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是创新者的创新:视野、国土与次第

2021-12-09 01:44周长辉
清华管理评论 2021年10期
关键词:创新者智力情怀

周长辉

创新辨义

创新,乃innovation之中文译法,已经被普遍接受到习以为常的地步,以致于若重提起来,仿佛是又要老生常谈了。其实,尚有“非常”可辨之处。“常”之不循,非常也!何谓创新?若我来定义,不循“常”地解决问题,谓之创新。兼有二义:一者,创新一定要解决问题,或以解决问题为动机和目标;二者,创新必有不循“常”之处。唯有不循常之“创”,非常之“新”,才可成为创新,或在方法,或在器物,或在组织,或在制度。

然而,常与非常,都存在陷入想当然(take it for granted)的风险。如常者,或故步重蹈,或固步自封。常规也好,常识也好,一旦如常,安于现状,便会想当然。非常者,以为是在创新,可能只是模仿而已,东施效颦,问之云何如是,则答曰:权威皆如是说!别人皆如是办!想当然之典型表现也。

想當然是创新的敌人。当然,实践中亦常见很想当然的“创新”。以想当然思维指导创新,必误入歧途。纵观当代国人,最严重的一种想当然,莫过于天真地认为:凡创新,都是好的。这种天真的想当然从何而来?或有二源。一是源自人们对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原理的毫无保留的信奉,便以为所有创新都是自利(self-interest)驱动的,而不论其自利动机如何、过程如何、结果如何,总有——并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去优化市场选择机制,优胜劣汰,最终使社会福祉得以保障。是盲信也。二是源自粗闻创新乃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之说,还有颠覆式创新(disruptive innovation)之论,于是乎思维与灵魂当下俱被收摄,不再辩正。《广雅》曰:“辩,变也。”不变,则固。固,即想当然。

想当然引起跟风和从众,催生羊群效应。于是乎,创新者轻易间便成为时代宠儿,社会楷模。进而,凡事一旦被贴上创新的标签,仿佛登上道德的高塔,就连其破坏性和颠覆式仿佛也一夜之间成为正义的革命之化身,谁敢说一个不字?!以创新的名义,连猪被吹起来也能引起欢呼和艳羡,何况互联网+,何况云,何况大数据。以创新的名义,资本一夜之间“内圣外王”,获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超级合法性。

其实不然。

既曰破坏性或颠覆式,则须掂量和审视。不是所有的破坏性和颠覆性,都可以正义视之;不是所有的破坏性和颠覆性,都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然的话,何以至今我们还会望着仅存的几处北京老城墙而咨嗟不已呢!很多创新一开始都自以为是善意满满的,自诩为创世纪的救世主,实际上却可能与救世背道而驰;更多的,则是在几经摸爬滚打之后,连最初的一点善意发心都忘得一干二净,超常规的成长冲动不可遏制,走向自我异化,直到头撞南墙,仍不思悔改。教培产业,不可不谓创新。然而,事与愿违,所违者何?在浊浪滔天的内卷化中,有多少人会把“教培之殇”与罗伯特·索洛成长模型所依赖的对人口增长率n的假设联系起来呢?又有多少人会把“是之殇也”与迈克尔·波特提出的决定国家竞争力的钻石模型联系起来呢?

创新不一定都是好的。创新不一定都是善的。创新不一定都是利民生的。创新不一定都是生态环境友好的。创新不一定都是与强国目标一致的。

对于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市场失灵都从来不是偶然和意外的,何况一个尚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转型国家?!何况——不论是看不见的手还是看得见的手,都还是新手而已!曾几何时,P2P作为万众创新浪潮的海豚音,一度甚嚣尘上,最后还不是落得个一地鸡毛,致使无以计数的朴素善良的普通投资者血本无归。曾几何时,新能源汽车产业政策,兼以强国战略和颠覆式创新的名义,“一时多少豪杰”,骗补无数!若非产业决策者以想当然的思维去“指导”产业创新,若非对那些打着创新和强国战略幌子的投机主义者抱有一贯的“想当然”,骗补又何以能大行其道呢?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创新都是好的。不是所有的创新都能经得起掂量和审视。

对创新的掂量和审视,首先要选取立场和视角。不同的立场和视角之下,所见不同,甚至迥异。比如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立场和视角,与“不论黑猫白猫”和“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立场和视角,所见不同。资本收益最大化的立场和视角,与有利于全社会的立场和视角,所见不同。少数人富起来的立场和视角,与共同富裕的立场和视角,所见不同。故而,难以一概而论。

但在给定的一个立场和视角之下,我们总是可以运用理性思维,掂量、审视和辨析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可取的,什么是不可取的。比如,若以“强国战略”立论,就要在“强”字上较真,不容伪劣者蒙混过关。假如石化产业的大国企真的能够解决中国对能源进口的严重依赖,那一定是因为有了不起的创新才做到的!然而,假若在国际石油价格的反复涨跌中,反复亏损,反复向国家伸手要补贴,却还要同时标榜这个创新或者那个创新,不遭天下鄙夷才怪呢!以经营粮食为主业的某大国企,推出一个粮食食品网络交易平台,算不算创新呢?应该算创新!然而,若问此种创新是不是有助于解决中国对粮食进口的严重依赖?恐怕没有。如何才能解决呢?需要破除对创新的想当然的思维定式,需要打开视野半径,从而看到并实现创新与强国战略的真正联系才行。

