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变了老伴的接尿方式。她说:看我的,这是最方便的。老伴骨折后大小便不能自理,主要靠勤换纸尿垫和纸尿裤,但流水似的耗材量极大,还极贵。如从超市买的纸尿垫,护工都要求是特大号的,每张最便宜也要3元多。后来按护工提示,从附近农贸市场小摊上买,降到1.5元一张,再后来学会了从网上买,竟然有不到0.5元一张的,解决了不少经济压力。
小张的方式是,用塑料袋——她们称之为尿袋,其实就是PE食品保鲜袋,38cm×25cm×200cm的最为合手。超市也是贵,15元左右一卷,后来在小摊上买,只要4元钱。只见她撕下一只吹开后,在一边袋口绕指卷一卷,打上个结(袋口不能留太大,否则易脱落),套在男性生殖器上,再在另一边绕指一卷,然后互相打个结,就完事了。什么时候袋里有尿了,就拿去扔了。倒是省事,也省钱。但也因此,她们不给病人穿裤子,上衣大多也是反穿着,这使体虚怕冷的病人极易受寒。而长期系塑料袋,因不透气,病人容易泌尿系统感染,所以负责任的医生是不允许的,但护工们一般置之不理。
我望着同一病房、一溜儿并排躺着的老男人们,想到他们极没有尊严的处境,不知说什么是好。想到自己老到不能动弹之日,还不知别人将怎样来对待我,就感到老至不能自理时的恐惧。
小韩临走前为护工费与我纠缠不休。后经小张解释:这是“算尾不算头”,就像住旅馆,只计费一头,且是先干活后结账。她这才作罢。但这也证明,她先前和我说已干过多年是句瞎话,否则怎么连计账方式和用尿袋接尿都不知道。她走后,其他护工才告诉我:她只干过几个月。她是否有过培训,是否有护工证也不得而知,但她因文化程度不高而胆子大,只要能赚钱,就敢接病人,其他风险,则抛之脑后于不顾了!
住院一个月后,又拍了新片,脑系科医生请了骨科医生来会诊。这是位更年轻的男医生,他不向我作新拍片后的病情介绍,只急吼吼地要我做手术。这使我有种不信任感,所以一口拒绝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那时我已做好了老伴回家的准备,甚至一个人将家中摆设移动了一番,以让他回家方便。但他的股骨头没有长好,疼痛不已,他变了主意,要求手术。
这期间,我因早晨右手中指曲卷伸不直等问题,去X医院看病。门诊外地进修的骨科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经另一位医生指点,说正好今天骨科主任在隔壁门诊,要我再去挂个号。我以为是大医院的大牌巡诊医生,就去了。主任告诉了我“晨僵”这个名词,使我对他有了很大信任,就又顺带咨询了老伴骨折的手术问题。他重复了一番做手术的好处,但报价却便宜多了,自费五六万元,还说正好有空床位。
老伴在C医院住院已近两个月,如何应付周转是我头疼的问题。于是我二话不说,很快办了转院手续,这一天是3月29日,星期四。
但具体如何从一家医院去到另一家医院,则是另一个头疼问题,老伴卧床不起,不可能坐出租车。幸亏我事先咨询了,知道120也可以为转院病人服务。当然,事后也知道了,车费要比出租车贵有10倍左右,还不能医保报销。
小张因老公也是同一所医院护工,不愿随我转院,又向我介绍了她的河南老乡、又一个小韩。此小韩刚下活,喜欢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戴个十字架项链。这是我的第3个护工,仍是每天190元+30元,而X医院的则是200元+30元。
护工们夜间都是睡在病人床边的,很辛苦。护工公司向签约护工提供行军床,每天租金10元。小韩是借用回家过春节的老乡的床,转院时,我们一齐带来了。随车的年轻女大夫很善良,不计较,还告诉了我一些解决看病难的小知识。
医院的饭菜既贵又难吃,要我每天做饭再送到医院也不太现实。70岁老太,里外无数事要一人打理,我首先要保证自己不被累垮。幸亏家离医院不远,又在单位旁,有好几家食堂。只是那是个重要部门,武警站岗戒备森严。我与传达室三个班次的值班人员反复解释商量,还是人心善良吧,护工总算可以每天自己去打饭了,解决了我的一大难题。
但等真正住进X医院,才发现问题远没那么简单,因为医生改口了(所谓大牌医生,其实是此医院的骨科主任)。他重新评价病情道:能否手术,首先要看病人有无基础病(高血脂、高血压、糖尿病等“三高”),这需要再做一遍全身体检。正逢清明节三天假,醫生都放假了,没有做完的入院例行检查要等上班后再继续,我就有点急了,因为据说骨折手术在一个月内最有效,而老伴已经骨折两个月了。
老伴身体素质不错,一向并无“三高”,但等医生上班体检完后,科主任却又改口了,说不做手术,骨头也会慢慢长好的。他还举了个极端例子,说在缺医少药的农村,骨折了,有人屁股上戳一根骨头,也是一辈子。又说:年龄大了,怕出意外,这是小医院,血浆不够,还是找大医院先咨询一下吧。
我在事先向他咨询时,已先讲明了老伴的年龄、病情等,他当时说能做,现在却又反悔。我认为,这是清明节在即,病人大多回家过节,医院有空床位,他们不想空置床位费,才说能做;现在则因医术不行,又怕担责任,就又要把我们向外推。主任还向我推荐了B、 J、X等北京著名骨科医院。我上网查了地图,决定先去J和B医院,因为可以顺路,改天再去X医院。为了决定挂哪位专家的号,我又上网去查大夫,再向朋友们征询意见。最后是随机挂了个专家号,因为医院大多已实行了预约挂号,也不让自己挑选医生了。
已在J医院电话预约了挂号,但实际仍需排队拿号……挂号厅内人满为患,队伍排得老长,专家号已经没有了……为了节约时间,下午还能赶去B医院,我挂了普通号……在科室门外,又是漫长的等待……终于轮到我了……
大夫花白头发,长胡子,很有老中医的“范儿”。但他一分钟没到,就把我打发了,他只问了老伴的年龄,骨折,要做手术,就要我去挂专家号。我说专家号已经没有了……他立即打断我说:下午专家号有的是,都在二楼。我还想讲:下午要去别的医院,中午要空等很长时间……他已不再理我,把刚抽出两寸、根本没有看的老伴骨折X光片塞回口袋,去叫下一个号了。
我只好再回到长长的挂号队伍中。有热心人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B医院是以运动康复治疗为主的,老人骨折不必跑这冤枉路。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下午不必再车马劳顿地赶去另一家医院了。
挂上专家号走到二楼,吃了一惊,人山人海!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病人,他们从楼梯口处分为两大部分,各自面向两头。大厅两头,各高挂着一个电视,上面滚动播放着什么。一排排长椅,也是面向两头,坐满了人,大多为外地患者。然而,却没看见有护士分号台。
我摸不着头脑,两边跑动,咨询我应在何处排队?却没人能回答我,他们甚至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问题。也许正是午饭时间,也看不见一个护士。我只好不停地向路过的各种穿白大褂的人打听,终于搞明白我应在哪一端等候了(两头代表着两个不同的科系)。
J医院骨科的名气很大,却又因为是老医院,处在一个两头够不着公交站的位置,除非有私家车(停车位也很难找),否则都要走很远的路。我已70岁,家离得又远,第一次来,走了不少冤枉路,折腾了一上午,早已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抢得一个空座,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也幸亏早有准备,我掏出水壶和面包解决了午餐,否则还要去找开水,座位也会丢失。
也终于搞明白这两端所挂电视的作用了,原来这家医院的专家号是没有分号护士的,你只能从电视的滚动播放中,自己寻找分号给你的大夫、知晓他诊室的位置,以及你排号所处的先后。确实如长胡子大夫所说,专家号有的是。一长溜的走廊,也是从楼梯口分为两端,直顶到走廊的另一端。每一端都有二十几个紧闭的门,显示着仅我这一科,就有二十多位专家。
等候到下午3点多,终于轮到我了。没承想,还是不到一分钟。大夫只简单瞭了一眼片子,说:手术可以做,但你要先去麻醉科作基礎评估。我问:什么叫基础评估?答:到一楼,先去挂号。
只好又去排长队挂号!幸亏麻醉科病人不多,但轮到我时,已4点多,快要下班了。是位年轻的女医生,姓杨,很和蔼,也耐心。我也搞明白了所谓基础评估,是指身体的基本状况,如有无“三高”等基础病,否则病人不宜手术。我说老伴没有三高。但规定是,你说了不算,要有化验的检测报告。否则“明天到门诊挂号,先去抽血,然后等化验结果……”
我头都大了,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带着一位卧床老人,再去走一遍今天的烦琐程序;而X医院刚做过的这些检测数据,一般也不给住院病人,都在医生电脑里呢。我再三恳求也没用,只好丧气地退出,准备打道回府。在走廊上,我突然灵光一闪:我做事习惯于以防万一,应该带着C医院转院到X医院时的全部材料呢!于是我回头再找女大夫。她已经收拾要下班了,但还是认可了我们在C医院的检测数据。老伴的基础评估过关!我再次长长舒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到X医院,科主任没有想到,他一句搪塞,我会认真,拿到了权威医院的评估,要他实践诺言。于是他用了另一个理由拒绝:你家没有人输过血,不享受优惠政策。老爷子年纪大了,手术时万一不测,我们小医院没那么多血浆,你还是到大医院去做手术吧!
