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世界
孔女士31岁动物园职工
【诉说】2010年,我才20岁,一个偶然,我下载了新浪微博。写微博文,那时叫“织围脖”,我写些生活小作文,风花雪月,感时伤怀,不求吸粉,只为记录心情。我有“社恐症”,在同学中就是空气人。大四开始,同学纷纷去实习、找工作,身边突然静下来,我的思维随之活跃,一天更新十来条,不在话下。
微博体系开始给我推广,每条阅读量由十几到几千不等,粉丝也渐渐来了。我跟其中几位私信频繁,线下社恐人,线上成话痨,异常活跃。转眼间毕业了,大家各奔东西。我没有朋友,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折腾了大半年,总算签约一家动物园。跟几位粉丝私聊时,我抱怨工资低、待遇差,但有一点好,打交道的是动物,不是我,我怕人。
没想到他们竟欢呼起来,这个说“那里可是我小时候的精神圣地呀!”那个讲“跟动物在一起,其实就是玩。你天天玩,这是什么神仙岗位呀!”有一位养过小猫小狗,跟我说:“真羡慕你,能跟可爱的生灵亲密互动,那是一个单纯而美妙的世界。”这些未曾谋面却天天聊天的朋友,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的话给我打开新思维,让我从过往的信息茧房里破壁,对这份收入、待遇都一般的工作,有了新的视角和期待。
第一个工作对象是鸽子。跟几位一讲,他们马上发来关于鸽子的知识和信息,我日夜做功课,初入职场的不安被消解不少。一星期后,第一个与鸽子互动的激动时刻,说着说着就来了。那天,我和平常一样走进孵化室,鸽子在待产,我下意识地凑过去,发现鸽母亲正安详地蹲在那,旁边,是一只只刚刚破壳的肉粉团子,小鸽子无疑啦!
我兴奋地叫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鸽笼,把那些小粉团一个一个地放在手心,再捧到胸前,咧着嘴看着它们颤巍巍地动着,心就像被小动物嗑开的蛋壳,有一个温温柔柔的缺口。
我的微博小作文又有新內容输出了,拍照、抒写、发送,113位粉丝围观、评论、点赞,还有几个兴致勃勃地转发。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跟鸽母亲和鸽儿女们天天在一起,照顾它们,把它们从少男少女,照顾到成了父母亲,那位第一个与我结缘的鸽子,已经被我养成了祖母。
小鸽子总让我产生难以言说的感动——冬天搬到了室内,我投完料,喜欢坐在它们中间,默默地看它们吃饭。小家伙吃饱喝足,一个个凑过来,趴下,把脑袋枕到我腿上,用它们单纯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最着急上火的事是它们生病。有一只小鸽子因为不适应忽然变冷的天气,在一天早晨冻僵了。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又是抚摸又是吹气又是捂,可它还是死了。那是我最伤感的一天,背着同事悄悄抹起眼泪。晚上,我更新了微博,“感谢你陪我走过涉世之初最难熬的日子。”我用键盘敲下真实的感受。
夏天来了,我被调岗,是照顾5只鸵鸟。我把点滴细节,一个不落地写成300字左右的小作文,配上鸵鸟的萌照,效果出奇的好。每篇的阅读量都过万,有一条达到了12万。
高光时刻就这样在现实世界里无声无息地来了。有一位同事也玩微博,看到过我的小作文,但没关注我。一天,她当着我的面故意扯起网民话题,“那些在线上特别活跃的人,线下其实啥也不是,只配在虚拟世界里找存在感。”我一点儿没生气,把她的话不动声色地转述到微博上,半小时内评论达1200条。我在粉丝的评论里找到了归属和安慰,再看现实中的这位同事,借用一位粉丝的话讲,就是“活在严重的认知偏差里而不自知,真可怜。”
女一女二女三号
周先生51岁媒体人
【诉说】我有三位女性朋友,她们的网络生活,听我挨个讲。女一号当年因为看了一本书,叫《天使的愤怒》,便选择念法律。书里的女律师才华横溢、貌美如花,事业风生水起,感情生活也多姿多彩,女一号很是羡慕,立志成为这样的女子。
她如愿考入政法学院,学业优异,毕业之后,进入一家法院。同事、环境和受理的案子,全然不是她理想中的样子。多年之后,她按部就班成了一名女法官。所幸,肃穆的工作并没抹杀浪漫的天性。她常被领导表扬断案思路清晰,理性果敢,天生好法官。可工作之余,她却为一段段纠缠不清的情感哭哭笑笑,提出许多无知少女类的问题。
抖音横空出世后,她换了一台艳丽的酒红色笔记本电脑,悄悄学上“剪映”,居然把那些脑残问题制成小视频。我乍听觉得可笑,“女人为啥非得找男人”“忘掉一个人怎么那么难”,这样的文案,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不可能驻足、点赞吧?可偏偏流量非常好。“这就是抖人,就这么没脑子,就这么无知而执着地舔颜、喝调味剂鸡汤。”她冲我讲时,一副“你不懂”表情。
是的,她的那些傻言傻语,配上一批公认的帅男靓女照片,背景音乐选煽情的,果然吸引无脑人。评论区里那些留言,我看得直想吐。显然,她挺火,但账号里没有一丝与个人有关的信息。“法律工作者,对这点若做不好,可真就傻白甜了。”她说。
女二号主持晚报副刊几个专事风月闲情的栏目,清丽优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调调儿。生活中,她却是过五关、斩六将的烹饪高手,中西餐都拿手。最擅长的是红烧肉烤蛋、过油蹄膀和酱猪蹄。更难得的是,做完这些浓油赤酱大碗菜,走出厨房她依旧清新,秀丽的面孔不带一点儿油光,身段也不似长期守在厨房的女性一般膨胀。