在此意义上,创新或可简分二类:一曰绝对地增加社会制造产出的创新,二曰相对地改变社会分配效率的创新。

创新或可简分二类:一曰绝对地增加社会制造产出的创新,二曰相对地改变社会分配效率的创新。

所谓绝对地增加社会制造产出的创新,通俗地说,就是有实物性“东西”制造出来。比如华为之5G通讯设备,中集之集装箱,三一重工之工程机械设备,海信之智能交通和智慧城市系统,京东方之显示屏与智慧端口,中国高铁以及涵洞路桥等等,都在此列。制造出“东西”来,需要是好东西,且需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房地产行业是制造出“东西”的行业,是绝对地增加社会制造产出的行业,曾几何时,亦属于经济与社会转型过程中十分重要的产业创新和商业模式创新,也促进了诸多制度创新,催生了无数与现代文明生活相适应的产品和服务创新,对于改善国民居住条件和改善城镇面貌,都功不可没。然而,当它一再地失去节制,则很快就变成扭曲社会经济与文化生活的“反动势力”,让全社会骑虎难下。二十年前,在环太湖流域建造的无数化工厂,是受到政策鼓励的,所获创新奖牌亦不可胜数,然而,如今它们中的大多数因不能满足环保和安全的新标准,正在或者即将遭到淘汰。可见,所谓绝对地增加社会制造产出的创新,也并非永远都是有益的。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可以判得失,可以决进退。正处于“中国制造2025计划”现在进行时态的中国制造业,需要批判性地思考,当前发展阶段所投入的创新,哪些可以经得起碳中和时代的考验。

所谓相对地改变社会分配效率的创新,即不是有实物性“东西”制造出来,不是绝对地增加社会制造产出,而是只生成服务价值。只生成服务价值的创新,亦是实体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亦关乎国家软实力和硬实力。比如教育,关乎国民素质与劳动力技能。比如银行信贷、商业保险、云盘存储、网络约车、美食外卖等等,皆关乎商业生态系统建设。然而,假若服务产业创新只是把财富从一部分人的口袋转移到另一部分人的口袋,特别是只从多数人的口袋转移到少数人的口袋,又徒劳无益地增加了社会交易成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商业生态,就不能不细加甄别,予以引导。甚至有某些商业模式,扭曲社会风尚,沦丧人文价值,腐化民族意志,则要坚决地予以纠正。

这是需要擦亮眼睛的。然而,我们仿佛一直都蒙在鼓里,想当然地以为所有标榜为创新的商業模式都是好的,都是善的,都是可取的,都是强国的。非也!像手机游戏这类也是打着创新旗号的文化产业,不啻是在毁坏着另一种意义上的“老城墙”,但它却居然比环太湖沿岸的污染企业还具有“可持续的竞争力”。2021年夏秋,国家新闻出版署接连下发几道金牌限令,旨在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真是大快人心。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是不免令人暗思:在此之前的漫长时代里,我们这么一个高度重视精神文明的国家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如是面目的所谓创新得以野蛮生长?若非我们习以为常,若非“想当然”遮蔽了我们的双眼,若非有关本应履行监管职责的政府部门已然失辨,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当然,还有。

创新的国土:视野半径决定选择,选择决定结果

创新,譬如育苗植木,须兼有适宜的气候条件与肥沃的土壤条件,才能芃芃然茁壮生长,才可一派欣欣向荣。而气候恶劣,土壤贫瘠,则根浅茎细,枝枯叶萎,难有成果,或长出“歪瓜裂枣”。创新之时空环境与土壤,我合而称之为创新的国土。

如何理解创新的国土?有经济学观点,有产业技术观点,有制度学观点,各有见地,各有解释力。波特教授所提出的理论颇有会通性和包容性。他周详地考察了十个重要贸易国家,追问如下问题:为什么在有些国家某产业的企业能够在国际市场获得竞争优势?波特认为,持续创新所带来的生产率增长对一国之繁荣和竞争力提升具有决定性影响。那么,创新何以在不同国家间有显著差异?波特从国家环境中寻找原因,总结出一个包括四个关键条件的模型:企业战略、结构与同业竞争,生产要素,需求条件,相关与支持性产业。这四个条件相互作用,互为支撑,也相互制约,交相影响,动态地合成一个基础系统,决定了创新力的创新性,进而决定了国家竞争力,是谓国家竞争力之钻石模型,我习惯简称之为国家钻石模型。

国家钻石模型提供了一个考察创新的视野半径。比如,为什么中国能产生海尔、海信和美的这样居市场领先地位的家电巨头?为什么中国汽车行业的大国企二十年来建树平平,乏善可陈?可以用企业战略、结构和同业竞争这一维度来分析。中国家电产业和市场,很早就完全开放,引入充分竞争。在充分竞争中,中国企业创新力被激发出来,善用竞合,后来居上。得益于良性成长的动能与势能,海尔、海信和美的等几家领先企业的创新能力今非昔比,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传统的单纯家电企业,它们在高端智能制造领域都有长足跃迁,同时在智慧生活领域不断创新和探索,走在前列。对比之下,汽车行业的发展状况则有很大落差:长期处于半开放状态,“犹抱琵琶半遮面”,国家以为对国有车企提供过度保护的政策是给予它们更优越的创新国土,殊不知适得其反,襁褓束得紧,阿斗养不大。当前,汽车产业正在发生深刻的革命。若不吸取“前车之鉴”,重新调整产业政策,中国汽车企业的创新力就难以完全得到激活。

相关与支持性产业这一条件,最容易理解。遥想当年,苏联曾经拥有强大的工业体系,上下游产业链垂直分布于各个加盟共和国。而当苏联解体之后,工业体系失去原有的整合性和协作性,头失其尾,尾失其身,身失其头,支离破碎,力道尽废。用相关与支持性产业这个维度观照当下中国强国战略,极具指导性。显然,获得高端芯片工艺制程技术突破,实现芯片自主,是强国战略的重中之重。但需要加上一句:切莫再想当然,切莫搞运动,切莫“搞大炼钢铁”,切莫重蹈光伏产业一窝蜂、新能源汽车骗补潮以及P2P一地鸡毛之覆辙!