老伴的住院医生L大夫,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个信息,主动来找我说:他有实习时的同学,现在J医院,如果我真确定要做,他可以联系,但前提是,这是私人关系,决定了就不要再更改。我征询老伴意见,他因伤口未长好,疼痛不已,坚持要做手术。
那是北京少见的四月天还下雪的下午,L大夫帮我联系了,说同学正值连夜班,赶紧去,不用挂号,直接到值班室找他。
从昨天折腾到现在,我已很疲惫,但X医院的周转期只有半个月,入院体检再加上清明节休假的耽搁,所余时间已不多了。我赶紧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立刻上路。
为了能少走些路,我在车上又打听,售票员说:无论从哪头走,都离医院很远,但也许沿湖面走会稍近些?下车后,雪已变成了雨。我记得是拿了雨伞的,却找不着。许是出门时走得慌,忘了放进包里?
我冒雨沿着小胡同,边走边打听路。天已晚,又下雨,僻静处,人烟稀。我有一丝恐惧,又怀抱着希望……到医院后,天已大黑。按L大夫的指点,我一下就找到了他同学。我也带上了基础病检测报告和老伴的骨折片子,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没想到,大夫看材料后的答复,竟是劝我不要做手术了:危险性太大!是否一定要手术?其实我是矛盾的,现在大夫替我作了决定,又说他会亲自回复L大夫,使我心里轻松不少。我立即往回赶路。
回家不用倒车,但路途遥远,我又还没吃晚饭,又冷又饿。从医院到车站的那一大段黑暗而又陌生的胡同小路,也使我望而生畏。我犹豫了一下,但为了省脚力,决定还是原路返回。先是绕小胡同,边走边回忆路线。小胡同里,街灯稀疏,黑暗中,身后稍有脚步声,我便提高了警惕。雨点更大了,我戴起外套衣帽。湖面一片平静,雨点击打出千万朵雨花。竟然还有两只小鸭子在水中嬉戏,看着它们怡然自得地蹿上钻下,欢天喜地,我忍不住冒雨驻足凝望了一会儿,借以平复两个多月来心中的焦虑和疲乏。
下雨天,车稀少,等了很久很久。身旁一位高个子、二十上下的黑衣小帅哥,将他撑着的黑色大雨伞,默默向我这边挪了挪,替我遮住了连绵不断的雨滴。突然得到一位陌生人小小的善意的温暖,我一下子热泪盈眶,转过头去,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也借着黑夜不使人看见。
第二天向L大夫汇报,他也没想到会这样,两人都无语。
中午回到家,老伴的大学同学沈大姐给我来电话。大姐坚强能干热心,曾代表老同学探望老伴数次,不时还来电话问询,也一再嘱咐我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先垮了自己。
大姐听了我的讲述后,午饭时突然又来电话,说她通过老邻居,已帮我联系了J医院的H大夫。她还告诉我H大夫教她的办法:明天早上9点前就到医院,不要挂号,就候在他诊室门前。等有人看完病出来,就直接进去,说大姐的名字,他就会接待了。
我对大姐感激不尽,挂了电话,就上网查资料。前些天有看病经验的朋友说:动手术不用找老大夫,中年副主任医师即可,他们有经验,年富力强,手术时手不会颤动,最保险了。网上,H大夫瘦瘦的,年轻而又英气逼人。他1988年大学毕业就进了J医院,是从医30年的主任医师。我庆幸老伴的好运气,但又忐忑不安,想到我要这么不守规矩地去面撞一个陌生人,去求人办事,我就好不尴尬,心生恐惧。
一夜,我都没怎么合眼,辗转于床。我知道为了老伴,明天我一定会去求人的,但我又惶恐不安。我不由自主地反复想象着自己怎样立在诊室门前,怎样硬闯进去,又怎样尴尬地向大夫述说病情,请他帮忙……我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夜,最后终于撑不住了,放声号啕大哭。我自认为还是个比较坚强的人,怎么突然控制不住而号啕大哭,好像不哭出来,就不能释放心中的压力。家中就我一人,我尽情尽兴地发泄着焦虑、惶恐和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按闹钟声起床,洗漱时,尽力掩饰了昨晚的泪痕,坚定地出门了。
J医院,依然人山人海,但我已见此不惊了。
找到二楼H大夫门诊室前,已聚集有許多人。我以不让人觉察的方式,渐渐占住了最有利位置。等候了很久,当然又在忐忑,但当前一位病人出来时,我还是坚定地迈进了诊室。
H大夫背向窗户坐在一张桌后,周围站着四五个研究生或进修生模样的人,有的也已是中年,他们有的在记录H大夫口述的病情诊断,有的在灯箱前挂上取下X片……还有一位专职摄影师,按吩咐拍下病人的有关部位。H大夫只动口即可。
我嗫嚅着自报了家门,H大夫就知道我是谁了。他很和气,听完了我的简单讲述,看了片子,简练地回答说:手术可以做,但医院已无空床位。他向我推荐了C医院的骨科主任C大夫,并当场为我电话联系了他。
我致谢后走出房门,松了口气,旋即给C大夫挂电话。C大夫也很和气,说:有床位。并告诉了我转院方式、医院的地址,并叮嘱:要先办好医保卡的定点医院变更。我诺诺答应着,心里却想:那不是我们已经住过的私立医院吗?只不过它是南区。还是找J的协作医院更好吧,毕竟是想请H大夫做手术。我咬了咬牙,厚着脸皮,又转回到H大夫诊室。
诊室内已有了新病人,是位年轻的山西女孩,长裤已褪下,男友在一旁陪着,灯箱上挂着她的片子。我在一旁默候着,一边听他们对话,心中渐渐充满了对外地患者的同情。外地小医院确实不行,怪不得患者都要涌向北京呢。姑娘不幸腿骨骨折,已做了三次手术,依然对接不上。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她腿部已经变形。一个年轻姑娘的后半辈子啊!
趁着摄影师拍照、姑娘穿衣、助手记录病历的空当,我赶紧讲了自己的想法。H大夫依然和气,介绍了与J有关联的几家医院,但都离我家很远。我还想再多问几句,一位在灯箱前忙活着的岁数较大的男子打断了我,说他也行医多年,知道床位……我明白了,这是学生在替导师当挡箭牌呢。有些话,老师不便与熟人说破……我知趣地退了出来。
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抓紧时间给单位的小杜打电话。他是位转业军人,热心又工作负责。他没吃午饭一直等着我,帮我在电脑上办好了医保卡的定点医院变更。
下午急急赶回X医院办理转院,因为已超过周转期,L大夫已一再催我了。又因为老伴骨折已经3个月,我们在这儿又白浪费了3周,已错过了最佳手术期。
排在窗口等候,我原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不想,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在面前:出院手续办不了!我这才知道了这项规定,凡用医保卡住院的病人,医保卡要押在医院;在此期间如用医保卡在别处挂号看病,住院费用自理。
我之所以老伴住院医保卡又在手中,是因为出院结账,医保卡实行联网,一般要用2-7个工作日。我们上次转院,因清明节休假,共用了7天。老伴入住X医院时,是我自费先垫付的押金。所以去J医院挂号时,医保卡正巧从C医院转出在我手中。我不知道医保的这项规定,也想不起来住院时有谁告诉过我。骨科主任叫我去大医院咨询时,也没告诫我一声。对他,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这才明白,为什么L大夫同学和H大夫都嘱咐:不要挂号。原来,这不光是托了人情,省事省钱,这还牵扯着一个重要的医保制度。在J医院挂的两个号,加起来超不过100元,现在却要承担几万元的住院费用。我愣在那儿,一时蒙了。
还是结账会计好心告诉我一个办法:拿着挂号收据,到J医院去咨询一下,看能怎么解决?此时已是下午,转院已不可能。我立刻电话向C大夫抱歉。又上楼向L大夫解释,他脸色虽不好看,但给了我宽容。我立马掉转头,一天中二进宫,再次奔向J医院,一面还暗自庆幸,幸亏单位有“二次报销”(经济效益好的单位,医保报销后,会有一定比例的再次报销),所以挂号时,我打了收据。
赶到J医院,已是快下班时分,长蛇似的挂号队伍不见了,使我能节省点时间。但挂号处的回答,再次击碎了我的希望,他们说:你要拿着原挂号条,去找给你看病的医生,请他帮你销号;然后你再到我们这儿,我们帮你销去医保卡上的挂号;你还要再自费挂一个号,以补原来那个号的费用……
我直奔二楼,虽已不是人山人海,但仍有许多患者。我走到那间诊室,坐着的却是另一位大夫。整个二楼,我找不到可以咨询的护士,只好再回一楼挂号室。他们又指点说:可以随便再找位大夫,只要他能同意帮你销号。或者你去找“医保办”,在三楼,看他们能不能帮你?我这才知道,原来每所医院都有医保办,在监督并执行着医保制度。
二楼每位大夫的诊室前,仍围有许多患者,打扰谁都不合适;于是我跑到三楼,打听着,从一个办公室奔向另一个。不瞧病的科室都在僻静处,相互间都有相当的距离;而大多数办公室的人,又都有理由,将我推向另一个。70岁的我,心急如焚地小跑着。
一个小伙子背冲我坐在电脑前,他听着我的叙述,不说话,好像我并不存在。倒是他对面一个姑娘,替我着急了:你快帮她办呀!都快下班了。我这才又被打发到一个已经去过的办公室:信息中心。那个小伙子也很冷漠,但好歹告诉了我办理的程序,与挂号处说得差不多;但太复杂烦琐,我年纪大了,记不住,要求他写了个办理顺序,又要求他帮我查找了当日看病的医生姓名。
我回到一楼挂号大厅,已没什么人了,但也没有时间了。我直奔也位于一楼的麻醉科,想先销了一个号再说。不想,大夫已下班了。再跑到二楼,总算有护士指点说:电梯旁贴有每位看病大夫的就诊时间表。小小的几排A4纸,因电梯前总是挤满了人,被遮住了;也因为我为节省时间,每次都是走楼梯,从来没有看到过。现在,我终于搞明白了,虽然专家号有二十多个,但大夫大多是流动的(好大夫可以各医院出诊)。我的那位大夫,只每周一下午,才坐诊在那间小屋子里。而这天是星期四,我要等到下周一才能找到他。但L大夫肯再延长我的周转期吗?
