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何市避天明？

袁家方

旧货市场最初的形态，是“晓市”，又称“鬼市”，俗称“小市”。

外国的晓市

晓市不是中国独有的商业现象。外国也有，甚至也称之为“鬼市”。

20世纪90年代去美国，时居美国的老同学带我去了加州的一个很大的跳蚤市场。市场面积至少有足球场大小。我们是7点到的，很多摊位出售的是蔬菜水果之类。闲逛中我发现还有旧货，如工艺品、灯具、木工工具、五金工具等等，大都是有些年头的物件。老友告诉我，这市场同时还是“鬼市”，只是他没有半夜叫起我来看罢了。后来，也没得机会再来。但由此，倒是知道美国也有如北京那样的“鬼市”。可惜没能亲眼得见这“西洋景儿”。

新喀里多尼亚市场

新喀里多尼亚市场，英国伦敦最重要的古董市场，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商人，特别是那些专业收藏家。甚至，它被称为收藏家们心中的麦加。这市场只在每周星期五开市一天，早上6点开市，但商贩们在黎明时分就架好了他们的摊位。如果你上午9点去，那些最好的便宜货早就出手了。

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惠顿市，有个通宵的跳蚤市场。它一年只在八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晚上5点开门，次日上午9点闭市。那市场上，也是有微弱的灯光照在数不清的来自逝去岁月的物件上，也鬼影憧憧——不计其数的“淘金者”们打着电筒，在数百个摊位上挑选那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直到天亮。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圣·特尔莫跳蚤市场，也是仅每周日开放，凌晨4点开市，中午结束。

听一位加拿大华侨说，加拿大也有和北京一样的晓市，人们也称之为“鬼市”。

如此看来，“鬼市”，不是北京才有的，也不是中国“独有”的，还是“国际惯例”。究其实，还是和旧货或古董交易的特点直接关联。

古代中国的“鬼市子”

从历史上看，我国的“晓市”自宋代以来，于记载中渐多。

《东京梦华录》卷二“潘楼东街巷”：“潘楼东去十字街，谓之土市子，又谓之竹竿市，又东十字大街，曰从行裹角茶坊，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子。”

《东京梦华录笺注》一书作者伊永文先生在案语中说：“自宋以来，由鬼附市者渐多，於是乎绝早点灯买卖，无物不有，黎明即散，皆曰‘鬼市子。其真者稀，赝者多;优者少，劣者众。虽说贸易，诈伪百出，更有以鬼蜮之谋，行鬼狐之技，出销前代手笔，田野器物，夜盗夜售，使好小利者纷纷竞趋，成‘鬼市子之主流。”（《东京梦华录笺注》，[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8月第1版，第168～169页）

“鬼市”的称谓或就源出轶事传说。《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就转载了几则，这里从中选取三则：

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三：欧阳文忠公尝言昔日夷陵从乾德泊舟于汉江野岸中，夕后闻语言歌笑、男女老幼甚众，亦有交易评议，及叫卖果饵之声若市井然，殆晓方止。翌日，召舟人问之，云闻声但不见人，而四瞻皆旷野，无复踪路，文忠乃步于岸，远望有一城基，近村而询之，即曰古隋地也。

如今的北京“摸黑”市场

阙名《辇下岁时记》鬼市辇：俗说务本坊西门是鬼市。或风雨曛晦，皆闻其喧聚之声，秋冬夜闻卖干柴，云是枯柴精也。

元好问《续夷坚志》卷二“鬼市”：裴翰林擇之，阳武人。六七岁时，以大父（爷爷）马上抱往县东北庄。至外壕，见门东北有市集，人物皆二尺许，男女老幼，吏卒僧道，攘攘往来，市人买卖负担，驴驮车载，无所不有。以告其大父，大父以为妄，不之信也。盖三四至其处，亦皆见之。此与吕氏《碣石录》记“武平周鼎童时村居，一日，县人市集，鼎骑长耳（驴别称‘长耳）从父入市，时地色微，辨见道旁两列皆佛像，闭目不敢视，开目又不见”两事大相类，但佛像之多何也？（《东京梦华录笺注》，[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8月第1版，第167、168页）

古时鬼的故事里也有鬼的集市贸易，“鬼市”一词，或即由此而来。

老北京的晓市

北京人所谓“晓市”，因其通常自后半夜三点钟起，日出散市，就是在冬天，一般也不超过上午的九点钟。有着“露水集”的特点。至于“小市”，强调的是那市场只卖零碎用物，罕有大物件。