人们不自觉地会以常识理解需求条件,有的常识对,有的“常识”不一定对。很多切身的直觉性感受,往往是单向度的线性思维,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只见其表,不见其里,只见其近,不见其远,容易陷入想当然。比如,大多数人提到需求,只指市场大小。其实,需求条件,实有多义,大有深义。比如,消费者成熟度如何,对质量和服务的品味如何,是尚奢侈之风,还是有节俭之德,都极为关键。在一定意义上,需求条件对供给侧企业战略与商业生态亦具有决定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需求侧与供给侧其实是一体两面的。房地产、教育培训、互联网金融,每一个产业(姑且宽泛言之)都因需求而成立,各自为满足需求之供给,反过来,又各自对需求产生深刻影响;又各自有所需求,引致其他产业之供给。故不能以单向度简单视之。若以单向度视之,则会顾此失彼。社会经济系统本自恰如多组联立方程(simultaneous equations),彼此嵌套,需求供给环环相扣。固然,多组联立方程通常会在动态中自趋均衡,然而,当市场经济制度尚不成熟,很多时候以为摸着石头了,以为均衡了,殊不知,或陷坎地(可参《易》之坎卦),或对国家钻石深有损伤,只是,朴素善良的百姓却蒙在鼓里。当房地产走向超级合法性的时候,实际上改变了很多相关的需求条件,也改变了很多相关的供给条件,比如银行信贷,比如资本市场,比如土地资源,均既在需求侧,又在供给侧。除此之外,深受其害的,还有企业家精神,还有政府作为,以及社会风尚与价值取向。教育培训,如出一辙,它所深刻影响的,岂止是家长的需求函数而已!

《易》曰:“姤。女壮,勿用取女。”

需求,是一個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它,什么都可能飞出来。在钻石模型中,需求条件对社会价值取向的影响比其他维度都更深刻。创新在以满足需求为目的的时候,一定要有所节制。二十一世纪头两个十年,中国经济发展模式虽说充满活力,但活力中“野蛮生长”充斥,偏倚非实体经济,虚火过旺。第三个十年,特别是在十四五期间,一定要脱虚向实才好。因此,有必要需求侧调节和供给侧改革双管齐下,特别要通过调整社会需求的心智模式,尤其是要引导和矫正价值取向,让经济发展和社会文化发展走上康庄大道。

假若创新真伪难辨,好坏不分,对创新的反义词守旧二字也要同样慎重,未明之前,手下留情。守旧的,不一定都不好!相反,诸多所谓“守旧的” “老城墙”,真的需要坚守。

时下,对双循环下如何刺激内需有很多讨论,我们对其要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双循环的“双”字,切不可以二分或者双元解之,因为二分或者双元的概念隐含着分开或者分割的思维。风物长宜放眼量,勿被浮云遮望眼。拓宽视野半径,不是仅以一国之钻石模型看问题,而是以两国之双钻石模型、多国之多钻石模型看问题,让内循环与外循环保持高度的良性连通、交互和合成。这需要智慧,更需要胸怀。创新,唯有在开放的国土上,才能基业长青。

政府要有更为广阔的视域。对于政府的视野半径与选择,波特向来十分重视。他曾写道:

“如果一国选择了有利于生产率增长的政策、法律和制度,比如升级本国所有国民的能力,对各种专业化的基础设施进行投资,使商业运行更有效率等等,则它就选择了繁荣。与此相反,如果一国允许破坏生产力的政策存在,或者技能培训仅为少数人服务,或者仅靠家庭背景或者政府的妥协才能成功,则该国就限制了本国的财富增加,也即选择了贫穷。”(迈克尔·波特《国家竞争优势》,李明轩、邱如美译,华夏出版社,2002,p2)

这段话中,“国民的能力”尤其值得注意。虽然波特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更多地沉浸在制造业的语境里,但他把“生产要素”联系到国民能力,还是点出了国家钻石之要素条件的深义:人口与教育,乃一国之本。《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在此意义上,若考察时政,我认为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最伟大的创新莫过于允许生“三孩”和重塑教育,包括整顿教培和推行“双减”政策,因为,这是辩正,是正本清源,是真正“亲民”的,是善的,是明明德。

创新是创新者的创新:情怀资本、智力资本和信用资本作为内在的国土

上文所论创新之国土,引用波特钻石模型,是宏观视野的。这一部分,略探微观机理。为此,我提出创新者概念,提出“创新是创新者的创新”之理念。尝有西哲曰:“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套用之,故曰:创新是创新者的创新。对于创新者,创新的国土不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创新者自在其国土。

