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特别的富养

刘小念

1

爸妈离婚那年，我8岁。妈妈没要我的抚养权，她跟一个发达的同乡私奔去了深圳。

就这样，我开始了与爸爸相依为命的日子。爷爷奶奶去世早，爸爸初中毕业后就四处打工养活自己。他早晨送报纸，白天送快递，每天五点就起床。那会正值暑假，我无处托管，就每天陪他一起出工，坐在他的自行车横梁上，和他一起跑遍城市的大街小巷。车上坡时，他会站起来，用力蹬，嘴里还喊着号子。而等到下坡时，他并不通知我，突然加速，从高高的坡顶，稳稳地冲下去。我尖叫着，欢呼着。那样的日子，虽然没有妈妈，但也没有了争吵，挺好。

白天，爸爸载着我送快递时，小件的东西，他就让我送上楼去，他则在楼下掐表。我小学百米打破校纪录的成绩，就是这么被训练出来的。而他呢，每次从楼道走出来，手里总会提着几袋垃圾。那是他看到别人留在门口的垃圾，顺手帮忙带下来的。我问他：“爸，这不是你该干的呀？有这功夫，可以多送一个件。”可他说：“举手之劳的事，与人方便，才能與已方便。”

日子久了，附近片区的居民几乎都认识他。一看到他，就喊“大于”，再亲切地喊我“小于儿”。

大家知道我们的日子紧张，便时不时塞给我一些吃的、玩的，可爸爸死活不肯收。他说：“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孩子就惯坏了。”于是，大家也就不再坚持。只不过，我慢慢发现，每家每户留给爸爸的“垃圾”越来越多，而且还做了分类，纸盒、报纸类的捆在一起，矿泉水瓶、易拉罐踩扁了，放在袋子里。还有很多人，明明需要在单位寄出的快递，却特意拿回家，让爸爸上门取件。大家在了解了“大于”的自尊后，用这样的方式，帮助着我们父女。

2

我上三年级后，爸爸开始让我做饭。他用大矿泉水桶给我自制了一个面罩，防止油溅到脸上。对于我做的饭，他百般挑剔：咸了淡了，汤多汤少，生了熟了，总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我不耐烦地说：“爸，你去打听打听，全校有几个像我这样会做饭的孩子？”他却说：“爸爸没钱送你上特长班，这就是你的特长啊，师傅把你领进门，你自己得上进用心。”

每天不管快递送到多晚，爸爸都会在晚上5点30分准时回家，跟我一起吃饭。每次一进门，他就往厨房钻，一会说米饭真香;一会又说，看着豆腐在锅里吸饱了汤汁，累了一天的自己立马满血复活。

餐桌上，我们边吃边聊。爸爸会给我讲送快递时，遇到的各种人和事，顺便听听我在学校都发生了什么。他记得班上每个同学的名字。但凡我跟他说过的事情，他过耳不忘。

我爸的至理名言是：“昕昕，今天有点不开心，做点好吃的，安慰一下自己;昕昕，如果开心了，就做点好吃的，奖励一下自己。”我一天天长大，慢慢明白，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成了，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不管发生的多大的事情，吃好喝好睡好，就没有什么能把你打倒。

有一次，爸爸请几个朋友回家吃饭，让我掌勺。看着我站在小板凳上炒出一桌子菜，他那几个朋友羡慕得不得了。你猜我爸说什么？他说，不管闺女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只要能好好吃饭，就能挺过去。原来，爸爸不是逼我学做饭，而是在教我面对人生。那天，迎着那些叔叔羡慕的眼神，再看爸爸脸上那骄傲的表情，我的成就感满满。感觉未来的人生没什么难事能轻易击垮自己。

3

爸爸对我的厨艺要求很高，可对我的学习，却无比宽松。他说：“爸一个初中生，帮不上你忙，你能及格就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想好好学习。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成绩始终处在前十名。有人夸我时，爸爸就特别谦虚地说：“昕昕这一点随她妈。”

事实上，自从离婚后，妈妈很少回来看我。但我初二那年暑假，妈妈突然回来，想要回我的抚养权。她说如果我跟她去深圳，那她现任丈夫的未来家业就都是我的了。我一口拒绝。可没想到，爸爸竟然极力说服我跟妈妈走。平时对我言听计从的爸爸，在那一刻表现得无比强硬：“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事关乎你的前途命运，没得商量。”

我们走的那天，爸爸早早出门上班了。飞机腾空而起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像被洗劫了一样，空旷而麻木。

妈妈在深圳的家很大很漂亮。她和叔叔带我去高档饭店吃饭，给我买了很多衣服，还带我去参观他们的工厂。晚上，叔叔出门应酬，妈妈全程给我“上课”：“你过几天找个机会，改口叫他爸，他没生育能力，白捡这么大一个闺女，肯定会感动得要死。”“他的家业让你这辈子不用奋斗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我很庆幸自己14岁了，在三观已经被爸爸塑造好时，见到了那样的世面。如果当初我跟妈妈生活，可能也会像她一样，变成一个见风使舵、逢场作戏、嫌贫爱富的人吧。

我只在深圳待了不到半个月，就不顾妈妈的哭骂和挽留执意回了家。

爸爸看到我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说：“我知道你会回来，但没想到这么快。”我问他：“你就不怕我真的一去不回吗？”他红着眼睛说：“敢赌才会赢，不让你去见见荣华富贵，万一你将来有一天怨我呢？不过，我从心底相信，你会回来的。”而后，爸爸眼睛更红了：“闺女，你不在家的日子，爸的心比丢了快递还慌，每天回到家，心里空落落的。”我抱抱他，说：“爸，对我妈说‘不的时候，我心里那个轻快啊！我还是最像你，我也最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像你一样有骨气。”

4

我大三那年，爸爸再一次恋爱了。对方姓刘，离异，带着一个9岁的女孩。爸爸在新开拓的街道送快递，不小心弄丢了刘阿姨的包裹。在电话里商量赔偿时，刘阿姨拒绝了。她说：“就一箱孩子的零食，谁吃都一样。”单身多年的爸爸先是被这份人品折服，接着又被电话里那温柔的声音击倒。他坚持新买了一箱零食给刘阿姨送去。以后，爸爸每次做了好吃的，都会给她们娘俩送去一份。慢慢地，刘阿姨接受了爸爸的追求。

爸爸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就这样来了。他问我：“闺女，你有什么意见？”我说：“老于，恭喜你，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爸爸结婚了。他和刘阿姨很合拍，很幸福，而阿姨家的小妹妹也非常喜欢这位后爸。如今，47岁的爸爸依然在送快递，几乎成了这个行业里的元老。我的单位就在他所辖的片区。他到我们单位送件时，总是顺路给我带点刘阿姨包的饺子、一袋水果或者一杯咖啡。

父亲节那天，我想给爸爸送份礼物，就去做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你是整个江汉路最靓的仔。

那些天，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像当年陪爸爸送快递那样，寻找这条街上的老熟人，让他们在锦旗上签名。我收获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是个难得的好人。”

是啊，他也是这世界上难得的好爸爸，虽然我们家条件不好，但他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独立，给了我最特别的富养。我爱他。愿上苍保佑我的爸爸，让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看我出嫁，等我生娃，给我更多时光好好孝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