我疲惫地走回一楼,再去挂号处咨询。又一个大招是,到住院处找个大夫帮助销号,他们不会下班。住院处在另一座楼里,我打听着找到了。前台护士让我直接去找手术室大夫。
手术室内正在手术,不能随意出入。我等了许久,终于有个大夫打开门上的小窗,告诉我说:这事儿她们不管,仍叫我去找住院处的前台护士。
住院处的前台护士在一楼,已见过一面了,是个胖胖的三十多岁女人,牢骚很盛,手里忙着,嘴里回答着各色人等的询问,还一直在抱怨着:忙、累,上厕所都没有得闲时间……我知道求人难,尤其这种女人,又是工作又是家庭孩子的,不容易!于是我静候一旁看着她忙,尽量不妨碍她工作,一边等着她瞬间即逝的得空时间,一边听着她抱怨。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她该下班了,但接班的人却没有准点而来……
但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我一直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包括这位唠叨不休、牢骚满腹的女人。等接班的人来了,她看天色已晚,外面又开始下小雨,而我又是位老人,就热心指点了一把:反正今天也找不到人了,你明天再来吧,早点!先找医保办,不行就找院长办公室,他们负责投诉。
外面天色已大黑。上午下午,一天内,我已跑了两趟J医院,还办着那么多烦人焦心、即使殚精竭虑叫人费尽了神儿,也还办不成的事儿……我累得几乎已走不动路,拖着脚步,在密密细雨中,慢慢向公交站走去。
晚上,我再次大哭一场,比前一晚还难过和焦虑。上次,我只是为难于如何张口求人,但到底还有路可走;这次,我却不知道路在何方?所有的问题和难处,都只聚焦于病人家属面前。
仍是一晚的辗转难眠,思量许久,决定明早先去院长办公室。
院长办公室的主人并不是院长,他们很简洁地说:他们也没有办法,这事不归他们管。他们也给我写了张办事程序,就又把我打发到信息中心和医保办了。
我已是三进信息中心了,那个小伙子奇怪而又不耐烦,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已经告诉你办理程序了吗?然后他退到里间,躲着不出来了(我面前是隔断,进不了里间)。
我忽然就说不出话了,言不尽的屈辱,转身走到门旁一个柜子边,面朝里,忍不住啜泣起来,泪流满面。
一个姑娘走进来,是昨天医保办那位热心姑娘。她也奇怪我怎么又来了,但还是好心地向我询问。我忍着仍不断涌出的泪水,讲了我的难处。她自告奋勇说:我来帮你办!
我俩来到一楼挂号处,她插队就直接到了窗前,问明白情况和程序后,先让我自费挂了一个号;然后就直接进了二楼一位大夫的诊室,请他帮我销掉早先那个号。
我们又来到一楼麻醉科找大夫,这才知道,麻醉科只每天下午才看病。姑娘说:那你就先回家吧,休息一会儿,吃了饭,下午再来办。我说:我家离这儿很远,我不回去了。太谢谢你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等着。
姑娘想了一下,带我来到另一处窗口。这次她让我排队了,退掉早先那个挂号的钱,她自己则不知去哪儿转了一大圈才回来,然后说:我已帮你把手续办好了,你回家休息一下吧,下午再来办麻醉科的事。我再次告诉她,家离得很远,我就在大厅里等着吧。
已快到午饭时间了,她就又拉我到挂号处。人已不是很多,我们又插队了。
这次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排在后面的人都急了,有的就换到另一个窗口去再排队。又交涉了很长时间,我心里充满了对后面排队人的歉意,就劝他们再另排队吧,也许还能快点。姑娘听见了,反而批评了我。她以为我是个不讲理之人,她带我插队了,我反而强词夺理,想霸占住窗口。我知道这是个正直的女孩,但一时也解释不清,就没再张口,不想为自己辩解。
终于,所有手续都办完了。临别前,姑娘说:我看您岁数这么大了,昨天来了今天又来……我奶奶跟你年纪差不多,她刚去世……我知道办事情不容易……
我心里充满了对这位姑娘的感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问她:你姓什么?她说:我姓刘。我说:让我抱抱你吧!我抱了她一下,表达我的谢意。她很吃惊,勉强让我抱了一下。这真是个好女孩!她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但我知道,人的善良,有多么伟大和动人。眼泪又要出来了,我赶紧低了头,挥手与她再见。
一天半时间里,我三进三出J医院;4天时间里,总计五进五出,已经要挪不动步了。
下午,我赶回X医院,想把账结了,立刻转院。但周五下午,电脑却不办理转院(后来知道,有的医院,周五一天都不办理转院。而这些,包括用医保卡不能当天结账,都源于医保是联网办事)。
L大夫比較年轻,个儿不高,短短的小平头,外地人(北京小医院,大多是年轻的外地医生),不苟言笑。但他说了好几次护工(是我接触的所有医生中,唯一的一位),不让给老伴系尿袋,说不透气,易感染(泌尿系统感染,是久病卧床者的一大杀手)。护工为图省事,当然不会听他的,我也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冷面的L大夫,为什么突然要热心帮我介绍手术大夫。但不应该这样去想人家。周一一上班,我立刻去办转院手续;并特意先绕道,去买了袋水果,在没人时,递给了L大夫。但他拒绝了。
结账时,讲到这次转院中的种种繁难,热心的会计告诉说:这已经好多了,过去连这种退挂号费的补救措施都没有,病人只能自付所有费用。这是医保听了许多反映后,已经在改进了。
从3月29日至4月23日共26天,我们在X医院折腾了一圈,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还折腾出许多事儿来,手术却没有做成!但同时,L大夫又多给了我转院周转期。我不知这是否是他对我们的同情,抑或是无可奈何?
H大夫是著名医院的大医生,由他出面介绍,C大夫对我们很好,入院手续异常顺利。我们又回到了C医院,但这次是在南区。这家民营医院规模超出我想象,位于京东南面,有相距不远的东、南、北三个院区,我们第一次是住在东区。
入院必做的基本检查后,C大夫很快为我们安排了手术,是4月29日星期日,也是五一节三天假的第一天。手术不是H大夫做的,但也是J医院有经验的大夫。据朋友说:她先生请外院医生时,要自付一笔出诊费,但我们没有。
老伴被安排在第一个手术。临进手术室前,他黑黑的眼珠望着我,深不见底,我都不敢看他。我们不是那种如胶似漆的夫妻,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我常开玩笑说,我在家就是自言自语。但住院后,他却常拉着我的手不放,说:处一刻就少一刻,我非常珍惜现在……让我忍不住要落泪。
老伴8点半进去,术后,又休息了一段时间,12点半出来。我们没见着手术大夫,也不知其姓名,他接着在做下一台手术。据老伴主管医生介绍:手术非常顺利,只用了脊椎以下“半麻”,没上呼吸机也没输血;如需要,也是自己的血,体外循环使用,避免了感染。我松了一大口气,诚心诚意感谢H、C,以及手术大夫!还感谢大医院名医到基层医院出诊的这一国家政策!结账时,发现费用也很低,两三万元,還大部分能报销。医生认为老伴年龄已大,没必要用进口材料。
一切都完美,但老伴还是被推进了ICU(重症监护室),说要观察两天。ICU自有护工,每天180元,但只管给病人喂饭而不管买饭。我只好与小韩商量,每天20元,由她负责买饭和送饭。她同意了。
老伴状态不错,两天后出了ICU。护理却非常不好,尿垫及褥子都湿透了,身体泡在尿中,这会导致褥疮及感染的。我要求更换,护士却说:没有备用的干净褥子了。老伴骨折后我第一次发火:ICU的病人,怎么护理反而更糟?而没有备用褥子,这是说得出口的理由吗?