对于创新的范围,依然宽泛约之,不限于狭义的科技创新或工艺产品创新。所谓创新者,指创新的行为主体,可以是个人,可以是集体,包括创新团队、企业和机构组织,甚至是开源社区和交易平台。创新的本质在于求索,以图改变。在机器全面替代人类之前,创新主体仍然还是“人类的”(human),因此,创新是行为学的,是有限理性下的选择,且具有社会嵌入性(social embeddedness)。这些是与文献一致的基本理解,是本文对于创新者进行界定的前提。

那么,在上述前提下,我给予创新者的定义,是更为严格的。如下是我的定义:

创新者乃拥有智力资本、情怀资本与信用资本并能加以利用(exploitation)者。换言之,创新者一定是智力资本、情怀资本和信用资本(三者兼具)的拥有者和利用者。

智力资本这一概念,在创新管理文献中已有较为成熟的讨论。情怀资本和信用资本则是我的新提法,或曰我之创新。

智力资本作为创新国土

智力资本(intellectual capital),是指一个组织在其内部和外部——通常是内部——可以随时获得、调集和利用的独到的知识、经验和技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能识别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之总和。

智力资本存在于组织中,更具体地说,它存在于人力资源、工具(包括智能化工具)和组织(制度的,结构的,以及社交文化的意义的)的交互结构中。因此智力资本超过单纯的人力资源乃至人力资本的意义,也不完全等同于组织能力(organizational capability)。在技术创新文献中,智力资本被认为得益于教育与专业技能培训。这当然不错,但在更广泛的创新情境下,智力资本具有丰富的外延,自由度很高,不一定非得拘泥于学历文化。没有读过书的企业家,比如广东格兰仕的梁庆德先生和贵州老干妈的陶华碧女士,具有超凡的商业智慧和产业创新领导力,就是佳证。必须得说,就个体而言,一些智力资本的资质的确得益于天赋。

所谓创新,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智力资本之发挥与致用。当代组织学提出许多衍生性的更具有机制性(mechanism)意义的概念,如吸收能力(absorptive capacity)和组合能力(combinative capability),都可用来更好地理解智力资本对于创新过程与结果的关键作用。简而言之,智力资本是创新的基础。解决方案,出自智力资本。一个组织,若没有或者缺乏智力资本,则难以希求创新。有足够的智力资本,才可能有创见力、创举力和创造力。

须知,中国企业长期以来并不真正重视智力资本,或者说,并不重视真正的智力资本。诸多国有企业更多地依赖行政权力解决内部与外部问题,心安理得地躺在国家政策的席梦思上。诸多民营企业则自堕于所谓“野蛮生长”时代的斗兽场,一度只把模仿复制和整合资源的能力当作智力资本。

近年来,中国企业开始对拥有和利用真正的智力资本给予真正的重视,这真正称得上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获取和发挥智力资本以产生创新价值的精彩案例层出不穷。华为是到目前为止,最了不起者!华为的5G创新,至少在近三百年内的中华民族历史,堪称最了不起的创新!

像华为一样,创新者总是可以通过组织程序引进人才、激发潜能、组合知识,以求提升智力资本的规模、质量与价值创造。亦像华为一样,在开放式创新(open innovation)的理念下,一个创新者还可与外部的智力资本源有效链接,与其他创新者一起构建创新社区,共同培养创新生态群落,并从中受益。

然而,进入智力资本时代的中国企业,也容易陷入认知误区。许多企业自以为拥有了智力资本,就百分之百地拥有了创新的资粮与弹药。这种认识,是一种严重的想当然。对智力资本太过想当然,容易被逐利或其他动机带偏或异化,以致于有价值迷失之虞,误入歧途之险。大量的活生生的“成功乃失败之母”的案例表明,因智力资本而太过自负,以至于忘乎所以,恰是许多所谓“成功企业”马失前蹄和折戟沉沙的内在原因。《易》曰:“日昃之离,何可久也!”

智力资本固然是企业家学习以及组织学习的基础,然而智力资本不直接简单等于学习能力,更确切地说,智力资本不直接简单等同于正的(right)和持久的(sustainable)学习能力。徒以智力资本支撑的“创新”,不一定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属于我定义的创新者之创新。企业创新还须同时有情怀资本和信用资本的支撑,才能固本扶正,才能走得稳健,行得长远。

情怀资本作为创新国土

我定义情怀资本(aspiration capital)为一个组织中其成员所具有的对利用智力资本以从事创新事业的志趣、对创新本身的由衷的爱好、对通过创新过程解决问题和发挥价值的愿力与执著等等如是情志之总和。需要强调的是,这里情怀的对象是创新本身(innovation activity itself),不是别的!第一,创新者对于创新本身怀有的真正的浓厚兴趣;第二,创新者对创新之潜在的公利价值有成就感,并能转化为内在的动机,进而生发动力、愿力和执著力。

