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本具体而微的古籍的制作与印刷,支撑了形而上的文化传承与普及的版图。
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灿烂辉煌的文明史,文明的传承离不开典籍,典籍是文明的忠实记录者。《尚书》里记载殷朝的先人有册书典籍,记录了殷革夏命的历史事件。用来书写的载体有甲骨、钟鼎器皿、简牍和缣帛等,以简帛书写并编连成册或成卷轴状,代表了真正意义上的典籍形态。先人赋予竹帛制成的典籍以很高的期许,《墨子》称重要之事用书写在竹帛上可以传之子孙后世,《韩非子》则说竹帛典籍蕴含着圣人贤王的道理。
文明的传承与普及
竹帛书写时代,受制于载体的物理局限以及落后的文献生产手段,典籍流通的范围是有限的,文明的传承虽赖之而有绪,文化的普及却受到影响。纸张和雕版印刷术的相继发明,改变了这种传承与普及的不平衡关系,文化得到相当程度的传播与普及。特别是典籍进入印刷古籍时代,造就了继先秦元典时期之后的又一文化轴心,文献的面貌开始走向规范与定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一本本具体而微的古籍的制作与印刷,支撑了这种形而上的文化传承与普及的版图。
一种著述在作者手里完成后,想要流芳百世,就要进入流通渠道,流通的技术手段主要是传抄和印刷。印刷的主流是雕版印刷,它依賴一套完整且相对闭合的技术程序。遗憾的是,很少有专门的文献去记录这套技术程序,古人多认为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活字印刷技术有相对充实的记载,但它并不是古籍制作的主要手段。
清人方以智的《物理小识》里有“剞劂法”,记载了古代雕版印刷技术的细节。比如写样上版,即将写样贴在木板上,洒石灰润水去瓤,瓤指的应该是写样的底层纸,这样便能使写样里的字体点划分明,从而易于下刀雕刻。但总体而言记载还比较简略,而且其中提到的诸如“拳刀”和“雀刀”的技术环节,令人捉摸不清。
对于雕版印刷技术记载最为详细而系统的是卢前的《书林别话》,此书大概撰写于20世纪40年代,开篇即写道“不出二十年斯道必中绝”,话说得有些重,其实这也并非危言耸听。近代以来,书籍的生产已经逐渐转向铅字印刷,雕版印刷日渐没落,像南京李光明庄刻书坊、福建四堡等地的刻书业趋于消歇,从事雕印技术的师傅、学徒也多另谋他路。通过雕版来刷印典籍或其他印刷品,蜕变为局限在小范围内追求古雅的玩好。在此情形下,卢前以忧患的心态记录雕版印刷技术的过程,为后人保存了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层面的技艺。
事实上,此后书籍史、印刷史及古籍版本学领域的学者,大抵是依据《书林别话》来讲雕版印刷。比如钱存训的《中国纸和印刷文化史》,称尽管《书林别话》仍有不少问题没有解答,但诸如“花格”的叫法就来自该书。张秀民的《中国印刷史》本应以古代印刷技术为重点内容,由于资料的阙佚只是简要述及。从这些可以看出《书林别话》所具有的特殊的学术价值和意义。
刻工和选式
《书林别话》将一书从定稿到装订的中间过程,分为十五个步骤:选料、写样、初校、改补、复校、上版、发刀、挑刀、打空、锯边、印样、三校、挖补、四校和印书。其实在上述步骤开始之前,还有两个环节,即刻工(还包括写工和印工)和选式。关于古时的刻工如何拜师学艺,很少有资料记载。《书林别话》说刻工以十六七岁为宜,要习艺三年,拜师和出师均须备酒答谢,二十至四十岁是技艺最精湛的阶段。