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为防止术中排泄物污染伤口,手术前,要给患者做灌肠。而这,把老伴的“括约肌”弄坏了,使他不能控制大便,随时随刻都在拉,都要被感染!老人肌肉没有弹性,灌肠时过度扩张,会使括约肌收缩不回去,护士们都知道,那做灌肠时,怎么就不能换个小号灌肠器?怎么就不能更细心周到一些?但却没人为这事负责,医生护士都不在意地说:在老人,这是常有的现象。
老伴术后能否站起来还是个未知数,现在他又不能自行控制排便了。一想到一病未好又添一病,我就不知道这个手术,到底是该做还是不该做?我们周转到下一家医院后,医生仍是不置可否,轻描淡写而又无奈地说:这在老人,就是个常见现象。她只是增添了止泻药。直到很久以后,也许是老伴的括约肌又渐渐恢复了一些弹性,他不再无时无刻地拉了。
按医生说法,术后两天,就可以做康复训练了;老人则是一周后。这医院是有康复训练的。但那个女医师许是病人多,非常性急,每次到老伴时,都显得简单而又生硬,似乎只急于将程序走完。老伴术后虚弱,坐起站立都十分困难,她却像要求年轻人一样,机械教条地急于要他走路。老伴被架扶着拖着脚步勉强走,几次都直翻白眼,看着就像要挺不过去了……
从老伴住院第一天起,为解决周转问题,我就一直抽空在京城四处奔走,考察各种养老院和康复机构。为节省开支,我坚持用老年人免费公交卡,通州、延庆、海淀、大兴、丰台、东城……更不必说朝阳区和住家附近的了。
S敬老院远在香山附近,是北京著名的公立养老院,口碑甚好但一床难求。经朋友介绍,我横跨朝阳、东城、西城、海淀四区,去找朋友的朋友。
正是春天,院内花卉盛开,如果是能自理的老人,这儿确实不错,价位也还合理。但如果不能自理,则就不好说了。当时正好有一张男性空床位,是多人大病房,比较昏暗。护工是一对2-5人,可以自选和自带私人护工,但价位最高的,每月也是8000元上下了。更主要的是他们的要求:“必须要有50周岁以下的亲属做监护人。”我家独生子女,孩子远在国外,我已超龄20岁,只能作罢。
前几年,北京市政府曾以优惠政策建了不少位于居民区的养老院,但近几年大多已倒闭。残留的,如老人还能自理,收费3000多至5000多元不等。如要有人照料,按护理程度,分为4或5个等级,收费高的也是七八千元,护工1对N人,环境也不是很好。入住老人大多为智障者。我曾去丰台一家乡政府民办公助养老院考察,特地要求看了看一人间:面积不大的小平房,水泥地面,一床一柜一桌椅,“家徒四壁”。管理者用钥匙打开门,一位老太太,还算干净整洁,脸对着门,孤独地坐在屋中一把椅子上,面无表情。我只扫了一眼,立即退出了,陪同者随即又将门锁上。我实在不忍心将老伴送进这样的地方。
在单位老干局“一条龙”服务日,我曾碰到过志愿者张童先生,他服务于北京“老年居/长者屋”慈善机构,在澳大利亚留学过,素质很高。他住石景山,却在周日时,用自家车载我去通州一所康复中心考察。这是家公助民营企业,老板曾是知青,愿为所有知青打折。环境很好,房间宽大明亮;屋顶阳光房,种植无污染菜蔬,既是老人活动场所,又供食堂副食。价格当然不菲,不能自理者,向阳房间,打完折也得万元上下。更主要的是交通不便,没有私家车,下公交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我最后看中的,是朋友推荐的Y康复中心,它引进瑞典的康复理念和模式,后又有美国技术加入,在业界有一定名气,距我家只有三四站地。它的弊端是,民营企业,以营利为目的;但同时,它可以医保。
5月9日,老伴术后10天,我们转进了Y康复中心,是医院用自有救护车免费接我们来的。
临行前有个小插曲,原来的护工小韩,我曾很照顾她,如她的床被朋友要回去后,我将自家行军床搬到医院;又帮她到报社食堂打饭;老伴手术后已有ICU护工,我仍每天付她20元钱……但这时她突然翻脸了,说ICU期间我应每天付她100元。她与我纠缠不休,我只好又加付她100元,这才了了。
转到Y康复中心,每屋两人。房间不大,但有独立卫生间和液晶电视。最省心的是,医院每屋配备有一名护工,不必再自己找了。护工费每日150元,且不用负担护工的一日三餐。病人伙食费也是统一的,不贵,每日30元,由医院统一供应,营养师配餐。
Y康复中心不同处还有,医生、护士、康复师、护工、保洁员、厨师……各着装不同颜色制服,一目了然。患者入住后,还会由主管医生,会同中医师、护士、康复师、家属,每月一次,开病情分析会,医生告知治疗方案,并预测未来的治愈目标……一切照搬西方模式,很新鲜,标准化,令人满意。
但因是私营机构,以盈利为目的,它又有其他各种收费,且贵。如租用轮椅,每日16元(公立医院免费);防止褥疮的气垫床每日5元。床位费,公立医院50元,可以报销,这儿100元,自费50元(抵护工费也每天200元了)。我自己买了轮椅(住院两个月就够本)、气垫床(1000元),但仍需交每天充气电费2元。又如为图省事,晚上护工会束住有些病人的手或戴上特制手套。医院的,150元;网上原产于台湾的,不过30元,差价巨大。
房间护工小张是山西人,48岁,很能干,有点小强势。第一天刚到,等我办完手续见她时,她已自作主张将行李打点了,道:这堆留下,这堆带回家去。她还告诫说:不要在卫生间刷碗洗东西,都由我来做。我住在这里,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希望它干净卫生。能把病房看成是自己家的护工,我很欣赏。
下次我去看老伴,小张已请人将他头发推成我从未见过的光头(剃头费10元,由我掏)。她说:这样好打理。从此她早上给老伴洗脸时,先用剃须刀在他头上刮一遍,再顺手用洗脸巾在他光头上抹一把。我见夏天已将来临,我也没能力为老伴洗澡理发,默认了。
小张会对病人采取不同的照料方式。如老伴岁数大了,又有阿尔兹海默症先期,她既对他照应多一点,又锻炼他尽量自己动手,如推他到大厅里自己用餐,不喂饭;还推他到病房门前坐着,让路过之人都逗他两句,使他成了一层楼人的开心果。我知道,这是她为延缓老伴痴呆病的好意。小张也是高中生,曾是工人,所以比从农村来的护工素质要高。
老伴刚入住时评估很不乐观,他第一个月的康复目标仅是能在床边坐、立。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进步惊人,一个月后,他已能在康复师保护下,独立行走30余米了。
这也是西方医疗理念之一吧,精神上也要激励病人。为此,医院不定期在病人中评选进步最大的一位。老伴被评为了这个月的“康复之星”。相片贴在了接待大厅的宣传栏中。
老伴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只关注工作,其余事均无所求。他康复进步巨大,我自然高兴,但有时也会感到哀伤。如康复训练时,因卡住部位需要,大厅内放置有许多毛绒玩具,他突然就喜欢上了毛绒小玩偶“天线娃娃”,误认为它是自己的研究课题对象。我常见他在病房门前坐着,娃娃脑袋从领口处像袋鼠宝宝似的探出;有时又藏在吃饭戴的围裙下,像个孕妇,以防别人抢走。一层楼的医生护士护工甚至病人家属,都拿这个逗他,跟他抢娃娃,而他也真会急了。我知道大家并无恶意,但有时又会有一种悲怆:一生严肃的高级知识分子,在不自知时的不被尊重。他如果清醒,是决不肯的!