理解这一点极为重要,否则,容易混同于其他动机。毕竟,人和组織,都会有多种不同的志趣。创新的背后,通常都会有不同的动机作为驱力。最常见的,莫过于逐利的动机。比如,创业合伙人心心念念登陆纳斯达克,急功之,近利之。那种对于财富的追逐乃至痴迷不可否认也是一种情志,然而这种情志大体是自利性的。当然,亚当·斯密肯定这种自利性,认为它是市场经济的根本驱动力,因赖有看不见的手之调节,促进交换和分工而有利于社会福祉。这个学说成为欧美两百多年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实践的基本指导方针,两百多年的欧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实践也证明了此学说之生命力。然而,“两百多年”四字,颇耐玩味。两百多年,其实意味着,也标志着,任何一个体系自然演进所必要的时间性。一个自由放任的体系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自我调试和学习,逐步地纠正之,改进之,完善之。正如哲学家赵汀阳所说,把“坏世界”改造和改变成为一个“好世界”,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是极其不易的。在那个“两百多年”的过程中,事实上,有相当长的时期充满了混乱、野蛮、勾结、欺诈和弱肉强食等糟糕的状况。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初,所看到的美欧日,却是业已经过了洗礼之后的相对而言处于“好世界”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有很多人因此想当然地认为中国可以立即地全盘地切换到那种“好世界”模式。殊不知,还有很多其他同样信奉亚当·斯密的国家仍然处于“坏世界”的艰辛洗礼之中。今日转型之中国若完全地无条件地信奉以亚当·斯密意义的自利性作为经济社会的创新驱动力,不仅是很天真的,而且是贻害不浅的。因为我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因为即使有时间我们也不想走那样的道路;因为,我们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徒以智力资本支撑的“创新”,不一定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属于我定义的创新者之创新。企业创新还须同时有情怀资本和信用资本的支撑,才能固本扶正,才能走得稳健,行得长远。

我所说的别的、更好的选择,不同于几年前有学者所争辩的那样,要么完全依赖于看不见的手,要么完全依赖于看得见的手,各执一边之见。我的观点是,“两只手”都要有、且都要有效(当然,做到这一点也是需要调试和学习的,也是有时间性的),同时,积极地倡导和推行以情怀资本为内驱的创新,让创新根植于有情怀且有智力资本支撑和信用资本保障的国土上。我们也都知道,亚当·斯密自己亦并未完全囿于制造大头钉的智力资本层次,他既写出了《国富论》,也写出了把目光投向社会伦理问题的《道德情操论》,强调互情与合宜。唯可惜,他的这部思想著作长期以来被严重忽视了,讲的人、读的人和用的人,都少得可怜。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学习、借鉴和吸收亚当·斯密所论道德情操。然而,我这里更想强调的观点是:道在迩!中国文化自有深厚的道德情操土壤,自家珍宝,旷世稀有。几千年中华民族文明史素来崇尚修齐治平志趣、家国情怀和大我精神,道艺通达,体用兼备,致广大,尽精微。

情怀是注意力的内根,是求索的原动力,是愿力的马达。情怀资本是加持一个创新组织使其成员志同道合的情志纽带。

早在1963年出版的《企业行为理论》著作中,塞尔特与马奇(Richard M. Cyert & James G. March)就强调注意力规则(attention rule)对于企业行为的决定性影响。欧卡叟(William Ocasio,1997)进一步提出注意力基础观(attention-based view),但仍未深入探析究竟是什么决定注意力。有人以为智力资本决定注意力。智力资本固然对注意力有重要影响,但它不是注意力的根本决定因素。创新注意力之根本决定者,唯情怀也。

对创新本身的爱好与志趣,是创新者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它能生出超越自利性动机的动力。须注意:自利性动机是自然的,是合乎情理的,毫无必要以任何意识形态去抑制之或排除之;然而,超越自利性动机的那部分情怀,是我这里强调的部分,极为可贵,决定创新者的品味。因为,这部分情志源自天赋,源自人的好奇心,它为创新者赋能,使其具有极强的感知力与觉察力,使得创新者能够发现问题并预见予以改进的可能性。最为重要的,如是改进必然具有公利性,而如是公利性又令创新者为之兴奋、激动并自我激励。

创新者之所以能够如是发现问题,如是有预见,是因为其眼光能投向未来,然后以未来的目光反观当下。如是心智,我名之曰“未来心”。创新者之使命,在于未来心。初心,乃其别名也。注意,所谓使命,从根本上说不是依靠智力拿捏和表述的,而是根植于情怀。未来心生起情怀,生起使命,生起愿力。

言至于此,不能不稍加區辨:彭罗斯(Edith Penrose)所言企业家野心(entrepreneurial ambition),哈默尔(Gary Hamel)所言战略意图(strategic intent),还有战略文献通常讲的愿景(vision)与意志(will)等概念,均与情怀资本密切相关,但均不完全同义。那些概念及其意义,可以理解为情怀资本之显用,之表象,之发力。它们均可由情怀而生出,但它们每一个并不一定是我所界定的创新之情怀资本本身,而且,它们各自还可能完全是逐利取向的。

因此,需要再次强调的是,情怀资本具足的创新者乐在创新求索(innovation search),这是情怀资本界定之要旨。

乐在求索,故能锲而不舍。组织成员之间乃至与外部合作者之间,唯有志同道合,以创新志趣和愿力加持,才能勇于面对挑战,才能保持个体激情、团队斗志和组织活力。当然,更多的时候,情怀资本表现为一种绵绵不绝的持久的耐力,不被噪音所干扰,不被困难所吓退,不被逐利等其他动机所左右。情怀资本具足的创新者能够忍受低潮和低谷,保持执著的求索心,保持耐心。若创新者志趣低下,情怀索然,创新必不恒久。乔布斯(Steve Jobs)常讲的那句“stay foolish,stay hungry”,斯之谓也。

对情怀资本也不能只唱赞歌,亦有须加警醒之处,略述有三。

第一,情怀资本与智力资本结合,有时因取得一点成绩而骄傲自满,或头脑过热,或好大喜功,或急于冒进。有时会因过于自负而刚愎自用,只顾一点不及其余,缺乏周全的管理思维,剑走偏锋。

