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张诚》中的国事家事

2021-12-12 10:06郑子运
蒲松龄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国事家事聊斋志异

摘要:《张诚》融入了清兵南下入侵山东、丁酉科场案、入旗汉人官员出籍的政策等国事,还融入了蒲松龄父亲的行实以及他本人成家、分家等家事,暗示了蒲松龄固有的民族观念、隐秘的心理活动和微妙的创作心态。融入的这些国事家事除了加强了作品的现实意义,还有助于推定《张诚》作于康熙二十一年,即1682年,以及有助于解决蒲松龄兄弟析箸之年的争端。

关键词:聊斋志异;张诚;国事;家事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张诚》在《聊斋志异》中独具特色,写的是战乱与手足之情,融入了较多的国事、家事,有显有晦,都经过了蒲松龄惨淡经营,才使之成为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都很高的作品。

一、《张诚》中的国事

篇首交代:“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 [1]362篇中张讷又自言:“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父遭兵燹,荡无家室。” [1]366太夫人又言:“我适汝父三年,流离北去,身属黑固山。” [1]366所谓“明季清兵入境”云云,并非指1644年清室入主中原,而是指两年前清兵南下大掠山东,因为若是指前者,就不会有“流离北去,身属黑固山”之事,张氏也不必从山东迁徙到河南,因为两省几乎同时清兵入侵,受战乱影响的程度相当,而在1642年、1643年之间的数月之内,河南受清兵的侵扰较小。“黑固山”需要略作解释。“固山”是美称,加于爵号、官名之前,如固山额真。“固山”又汉译为“旗”,但满洲八旗之中无黑旗。清初定鼎中原之前有猛将名固山,姓哲尔德,骁勇善战,为清兵首次包围北京、平定朝鲜立下了赫赫战功。其人愈勇,必然杀人愈多,于是蒲松龄借“黑固山”以讽刺入侵山东的清兵将领。对于战乱和清兵将领,蒲松龄都有意含糊其辞,点到为止。

崇祯十五年(1642)十一月,清兵大举入塞,侵略明朝的北直隶、山东等地,一度攻陷南直隶北部的沭阳、丰县,而山东受祸最烈,几乎全境烽火遍地。《崇祯实录》卷十五云:

(闰十一月)壬寅,清兵攻河间,明日(1642年12月28日)分向临清,入霸州,兵备佥事赵辉死之。乙巳,入文安。丙午,自青县趋长芦。戊申,入临清。戊午,攻东昌,刘泽清御之,遂西攻冠县。辛酉,清兵自临清分五道。壬戌,攻宝丰。癸亥,攻张秋。乙亥,入沂州,又入丰县。(戊寅)清兵破蒙阴、泗水、邹县。十二月丁卯,清兵自长垣趋曹、濮,别将抵青州,入临淄县,知县文昌时阖室自焚死。戊辰,破阳信。辛未,破滨州。癸酉,入兖州,执鲁王寿镛自经,兵备王维新、知府邓锡藩、副总兵丁文明、吏科左给事中范淑泰等死之。己丑,破滕县。甲午,破峄县。乙未,破郯城。[2]453-459

清兵虽然没有攻下东昌,东昌城外及各个属县遭受蹂躏自不必待言。《张诚》中的张家原本就在东昌府,而东昌府也未能免于兵燹,蒲松龄设置故事开始时的背景很切合实际。

《崇祯实录》卷十六又云:

(崇祯十六年)二月,清兵掠寿光,攻德州,入武定、莱阳,杀故工部右侍郎宋玫、吏部郎中宋应亨、中书舍人赵士骥、知县张宏等。壬午,刘泽清战于安丘,却之。戊子,清兵登莱合军。(三月丁酉),清兵攻德州,不克,往西北。别部攻武定州,拒却之。俄守备放炮,误伤臂,守者溃,城遂陷。[2]463-466