她也是个网络冲浪手,自称2G。我看她的微博文,果然很“2”,就是各种菜肴的制作流程,跟纸上菜谱没两样。但她写得津津有味,粉丝14位,零互动。我说这样不行啊,你得想点儿办法,趁着自己年华正好,职业上有优势,多吸粉。否则,年老色衰了,退居二线了,就啥都没有了。
她听罢,向我翻了个白眼,说:“哥们儿,你想多了。我玩微博,就是纯粹的记录,方便自己哪天有空了,拿出来研究研究、再制作制作,而已。”给我弄了个大红脸。
女三号从一家小报考到某政府部门,自感社会地位大幅提升,以前看报最爱副刊,如今专攻头版。因为专事起草单位领导的讲话稿,视野大大拓展,对国事天下事了然于心,加之本就有文字功底,不出一年,成了单位的笔杆子。
领导位高权重,对她的文稿很满意,她渐入佳境,把自己8小时内的工作,比作一个缝纫工。“好的缝纫工能把许多碎布,拼成一件成衣,看不出痕迹来。”她有些得意忘形。看着她的嘚瑟样,我就估摸她不可能不上网。那些网络冲浪手,在现实生活里,有一些人会出现莫名的自豪感,仿佛与人隔着一堵透明的墙,让人觉得活在两个世界。
某天,她自曝微博ID,我登录一看,像把报纸副刊直接搬运过来,500字—800字不等的文章,淡卻流畅,紧扣娱乐圈热点,有点儿营销号的架式,很适合摸鱼(上班溜号)刷手机的打工人,粉丝两万多人。她的自嘲也很有特色——我,白天是良家,晚上是吧女。好家伙,有点儿像侦探小说里隐藏最深的杀手,明明是行凶者,看起来却如纯情小白兔。
我是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三位在不同角色间优游自如的朋友,同情起那些身体不好却还虚胖着,内心伤春悲秋如林黛玉却长着傻大姐模式的女子。类似的可怜人还有那些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庸人。某天,跟一位学心理学的聊起来,他说网络世界是一个人现实生活的延伸,没有网络经历的人,已经不算是信息时代的人了。
“你成心找骂”
张先生61岁退休职工
【诉说】2020年11月,我退休了,跟多数同龄人不同,我不想过提笼架鸟、含饴弄孙的日子,无论身体还是心态,我都不认同这样的人生下半场。在有了大把自主时间之际,我想携带38年的职业经验转战互联网,不为名利,只为一直梦寐以求的王国——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我可以自由地自我实现。
38年的心理学学习和研究,其中,心理咨询实践的时间有17年之久,接触了大量的案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性和人生。我想通过微博把所见所闻所学所感都展现出来,期待那些有需求的人进来看看,能帮一个算一个。
我的第一条微博文,426字,谈的是早恋问题。靠系统推介,两天下来,256阅读量,很是意外。我干劲更高了,一口气又写了15篇,一天发布一篇。当然,对那些资深网民来说,这速度和成绩不值一提,但别忘了,我可是个60岁的新手,新浪系统似乎很满意我,推广半径不断扩大,三个月下来,我有了流量,粉丝达到43个。
我不光小有成绩,还摸索明白了自我推介,也就是涨粉的流量密码。瞄准一顶流的超话一头扎进去,观察了一个多月,机会来了。这位顶流是位年轻的男性偶像,长得确实好,用粉丝的话讲,是“天然大帅哥”。这些粉丝多数是女性,年龄在十四五岁到四十四五岁不等。她们迷恋他的美貌,天天在超话里讲“骚话”,制作各种视频和动图,放大他照片的局部。唇、喉结、锁骨,都是她们的操作重点部位。一会儿“我人没了,死了”,一会儿“××,再来亿遍”,冷不丁看到这些,还以为进了威虎山,跟八大金刚对话呢。
于是,我在这个超话,发了第一条微博文,大意是这不是爱,是情绪,可以一哄而上,也可以一哄而散。因为是集体单恋,彼此共情,更能共慰。只要偶像对其中某位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回复,你们的共盟瞬间就会瓦解,你们自以为是、自我感动的“一家人”,瞬间就会变成陌路人——脱粉。
这是典型的“引战贴”,粉丝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评论区里说啥的都有,认同的,支持的,黑的,喷的,有一位写道:“博主,你这是成心找骂。”我没回复,但在他的评论区,粉丝评论有237条,俗称“盖楼”。总评论1746条,点赞6733个,微博阅读7.6万。
平生第一次,我遭到如此巨大的赞美和攻击,换一般的六旬老人,早退网不干了。但我是谁,心理医生呀,38年行医路,也不是吃素的。黑吧,骂吧,这么高的流量说明什么,说明大爷我红了,你们喷完骂完,只要有50%的人点开我的主页,看看我的文字,就会明白,他们遇到宝了,免费心理咨询师啊。
从那天起,我涨粉速度很快,由43位飙升到1266位。“在偶像的世界里说自己的事情。”一个多月的观察,我准确找到了这些粉丝的心理需求入口,果然,在她们疯狂追星的背后,是情侣的失和、亲情的疏淡、人际的困局、生存的焦虑……她们在超话里越狂欢,在现实的失落感就越强烈。正好,她们遇到了我,一个假粉丝、真医生。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我为她们提供了真实的安慰和解决问题的方法,比她们的那个大帅哥,可实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