第二,情怀是内在的,因其更多地要依靠表达,方被识别,就有伪装、粉饰和标榜的空间。《大禹谟》曰:“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江山不仅代有英雄出,也代有枭雄出。代理人问题之逆向选择与道德风险亦难杜绝。因此,对于任何名目或名义都需要抱着谨慎的审视态度。

第三,如果说智力资本是道德中性的(morality-neutral),那么情怀资本是有道德性的。因其有道德性,就可能有好恶;有好恶,就可能有分别;有分别,就可能有立场。比如,有阶级立场,有民族立场,有国家立场,只凭智力资本,有时也正邪难辨。

那么,何以中正之?何以匡扶之?何以约束之?何以通达之?何以恒久之?

信用资本作为创新国土

信用资本,是创新之本。信用,是万事之本。

然而,尚未见有一个现成的信用资本的概念。信用,倒是当代经济生活中的常见语和常用语。或以其常故,只有短暂成长历史且长期经历“旧常态”洗礼的中国企业对之缺乏深刻认识。熙攘之间,失之细辨,随处疏忽,以致形成一种习之为常的生态。譬如上网购物,完成交易后,商家打来电话说:若给点一个好评,返3元钱。很多人都以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大众心理,是谓社会嵌入性,换言之,交易双方彼此彼此,反映的是半是实用主义半是含糊的商业信用观,想当然地以为“信用”不过尔耳。辛丑年中,有新闻报道说深圳数万家电商被亚马逊封店。若你非得要争论说他们都是无辜的,我是不信的;但若有谁断定那些商家都是坏蛋,我也不信。他们不坏,只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他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信用国土。

对信用的知行误区,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一者,社会传统故。中国是一个以人情为重的社会,“在商言商”者受其熏陶,以谙于世故的朴素的认识树立信用观,既因之有得,又为之所累,容易为远近亲疏所左右,容易失去原则,容易是非不辨。二者,西学东渐故。欧美社会历经两百多年的资本主义发展,业已建立比较完善的信用制度体系,故而学界和商界都可以十分放得开地畅谈社交资本(social capital)或者社交网络(social networks),使之成为热词。热度袭来,中国管理学者与企业实践者囫囵模仿,非但未加检点,反而推波助澜,以致误以为所谓信用就是经营关系,并且还自鸣得意地美其名曰“利益相关者”云云,巧言令色,深陷功利主义窠臼。三者,野蛮生长故。转型社会中,制度缺失,市场分割,商业扩张,对政治资源和商业资源高度依赖,尤其是投机主义者大行其道,导致社会意识中的信用坍塌。

借鉴西方管理学的关系视角来理解信用进而建构信用资本概念,并非不可以,但要知道它的局限。试定义之:

信用资本(trustworthiness capital)是一个组织在其内外部创新关系中乃至经营和商务关系中所建立、赢得和积累的信任(trust)、信誉(reputation)与信用(credit)的总和。

这个西式定义所包含的关系都十分重要。所有我们通常理解的利益相关者均在其中。若至诚相待,承诺约定,应大体够用。但必须说,仅仅包括这些关系,仅仅在意这些眼前的相关利益,是狭隘的,一则有陷入功利主义窠臼之风险;二则又把信用变回到一个外在的东西,且有融资变现价值;三则依然缺乏更普世的良善的价值基准,以致每个行为主体各自取用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进而使得信用成为一种话语权,再进而成为竞相博取的一种目标资源。

对信用资本的定义,要有一个更大的视野半径,要看到一个更为广阔的信用国土。在这个国土上,信用应含摄更为普世的良善的价值观,应经得起良知的考验,应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对信用资本的定义,要中西合璧。

何谓信用?信用是世间法,是缘起法,是善缘法,缘起而生,因缘和合,是有为法,必以至诚为谛。《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則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如是解之,信用关乎存在与造物的关系,关乎生命与天地的关系,关乎自己与人类共同体的关系,关乎时间、空间、众生、万物。归根结底,信用是创新者与良心的关系,是与自我的关系。“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创新者,是诚者,“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以如是所有至诚关系为广阔的国土所择善而固执之信任、信誉与信用的总和,曰信用资本。

如果说智力资本和情怀资本都具有时代性的话,那么,信用资本则亘越古今未来,具有更永恒的“好世界”价值基准,是创新者的世界观的总开关。如果说情怀资本代表未来心,智力资本以其采取积极行动解决当下问题故,代表“现在心”,那么,信用资本代表的则是本心,亦可名之“过去心”。 信用资本以其“过去心”为情怀资本之“未来心”扶正固本,复以未来心驱动智力资本之“现在心”。以本心锚定之,使智力资本力在致用之时,使情怀资本志在求成之时,保持正当性、公利性、良善性。故曰,信用资本乃创新之本。

当然,信用资本之生发,之因果,之器识,之度量,之福报,亦离不开智力资本和情怀资本的合力加持。尤其当信用资本低下之际,恰是情怀资本发“未来心”驱动智力资本创新而大有作为之时,如是对信用国土之创新,在我看来,是中国企业当下发展阶段最迫切需要的创新。

