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美丽
小说《故乡》结尾,鲁迅写到,“我”带着母亲、宏儿坐船离开故乡,“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他们去了哪儿呢?故事开篇提到一句:“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虽然,小说不能和现实画等号,比如“宏儿”就不能等于他兄弟的某个孩子,但现实里,鲁迅带着母亲、太太、三弟周建人一家离开绍兴,搬家的目的地是北京,就是位于北京西城的八道湾胡同11号院。
鲁迅在这座不小的院子里,重建三代人一起生活的大家庭,居住了3年8个多月,留下好些值得提起的故事。
1919年1月19日,鲁迅致好友许寿裳信里说:“明年,在绍之屋为族人所迫,必须卖去,便拟携眷居于北京,不复有越人安越之想。”《故乡》里也写到,周家聚族而居的老屋,共同卖给了别姓,交屋期限就在本年底;据一直守在绍兴陪着母亲鲁瑞的周建人证实,这不是虚构,买房的“别姓”就是朱阆仙家。周家这个已经定居绍兴四百年的大家族,在国事衰微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也没能抵挡住“家族的衰微,台门的败落”,“先是卖掉各自名下的田地,又联合起来卖掉祭田和房屋”,过桥台门老屋卖掉了,新台门的房子也卖掉了,买主朱家“多次来催,要我们赶紧把房子出空,最后期限定在一九一九年底。”(见周建人口述/周晔编写《鲁迅故家的败落》)
此时,鲁迅一家分居绍兴、北京两地已近七年,鲁瑞和鲁迅原配夫人朱安二人,及二弟妇、三个孩子四人,三弟周建人夫妇、两个孩子四人在绍兴,鲁迅、二弟周作人二人在北京西城宣武门外借住;既是故家破败形势所迫,也是一家团聚人心所向,长子周树人——此时已经以鲁迅笔名发表作品——立刻行动起来。
据其日记所载,1919年2月至6月,鲁迅在教育部同事、绍兴同乡等朋友帮助下,在北京西城各处看房,报子胡同、铁匠胡同、广宁伯街、鲍家街、辟才胡同、蒋街口、护国寺等都跑过,以他上班的教育部为中心,远近周边看过十七八处房子,或已售、或不合用。7月10日来到八道湾,一下相中这处院子,当月15日量屋作图,23日确认买卖意向,并约同原房主罗姓与李姓,赴警察总厅报告。又花了半个多月到相关机构落实购房程序,8月18日在市政公所验房契、19日收房契、付首款。从起意到买定,鲁迅用了半年多时间。比起今天在北京或中国购房的人,也算是雷厉风行了。
检视周作人1919年日记,3月底离京返绍,4月15日下午3点半携羽太信子和三个孩子从绍兴出发,18日在上海乘春日丸赴日,23日抵达东京巢鸭羽太家,在东京有多次出游记录;5月12日独自离日本,途经朝鲜,17日抵达天津,坐火车回京。同年7月2日再次离京赴日,这次是从天津塘沽港乘船,途经朝鲜,6日抵达日本门司港,7日至16日他先后到访福岛、新城、大阪、京都诸地,访问了解日本新村运动的实情,后来写作发表7000多字的长文《访新村记》。在东京羽太家住了两周,8月3日接上羽太信子、三个孩子以及羽太重久,六人一行踏上返城,8月10日中午12点10分到北京。这次是一大家人的食宿,绍兴会馆里安顿不下,大概是鲁迅张罗着在会馆隔壁一家曹姓(鲁迅日记为“寓间壁王宅内”,大概也是转租户吧?)租房住下。
1912年鲁迅家人绍兴合影前排左起羽太芳子、鲁瑞、羽太信子、周丰一, 后排左起周建人、方凤岐、周作人
对照现在,普通日本人初次到中国,一般都会拉肚子,羽太重久到北京才一周,就“患泻,晚请池田医院真木医师诊视,云系肠加答儿”(急性肠炎),这大概是周家与日本人开设的池田医院结缘之始;周作人自己“左眼睑上生细疮甚痒”,没几天,周作人长子周丰一又患耳下腺炎,8月下旬和9月、10月、11月三个月,都可见到周作人及其家人生病、发热、就诊、复诊、购药等等记录。因此,涉及八道湾买房、收付房款及中介费、张罗木匠水工整修房屋、购置家具、安装自来水,以及借私人高利贷支付修整房屋、被邻居勒索的费用,都由鲁迅一力承担。1919年8月至11月,三个多月的时间,鲁迅日记可见出,他的工余时间多半在操心八道湾房子的事。这里抄录9月、10月、11月鲁迅、周作人日记里有关八道湾“房屋事”记录如下(只摘录有关事项,上下文有省略者不标示省略号):