陶敏在《怀念父亲陶子麟》中写陶子麟中年以后,雕刻技术更趋成熟,名声大噪,很多有名的藏书家如缪荃孙、刘世珩等都延请他来刻书。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里的“贵池刻书爱仿宋,成就武昌陶子麟”,说的就是中年阶段的陶子麟为刘世珩影刻《杜陵编年史诗》,精雕细刻,既保留宋版神貌,又别具韵味,成为刻书业的名手。
从历史上看,刻工很早就出现在印刷品里,最早的一件可能是五代时期所刻的《观世音菩萨像》,有“匠人雷延美”的题记。与刻工密切联系的是写工,即写样的匠人,见诸记载的最早的写工也出现在五代时期,如《金石录》和《容斋续笔》里记录的李鹗等人。从五代时期的雕版印刷开始,人们便有意识地将写样和雕刻这两道工序分开,此分工保证了印刷古籍的质量和规范,而为后世刻书业所遵循。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代杭州钟家刻本五臣注《文选》,卷三十末有“钱唐鲍洵书字”题记,鲍洵就是写工的名字,书中版心下还镌刻刻工名字。赵万里《中国版刻图录》认为写工一生有三十年左右的工作时间,中年仍为其手艺最为精湛的阶段。近代与陶子麟齐名的写工叫饶星舫,两人曾密切合作。
所谓的“选式”,指的是著述的文稿完成后选择版式,包括行款、字体及边栏等,选择者既可以是作者本人,也可以是刻书坊。南宋的陈起刻了不少江湖诗人的诗集,当时江湖诗人很喜欢陈起刻书的样式,即世称的“书棚本”,所以多请他刊刻诗集。
雕版印刷流程
正式的雕版印刷流程,可以归结为选料、写样、上版刊刻和刷印四步。
第一步选料。古人多选梨木和枣木两种木料,取其质地坚韧,不易损坏,所以有“付之梨枣”“寿诸梨枣”之类的说法。如果刻的是低劣的书籍,还会有“祸枣殃梨”的说法。卢前则说枣木实际粗而不可用,梨木以野梨为上等木料。方以智提到枣木用白枣木。此外还会用到梓木,所以会有“梓行之”“刻梓”之类的说法。木料选好后,根据所选的书版锯成断片,在水里浸泡月余,如果急用书板则采用水煮的办法。接着就是用刨子将断片多余的疤结等刨光,然后阴晾,忌在日下暴晒。晾干后搽以豆油,刮平,再用节草打磨光,之后就可以贴写样了。
第二步写样。首先依照所选版式刻花格板,印用于写样的花格纸。为了使写样的字中规中矩,不出现歪斜倾倒的现象,印出来的花格纸两行之间留有一行空白,该行有三线,称为“夹空三线”。三线里的中间一线为本行之线,左右两线为“字画分之科”,意思是雕刻字划的边界不能超过这两条线。每行还有一条中线,目的是供每字“主竖之用”,这样各字便会沿此中线对称,左右不会失去平衡感。
写样一般请熟练的写工即可,有时候也会请名手,还会刻意用某一名家的书法,而且要求刻工予以照刻以保留书法神韵,这样的刻书专称为“写刻本”。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开禧三年(1207年)昆山县斋刻本《昆山杂咏》即为写刻,被誉为“精绝”而下宋人真迹一等;宋代福建刻书追求瘦金体,多请有一定书法修养的写工来写样。再比如清嘉庆十年(1805年)黄氏士礼居刻本《百宋一廛赋》,则是黄丕烈亲自写样。
《书林别话》特别提到写样的纸先用白蜡轻抹一过,再用细润的雨花石打磨,使纸面光滑以便于书写。写字时,大字宜肥,小字宜瘦,写长体字或扁体字比方体字要更为吃力。写宋体字时要横平竖直,长字宜瘦,扁字宜肥。写字一定要正,否则偏左而不可偏右,因为偏右则行款必歪斜。写样完成之后,还要经过初校、改补和复校三道手续。初校中发现的错误则挖去,贴上白纸补写,再经复校无误后即可上版。
第三步上版刊刻。所谓“上版”,就是把写样反贴到木板上,刻出来的是反字,印出来才是正字。《书林别话》记载贴写样的方法是,用戳印状的小木器将泡过水的熟饭在木板上压融成糊,然后用手背从右至左刮平,使糊均匀。接下来将写样贴上,用棕毛刷轻刷一过至数过,使纸样成为毛茸状。之后将毛茸刷去,接着晾晒使之干透,再揭去底层纸,用节草磨光以待刊刻。《物理小识》也记载了与之相近的贴写样的方法。