按医保规定:骨折患者3个月,血栓病人6个月,都可以享有康复治疗。同病房血栓病友老窦尚未到期,却被要求出院,让到门诊康复。老窦家住6楼,没有电梯,走路都困难,却要他天天爬楼,岂非天大玩笑!但怎么沟通都没有用,家人无奈,想在附近租个一楼临时居住,一时也难以办到,最后只好另觅有空床位的医院转院了。還是用的医保,却多折腾了一趟病人。
老伴的康复期也快到了,小张护理得好,我想带她一起回家,但她说不久要去广州与打工的儿子团聚。无奈之下,我选择了自费康复,每月2万多元。但这也有困难,他一旦感冒发烧等,我就要带他去看门诊。
门诊在同一座楼,我不必移动他,只需拿主管医生的药方去抓药,不太费事,但这又仅是理论上的。Y康复中心以康复为主,看其他病则麻烦又麻烦:如每次拿药,中药只许3种,费用不能超过300元,药量只够三天的……因药的剂量不同,小医院,有时甚至缺药,为衔接好各种药以防止断档,我天天要跑医院。尤其是他发烧打点滴的时候,三天的药,第四天一大早我必须立刻就去,否则热度就上去了。后来有人告诉了我原因:Y康复中心是私立小医院,虽然能进入医保,但报销有种种严格限制,卡得很严。
私立医院的医护,除从大医院退休返聘的老人外(他们多数经验丰富,认真而又负责,起招牌作用),大多是外地年轻人,业务不甚熟悉,会产生各种问题。如Y康复中心门诊的一位W医生,三十多岁,不知是对电脑还是对药品不熟悉,开两种药,要用二三十分钟,如果是在大医院,病人要排到大街上去了。一天,来了位警察的妻子,受不了了,破口大骂:你这是在玩游戏机哪!拿完药后,意犹未尽,回过头来再骂。但W大夫肯帮我将药尽量调配到同一周期,又肯代收下预付款,让我少跑路。
终于我也累病了。正是中秋节,9月24日,星期一。刚一起床我就天旋地转。赶紧趁还清醒时挣扎着找医保卡和现金,打120叫急救车。这期间,呕吐也上来了。到医院急诊,要求必须有一个陪护者帮着挂号、做检查等。我浑身无力,意识也有点模糊,勉强摸出手机查号,亲友们却都距离遥远或过节出去玩了。终于找到一位不太熟悉的,她却正好在上海出差。
但姑娘年轻,办法多,她最后用APP“YOYO跑腿”帮我雇了个人:40多岁,矮胖个儿,腆着小肚子,小平头,戴着项链和一个显眼的大金戒指,像个黑社会。但他态度还不错,对我恭敬而和气。推着我做CT和彩超时,我仍大吐不止,他都不嫌弃。他告诉我服务到下午2点。我问清共130元,后来还给了姑娘。
到下午四五点时,一位插队时的朋友从西三旗家中赶来。她比我岁数还大,带了一饭盒木瓜给我,解渴又果腹。我知道她一年前膝盖粉碎性骨折,而现在她又告诉我:就在10天前,她老伴过世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们一家都曾经是知青,弟弟妹妹也都过了65岁,离我家很远。弟弟颅脑开过刀,他俩还有高血压糖尿病,妹夫因腰疾已不能出门,他们还都有孙儿一代要照应……
医生当天就收我住院了,诊断为心肌缺血、脑缺氧等。从中秋至国庆节后的14天,我一直在住院。别人过节,我则每天上午打点滴,下午为老伴跑门诊拿药。有时Y康复中心缺货,我还要跑其他医院,甚至一天跑几家医院。
早在春天医生就要收我住院,但家里有个重病人,怎么可能!现在,我边自己住院边照顾着老伴,并时刻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否则,老伴怎么办?
老伴今后如何安置,一直是我的心结。听说Y康复中心在三层楼单辟有一个养老院,我很早就去登记了,但前面排队有200多人,只有“走”了一个才能再补充一个。有人告诉说:如果已在Y康复中心住院,很容易入住的。也有人指点说:要请你们的“住院医”帮忙联系才行。那大夫姓Y,外地人,性子急,但比较负责。她一口就答应了。
10月12日,周四,我上午出院,下午又去看老伴。有人告知说:养老院走了一人,有空床位了。我立刻与Y医生沟通,她却简单而坚决地回说:不行!
有朋友听说后,第一反应是:赶快送点钱,抢占住床位!她还讲了个病友的故事:医生背地收钱后,当面却假正经,甚至装模作样地训斥他们,以免引人怀疑;但回头就先安排他们手术了。她教我说:去买个购物卡,里面存个三五百元,悄悄递给医生。神不知鬼不觉的,医生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
我反对行贿受贿,具体操作起来,既不会,也深感尴尬,觉得人格分裂。打电话咨询朋友,结果都说:要送礼的!钱数则从三五百,一千三千地直线上升……
我立刻去买了个购物卡,又提上盒礼品装巧克力,外面套个口袋遮掩,直奔Y康复中心,一路上心里都在编词儿。没想到Y大夫却说:养老院长已正式通知她,过了这个周末,下星期一老伴就可以入住了。没送礼就办成了事,我高兴无比,但仍瞅空提了巧克力盒上到三楼。
所有人都开会去了,只有个临时借来的替班护士,说,又空出来个床位。一个4人间,一个两人间。4人间的有两个护工,有空床位的那个,胖胖的,很有心机,反复问我:老伴夜间闹不闹,好不好护理……
整晚都兴奋着:终于不必在周转中折腾了;每个月上万元,比自费两万多便宜一半呢!
星期六一大早,还未起床,Y大夫突然又打来电话:下周一不能入住了。我很惊讶,问为什么?回说:不知道,院长就这么通知她的。
周六周日都在焦虑和疑问中度过。朋友们都说,是礼没送到。星期一一大早,我又揣上购物卡和巧克力,去了Y康复中心三楼。养老院长说:是合并病人床位造成的,將两人间的男病人,合并到了4人间;腾出来的两人间,改为女病房了。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院长是在集体办公室办公,我想悄悄递过东西去。院长却不收,说:你们送老人入住,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应该感谢,怎么能收礼呢?仍然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回答。我很尴尬,无语,只好按院长的教导,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护工小张也曾多次教导我说:办事还是要靠送礼的。但是,却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老伴从“十一”前就时有高烧,反复发作,点滴打得都产生抗药性了;还有些药,吃得他肾功能出现问题。10月27日,又一个星期六,Y大夫一早来电话,说老伴憋喘,已经上氧气了;她还开出转院证明,并已通知各个部门了。我急急赶到医院,见老伴神情正常,也没有发烧,但床前立着个高大的氧气罐。Y大夫却说:这是康复医院,没有仪器对病人进行深层次检查,还是到大医院去看看吧。我与她协商:我们先去看病,如没有大问题,就仍然回来。希望她能将出院单撤了,给床位留个回旋余地。她勉强同意了。因没有生病征兆,却被要求转院,小张非常抱歉,私下对我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但是,我们做护工的,不及时报告,也担当不起……我理解她,但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我们到最近的X医院看急诊,Y大夫却急不可待,几次打来电话催问;拖到下午,与她协商不成,拍片结果也出来了,是胸积水、心衰、肾功能不全,只得同意转出Y康复中心。宝贵的床位丢失了,我想交钱保留空床位,也不成。
X医院没有空床位,只能在急诊室“留观”。此时最重要的是一个新护工!到护工公司,比我半月前住院时又涨价了,每天250元。再到附近的家政公司找保姆(老伴最初骨折时我曾来过,春节时也不过每月3500元,但都回家过年了),不想因北京正实施“拆墙打洞”工程,家政公司已经被拆除了。
我又联系志愿者张童曾给我提供的X社区养老驿站的Y站长,却并没有现成的护工(3天后才回话说有了)。幸亏我对护工都留有电话,一个个地打,有的不通,有的正有活,有的已不做了……终于,小韩帮助找到一个,是刚下活的。
医生检查老伴后,说要用药,会泄尿,让快备纸尿裤尿垫等。我以为还能回Y康复中心,带得不多。我请医生稍等,家中有,也近。但还没等取来,医生已用药了。回来后,老伴已里外湿透,泡在尿中。我想帮他换下来,却因腰疾,怎么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受罪……
晚上7点多,新护工终于赶到了,姓王,是个壮实男人,51岁,每天包饭费230元。他立即换上干净尿垫等,很利落。我松了口气,自此起用男护工。
回家已很晚了,不想10点时,老王突然打来电话,说喂晚饭时,老伴呛咳,血氧已降到50(70以下就有生命危险),让我立刻去。
我对医药等完全外行,一边骑车往医院赶,一边泪流不止,觉得已是最后时刻。
到医院后,血氧已回升,但医生仍让我签署一个《紧急时刻救治协议》,即危急时,是否同意“创伤性抢救”?我不懂,请教。答:紧急时刻的抢救,常会产生创伤,如按压心脏,年轻人没事,但老人因骨质疏松,会肋骨骨折;还有电击,会有灼伤;切开气管,则有伤口等。再问,答:这种抢救,虽然有创伤,但有时也只能延缓病人几天或数小时的生命,所以要家属签字认可。我和老伴都唯物,不想他因一种病,再产生另一种病,也不想他再受这份罪,所以否认了这种紧急抢救方式。
事后回想,两顿饭都是我买的。中午两个醪糟鸡蛋,汤更多,我喂的,没呛着。晚饭是饺子,没汤,怎么反倒呛着了?是男护工性急心太粗嘛!但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自此,老伴吃饭改为流食,鼻饲。
两天后,10月29日,星期一下午,老伴终于转进病房,但是“抢救室”,男女混住。邻床女病人的女儿姓姜,50岁出头,离异,当过医生。非常孝顺地伺候着老妈。
老王爱说话,也自信,说已干有二十多年,包括对护工的培训、管理等。我问那为何不干点轻松的?他说:要担许多责任,挣得还没有护工多。护士和姜女士都夸赞他能干,他也热心帮大家的忙。但老伴却从此走上了越发不能自理之路,不過几天,除了打点滴、戴呼吸机外,还开始了鼻饲、插尿管,更严重的是拉稀,每天十几次,人都没样了。老王分析说,是喝医院自制的中药水闹的,其实那药没用!老王懂得多,我很重视他的意见。X医院因打着个“中西医结合”的牌子,我中秋节住院时,与老伴病情不同,住在不同科室,他们也配置相同的药水。我就去找医生,停了那药。
然后,就又是周转!我又开始了奔波。
11月9日,星期五,X医院通知说已帮助联系好了另一家医院。为了能将我们周转出去,医生甚至动用了私人关系(后来得知,是他们下属的关联医院)。连“留观”那两晚,我们一共住院14天!周六日医生们休息,我本想拖到下周一,但是不行!