另外,清兵还攻陷了济南的属县新城。清兵1642年12月底攻入山东,大肆烧杀掳掠长达4个月,直至1643年4月才撤出,5月出塞。

清兵此次入侵的战果,阿桂等《皇清开国方略》记载甚详,该书卷三十一云:

大军自崇德七年(1642)十月征明,是年(1643)五月癸卯,奉命大将军贝勒阿巴泰、内大臣图尔格遣学士额色赫等自军营奏报:臣等率大军直抵明境,至兖州府,莫能拒守。歼其亲王一,郡王五,及宗室等千人。计攻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共八十八城,归顺者六城,击败敌兵三十九处所。获黄金万有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金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珍珠四千四百四十两,缎五万二千二百三十匹,缎衣三万三千七百二十领,皮衣一百一十领,貂狐豹等皮五百有奇,角千一百六十副。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驼马骡牛驴羊共五十五万一千三百有奇。外有发窖所得银两,剖为三分,以一分给赏将士。其众兵私获财物无算。①

辉煌战果的背后是血腥屠杀和疯狂掠夺。战火所及,富庶之地多在山东境内,况且清兵在山东抄掠最久,毫无疑问,战利品大部分来自山东。

这俘往辽东的近三十七万人,其中的壮丁被迫从军,其余的大多难逃沦为家奴的命运,只有少数人幸免。《张诚》中的太夫人原为东昌府人张氏之妻,清兵入境山东时被俘,“流离北去,身屬黑固山”,半年后生张别驾,入旗籍;又半年,黑固山死。张别驾成年后进入仕途,任江宁府通判,解任后认祖归宗。太夫人言张别驾“今解任矣”,是辞职吗?不是。在汉代,官员可以称病去官,晋代的陶渊明还可以自免去职,这些举动在君主高度集权的明清两代已经行不通了。明清两代,官员解任的原因很多,主要有衰老、疾病、遭到参劾、丁忧、诖误、罢软等,张别驾解任出于何因呢?其人四十一岁,正当英年,骑马率队出城游瞩,并非疾病缠身,也不似被人参劾之状,况且解任后即顺利出籍,也表明并未被人参劾。黑固山死去已数十年,生父生死未卜,老母犹在,也不是丁忧,诖误的可能性最大。一方面,张诚遭猛虎衔去,六七日之后,张讷出门寻弟,“逾年,达金陵” [1]365,终于找到,并与解任的张别驾相认;另一方面,张诚为出都的张别驾所救,带到南京,如此,期间历时不足两年,与官员考绩三年一次不合,则张别驾解任很有可能是因为任职期间诖误,历任才不足两年。蒲松龄的馆东毕际有顺治十八年(1661)升任通州知州,康熙元年(1662)到任,康熙二年(1663)因诖误解任,任职不足两年。张别驾、毕际有任职都不足两年,均遭解任,归乡后都未再起复,当是蒲松龄将毕际有的经历套用在张别驾身上。

张别驾归宗前的经历当本于李士桢的事迹,但鉴于后者是康熙朝名臣,蒲松龄不便将两者写的过于相似。李士桢并没有忘本,对昌邑的姜氏本族关爱有加,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没有认祖归宗呢?张别驾的官位远低于李士桢,仕至通判(别驾),蒲松龄为什么不给张别驾设置一个高于通判的官职呢?为什么又不让他居官至老呢?只有知晓清朝的政策,才能解答这三个疑问。清代钦定的《皇朝文献通考》卷二十“户口考”载乾隆七年(1742)乾隆的口谕云:

