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视野中近代中国棉花检验制度的建立与演进

2021-12-09 18:37李佳佳
关键词:棉花检验

李佳佳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近代以来,伴随科学技术与社会经济的发展,新制度和新规则得到了建设发展契机,走向全球并产生广泛影响,促进了区域乃至全球经济和社会的结构变革。诞生于17世纪,并在此后三个世纪得到不断发展的商品检验制度,便是以近代生物学、机械学、经济学、法学等为基础建立起来规范全球贸易的重要规则,它促进了18—20世纪全球贸易的发展和变革,同时也是当今国际贸易规则和标准化营销的前身及基础。在棉纺织领域,19世纪西方棉商及其组织团体在整合国际棉花市场,建立并完善棉花检验制度及棉花等级标准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成为全球棉花检验制度的主导者。19世纪后半叶,中国在外国势力强势介入、众多沿海口岸被迫开放的情况下,被卷入世界贸易体系,中国的棉花市场从消费者市场向近代组织市场转变,即从个人或家庭消费为主转向以纺纱厂和棉花公司的集中消费为主[注]参见李佳佳:《民国时期华商棉花打包业探究(1920—1937)》,《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9年第4期。。因棉花是全球棉纺织业的重要原材料,故中国棉花成为世界商品进入全球棉花市场[注]在二战之前,全球棉业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1793年惠特尼发明锯齿轧花机后一直到1861年北美独立战争,最大的特征是因采取农奴制,劳动力成本极低;第二个阶段是从1861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显著特点是美国南部奴隶制解除,使劳动力成本大幅提高,导致全球棉花生产从美国向其他产棉国转移、全球棉业扩散,国家间竞争越来越激烈。中国并未参与全球棉业发展的第一阶段,而是在19世纪70年代直接参与第二阶段;此后,在棉花生产技术、棉花质量等级标准、棉花市场的转型等方面都逐渐被纳入西方主导的国际市场体系中。。19世纪晚期,面对西方较为成熟的棉花质量等级制度,纳入全球市场的中国棉花被迫接受西方棉花质量等级标准的规范和约束。在1929年以前,中国出口棉花检验的经济主权由外商控制,中国如何应对西方资本主义主导的棉花检验制度是一个既关系融入世界市场又关系保护经济主权的重要问题。事关中国在全球棉花市场中的参与权,也决定中国在全球棉纺织品市场中的竞争能力,最终影响中国本土棉纺织业走向近代化、工业化的成败。面对这一情境,中国棉商心态复杂,但积极应对是主流。中国棉商学习西方棉花检验始自1901年,由上海棉商率先尝试。长期以来,中国棉花检验权主要掌握在外人手中,且缺乏国家权力支持,故从1901年到1929年9月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全国统一商品检验机关之前,中国棉商和棉商组织成为建设和完善中国棉花检验制度的主要力量。

近代世界棉花市场和全球棉花贸易一直是中外学者的研究热点,从兴起至今已近两百年,经历了如下几个阶段:(1)在棉纺织业蓬勃发展的19世纪上半期,出现了专门研究英国棉业飞速发展过程的著作和有关殖民地地区的棉业调查报告,这些富含史料信息的论著对今天的研究有重要意义。(2)从19世纪后半期到二战前,随着英美棉纺织业的全球扩张,有关棉业方面的著作大量涌现,其中关于英美棉业发展的著作较多,值得注意的是,此时诞生了从生物学和机械学角度论述棉纺织业发展的著作,同时也出现了以全球视角论述棉业发展的著作[注]Morris R.Chew,History of the Kingdom of Cotton and Cotton Statistics of the World,New Orleans:W.B.Stansbury & Co.,1884;Thomas Ellison,The Cotton Trade of Great Britain,London:Royal Exchange,1886;Eugene Clyde Brooks,The Story of Cott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tton States,Chicago:The Rand Mcnally Press,1911;Alston Hill Garside,Cotton Goes to Market:A Graphic Description of a Great Industry,New York:Frederick A.Stokes Company,1935;Evan Leigh,The Science of Modern Cotton Spinning,London:Simpkin,Marshall & Co.,1882.。民国时期方显廷撰写的《中国之棉纺织业》则奠定了本国学者研究中国棉纺织业的基础[注]参见方显廷:《中国之棉纺织业》,北京:国立编译馆,1934年。此书商务印书馆于2011年再版。。(3)当代学者对棉业的研究更为深入,无论是全球视角的研究,还是区域研究,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斯文·贝克特教授从全球史角度论述了棉花市场的发展,影响巨大[注]Sven Beckert,Empire of Cotton:A Global History,New York:Vintage Books,2014.此书中译本参见: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徐轶杰、杨燕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严中平的《中国之棉纺织业》是新中国成立后较早研究本国棉纺织业的力作[注]严中平:《中国棉纺织史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此版本根据科学出版社1955年版排印。。