想到有个空床位不容易,我决定转院了。但是还有个小插曲不得不说。
都要走了,老王突然指着一大堆药说:要我们带走的。原来,是我早就要求停用的让人拉稀的中药水,是医院的自制药,有几十袋之多,还非常沉。我立马去找医生。
科主任振振有词:这些药我们一周一配制,你停了,但是药早就配制好了。
我反驳:你一周一配制,但我10天前就要求停了!而且,病人吃着不适,为什么还要继续?再有,病情不同,药方为什么都一样,难道你们不因病施医吗?……
科主任还要强词夺理:那你说怎么办?都扔了吗?
我答:给别的病人吃吧,反正给所有病人配的中药都是一样的。
科主任:你也是可以报销的……
我脸色开始变了,声音也尖锐起来。医生也知道医患矛盾尖锐,何况他们并不在理。科主任马上作出让步:你先报销吧,回来后,我再把你的自费部分退还给你。退我的部分,则从开药医生的奖金中扣。其实没多少钱,30元不到。我只是不能忍受他们的不讲理!
就这样,老伴在戴着呼吸机、插着尿管、打着点滴、鼻饲吃流食的状态下,被出院周转了。明明还重病着,却要被迫出院,这还是在治病救人吗?而且,一般转院都是因下层医院治不好了,往上一级医院转,我这则正相反,是往下属医院转。我很愤怒,但又无奈。
我曾与病友家属聊天,有些有点意思。
抢救病房姜女士的弟弟温文尔雅,聊天中得知,他竟是国家发改委政策研究室的人,而且正好是医疗这一块。他与我侃侃而谈,还讲他们怎么到日本等国家考察取经。
据他说,高昂的护工费,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但目前医保已不堪重负,不可能再转嫁给医保了。正考虑的办法是,从国企利润中再拨出部分资金来。但社保已经从国企中划拨出利润了,再拨点给医保?恐怕也难。而且跨部门的事情也不太好办。现在,只能由发改委出政策来协商解决。
他还讲了个故事:日本是高寿之国,女人比男人寿命更长。但女人伺候男人们上路后,她们的照料怎么办?曾有国会议员和女权主义者提出,从企业利润中拨款。但议案第一次没能通过,而议员也过世了。议会再次开会时,议员夫人手捧议员骨灰盒,与其他人一起,在国会门前请愿,终使这项提案通过。
我是带着老王一起周转的,但这次救护车服务特别差,拼命催促,不管病人实际情况;一再强调车小,最后老王只能自己搭公交车转院。
车刚到医院,还未停稳,就有一群男人扒在车窗上向里张望。下车后,更是被人包围了。有人在身旁低声问:要护工吗?问了一下价,每天200元,不管饭。其实我已经踩过点,知道是180元。就说,我带有护工。但仍有不死心的,一直跟到病房。病房里也已经候有一些女护工了。我一再声明:有护工了。但仍有人不肯离去。这医院没有护工公司,所以有大量个体护工,估计大多也都没有护工证。
老王在大医院里做过,看不上这儿的环境条件,也看不上私人护工的护理方式,觉得不规范、瞎操作。也许他在其他医院又排班接到新病人了,虽然我仍保持他230元的护工费,但两三天后,他还是找了个借口,辞工了。
新护工姓任,四十多岁,也是河南人;每天200元,管饭。他本是乡村泥瓦匠,也当过建筑工。但他说:老了,人家也不爱用咱了,就改行了。
介绍老任的是他堂姐,常过来聊天。有次我说到北漂也可以在北京交社保……她非常感兴趣,说要是早知道,在北京已经缴费十几年了,“老了回乡也可以有些保障,就是每月只给500元也好啊!”一个农村女人,经过城市洗礼,能有如此打算和开通思想,我很赞赏。后来特地上网为她查实了北京市的这项政策。
老伴在入院检查中又添了新病情:脑出血。住院医杨大夫很年轻,人也不错,因老伴鼻饲,她开了一周营养品,能报销,还允许自带粉碎机,不多收电费。但同时,她又很残酷地说:周转期是三周,“你要早作准备啊,不要到时候说没有地方可去。”刚住院就说要出院,也不看病治好没有!我说:这么病重之人还让出院?医院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吗?她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也没有办法,请你理解。
X医院打发我们来,是说可以长期住院。护工们也说:自费周转或与科主任搞好关系,有住院长达几年的。老王曾教我一个更省钱的办法:周转期内不治疗,只交床位费50元(后涨到70元),一周不过350元。当然,各医院也自有应对之方,这医院是,每21天(后改为18天)周转7天,自费3000元钱,仅交床位费不行。即每36天,病人需自费6000元,再加护工费,需自费1.2万元以上了。
再次面临被周转和高额收费的现实,我只好决定,再去曾经住过的私立C医院,至少它能医保报销;设施、环境,又比公立医院要好;最主要的,它周转期长。
这天是11月30日,星期五。还真在当天就被收住入院了,在综合内科。老任愿意随行(护工喜欢长期病人,不用经常被“下活”)。但这次的转院,却让我见识到了护工之间的残酷竞争。
综合内科在另一座楼里,要在露天走几百米远。
我们刚一进楼,就有个穿中长外套的黑衣男子跟了上来。没走几步,他就低声问:可要护工?我说已自带。他不死心,又一再问。他是每天200元,不管饭。老任包饭才200元,我就不再搭话了。他也是老手,立即又问:高了吗?我点点头,但未告诉他是多少钱。
这是个5人大病房,已住有2人,其中一人姓李,已住一年有余。由此我放心了。三個月的周转期(实际已改为两个月),共自费3000元,比每半个月周转,每月6000元,不啻便宜了许多!
病房已有两名护工,一个姓王,一个姓许。开始我以为老王是家属,他瘦高个儿,肤色白皙,衣服头发都整齐,爱聊天,说大话题,如他问我,辅仁大学后来去哪儿了?(他将“辅”字念成了“铺”)
我们有自带的气垫床,但私立医院必须用他们的,且医保不能报销,每天8元。
新来个病人老杨,糖尿病晚期,并发症带来肾衰,隔日一透析。他腿脚肿得如同象腿,青紫色,穿不进袜子,左脚底还有个洞……我第一次见这种病状,感觉惊心动魄又惨不忍睹。他是个老病号,对医院内幕了如指掌,说:本来可以门诊的,但现在透析病人太多,门诊排不上号,只能住院了。他也很热心地告诉我许多应对医院、护工们的办法。
老杨的护工,好像也是老王,但不是全日制。
第二次从医院回家时,老王特意和我一块儿出门,与我聊天。原来,他们是想将老任挤走!他说,主管讲了,只收150元,不管饭;由他和老许搭把手照顾(一般1对1的护工,公司收费200元,给护工125-135元。如果是同病房的一对多护理,则另给护工加50元)。对老任,公司的说法是:欢迎加入护工公司。我觉得有点对不住老任,管事的人又恰巧不在,天色也晚了,于是作罢。
两天后再见到老王,他已不再主动。等我问起,他就改了口风,说原来开价的是主管,但公司一把手不同意,改成每天180元了。如此言而无信,老王却说他也无法做主。我们一起去护工公司时,在一楼碰到最早的那位黑衣人,原来他就是这座楼的护工主管。
他俩交流情况时,是打手势报价,如同旧时的“袖里谈价”,但没用衣袖,而是避开我的目光“手谈”。后来老王就回避了。我与黑衣人几番讨价还价下来,最终定为160元一天。
老任知道后,脸都黑了,问多少钱?我说:公司不允许外泄,还签有“保密协议”。
我回家时,老任跟了出来,突然向我解释他的吃饭问题。原本我是包了他饭费的,但我们周转医院时,却从未见他办理过饭卡。这时,他掏出自己的饭卡,再三解释说,他是买了饭卡的,只是在老伴吃不完时,他才只买个馒头,吃点剩菜(老伴这时吃流食,饭菜都打碎了混在一起成稀泥状,哪有什么剩菜?何况我也不清楚他的饭卡是何时买的)。我只好一再说:不是你服务不好,也不是因为饭卡,只是为了减轻我的经济负担。让他释然了。
12月10日,星期一。下午去医院与老任结账,却没有看到老王。私下问询,知道了两件事。一是1号床病人,原来由70多岁老伴看护,后来坚持不下去改用了护工,这个活儿被老任抢到了。他很开心地说着,但当我知晓他也是每天200元时,就知道他一定会再被护工公司算计。二是关于老王的,他被开除了。因为他私下向老李每天多要40元伙食费及其他一些钱,被老李儿子告了。老王曾说,他当过教师,也是个文化人。他一直风度翩翩,却是这么个下场,真没有想到!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老王。
而老任,也正如所料,不久就又被用同样的方式排挤了。他最后还是加入了护工公司。
公司给我们换的新护工,山西人,粗壮,四五十岁,说话有点磕巴,一嘴黄牙,姓杜。
天气寒冷,入院检查,要用活动床在露天中推很远的路去主楼,让虚弱的老伴多遭许多 罪。我感觉,这次住院比上次差远了。比如吃饭,这边就质差价高。护工也有问题,老伴还在吃流食,老杜就把我们自带的美国产粉碎机、新买的剃须刀都弄坏了。同室护工小许,有事回老家几天,请的老乡代工,竟然什么都不会,反而是老杨常常在帮他照料病人。新护工只关心钱,老是在问: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啊!
