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华
我生长于赣南,四十余年的人生里,所经历过的、像模像样的雪不到十场。奇怪的是,每当冬季的寒风掠过大地,我首先想起的,却是雪。那些沉睡于心湖的、关于雪的往事,总是如同春天里破土而出的麦芽,倏忽地醒来。
记忆中的第一场雪,大约发生在五六歲的时候吧。一早睁眼,被呼啦啦一大片的白给震住,从此获得启蒙,知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雪的物质,它晶莹、洁白,有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每天都外出劳作的母亲,终于妥妥地陪我待在家中。她提了桶,就在家门前的禾坪上,将那么白、那么厚的雪一勺一勺地铲进桶里,几个来回,就把家里的大水缸装得满满的。然后,母亲搬了两张小凳子,与我并排坐在水缸前,一手搂着我,一手拿勺子堆雪人。我惊奇地看着那缸雪渐渐变出一个大肚子和一个小脑袋。母亲切了一截胡萝卜,雪人便有了一个红鼻子;又找来两粒黑豆,眼睛便有了滴溜溜望着我的感觉。儿时的我,没有童书,亦不知道电视为何物,那个胖乎乎的雪人,是我记忆里唯一的童话。后来,我在小学课本里读到《瑞雪》,其中的一幅插图竟与母亲堆出的雪人那么相似,一种梦幻般的幸福感瞬间袭遍全身。
念小学时,有一年与哥哥一道去外婆家过寒假。外婆与三舅住,我们便也住在三舅家。那年冬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我与表弟表妹们兴奋得像一只只疯狂的兔子,四处蹦来跳去。我们跑到山坡上,捞起一把一把的雪团成一团,使劲儿地往对方身上砸去,把全身滚得湿漉漉的。后来又跑到矮一些的猪舍下面,跳起来够长长的冰凌,掰一根下来便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脸蛋、嘴巴、手背全冻得像涂了胭脂一般红。三舅母急得直跺脚,跑出来追我们回去烤火。可是她把嗓子都喊哑了,我们也没有人听她的。后来,等我们狼狈归家,三舅母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却仍旧耐心地一个一个捉了我们换衣服、换鞋袜,还把我们的手塞进火笼中焐暖。不曾想没过几年,她便因病英年早逝。那个下雪的冬天,成了她留下的最后的暖。每每忆及,我仍禁不住泪眼婆娑。
时光匆匆,翻阅开定格在生命中的第三场雪,那时我已是初中住校生了。下雪的前一天,天气奇冷,许多同学都选择请假归家。寝室条件极差,在木地板上直接铺张席子便是我们的床,那种冷是自不必说的。我大约算是努力学习的那一小撮人吧,竟老老实实地待在学校。那天晚上,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寝室里仅剩几个女生,我们挤成一堆,又取了别人的被子享用,垫两床,盖三床,竟睡得格外暖和。第二天上午停课,我一个人踩着雪走路回家。不用说,到家后鞋子早已湿透。一进家门,嗅到厨房柴火的香味,进去,见奶奶端坐其间,灶边闪动着金黄的火苗,我冻得僵硬的眼眶忽然溢出泪来。奶奶一边心疼地啧啧着,一边打了温水与我泡脚,切新鲜的萝卜块焐热了给我敷在脚后跟的冻疮上,热热的、痒痒的。今日,奶奶早已不在,但她慈祥的面容却依然清晰如昨。
当刀郎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的家乡亦没有例外地被一场大雪弥漫。其时,我刚刚调到城区一所重点小学,做着84个孩子的班主任。清晨看到雪,第一感觉是务必早早地赶赴学校,安顿好孩子们。那一天,来校的孩子极少,学校通知停课,我一个一个让家长接回了家。然后是全体教师开会,我突然犯愁,从庆同楼至综合楼要经过一块宽阔的操场,必须踩着厚厚的雪过去,而我的靴子却不防水。同年组的秀兰老师穿了一双高筒的雨靴,她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我来背你过去吧。”事实上,我们平日并无多少交集,而且,她个子不算高大。我趴在她的背上,心中百感交集。将我放下时,我见她大口地喘着气。开完会,她又直接过来蹲在我面前,把我背回车棚里。我知道,此时“谢谢”两个字有多么单薄,可是我能给出的又仅仅是这两个字。她的并不宽厚的脊背,成为那个冬天里最温暖的记忆。
此去经年,雪落无声。唯余一团又一团的暖,住在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