中西合璧,则需古今融通。博大精深的传统国学,早已阐明何为创新者之信用国土。一言以蔽之,内圣外王!内圣者,德之体也,“克明俊德”,故以信为体;外王者,德之用也,以新为用,是故《大学》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又曰“作新民”,又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又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新民,就是推己及人,就是忠恕之道,就是立人立己,达人达己,就是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人类世界。创新者,必以新民为德。创新者,必以为生民立命为心。此心,是大我心,是公利心,是善缘心。

《易》曰:“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四德之义,是传统国学为信用国土提供的现成的标准,可谓最明白,最到位,最完备,最中正,最圆满。

元者,始也。这是信用关系中的时间变量。时间者,三世境界,包括过去、现在、未来。可有三层理解:一曰缘起,逢时而动,得机而生,初心最贵,念兹在兹;二曰随变,应时境之变而变,适应、发展、精进;三曰始终,有始有终,珍重善缘,就是本文反复强调的那一句话: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故曰:元,善之长也。

亨者,通也。这是信用关系中的空间变量。空间者,十方世界,涵盖前后、左右、遐迩。若安立相貌,则可以指地域,可以指产业技术,可以指利基市场,可以指商业生态,等等。近者悦,远者来,兼容并包。何谓通?一心无碍谓之通,万物互联谓之通。通者,能达,达者,兼济。故曰:亨,嘉之会也。

利者,物也。这是信用关系中的利益变量。利益者,人我众生,辨正私公、小大、家国。并非不可利己,而是不可全利己。完全不利己与完全利己的动机,都不可取。孟子辟墨与杨朱,是之义也。是故,言利,首要在于辨义。《孙子》曰:“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取利,必合乎取舍之道。义者,宜也。宜者,不悖。不悖,即和。故曰:利,义之和也。

贞者,正也。这是信用关系中的是非变量。是非者,是其是,非其非。止于一,为正。一者,道也。明德为道。明德者,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何谓有所为?人不能为而我为之;何谓有所不为?我虽能为之而不为。不为之义,在利不乱义,在义不挟私,在不欺人,更不自欺。以无欺无所欺得以行远道,得以利物,得以通达,善始善终。唯是之境,人不能为而我为之者也。唯是之心,方谓贞正,方谓辨是非、明是非。贞正,是元始之前提,是亨通之基石,是利物之准绳,是创新之法宝。贞正,是对物我、人我、天我的如一节守,知行合一,一以贯之。故曰:贞,时之干也。

略以事喻理。且不须举示手机游戏,不须举示996劳动用工,等等,这些事例,是非皆显而易见也!(惜乎!虽曰是非显而易见,却糊涂久矣!)只讲我曾听到一个故事:清华大学有一学富五车的资深教授,赴美访学,客居女儿家,适逢外孙女备考期中考试,便毛遂自荐,说外公我颇擅长某科,愿辅导一二,保你优胜云云。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外孙女郑重其事地答道:外公,这不公平,班上有很多墨西哥移民孩子,她们没有像您这么有才学的外公啊!

图1 四德模型:创新的信用国土

《尚书·尧典》曰:“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钦者,恭敬心也,敬畏心也。对外部规范,谓之遵守;内化于内心和习惯,谓之节制。合称节守,即允恭克让之义。

信用资本的节守性,对于创新者极为重要。能节守,才能戒骄戒躁,才能避免自我膨胀,才能反冒进,不浮夸,拒绝形式主义。唯节守之创新者,才能注重稳健的创新节奏,时刻防范风险,并且能随时反思,纠偏改正,是所谓“黎民于变时雍”。

次第花开:永远在路上

综上所论,信用资本是本,情怀资本是体,智力资本是用。智力资本致用,关乎知识与技能;情怀资本赋能,关乎志趣与愿力;信用资本结缘,关乎承诺与节守。

三者之间的关系,可以理解为在同一行为主体身上创新资本属性叠加和交织,甚至在极致的意义上,可以视为一体三面。和合而成创新国土,是一个国土,而非三个国土。此国土所哺育、生发与成就的创新,谓之创新者的创新。故曰:创新是创新者的创新。

现实而论,中国企业对于三种创新资本的拥有和利用,参差不齐。换言之,企业的创新国土,有贫瘠者,有肥沃者,不可同日而语。若粗以三种资本组合之具足或缺状况,可以略加区分中国企业在创新成长之路上的差别表现,或曰境界,或曰次第。如图2所示,我把中国企业分为非创新者、似创新者、准创新者、创新者,相应地,分出穷厄地、有始地、有为地、有成地。又,有始地,细分为有智地、有愿地、有信地;有为地细分为希望地、易偏地、不恒地;有成地细分为小成地、中成地、大成地。

非创新者不具有任何一种创新资本,创新的国土一片贫瘠,故而在穷厄地。这其中,自然包括大量的先天处于一穷二白境地的劣势群体,比如在西部乡镇的一些集体企业。然而,还有相当一部分企业,还没有从野蛮生长时代真正走出来,还沉浸在吃资源饭的旧常态,以“生存”和“活着”为全部追求动力,满足于一井之安,苟且于低劣的模仿,自欺欺人,既不具乾元之善,又无贞正之心,既无创新情怀,又不用心获取和培养有价值的智力资本。这样的企业,不论侥幸敛得多少财富,都依然穷厄。那些把“生存”“活着”和“活下去”挂在嘴上的企业家们,背负着过于沉重的肉身,不能轻装前进,是没有希望的。《易》曰:泽无水,困。