《旧都文物略·杂事略·市井琐闻》“晓市”条中称：

旧京地幅辽阔，官设市场，以利民众。而于东、西两市场之外，更有晓市之设。每值鸡鸣，买卖者率集合于斯，以交易焉。售品率为骨董，半系旧货，新者绝不加入。以其交易皆集于清晨，因名晓市，或谓鬼市，亦喻其作夜交易耳。俗呼小市，误。旧传：此项市场非官设，缘有世家中落，思以动产易米柴之资，复耻为人见，因于凌晨，提携旧什物，至僻处兜售，遂相沿成市，故至今晓市仍多在僻处。（《旧都文物略》，汤用彬、彭一卣、陈声聪编著，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7月北京第1版，第283页）

从这段文字可见：

第一，晓市不是官方设置的正式市场，它由民间自发而形成。

第二，晓市交易的商品，主要是旧货，其中，古董占有相当比例。

第三，晓市因为在凌晨交易，故而得名，又称“鬼市”。《旧都文物略》的作者认为称为“小市”是错的，但没想到，流传至今，以讹传讹的，还真的就“小市”了。

第四，晓市的起源，旧时的说法称是因富贵人家家道中落，为了生活，把家中值钱的物什拿出来换钱，又耻为人见，故趁夜半于僻静处从事，由此形成市场。

晓市还被称为“鬼市”。一因是半夜开始交易，天亮就散摊;二是因为在晓市上，靠着桅灯照明，有“只兴照物，不兴照人，遇到熟人也不兴打招呼”的默契;三是交易中砍价往往有“谎”，卖主开价值一说十，内行人则用行话或在袖子里用掰手指头讨价还价;四是“晓市”上，往往有人捣鼓来路不明的东西或假冒伪劣。总之，买卖在暗中进行，市场上充漫着一种神秘气氛。黎明前的黑暗中，人们悄悄地走着，无声地交易，鬼鬼祟祟的。称之为“鬼市”，倒是恰如其分。

晓市的南北与西东

老北京的晓市，有南北和东西之说。这种约定俗成的命名，出自北京人以紫禁城为中心，以中轴线为依据的方位观念，尽管它们的地理位置未必真的对称。这倒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人们由于古都规划与建设所形成的城市方位文化特色。

北晓市先是在德胜门外桥东的北河沿上，因避城门开启时间之限，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改在什刹海的西北角，醇王府西墙外“段家胡同”附近。

曾经的德内大街，是否也因晓市而繁荣？

南晓市指的是崇文门外的东小市。据《宸垣识略》记载：“东小市在半壁街南，隙地十余亩，每日寅卯二时，货旧物者交易于此，惟估衣（旧衣服）最多。”（《宸垣识略》，〔清〕吴长元辑，北京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第176页）

东晓市在清代时，是在崇文门外药王庙以西，半壁街南。民国以后逐渐东移。北京解放前，东晓市已经移到西邻红桥，北至沙土山，南至法华寺、东四块玉街一带，占地四五条街。而且，它还与附近的街巷形成多种行业的聚集地。例如，半壁街一带为硬木家具巷子，龙须沟一带是铁器巷子等。这些按片划分出的“专业胡同”，还做加工、修理等，形成城市废旧物资的收购、整修、销售“一条龙”。

北京著名的曉市还有东西之说。其一是指东晓市，另一个是宣武门外的西晓市。

《京华百二竹枝词》中有“小市东西遥对峙，平明买卖闹如蜂。万般故物杂真假，准备收摊九点钟。”这首竹枝词的小注称：“东小市在崇文门外，西小市在宣武门外，摆摊售卖故物，色色俱备，真赝杂陈。入其中者，极宜留心察视。黎明交易，早九点收市，世俗或呼‘鬼市。”（《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杨米人等著，路工编选，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出版，第130页）

旧京有个说法叫“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晓市的所在，一南一北，都在京城的贫民区，其商业也自然“低档”到了所谓“破烂市”;但从另一方面看，晓市又是城市旧货的消纳地，其周边则是旧京手工业的云集地。

作者说

总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境写北京的历史文化。

北京的文章不好写。有根有据、扎扎实实，就是努力的目标，也是基准。

竭尽努力就是。还请各界横挑鼻子竖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