这些都还是小事,亲眼看见的两件大事,让我难以容忍!
一次去看老伴,见他直打寒战,量体温38度多。赶紧催促降温,医生却说要等等。过一阵又催,回说:要抽血后才能处理。再催,又说是周末,器具找不到了。此时已到40度高温了!我再催,医生仍坚持要先抽血等结果。老杨私下和我说:这么瘦的老人,每周还至少要抽血一次,哪儿还有血啊!又说:其实只需要一个“屁塞”即可,塞进肛门,一会儿就降温了,见效快还便宜。
老杨见老伴太受罪了,可怜他,曾几次向我建议说:让他们把尿袋给拔了吧。我去说了几次,都不见效。后来我变了脸色去说,才给拔了。还有鼻饲,也是老伴难受,自己硬拔了的。而护工也为图省事,不给老伴戴假牙,只让他吃流食。我说他,他说戴不上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完全能戴上。
然而还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我去医院,刚进走廊就听人声嘈杂,病房外靠墙立着不少人。是位病友病变,家属与医生发生争执。恐怕是医生态度不太好,家属急了……最后是科主任亲自出马,平息纠纷,进行抢救,但人已经不行了。
医生不是万能的,这我能理解。但想不到的是,这家拥有三所相距不远、大面积占地的私立医院,竟然没有太平间。于是,在4位病友、护工、家属的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死者最后的仪式:给尸体擦身、更衣、入棺,听家属的哭声、亲友们嘈杂的劝慰……还有那在病房中漫天飞舞的尸身病菌和家属最后收拾东西时的尘土飞扬。
相同情况,不到一个月,又经历了一次。那天我没在,是老杜说的:病人由一个女人下午送来,当晚就过世了。再联系女人,却说不是家属?!一直折腾到深夜,才联系上老婆……来了就高声大哭,数次将老伴从睡梦中惊醒,遗尿频频,受了惊吓!
虽然问题多多,离家又远,但我仍不想再周转了,病人受不了,我也实在是疲累了。临近2019年春节,我找科主任商量续住。其实他曾主动找过我,这时却变了口风。我问老李为什么可以长住?他说老李有病,需要治疗。明明老李头脑清醒,生活基本自理,胃口也好;老伴瘦如槁木,整日卧床、奄奄一息!此时老杨已转去别家医院,我只好私下去问老李。他说是儿子在打理,他不知道。我又去向偶尔才来探望的儿子讨教。他回说:我从来没有送过礼,我们是因病长期住院的。这回答完美无破绽。我一下被噎住了。我只能再想办法,继续在医院间周转!
老伴脑出血后,本来可以有6个月的康复治疗,但没有人告诉我这些,白白浪费了3个月。等我明白了,赶紧再去联系Y康复中心,竟然还有空床位!是因为快过节,病人大多回家了。春节后,我们就二进宫,又去了Y康复中心。但这次没有免费车接了,说是车只接送从医院去的病人。
新护工姓姚,五十上下,身材瘦小,不太友好(小张已去广州与儿子老伴团聚)。老姚的媳妇、嫂子都在这儿打工,他们喜欢聚在我们病房聊天。小小空间里,高嗓子大气,欢声笑语,吵得病人不得安宁。老姚还将病人用的立柜,塞满了他及亲戚的东西。
许是手术后已近10个月,老伴身体硬朗许多,脑康复却没有效果,他的病根在不可逆的大小脑萎缩。所以周转期临近结束时,我准备满足他想回家的愿望,开始物色保姆。
春节时,一个院里多年的保洁员说她表妹想来,自己报价4500元,我同意了。不想临近老伴出院时,表妹又在老家找到工作,不来了。这使我很狼狈,因为虽还不到医保限定的日子,但Y大夫已经在催促我们出院,说是新换了一个院长,要求不同了。
我只好仓促地现找保姆,一个不认识的护工,从电话中推荐了她在老家甘肃的嫂子,说曾在北京长期干过,侍候过老人。我与表妹在电话里谈好:没有麦收假,也不能临时走人。否则我们一时怎么办?嫂子姓赵,51岁。
用了保姆,所有朋友都告诫说:准备着来回换人吧,用不长的;而且她们老在要求涨钱。为了能有个长期的稳定,我采取了迁就政策,如,我们南方人跟着她吃面食;她挑剔懒得蒸馒头,我天天跑超市买。她是文盲,很多事弄不懂,我就天天伺候着开关智能电视、按药方分拣要吃的药。她生病了,我又免费给她拿药……恨不能比不用保姆时还忙乱。就这样,有次我因看厨房实在太乱,说了两句,她就要走人。再后来,做的饭菜也越来越差,以致老伴不肯吃了。而老伴,竟然还生了褥疮!(褥疮、血栓、呼吸和泌尿系统感染,是长期卧床病人的4大致命杀手。在医院,病人如果生了褥疮,护工是要被罚的)。
有次我不在家,回来时发现她翻腾过家里,还弄坏了东西。我脸色不太好看,但不想深究,却听到她悄悄在给家政公司打电话。上次她要走,我就和她谈过一次,不想这次又这样。我有点生气了,说:事先讲好的,不能随便走人。她却先发飙,撒泼,骂骂咧咧说些很难听的话……终于把我惹急了,一个月还未到,就决定不再用她了。
我在用保姆上,听取过朋友两个意见:一是不让她随便下楼,以防与其他保姆八卦不休。二是不用她采购,寧愿自己辛苦(我在用小韩时,曾给过现金,两天就花光了)。
但下一步怎么办?还敢再用保姆吗?一时又去哪儿找呢?正巧有老同学向我推荐她妈妈的养老院,说还不错。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考察了。养老院叫T,是新形势下北京公助民营的养老院代表。
初看印象并不好,多人间,狭窄又昏暗;护工一对N人;没有大夫,只有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负责分药;价位还高,刚从6500元猛涨到8000元,说是政府原来的优惠政策只有5年时间,现在到期了……但也没有办法,我决定先安顿下来,然后再骑驴找马。
我连夜收拾东西,隔天一早,送老伴去了养老院。我其实很心疼他。在人生旅途的最后时光,我本想满足他的愿望:回家,再聚在一起,体会一下家庭的温馨。然而,却不可能了!
我又一轮考察各种养老院……但都不能满意。
老伴因褥疮不能再坐轮椅活动,护工也再次不给他戴假牙,换成了流食。护工的1对N人,即:护工是流动的,谁有情况照应谁;像老伴这种一天到晚静悄悄躺着的人,只有剧烈咳嗽时,才有人过去看一眼。生命在于运动,一点活动没有地躺着,意味着行将就木……他一天天瘦下去,真正的皮包骨!而我也明白了,如此虚弱,他已不适于再有任何移动。眼下这个养老院,卫生比较好,护工也还算尽心……
9月2日,老伴生日,我本想买个蛋糕,如同去年在康复中心,和大家一起为他祝寿。但却没有下次了!