八旗汉军,其初本系汉人,有从龙入关者,有定鼎后投诚者,有缘罪入旗与夫三藩户下归入者,内务府王公包衣拨出者,以及召募之炮手,过继之异姓并随母、因亲等类,先后归旗,情节不一。其中,惟从龙人员子孙皆系旧有功勋,无容另议更张。其余各项人等,或有庐墓产业在本籍者,或有族党姻属在他省者,朕意欲稍为变通,以广其谋生之路。如有愿改归原籍者,准其与该处民人一例编入保甲;有愿外省居住者,準其前往居住——此内如有世职,仍许其承袭。不愿出旗者,听之。所有愿改归民籍及愿移居外省者,限一年内具呈本管官查奏。如此屏当,原为汉军人等生齿日多,筹久远安全计,出此特恩,后不为例。

后一年,乾隆又降口谕云:

前降谕旨,八旗汉军人等有愿改归民籍及移居外省者,准其具呈本管官查奏,原指未经出仕及微末之员而言,至于服官既久、世受国恩之人,其本身及子弟自不应呈请改籍,朕亦不忍令其出旗。嗣后,文职自同知等官以上,武职自守备等官以上,不必改归民籍。①

“不应”“不必”之措辞虽然温和,实际上等于“不许”。由于乾隆的这两道圣谕,身为高官、又从龙入关的李士桢的子孙自然不能出旗、改归民籍,不仅如此,甚至他们恢复本姓都非易事。在府级官员中,按职权、地位的高低,依次是知府、同知、通判,通判正好比同知低一级,既然任同知以上的旗籍汉人不得出籍,可以出籍的汉人其官职最高当然只能是通判。奇怪的是,《聊斋志异》成书于康熙朝,何以与乾隆朝的政策暗合呢?《慈悲曲》据《张诚》改编,张复的官职是同知,不是通判,但同知仅比通判高一级,而乾隆谕旨规定的是“同知以上”,从都指明“同知”这一点来看,仍然是一种暗合。暗合未必是巧合,考虑到法令的出台往往其来有渐,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旗籍汉人官员出籍已有先例,因为不多见,没有成为定制,至乾隆朝,为顺应“汉军人等生齿日多”的时势,乾隆只是据已有做法立法而已。

另外,《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二十九“官员更名复姓”条云:

康熙三年题准:汉军、汉人见任官员,在内中书、行人、评事、博士,在外知县以上,皆令具题;其余见任及候选官员均由部核明注册。旗下取该都统印结,汉人在京取同乡京官印结,在外具呈地方官咨部,准其更复。旗人移咨户兵二部暨该都统,汉人止咨户部。①

复姓指的是中行评博及知县以上的旗籍汉人(汉军)、汉人从冒认的汉姓改归本来的汉姓,不是指由旗人的姓改归汉姓。该政令适用于李士桢的情况,但他并没有从李姓改归姜姓,可见此事对高官而言并非简单易办。相比之下,出旗籍则更难,如蓝理康熙朝仕至福建提督,死后才由皇帝赐其家属出旗籍。张别驾能在黑固山死后多年以荫庇入仕,可见张别驾当时必是旗姓,不符合康熙颁布的复姓政令。乾隆的旨意好处在于通判以下的旗籍汉人官员改归民籍并不影响仕途,而康熙的旨意则不然,没有明确涉及旗姓、汉姓之间改易的问题,而且旗姓改汉姓比较敏感,几乎等同于从旗籍改归民籍,但是,未出仕的旗籍汉人是否可以由满姓改归汉姓甚至由旗籍改归民籍呢?康熙的谕旨没有明言,至少没有明令禁止。有一种情况是,卖身旗下为奴仆者,只要本主同意,就可以赎身,即从旗籍改归民籍,此现象时有发生,康熙朝虽然颁令限制,但同时基本上也持默许态度,只要无人揭发,政府也不过问。若更进一步,旗籍汉人任同知、通判者,官职本不高,如又解任,应该也可以酌情办理满姓改归汉姓,至于旗籍改归民籍,距前者毕竟只有一步之遥,且无关国家大体,可以通过迂回的途经办理。当然,在康熙朝,由于旗籍带来的政治优势和生活便利,罕有解任的旗籍汉人官员改归民籍。张别驾不能在恢复张姓的同时又保有通判这一官职,在这种情况下,去官成为他换得民籍的首要前提条件。《慈悲曲》载张复“现今赎了身” [3]926,这很值得注意,张复是卸任的同知,不是旗下家奴,何以要赎身呢?赎身当是出于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由此可以推知,张别驾是假借赎身的名义出旗,舍此之外,他当时难有其他合适的方式出旗(如犯重罪遭驱逐出旗自然不可取)。蒲松龄给张别驾安排了通判这个官职,然后又让他被罢了官,以便他认祖归宗,这是蒲松龄的民族观念在起作用,满汉之间的民族界限牢牢地扎根于意识深处。为了实现创作意图,蒲松龄不得不让张别驾罢了官,“今解任矣”,寥寥数语,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从此种微末处也可以窥见蒲松龄惨淡经营的匠心。至乾隆朝后期,时移势异,有少数通判以下的旗籍汉人官员解任后为了规避亏空款项或旗差等选择出籍,与《张诚》中张别驾的出籍不可同日而语,自应另当别论。

