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
可悲又可贵的是:诞生与成长在西北广阔农村的凤翔年画,如今已脱离农村,进入艺术消费和收藏市场;年画的生命力在消退,坚守传统地域风格的匠人也在老去,但年画里有着直线条胡须的门神仍一如既往地雄壮威猛,以恒定的形象镇守着一岁又一岁对年的期盼。
邰立平,1952年生,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凤翔木版年画)代表性传承人,中国艺术研究院民间艺术创作研究员。自小随祖父、父亲学习家传500年的民间年画技艺,从事木版年画设计与制作60余年,先后挖掘、整理、复制凤翔木版年画400余套(种),使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得以传承。其作品风格古朴自然,色彩对比强烈,造型夸张,保持着鲜明的西北地域风格。
2021年10月18日,年近七旬的凤翔木版年画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邰立平从四川成都返回陕西宝鸡。此前他在成都停留了20余天,为四川大学组织的非遗传承人培训班的学员做授课指导。学员来自四川绵竹、夹江和重庆梁平等年画产地。20多天里,从制作工具,到完成画稿、贴版、站版、起版、刻版,邰立平通过言传身教,将自己数十年来对木版年画技法与创作的感悟倾囊相授。
“初步掌握传统木刻技法很容易,但要真正学会木版年画的创作,把人物刻得有动感有灵气,做出独具风格的作品却需要好多年。”邰立平反复跟学员强调不要想在20天内将作品快速完成,自己教给他们的只是一小步,长期的锤炼和打磨还要学员自己去完成,他衷心希望“他们以后能在传统木刻方面创作出一些好作品”。
余晖后的没落
这样的愿望伴随邰立平多年,在凤翔木版年画领域,他已孤独前行了太久。
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南小里村隐没在关中平原西部,过去每年臘月,这个不起眼的村子向外传递着一批又一批有关新年的吉祥祈愿。这里是知名的木版年画产区,凤翔木版年画即源于此。世代耕居在这里的邰氏家族是凤翔年画久远历史的记录者和参与者。据邰氏祖案记载,明正德二年(1507年),邰家已有8户从事年画生产。最盛时有作坊70多家,年产年画600万张。
“到我爷爷一辈,创立了世兴画局。每逢农闲,他就创作和雕刻各类题材的年画,再请人帮工来印花。”邰立平回忆道。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和四川北部地区来到其家中购买年画的人仍络绎不绝。“过年前夕,家里总是挤满了来自各地的小商贩,他们从这里批发年画,再回去卖给当地的百姓。”他说。
据邰立平介绍,凤翔木版年画最兴盛时有1000多个品种,题材大体可分为五类:门神、风俗画、戏剧故事、家宅六神和窗花。凤翔木版年画具有浓郁的西北特色,风格粗犷 ,构图饱满,人物形象夸张,头部比例较大,局部粗细搭配,同时颜色对比强烈,喜好用大红大绿等原色,较少使用过渡色,追求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炽热而缤纷地传达出西部人民的生活热望。以门神为例,其头部一般占整体比例的四分之一,人物形态雄壮威猛。在细节上,人物面部圆润,胡须却突破常规地采用直线条,形成圆和直的巧妙搭配;整体形象粗犷之外,在衣物的装饰纹路上却追求细致,可见粗与细或疏与密的综合运用。
然而,1986年胶印年画的出现,带给了凤翔木版年画致命的冲击。传统木版年画以线刻为主,手工雕版,土法印制,从选材、起稿、雕版到刷墨套色,一件成品要经过十几道复杂规范的工序才能完成。而与此相比,胶印年画,即通过现代的印刷手段印制的年画,就显得便捷而简单得多,在保证纸张、颜色质量规范的同时,更重要的是由此带来的价格上的优势远非木版年画可比。于是,胶印年画开始逐渐取代传统木版年画的地位,成为人们的优先选择。两三年间,凤翔地区上百家年画商户选择了放弃,只剩邰立平一家还在孤独而执拗地坚守。
没落后的星光
对邰立平来说,木版年画不只是养家糊口的手艺,更是家族传承了几十代的信念,是祖父与父亲一辈子的坚守,是他与父亲未完成的承诺。
20世纪70年代晚期,邰立平与父亲开启了一项致力于一生的事业—收集、整理与恢复凤翔木版年画。20世纪80年代,传统年画市场虽然有了短暂的复兴,但此前时期的动乱一度使邰家的年画传承几遭断绝,家藏的画稿与雕版几乎全部遗失。靠着存在亲戚家里由父亲所绘的40多幅墨线稿和在家里楼板上意外发现的一块幸存的明代老版,邰立平与父亲再次支撑起家里的年画事业。
“后来又在县文化馆印了一部分。我还去过陕西省艺术馆,把馆里收藏的我们家的年画样子拷贝回来。当时没有复印机,就照着样子描,描出来以后再去刻版。”邰立平回忆说。自此开始,收集、整理、恢复家传的凤翔木版年画成为父子二人的夙愿。
从1977年开始接近十年里,除了要干农活,邰立平白天刻版,晚上封色,没日没夜地沉浸在复制古版之中。1984年父亲去世后,这份重担更是压在他一人肩上。“我一生给自己定了两个目标,一是把凤翔木版年画技法提高到历史较高水平,二是尽可能地恢复凤翔木版年画的品种。”邰立平坚定地说。
到了1986年,邰立平不得不放缓进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体吃不消了,另一方面则是面对胶印年画的冲击,他不得不开始思考凤翔木板年画未来的发展之路。相比于胶印年画,木版年画的地位式微,怎样才能把这门传统的民间艺术延续下去?凭着与国内美术界专家学者的接触,他隐隐感觉到,传统木版年画正在进入艺术消费和收藏市场。