至于刻版,首先是发刀,用平口刀或法条刀,左手按尺,右手持刀,将整个版面的横与竖道道全部刻划一遍。然后逐字刻划,先自左刻起,撇捺竖点各刻一刀,这样字左边的木质均由发刀剔清。其次是挑刀,依照发刀所刻出来的道道把字划两侧的木质刻掉,如此整个字划便在木板上显露出来。接着将字内残留的木屑剔除,称为“剔脏”,然后用热水冲洗版片,将所贴的写样纸衣去掉。之后是打空,即把无字划的空白处的木质刻掉。最后是锯边,除保留一定尺寸的天头、地脚外,将多余的木材去掉。
第四步刷印。用两种器具,即棕皮做成的帚,还有碎棕裹棕皮扎紧的擦。刷印时,帚用力宜轻,以免伤字,擦则要重,这样才能显出字划的精彩。印完后出印样,进行三校,如校出错字,即在木板上挖补。方法是挖去错字,挖成小方孔,而后削木为钉,略大于挖孔,将该木钉嵌入孔中,用铲刀铲平,再用纸描上反字补刻。用小纸条将挖补的错字和正字一一粘在印样的天头处,称为小样,供四校之用。四校为最后一校,有错字再如前法挖补,无错则成定本,可以付印。刷印中用到的纸和墨均有讲究,墨里的渣滓要沥掉,纸则根据不同的需求选用不同的纸张。印样一般是试印,往往用红印和蓝印,也有直接是墨印的,目的是再作修订。有一种说法,试印的红印或蓝印分赠同好之用,因为先墨印了就无法再如此试印。
古籍的装订
整个雕版印刷流程结束后,就是古籍的装订,《书林别话》称其包括分、折、齐、下锥、上面、裁、沙磨、打眼、穿线和贴签十道手续。首先是备书壳,也就是书衣,如用磁青纸作书衣等。裁书时要注意上下前后一律,打眼要根据书的长短大小,酌情判断眼之间的距离,一般是四眼,有的在上下斜对角再加两眼成为六眼。朝鲜和日本的装订则为五眼。贴签有用面糊满贴者谓之实贴,贴签之两端者则谓之浮贴,书签四周的白纸不可超过一分,以免影响美观。
宋人周密《志雅堂杂钞》说廖莹中刻书用抚州萆钞清江纸,造油烟墨,用泥金为书签,很是奢华气派。装订也由专门的工匠来做,宋版书里有记录的最早的装褙工出现在《文苑英华》中,题“景定元年(1260年)十月二十五日装背臣王润照管讫”。装订普遍采用的方式是线装,而非包背装等,原因是这种技术很好地满足了不断扩大的书籍需求,比起其他的装订方式要快得多。
然后印刷古籍就进入流通领域了,即便是内府藏书,也有专门的人员负责采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刻本《山谷黄先生大全诗注》贴了一张小纸条,题“永乐二十年(1422年)七月二十五日苏叔敬买到”,便是由此人购归明内府文渊阁,是目前所能知道的最早的图书采购人。
一副雕版可以印多少部书?记载很少,说法也不一。朱熹在弹劾唐仲友的罪状里称《荀子》等四子的印版共印了六百六部,平均下来一副雕版印一百多部书。范摅的《云溪友议》说雕印的《劉弘传》有数千部,一般来讲一副雕版可以印几百上千部。虽然雕版费时费力,但一旦刻完,只要版片保存完好可以随用随印,即便有缺损漫漶,还可以再行修(补)版后刷印,比起抄写书要快速得多,与活字印刷相比也有自身优势。当然,相对于近代的铅字印刷技术,雕版印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那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文化的传承也凭借了各个方面,但典籍应该是其中最为重要和稳定的方面。而典籍实现文化的传承功能,在古代很大程度上依靠雕版印刷的技术,这看似不足道的“小道”对普及和传承中华文化、塑造中华文明的格局与气象助益甚大。
刘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