二、《张诚》中的家事

蒲松龄还将自己的家事融合到《张诚》里面。蒲松龄之父蒲槃有妻妾三人孙氏、董氏、李氏,经商致富,蒲松龄《般阳土著》(《蒲氏族谱》)云:

槃,孙氏、董氏、李氏。生五子:兆箕,绝;兆专,绝;柏龄;松龄;鹤龄,绝。少力学而家苦贫。操童子业至二十余,不得售,遂去而贾。数年间,乡间称为素封。①

张氏也经商,“先贾于西道”,先后三娶妻室;张氏第三个妻室姓牛,实际上影射蒲槃第三位嫁进门的李氏,这是考虑到唐代著名的牛李党争,“牛李”并称,况且《慈悲曲》直接定张氏的第三个妻室姓李。另外,蒲槃“长公早丧,四十余苦无子”,而张别驾四十一“无长君” [1]366,措辞稍异,意义相同。张别驾初认张诚为义子,蒲槃曾过继兄弟的儿子为后,也相类。张氏与原配及长子数十年离散而消息茫然实际上也是蒲槃原配的早逝以及长子的早夭这一情形的变异。

张诚性孝友,入山助张讷砍柴,不幸被虎衔去。这一惊险情节,实际上也是取材于蒲松龄自己的家事。蒲松龄的长子名蒲箬,也是贡生,乾隆《淄川县志》卷五《选举志·续贡生》为其立传云:

蒲箬,字青笠,松龄子。内行修谨,不苟尺寸。家剧贫,父远出,亲操汲爨以供母。得闲即倡诸弟读书一堂,虽枵腹不恤也。母尝病,求药山中,深夜有狼成群,四面嗥哮,遇驮者冲之,乃免于难。①

很明显,蒲松龄将蒲箬入山采药遇狼之事敷衍成张诚深山遇虎的情节。张讷送张诚回学堂,叮嘱塾师好好看管,其实也是“得闲即倡诸弟读书一堂”的变异。另外,张氏兄弟的名字也与蒲松龄两个儿子的名字有联系:张讷、张诚是兄弟,蒲箬、蒲篪也是兄弟,讷与箬叠韵,篪与诚双声。这些当然是蒲松龄有意为之。