1919年9月
(一)鲁迅日记
3日 晴。下午得三弟信并汇券千(斋主案:指绍兴售房款一部分),上月廿九日发。
4日 晴。午后往中国银行取泉千(斋主案:鲁迅好用古字,泉指钱)转存于浙江兴业银行。
18日 晴。上午寄许季巿、张梓生及三弟杂志各一卷。午后同齐寿山、徐吉轩及张木匠往八道湾看屋工。
19日 晴。无事。夜得三弟信并泉六百(斋主案:大概也和绍兴售房有关)。
28日 雨。星期休息。午后罗及李(斋主案:罗、李二人为原房主或房东)来,为屋事。
(二)周作人日记
6日 晴。下午往西直门派出所取凭单,又往校(斋主案:指去北京大学,或上课或办事)。
1919年10月
(一)鲁迅日记
5日 晴。星期休息。午后往徐吉轩寓招之同往八道湾,收房九间(斋主案:八道湾十一号院是一座三进院落,共有前后院南北两排房、正院正房东西厢三排房;鲁迅按每排房进出院落的门计数,实际上,除南罩房东头一门只两间屋,另一间做了外院进前院的门廊,其他房子都一门带三间屋,八道湾十一号院正房实际二十六間屋;另有搭建的灰棚屋两大间、厨房浴室各一间),交泉四百。
6日 昙。午后往警察厅报修理房屋事。
10日 晴。休假。上午往八道湾视修理房屋。
11日 昙。午后往洪桥警察分驻所验契。
16日 晴。下午往八道湾宅。
19日 晴。星期休息。上午同重君、二弟、二弟妇及丰、谧、蒙乘马车同游农事试验场(斋主案:今北京动物园位置),至下午归,并顺道视八道湾宅。
23日 晴。下午往八道湾宅。
27日 晴。上午收本月奉泉三百。付木工见泉(斋主案:即现钱)五十。下午往自来水西分局,并视八道湾宅。
29日 晴。晨至自来水西局约人同往八道湾量地。夜大风。
(二)周作人日记
19日 晴。冷。上午同家人乘马车出西直门,游农事试验场,在豳风堂(斋主案:现动物园餐饮部,狮虎山西南侧)午饭。下午至八道湾新宅一看,五时返。
1919年11月
(一)鲁迅日记
1日 晴。下午往八道湾宅。
4日 晴。下午同徐吉轩往八道湾会罗姓并中人等,交与泉一千三百五十,收房屋讫。
7日 昙,风,午晴。下午往八道湾宅。
8日 晴。下午付木工泉五十。
10日 昙。午后往八道湾。
12日 昙。上午往八道湾。
13日 晴。上午托齐寿山假他人泉五百,息一分三厘,期三月(斋主案:私人借贷)。在八道湾宅置水道,付工值银八十元一角。水管经陈姓宅,被索去假道之费三十元,又居间者索去五元。
14日 晴。午后往八道湾宅,置水道已成。付木工泉五十。夜风。收拾书籍入箱。
15日 晴。夜收拾什物及书籍。
16日 昙。星期休息。下午许诗荩来并致铭伯先生及季巿所送迁居贺泉共廿。夜收拾什物在会馆者讫。风。
18日 晴。午后往八道湾宅。
21日 晴。上午与二弟眷属俱移入八道湾宅。
23日 晴,风。星期休息。下午陈百年、朱逷先、沈尹默、钱稻孙、刘半农、马幼渔来访。
26日 昙。上书请归省。付木工泉五十。
29日 晴。午后付木工泉百七十五,波黎泉四十。凡修缮房屋之事略备具。
(二)周作人日记
10日 晴。上午同重君至八道湾。
12日 晴。托泽山工程局造日本式房及浴室。
13日 晴。上午往校。午出校,至八道湾看装水道。
14日 晴。下午收拾书籍。
15日 晴。上午运书籍至新宅。至观音寺街买衣物。往校。下午四时至八道湾一看,五时半返。
18日 晴。冷,上午四十度(华氏)。往校。下午访守常,三时半出校,至八道湾,五时返寓。
20日 晴。上午稍不适,告假。下午收拾物件。
21日 晴。上午移居八道湾十一号。伏园赠绍酒一坛。
22日 阴。二时半返家。在正房装火炉二个。
23日 晴。大风。下午三时返。尹默、逷先、幼渔、百年、半农及钱稻孙君来访。
周作人1917年4月1日即来到北京,但此时在北京大学、孔德学校两处上课,又有家人需要照顾,他直到10月19日和家人郊游西直门外的“农家乐”,才和大哥一起出现在八道湾现场。为这座新宅,他上下班到派出所取了一次房屋有关凭据,入住前,大约是根据家人生活习惯,联系一家日本人开设的工程公司,将八道湾部分房间改造为日式房,在东墙下紧挨着厨房,设计建造了一间浴室。因为八道湾院子比门前胡同及四周房屋地势低很多,冬天估计也潮冷,他在正房安装了两只火炉,以迎接将入住的母亲鲁瑞。其他各种大小繁杂事务,都由老大鲁迅安排、承担、打理了。