“凤翔木版年画在风格上保持着原汁原味的西北民间特色,这点得到许多艺术界学者的肯定,给了我信心。”邰立平说。而此前他在恢复过程中对古版的二次创作,保证了设计与雕刻的高水平,这成为凤翔木版年画进军艺术和收藏市场的基础。与此同时,邰立平开始着手改进纸张、颜料和印制工序。他将原有的机制纸改用为材质较好的宣纸,将化学颜料换成国画颜料。在印功上也更为讲究,增加了每种颜色的印刷次数,以保证色彩纯正鲜亮。
改进后的凤翔木版年画先后亮相于全国各地美术院校的展览,深受认可和喜爱,“算是勉强把它延续下来了”,邰立平欣慰地说。可叹的是,凤翔木版年画失去了西北广阔的农村市场,却也从封闭的状态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年画的文化韵味正在为人们所接受。
1992年、1997年,邰立平分别选取100余幅年画作品手工印刷、托裱,编成《凤翔木版年画选》第一卷和第二卷,成为凤翔木版年画研究的较完备史料,也算是他对父亲承诺的践行。其刊名由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张仃题写,序言由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薄松年撰写。“凤翔木版年画能发展到今天,我很感谢工艺和美术行业的老师,他们给了我许多指导和帮助,鼓励我一定要坚持凤翔木版年画的传统风格。”邰立平感慨道。
邰立平曾将自己所做的套色版年画与找到的当年祖父所做的手工填色年画做过比较,发现色彩几乎一模一样,“我都不敢相信,这代表传统凤翔木版年画的风格还被我保持得很好”。这正是邰立平坚持的意义所在。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邰立平的坚守,让凤翔木版年画度过了最难的时候,并在艺术界赢得了喜爱和口碑。
2000年,西安美术学院院长杨晓阳找到邰立平,希望他在西安美术学院办一场年画展,这让邰立平惊喜万分,又心怀紧张。彼时他在国内外多所美术院校已办过多场展览,但在家门口还属首次。“因为他们看过太多了,”邰立平说,对于早已见惯凤翔传统年画风格的西北人,凤翔木版年画不像在其他地区让人惊奇、惊叹,这给邰立平带来了严峻的考验,“我必须要做出高度”。花了4个月时间准备,是年12月25日,展览在西安美术学院如约开幕,共展出凤翔木版年画作品200余幅。展览效果出乎意料得好,邰立平还在展览结束后为师生们做了一场凤翔木版年画讲座,所有作品由西安美术学院全部收藏。
这样的场景,几乎在邰立平参加的每场展览或非遗活动中上演着。1994年,邰立平带着凤翔木版年画第一次走出国门,漂洋过海至澳大利亚墨尔本参加了中国年画精品收藏展。作品一經展出便引起轰动,当地报纸登出了邰立平的大幅照片,并配上“新年愉快”的文字说明。1999年,邰立平随中国艺术代表团赴法国巴黎参加“99巴黎·中国文化周”活动,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厦里展出并演示凤翔木版年画的制作过程,大幅具有东方气势的门神悬挂在中央大厅,对欧洲民众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力和感染力。络绎不绝的人群排在邰立平的展位前争相购买年画,并等待他签名合照。这让邰立平看到了凤翔木版年画在世界舞台上的魅力,“我更有责任把它继承和发扬光大”。
2016年,邰立平在美国波士顿儿童博物馆进行凤翔年画技艺展示,并提供现场体验,许多家长领着孩子排队参与。让他尤其感动的是,一个6个月大的婴儿靠在母亲怀里也比画着想尝试。“后来她爸爸握着她的手印了一张年画,她特别开心。”邰立平微笑着说。
这再次印证了一句话: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千百年间,凤翔木版年画以独特的方式记录着历史发展的轨迹,演绎着西北地区民俗生活的变迁。作家冯骥才在其主编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序言中写道:“木版年画最清晰地描绘出农耕时代人们的精神天地,最炽烈地展示了老百姓的心灵向往,最缤纷地表达了那个漫长的历史时代社会生活的全相。”作为我们窥视历史与民俗的窗口,凤翔木版年画是珍稀而宝贵的文化遗产。
采访最后,谈起大家关注的《凤翔木版年画选》第三卷的进度,邰立平表示出心有力而力不足的无奈。“我又恢复了120块墨线版,这在过去我年轻时四五年时间就可以完成,现在却用了20年。如今就是凭着一股劲儿去干,”他说,“我和老伴已经陆续在印墨线版了,套色版以我的年纪最少还要七八年时间,我尽力。”关于未来,他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地恢复与传承,创新还要留待年轻人去实现。儿子邰高阳、儿媳王怡璇已跟随邰立平息心苦学近20年,2019年均被评为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对年画的创作更有新意。
除了热爱的木版年画,邰立平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就是能建一个小型博物馆,把这些年他在民间搜集的西北地区的传统刺绣、皮影、剪纸等数千件作品展示给更多人,“让大众能更多了解我们西北地区的民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