《聊斋志异》很少交代人物的年龄,一篇之中明确交代三个人物年龄的,《张诚》为仅见,具体情况是:“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二十二。” [1]366给出三人精确的岁数,看似毫无必要,其中却暗藏玄机。先看蒲松龄为什么将张别驾的年龄设置为41岁的问题。前面提到,清军1642年底侵入山东,从该年算起,至1682年,是第41年,而蒲松齡定张别驾的年龄为41岁,这是暗示《张诚》创作于1682年。与《张诚》前后相近又可以推知年代的作品,可以支持这一观点。从《张诚》开始往前数到第五篇是《莲香》,文末的纪年是康熙庚戌(1670)。从《张诚》开始往前数到第十一篇是《祝翁》,文末的纪年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从《张诚》开始往后数到第十篇是《林四娘》,篇中林四娘自称:“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所谓“遭难而死”,指的是顺治二年(1645)清廷下令登莱巡抚杨声远派人押送衡王朱由棷及其眷属等人进京,部分没有随行的宫人第二年也被解往北京,有自缢而死者和逃脱者。过了十七年,是1662年,由于该故事发生于陈宝钥任青州巡道期间,陈宝钥康熙二年(1663)始任青州道,所以,所谓的“十七年矣”,从1646年开始计算是没有意义的,而应当从1663年开始计算,过了十七年,是1679年,则《林四娘》当作于1679年。总而言之,从《祝翁》到《林四娘》,当作于1670年到1682年之间;定《张诚》作于1682年,正好在此范围之内。另外,本年度国家无事,蒲松龄的生活也波澜不惊,蒲松龄暗示的这个年度只能是《张诚》的作年。

张诚十六岁,从1642年即生于本年开始计算,十六岁时是1657年。1657年,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对蒲松龄而言都有特别的意义。1657年发生了科举史上著名的丁酉科场案,此事对蒲松龄颇有影响,他数十年后创作了《于去恶》,在文末还特意提及丁酉科场案。《于去恶》写张飞入地狱撕裂地榜,使有真才实学的落榜举子于去恶等人得以金榜题名,与《张诚》写观音菩萨入地狱救苦救难,在构思上出于同一机杼,在寓意上应当也有相通之处,因为张讷到地狱中寻弟,尤其是他在父亲面前表示“行将穿云入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 [1]365,“弟”与“第”读音相同,正可表明蒲松龄下定决心,意欲终身坚持不懈、冀博一第。蒲松龄一直应考到六十多岁,可见他确实曾经下过巨大的决心,这种决心不可能在他耗费大半生精力呕心沥血创作的《聊斋志异》中完全不露痕迹,从这一点来看,《张诚》表现了蒲松龄隐秘的心理活动和微妙的创作心态。就个人生活而言,1657年蒲松龄成婚。蒲松龄《述刘氏行实》云:“顺治乙未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子充掖庭,人情汹动。刘公初不信,而意不敢坚,亦从众送女诣婿家,时年十三,姑董与同寝处。讹言既息,始移归。又二年,始行御轮之礼。” [3]250顺治乙未为1655年,则“又二年”为1657年。“别驾得两弟,甚欢,与同卧处” [1]366此等友于兄弟,反映到蒲松龄的新婚,正是《诗经》所谓的“燕尔新婚,如兄如弟”。蒲松龄与妻子刘氏伉俪情深,相濡以沫,创作《张诚》时纪念成婚之年,也在情理之中。

张讷二十二岁,从1642年开始计算,二十二岁时是1663年,即康熙二年,蒲松龄的生活境遇在该年发生了重大变化,即兄弟析箸,不得不独立谋生。关于析箸之年,王枝忠断定是康熙三年,根据是长男蒲箬生于康熙元年(1662),长女约生于康熙四、五年间,蒲松龄《述刘氏行实》载“时岁歉”“时仅生大男箬”,而《淄川县志》载康熙三年、四年淄川有灾;袁世硕、徐仲伟定为康熙二年到三年之间;蒲先慧定为康熙二年,邹宗良驳之,重申王枝忠的康熙三年说,并补充了两条证据,分别是:

一、蒲松龄的长子蒲箬此年三岁,即周岁二岁,与《述刘氏行实》中“时仅生大男箬,携子伏鼪鼯之径,闻跫然者而喜焉”的记载相符。二、《述刘氏行实》记载松龄一家三口分家时分粮食的情形说:“时岁歉,荞五斗,粟三斗。”其分家所分到的“荞”(荞麦是救荒作物,也是霜前作物)、“粟”诸物,也都是成熟的秋粮,故分家的时间不会早于这年的秋天。[4]25

