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怪小孩

王悦微

一

小馬是个奇怪的小马，比如，他讨厌吃饭，经常在午饭时候溜走。他总是丢三落四，今天忘了带作业本，明天忘了带书。以及，他很爱生气，他做错了事，你不可以说他，如果是老师说他，他就会生气，要逃走；如果是同学说他，他会发怒，跟同学打架。

我做了很多尝试，但都以失败告终，其他科目的老师也经常向我投诉，说他上课不配合，顶撞，很难沟通。总之，教小马很难。

从一年级到二年级，和小马的过招不断，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我渐渐也怀疑起自己：我这十几年的教学经验，是不是在小马这里完全失了灵？

一天下午，我照常巡视课堂的时候，发现小马正在课桌底下偷偷翻看着什么。我叫他把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把手里的书封一翻：《魔戒》！一个二年级的小孩竟然正津津有味地看这么厚的书！

我的爱才之心油然而生，声音也柔和了：“你喜欢看《魔戒》呀？”

他点点头：“整个系列我都看完了，电影也都看过了。”

我马上有了主意：“好，下周的班队课，由你来讲，主题就是《魔戒》。”

小马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到了下一周的班队课，小马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上了讲台，屏幕上投映出了他制作的PPT，“魔戒”两个大字仿佛在熠熠闪光，旁边还有霍比特人、精灵王子的照片。台下的学生发出“哇”的一声响，这么高大上的主题，离二年级的孩子太遥远了。

小马深呼吸一下，开始讲课了。他的表情严肃而郑重，讲得有些结巴，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对不善言辞的他来说，这的确是很大的挑战。但台下学生的情绪并没有受此影响，他们听得很着迷，看小马的眼神充满崇拜。

小马二十分钟的课讲完了，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我特地为小马做了一张讲课证明，并合影留念。

那一天，是我和小马关系的转折点。在那天以前，我们经常大眼瞪小眼，我批评他，他不服我；在那天以后，他再没有怒气冲冲地反抗我。

二

一次讲座，让我得以重新认识这个小孩。我发现他在语言上很有天分，字里行间充满了淡淡的忧伤，还有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老成。

有一天上课时，外头突然下起暴雨，雨点打得玻璃窗啪啪响。学生们无心上课，纷纷看向外头。我干脆停了课，让他们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赏雨，并请他们写一个小片段，主题就是《雨》。

小马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真希望这场雨一直持续呀！这样我就可以一直享受下雨给我带来的美好了！可是，雨还是渐渐地小了起来。我望着最后的雨滴，不禁热泪盈眶。我好想为这些雨叹息啊！”

我疑惑于这样的文字竟然出自这样一个难以亲近的孩子，觉得小马那桀骜不驯的表面下，应该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那小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心包裹起来呢？

我试着去接近他，一层层打开他的心扉，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心结所在：孤独的童年。很多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进了各个培训班，那里有各种技能的学习，唯独没有与人交往的课程。

小马是个高度自尊的孩子，他渴望别人的认同，渴望收获赞美，当他做不好的时候，他就用抵触的情绪来表示自己的不在乎。我单独叫他到身边，注视着他的眼睛，很郑重地说：“小马，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小孩，也是个孤独的小孩。”他的眼睛里迅速涌上了泪水。

“你哭了？”我问。

他梗起脖子：“才没有呢！”

我笑了：“没什么，容易流泪的人都有一颗温柔而敏锐的心。哭，不丢脸。”

他挂着眼泪笑了。小马还是会丢三落四，但他肯吃饭了。他还是会发怒。有一次，班级里举行书法比赛，交卷时只有他还没写好。他气冲冲地把作品撕了，然后坐在座位上哭，但他只是坐着哭，没有打人，也没有跑出去。

我对他说：“要学会控制情绪，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报复别人，因为那样受伤的只有你自己和真正爱你的人。”小马久久地看着我，流下了眼泪。

三

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一天，小马又被人告状了。学生跑来告诉我，小马在黑板上乱涂乱画。我来到教室一看，黑板上写着一行很大很大的字：“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看！”

我对小马说：“你有了愤怒，没有打人，而是写字，有进步！”

小马和其他学生没想到我会夸他，都愣了。我转头对全班说：“现在，我们让小马自己来说说他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字。”

小马努力克制着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班长说我纪律不好，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我想看一下，大家都挡着我，拦着我，不让我看。”

我把目光转向其他学生：“是这样吗？”学生们说是。

“我知道，”我说，“很多同学觉得小马调皮捣蛋，但一事归一事。他不遵守纪律，是要批评的，但你们拥上来拦着他不让他看，是对的吗？他就算犯了错，也有权问个明白，看个清楚吧？”学生们说是。

“我理解小马的愤怒，但他这次很有进步，没有吵架，没有打人，而是写下自己的抗议。他在努力管理自己的情绪。让我们为小马的进步鼓掌！”

学生们为小马鼓起掌来。小马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我知道，他这回彻底接纳我了。

我们常常为小孩的不当行为而发火，但仔细想想，这到底是因为他的行为给你添了麻烦，还是因为他的行为挑战了你的权威而发火？他真的做错了吗？

小马在黑板上写下抗议，我有什么可愤怒的呢？那不过是孩子对表达情绪的一种理解。不能因为他和大人的方式不一样，他就是错的，该被批判的。

因为经常在班级里读小马的文章，夸他写得好，渐渐地，他在同学中的人气也高了起来。每次上完写作课，要开始点评的时候，台下总有人心急地嘟囔：“读小马的！读小马的！”

有次单元写作是人物主题，选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身边人物来写，然后让别人来猜猜写的是谁。有好几个学生选择了写小马，在对他的特点描述上，无一例外地写道：“幽默，有才。”

小马在座位上不住地发出怪叫，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知道，这是他在表达他的高兴。

他是那么渴望被看到，被承认，因为一直得不到，所以一直对这个世界拳打脚踢，一直让自己伤痕累累。现在，他终于做到了，让大家看到了他的存在。这怎能不让他狂喜呢？

我对他说：“那么高兴，就出去跑两圈，大声地笑出来吧。”

他笑了，飞快地跑了出去，教室外响起了他的欢叫声。

这真是无比美好的一刻，连我手中的红笔都显得特别可爱起来。

（刘振摘自《孩子，我完全相信》，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删节，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