住了不到两个月,8月4日下午,周日,一个雨天,养老院突然打来电话,说老伴咳喘不止,让我快去。其实入住时我已问过这个问题:老人生病时怎么办?答:他们与多家医院均有绿色通道,医生也能出诊。就在前一天探望时,我还交代过小护士:如果老伴状况不好,立刻请医生出诊,如果要住院,立刻送医院。现在,我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几分钟后,养老院又来电话,说医生讲:不需要送医院,他也不能出诊。医生的方案是,让老人侧卧,拍他背部,把痰咳出来即可。说即使送医院,也不过是用吸痰器。我松了口气,以为问题不大。不想又几分钟,电话又来了,说老伴已出不来气,他们已叫了救护车。我让他们把老伴送到家附近的X医院,我也去那儿等。但等又一个电话打来时,已是救护车的医生了,说因下雨,车速很慢,他们还未到,老伴已咽气了。但他们仍要我去养老院,说要签什么文件。
外面正下大雨,我就是去了,人最后仍是要送到X医院的太平间。我就叫他们直接送医院吧,还能节约点时间,我在那儿等。医生说这要请示领导。用了很长时间后,回说领导不同意。我不明白为何要多出这许多不必要的折腾?最后恐怕是医生自己做主了,他与我商量,直接将老伴拉到我家,然后上楼来签署文件。
我一直是两手准备,寿衣早备好了,殡葬也预先咨询过附近的寿材店,但这时电话却打不通了。医生自告奋勇帮我联系了一个叫殡葬公司的私人殡葬公司,把灵车开到了楼门前,说是一条龙服务,开价1万多元。
2014年母亲过世时,我办理过这事,知道水分很大,一些老礼俗,如要打把伞,要头枕什么,嘴含什么的……母亲身为唯物者,不信这套,甚至很厌恶这些。老伴也如此。于是我要求他们开出细目,我逐个儿挑选。这事费了很长时间,我心里着急,怕因耽搁而寿衣穿不上身。最后终于谈到6500元之内,几乎降价一半。这事能谈通,也是因为寿材店的电话打通了,我两边比价。但寿材店在关键时刻,也是含含糊糊拐弯说话,始终不肯报出一个具体数字。我不再为最后的一点钱砍价,订下了这个一条龙服务。
我曾要求现场看擦洗身子换寿衣,但等我签好合同进到救护车时,他们已将下身穿好了。在我一再要求下,他们才拿出一个装了液体的瓶子,掏出一块不知什么布给老伴擦洗上身。我看他们连瓶盖都没打开过,知道他们没有进行下身的擦洗,但这时外面大雨如注,一片漆黑,车内又狭小局促,我知道再要求一切重新来过也不太可能,就不苛求了。
殡葬公司的小张,恐怕有点看不过去,说送我一床被褥(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讲究),然后将人入棺,移送到灵车上。我看了看医生开具的救护车费用,没有加价,心里很感激他。他一没有催促我们,二没有加价,还帮我联系了殡葬公司。
此时天已大黑,车一直开到东郊殡仪馆。一个值班的小姑娘打着哈欠为我办了消毒和冰柜手续。我也抽空给小叔子和儿子打了电话报丧。小叔子家住河北涿州,身体不太好,曾两次来北京看过他哥,此时在山东海边避暑。儿子远在澳大利亚,正办绿卡手续,不能离境。他们都来不了,我就按先前与老伴商量好的:一切丧事从简。又按应单日出殡的老礼俗,定了后天火化。
殡仪馆旁一排都是私营的殡葬服务,我用的这家殡葬公司也在其中。老板很客气,说再次为我打折:4800元。包括:骨灰盒2600元,被褥费400元(并未白送),灵车1800元(包括纸棺材、尸袋、棺罩等)。但不包火化费2160元了。擦身费我单给了400元。然后老板叫人代我打了辆车,也不免费送我了(小张曾说他们免费送我回家,因为我不认识路)。这期间,老板又要我多给了100元,说是给值夜班的小姑娘的,只剩下3个冰柜了,她值夜班,是他特意叫她留下一个的。其实那晚连我一共只有两家办事,而那一家,早就定下冰柜了。
回到家,已是晚上10点半,心里空落落的。还没吃晚饭,也吃不下什么东西。
第二天去老伴单位报丧。国家早已改革了殡葬制度:丧葬费一律5000元包干,单位不再插手。抚恤金按各人生前工资标准核算。
我向更多亲友报丧。后事怎么办?我想,人已耄耋,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已走大半;没走的,也走不动了……于是决定,一人独办丧事,谁也不惊动。
我曾想在已故亲人的陵园再买块墓地,一家人最后也是聚在一起。不想墓地已飞涨至10万元(不到1平方米),比房价还贵(当年仅3000多元)。再想,买了地也不是自己的,还要不断再交地租费(第一次20年后交,以后每10年一次;也还要不断地涨价)。孩子在国外,万一有事一时回不来,地就收回去了。辗转反侧一夜,终于想通,不买地了,等我也走时,叫孩子将所有亲人骨灰一起海葬吧。也不开追悼会了,一切从简。
第三天起得晚,记得家中有个青白色瓷罐,很是素雅,洗净后带到了殡仪馆。
前一晚小雨,这天初晴,空气很好,蓝天上飘有几朵白云。
接待员老张很认真负责,据他说,这天就我一人办理。一切都还顺利。最贴心的是,临火化前,老张在化妆室外给了我片刻一人与老伴静处的时间,我将朋友们、儿子,还有自己想和他说的话,都一一说到了。同时想,中国传统文化是“红白喜事”,喜欢将丧事办得如同喜事一般嘈杂热闹,人来人往。静静一人,与亲人说说最后告别的话,真的很好啊!
火化也已进行了改革,亲属不再能入火化间。不能送他最后一程,我非常遗憾。
在等候骨灰的时候,我四处转了转,发现所谓的寿衣都很贵,最便宜的也要1200元。骨灰盒也很贵,如果你买了谁家的,可将骨灰在那儿存放一年,否则就只能带回家了。国营殡仪馆的灵车也没有殡葬公司老板说的那么贵,只要不追求奢华,也有三五百元的。擦洗费不是400,而是300元。而据老张的说法,那个救护车大夫之所以帮助我联系殡葬公司,也是有回扣的。
因不买墓地了,去退骨灰盒,老板却要扣200元,说是定了又退,耽误了他买卖。商品都是有样品的,怎么就耽误了?他又说,我还带你走程序了,这也是服务啊。我说,所有程序,都是我自己一人在办,并没有谁在陪同。原来老板所谓的打折,是发现6500元包干,他赚不了那么多钱了,哪有什么发善心之说?不过这时,我已没有心情与他争辩。
12.医疗体制改革,路在何方?
老伴走后,每每回想起来,总要忍不住落泪。我是个唯物主义者,知道谁都早晚会有这一步。我难过的是,为什么一个人病重之时,不能让他好好安养,却要反复折腾他,让病者和亲属,都疲惫不堪,饱受折磨。如果老伴是在一个安静怡人的环境中,在医护人员充满爱心和责任心的照护下,有尊严地走完人生这最后一段旅程,我是不会那么锥心难过的。
从老伴骨折起,2018年里,我周转8次医院,用过8个护工;到2019年,我雇了保姆,将老伴接回家中;最后,又送他进养老院。在他人生最后旅程的一年半時间里,尽我所能尝试了几乎所有能安养老人的方法:公立医院、私立医院、康复医院、养老院、请保姆到家……我感觉自己像个孤独的流浪者,老伴则是那个破旧的行李卷,我拖着他走来走去,不知何处可以安生,何时可得安宁?最让我心疼不已的还是老伴,我眼睁睁看着一个重病老人,被人为地移来转去;每次身体都进一步虚弱……直至最后一刻。他如果是安躺在医院,其实只需要一个吸痰器,生命就能抢救过来……
我最后一次去报销时,报社老干局专职做“手动报销”的干部(有部分医药费不能走医院联网,而必须去区医保局手动报销),在讲到医保规章制度之复杂时说:不要说你搞不懂,我也搞不懂,连医保专职工作人员都说,就连他们也搞不懂。因为医保的许多规定,也是在来回地变动之中……我所听到过的靠近制定政策的人们的说法是:这就是目前最好、能照顾到最大多数人、最公正的办法了。
据国家统计局2019年8月22日发布的新中国成立70周年经济社会发展成就系列报告显示:2018年我国人均国民总收入达到9732美元,高于中等收入国家平均水平……2000年,我国老年型年龄结构初步形成,中国开始步入老龄化社会……2018年,65岁及以上人口比重达到11.9%(红商网2019年8月25日据《经济日报》报道,记者:林火灿)。
面对这种国情,政府也一直在下大力气。如2019年8月,国家卫健委等发文,推动老年护理需求评估和护理员培训工作。9月,李克强总理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務会议……部署深入推进医养结合发展,更好满足老年人健康和养老需求。又如北京市提出,社会办医,取消床位规模要求……中国银行也全面展示其养老金融服务……
而以我个人的观察与体会,中国老人大多还是希望居家养老的,但又只能是在还能自理,或身边有子女时,否则就只能在医院周转或送养老院了。我所考察过的几十家养老机构,公立口碑好的,排几年也轮不上。私立条件好的,费用贵得吓人。如一家有名保险押金最高达300万元。另一家公司,我曾向一些入住的老人问询,他们大多为高知、名人明星,或子女在海外收入较高者,但即便如此,他们大多也都是卖掉了房子才有可能入住的。
而对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来说,我以为“医养结合”的养老院或医院或许是最好的模式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医院归医院,养老院是养老院。现有的这种模式,老人住医院时,就要被不停地周转,而住养老院时,一旦有病,就也需要病人和家属再到医院去挂号排队拿药,增加许多的不便和折腾,如果是急病,有时甚至连抢救也来不及了。
在我考察的最近一波政府主导的公办民助养老院中,大多设施都很好,但一是与医保不能挂钩,有病了就必须要到医院去就诊。二是护理员仍是从社会上招聘的农民工,缺乏应有的护理培训。三是费用太高,一般在万元上下。我遇见的社区居民说:这么贵,谁去啊!所以空置率很高,没有起到解决社会养老的效用。
我以为国家或民间投资机构要想解决中国的养老问题,应以医院与养老院相结合的医养模式为主(既是医院又是养老院),尤其对于不能自理的老人来说,可大大减轻亲属负担;条件以中上水平为宜,费用应以国民收入的平均值为参考。这除了医药费外,也应该包括护工的费用(或出台国家标准,或通过物价局的审核,以规范护工费,避免乱涨价)。
在管理上,可以参考Y康复中心的经验(瑞典模式):护工由医养机构统一招聘、培训和管理,入住者的餐饮也由院方统一解决,营养配餐,合理收费。
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我希望政府能将钱更多地花在普通老百姓身上,首先更多地关注国内民生。因为中国的老年化问题,正愈来愈迫在眉睫(据2020年两会前夕的新闻报道,上海老人的占比已达到35%了),如何更好地解决老人的养老问题,不仅关联着中国的千家万户,也关系到国家的和谐与稳定。
龚玉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