不过,王枝忠、邹宗良的结论难以成立,主要有以下三条理由:第一,以县志印证“岁歉”过于拘泥。《皇朝文献通考》卷四十五《国用考》云:“是年(顺治十八年),山东淄川等四县蝗……康熙元年,福建闽县十二县、四川建昌等卫、陕西西凤、兴安等府水,至是奏免其年各灾田赋额有差。” ① 而《淄川县志》卷三《灾祥》载:“(顺治)十三年蝗,无秋。康熙三年三月二十四日,陨霜杀麦。四年春,大旱,秋饥,蒙蠲本年田租。” ② 顺治十三年(1656)、十八年(1661)淄川都有蝗灾,前者没有减免灾田赋额,后者却蒙减免,可见顺治十八年比起顺治十三年灾情即便不是更严重,也是相当的,但县志只开载了顺治十三年,却失载了顺治十八年。蒲松龄有一首寄怀王如水的诗,诗云:

慈帏昔见背,正值年岁荒。猝谋周身具,时势何匆忙!兄弟相痴对,枯目以仓皇。思欲贷知己,所识无膏粱。况遭天年凶,粟粒等夜光。[3]531

蒲松龄母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而从“年岁荒”“天年凶”两语可知该年为灾年,但县志同样失载。何况“岁歉”从措辞上看,偏指小灾之年或者收成略低于常年。县志于大灾之年尚且失载,不载小灾之年更属正常,所以依蒲松龄之准绳,康熙元、二年是否歉收,是无法依据县志认定的,即不能直接排除这两年而将“岁歉”认定为康熙三年。康熙四年(1665)是大灾之年,自应排除在外。第二,蒲先慧是蒲松龄的十二世孙,他依据的是本族的传闻,有一定的可信度。何况蒲松龄自乾隆后期以来名声日盛,他家的琐事被后人记取也在情理之中,这就是名人效应。第三,邹宗良补充的关键证据并非确凿可信。补充的第二条只能证明析箸在秋天,可不论,关键在于第一条。邹宗良又补充说:

松龄的长子蒲箬生于康熙元年的八月三十日,至康熙二年秋天恰在“始学步”的年龄,似乎还没有“伏鼪鼯之径,闻跫然者而喜焉”的那份从容。[4]25

蒲松龄的原文写刘氏“携子伏鼪鼯之径”,“闻跫然者而喜”的也是指刘氏。蒲松龄的家:“狼夜入则埘鸡惊鸣,圈豕骇窜;儿不知愁,眠早熟,绩火荧荧,待曙而已。故常自减餐留饼饵,媚邻媪,卧以上床,浼作侣。” [3]250-251可见,蒲松龄的家位置偏僻,甚至有狼夜入其家,刘氏胆小,常请邻媪作伴,在这种情况下,刘氏听到行人的脚步声就心中窃喜当然很正常了。邹宗良之所以说蒲箬从容,当是为“携”字所误。“携”字多数情况下指的是牵手或一起,邹宗良从而认定此时蒲箬已经过了始学步的年龄。但“携”字并非都是指牵手,如《聊斋志异·巩仙》记:“道士自外入,笑曰:‘携得公子至矣,可速把襁褓来。尚妻最贤,年近三十,数胎而存一子;适生女,盈月而殇。闻尚言,惊喜自出。道士探袖出婴儿。” [1]1337可见置于袖中也可以说是“携”。如此,《述刘氏行实》中的“携”字不能表明蒲箬早已过了始学步之年。