据当年在清华学校就读的梁实秋回忆,他1923年3月到八道湾11号周宅邀请周作人去清华文学社开讲座,就看见鲁迅在南罩房中间屋子——相当于待客室——和诗人王植三在谈话,那间屋子“地上铺着凉席”,大约是一种日本式的榻榻米设计。
八道湾新宅整修完成,鲁迅11月26日便“上书请归省”,办理好公务员休假手续,12月1日离京,4日晚“抵绍兴城,即乘轿回家”,又是整整20天的忙碌。他作为覆盆桥周氏大家族这一房人的长子,很多事情,都得由他来决定和处置。
三弟周建人已将“该办的事办了,该寄存的东西寄存出去了,并一一登记,写好一本《绍兴存件及付款簿》”。他们收拾书籍字画,请一个叫和尚的木工,参照绍兴酒坛运输办法,设计制作了结实又轻巧的专用木箱,装了12箱书。清理处置旧物,或卖掉、或送人——《故乡》闰土的原型章运水只要了两条长桌、四把椅子,和一副香炉烛台、一杆抬秤、一船草灰,以及一管戳瓜田里偷食的獾猪的板枪;或被顺手牵羊拿走——他们家小堂前挂在墙上一幅赵孟頫的花鸟画,还没来得及取下,就不见了,这比《故乡》里“豆腐西施”杨二嫂顺手抄走的一双手套可值价太多啦;不能送也带不走的,就烧掉,成年流水账、婚丧喜事礼品簿、亲友往来信函、皇上封赠他祖父曾祖父母的两幅诰命、三兄弟小时候的习字纸与课本,甚至他们父亲进秀才的诗文,乃至他祖父做官的万民伞,尤其是红条十行纸线装“有桌子般高的两大叠”日记本——足足烧了两天!鲁迅还在城里城外去拜望亲戚,一一告别。去祭扫祖墓,包括将他父亲周伯宜,早夭的四弟椿寿、幼妹端姑之墓,从绍兴南门外龟头山迁至城郊西南阮江村麦芽山上,和祖父周福清、祖母孙氏、继祖母蒋氏聚到一起。
12月23日这天,细雨蒙蒙,午后,在全族会议上,鲁迅在卖房契约上签字画押,和这座周氏家族定居已14代、承载着他自己30多岁、以及先祖们400年记忆的老宅告别。
第二天下午,鲁迅“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属,携行李,发绍兴,蒋玉田叔来送”,行至夜深,鲁迅所乘船上的灯笼忽然烧起来,他用手去按灭火,结果烫伤了手指。这个在《故乡》里被忽略的细节,仿佛是刻意要忘掉的这一刻诀别过去的灼痛。他虽然害怕希望之后的绝望,仍定定地悬想“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怀抱十分茫远的希望,写出他对晚辈、对未来的祝福:“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抛家别舍,去往遥远北方的这一行,是三代7口人,鲁迅母亲鲁瑞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三弟周建人的儿子丰二(鲁迅日记里称之为“土步君”)刚刚半岁。25日晨,船到杭州,他们将大宗行李交捷运公司,在钱江旅馆住一夜;第二天一早乘杭沪火车往上海,车未进上海南站,遇上路轨损坏,不得不下车,在一家上海楼旅馆暂驻,受到很坏对待,“甚恶”,深更半夜乘夜班快车离开上海;27日晨抵南京,在中西旅馆歇一歇。中午坐渡船过长江,细雨飘飘突然变天,“风雪大作,大苦辛”,幸好在浦口上津浦线火车时,获到了卧铺。下午,在“雨雪霏霏”中作别江南、远离故土。
八道灣11号院大门(1979年夏)
八道湾11号院内二门旧照
经过一个半白天一整夜的摇晃,12月28日晚,车到天津,他们在大安旅馆住一宿。第二天上午再坐大约五小时火车,“午抵前门站”,周作人、羽太重久和八道湾的管家徐坤,还有鲁迅教育部同事徐吉轩安排的两个男劳动力,隆重接车。当天夜里,周作人日记记下:
“午大哥同母亲、大嫂、乔风、芳子及二儿至京,二时返宅。”
鲁迅日记则是:
“重君、二弟及徐坤在驿相迓,徐吉轩亦令刘升、孙成至,从容出站,下午俱到家。”
——周家三代12口人,承受了亲人丧亡之悲、经历了奔走分离之苦、承受了背井离乡之痛、经过了奔波劳顿之困,他们终于在北方一座大城一所宽敞的大宅里,重新团聚。“返宅”“俱到家”,文字底下,多少喜悦、欢欣。鲁迅当年离家时曾说过“永不分家”的誓言,将来要把工作得来的薪金,合在一起用的意愿,即将兑现。北京晴朗的冬天,虽然气温很低,手脸受冻,但阳光照在身上、透进心里,是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