似创新者,仅仅具有三种创新资本的任意一种,处于有始地。有始地,是良好的开始,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企业从一开始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最先有情怀资本,姑且不论丰寡,则处于有愿地。苏州微至医疗科技公司,在其创业之初,只有一些做自己的品牌产品的朴素情怀而已,智力资本和信用资本几乎为零,即处于这个次第。但如前所述,愿力驱动求索,只要执著之,有耐心,必有所获,必能进步。若最先有信用资本,姑且不论盈亏,则处于有信地。有信地,能结缘,需要有创新志趣的善缘和智力资本的加持。若最先有智力资本,姑且不论强弱,则处于有智地。智力资本亦能求索,只不过它不是求索的根本驱动力。缺乏情怀资本,有时处境尴尬。北京某一家大型央企的直属研究所,就是这样的处境,该研究所,硕士及以上学历研究人员多达几百人,然而在金饭碗之下,大家一起吃大锅饭,一起蹉跎岁月!惜哉!《颐》:六三,拂颐,贞凶,十年勿用,无攸利。象曰:十年勿用,道大悖也。

准创新者,拥有三种创新资本的任意两者,组合利用,处于有为地。有为,即有作为。这是大大的进步,并接近真的创新者,但还不是真的创新者。正如诗人老海的诗句:“栀子花开,需要努力。”故而又分希望地,易偏地,不恒地。

图2 创新者境界与创新的次第

希望地,情怀资本和信用资本具足,尚缺可以致用的智力资本。之所以名之为希望地,是因为有情怀在,就能不懈追求,有信用在,就易得善缘,终会有希望。2010年10月,我赴天台县调研浙江银轮机械股份公司,彼时银轮全公司上下只有一个人会磕磕绊绊地讲英语和做PPT,但凭其领头人徐晓敏矢志不渝的创新情怀,以银轮人之坚守信用,已登希望地。而今银轮已经成长为全球领先的汽车散热器和热交换系统供应商之一。

与希望地相比,“易偏地”和“不恒地”颇有可观之处,然而,或因缺乏信用资本,或因缺乏情怀资本,还大有悬疑在,有不能长久之忧,有不能守正之虞。房地产过热浪潮,裹挟了各个行業的无数企业,许多企业家价值取向被异化,兴趣转移,盲目扩张,大肆多元化投资,未经几下折腾就退回到“有智地”,甚至退回到穷厄地。某共享单车公司,何以盛极而衰,轰然倒塌?在我看来,是创始人与核心团队始终不知何为信用资本,一遭挫折,情怀资本便望风披靡,折戟沉沙。当下,许多中国企业处在“易偏地”和“不恒地”,不可不慎。中国企业家常喜欢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挂在嘴上,以鼓舞自己和士气。这固然可嘉,但要知道,《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象》曰:“终日乾乾,反复道也。”世道反复无常,尤须有坚贞的品质,守信的精神,持恒的毅力,这才是君子行健之法要。

创新者,是同时拥有三种创新资本者。三种创新资本具足,则处于有成地。我强调三种创新资本对于创新者之必要性和必备性,不可或缺,定义如此严格,反映了真创新者殊为难得之现实。从非创新者到似创新者,从似创新者到准创新者,从准创新者到创新者,每一次进步,都十分艰难,不啻为涅槃。

处于有成地的创新者,是令人赞赏的,也是幸运的。说他们令人赞赏,是因为他们为人类社会所贡献的创新是有公利价值的。创新者的创新,是好的创新,是可取的创新。

至于有成地三个次第:小成地,中成地,大成地,虽说差异主要在于拥有和利用三种资本的程度与效果,但其义颇深,限于篇幅,这里但讲一点:境界中见的是胸怀,次第上见的是态度。《中庸》云,“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所谓高远,唯创新者之情怀,之志趣,唯关乎自己,唯属于自己的,实无高低上下与人一比之必要。故曰:常在小成地,永怀大成心!诚如是,方不失元亨利贞之四德,方契入内圣外王之大道。

《易》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何以故?物不可穷也,道无有尽也。

结语:做明白的企业——除了创新,我们无路可走

广义而言,中国企业大概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明白得早的企业;第二类,明白得晚的企业;第三类,至今(或者至死)都还不明白的企业。处于有成地的企业,都是明白的企业。前文提及的华为、中集、海尔、海信和美的,都是明白得早的企业,都是已经自我涅槃过几次的企业,都是真的创新者。明白得晚一些,也不怕,怕的是至今还不明白。中国高铁是明白得晚的创新者,它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

必须要说,依然还有很多中字头的大国企至今尚未明白。中国的一些互联网大厂,浪得“大”名,实未完全明白,不辨小大之义,枉为“大”也,还没有真正登上有成地,还不是真正的大者。大者,达也!必内圣外王,必元亨利贞!然而,包括一些互联网大厂在内的许多“大”企业,信用资本有嫌单薄,若说一捅即破,绝非危言耸听。

更多地,则是无数民营企业还在有始地徘徊不前,或卡在有为地中间(stuck in the middle),亟需尽早补足短板,为了升级,必须转身!

转身只在一念间!一念即转,反求诸己,成为明白的企业,成为真正的创新者,看见属于自己的内在的创新国土,以情怀耕之,以智力种之,以信用耘之,扶犁挥耒,前进的每一步都要脚踏实地。须知:那既是慧地,又是定地,更是戒地。因为,创新永无止境。因为,我们永远在路上。因为,除了创新,我们无路可走。

基金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战略行为理论模型:视野半径、社会期望与动态学习” (#7187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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