《张诚》可以证明蒲松龄兄弟析箸之年当以蒲先慧所持的康熙二年说为是。张诚的年龄所暗示的1663年,不是指向蒲松龄兄弟析箸,又会是指什么呢?《张诚》歌颂的是手足之情,最后三兄弟合居一宅,和睦相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正是蒲松龄理想的家庭模式,而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妯娌之间的矛盾,蒲松龄兄弟早早分了家,尤其是分家时的争抢,伤了手足之情。有惩于此,蒲松龄才越发强调宗法制下的兄弟之情,除《张诚》之外,《二商》《仇大娘》《曾友于》等篇都是如此。既然《张诚》暗示1657年蒲松龄的家事,与这一年最接近的1663年不也应该如此吗?1657年成家,1663年分家,成家、分家不正是现实生活中常见而前后相续的事吗?《张诚》甚至没有明确交代张氏三兄弟娶有妻室,尤其是张别驾,他与其母太夫人入见其父张翁的情形是“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 [1]367张别驾毕竟已经四十一岁了,应该是“别驾夫妇入拜”才合常理,蒲松龄并不是疏忽,而是因为妯娌不合导致了兄弟析箸,蒲松龄创作《张诚》时尚不能完全释怀,有意回避不写。《张诚》写的是手足之情,兄弟同爨,蒲松龄笃于兄弟之情,《张诚》所暗示的康熙二年,必是指兄弟析箸而言。

据清兵攻城略地在1642、1643年之间的史实和小说张别驾生于母亲流离北去半年之后的情节推断,张别驾生于1643年,但《张诚》不是历史著作,蒲松龄只着眼于清兵入塞之年,即崇祯十五年(1642),依创作心理,张别驾生于该年。张氏三兄弟的年龄只有从1642年开始计算才能找到蒲松龄的深意所在。

蒲松龄在篇末说:“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否。” [1]368蒲松龄三次为《张诚》落泪,不能自已。该故事固然跌宕起伏、生动感人,但能洒下哪怕一滴眼泪的读者都不多见,蒲松龄自己却如此动情,主要原因不正是因为作品融入了国家兴亡带来的民族观念以及蒲家较多的家事吗?

参考文献:

[1]任笃行.聊斋志异会校会注集评[M].济南:齐鲁书社,2000.

[2]佚名.崇祯实录[Z].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83.

[3]蒲松齡.蒲松龄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邹宗良.蒲槃生平考辨——兼与蒲先慧先生商榷[J].蒲松龄研究,2010,(2).

The Affairs of Family & Country of ZHANG Cheng

ZHENG Zi-yun

(Guizhou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550002,China)

Abstract: ZHANG Cheng by PU Songling,as a novel contrived so painstakingly,was integrated into state affairs and family affairs,the former including Qing dynastys invading,imperial examination case in 1657 and national identitys change,the latter his fathers livings,his marriage and splitting of his big family, which vaguely showed his almost uncontrollable national idea,hidden mind and subtle writing psychology. These state affairs and family affairs strength th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novel,show the novel was written in 1682 and resolve the dispute about dividing up Pus family.

Key words: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ZHANG Cheng  state affairs  family affairs

(责任编辑:陈丽华)

收稿日期:2021-03-16

作者简介:郑子运(1975- ),男,山东枣庄人。贵州社会科学院文化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①阿桂,梁国治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皇清开国方略》341册451页。

①敕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皇朝文献通考》632册429页。

①敕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大清会典则例》620册569页。

①蒲松龄手稿本《般阳土著》30页。

①张鸣铎修,张廷寀等纂,乾隆《淄川县志》影印民国九年石印本,202页。

①敕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皇朝文献通考》633册151页。

②张鸣铎修,张廷寀篡,乾隆《淄川县志》民国九年石印本。

猜你喜欢
国事家事聊斋志异
沈鹏书法
家庭教育变“国事”,学校教育如何作为?
《聊斋志异》:不一样的魑魅魍魉
陈忠实与我的家事往来
“家事”和“隐私”
用法律丈量“家事”
论《聊斋志异》的悲剧意蕴
“红楼”与“纳兰家事说”
《聊斋志异》与前四史
查士丁尼《国事诏书》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