英美学者在研究棉花贸易和棉纺织工业历史时,不同程度地提及或梳理了棉花检验和等级制度的形成过程,中国学者方显廷和严中平在论著中也简要论述了民国时期中国棉花检验的相关内容。此外,当时从事检验工作的专家亦曾梳理商品检验事业原委。不过,当代学界对近代中国商品检验制度的整体性研究还不充分,就近年来国内的研究而言,以宋时磊为代表的学者在茶叶和生丝质量检验的研究上用力较多[注]主要成果包括宋时磊:《晚清汉口茶叶外贸市场的交易机制与成本困境》,《荆楚学刊》2017年第4期;宋时磊:《近代中英茶叶贸易的质量问题及其治理》,刘新成编:《全球史评论》第11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59-179页;宋时磊:《检权之争:上海万国生丝检验所始末》,《中国经济史研究》2017年第6期。此外,刘永连在对近代广州的丝绸外销研究中,也指出了对生丝的检验等情况(参见刘永连:《丝绸外销与广州外贸制度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0年第4期)。。对中国近代棉花检验制度的专论,则有笔者的《中国收回棉花检验权始末》一文[注]参见李佳佳:《中国收回棉花检验权始末》,《史林》2020年第6期。。

总之,当代史学界对近代商品质量及检验制度的研究,基本上是作为其他研究的附属和补充存在,缺少探讨近代商品检验制度及其组织发展的专门论述。事实上,商品质量及检验制度在中国的建立和完善,不仅是中国近代商品市场现代化转型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理解近代中国在国际市场和全球贸易体系中地位的关键因素,更是考察中国近代如何突破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技术压力,维护主权和发展利益的重要视角。本文着力将中国近代棉花检验制度的建立和发展,置于全球棉花质量等级制度建立的框架内进行探讨,以期揭示近代西方资本主义主导下的世界市场和贸易体系对中国产生的推动与制约并存的历史影响。

一、初创范式:棉花检验制度及标准的起源与发展

欧洲的出口商品质量检验最早诞生在法国,1664年法国“于全国各都市,设立检查机关,严厉执行”,检验的商品多达150种以上[注]蔡无忌:《十年来之商品检验》,谭熙鸿主编:《十年来之中国经济(1936—1945)》,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866页。,19世纪,商品检验发展到欧洲其他国家,意大利于1850年在米兰设生丝检验所开始检验生丝;1880年开始检验病虫害。1874年德国亦开始检验病虫害。1877年奥地利帝国继德国执行检验。英国农渔部于1877年颁布病虫害法,在英国及威尔士执行检验,苏格兰紧随其后,英属印度海峡殖民地及马来联邦等地也于1914年先后执行检验[注]贺闿、徐宗稼:《三十年来中国之商品检验》,中国工程师学会编:《三十年来之中国工程》,南京:中国工程师学会,1946年,第1页。。1884年美国也开始执行商品检验[注]邹秉文:《出口商品检验之目的与方法》,《国际贸易导报》1930年第1卷第1号。。日本于1896年制定生丝检查法并执行检验,在进口检验方面,1914年“日本纺织联合会遂于横滨,神户,门司,长崎四处,设立华棉水气检查所”,专门检验从中国进口的棉花[注]狄建庵:《我国棉花检验之沿革》,《国际贸易导报》1933年第5卷第7号。。可见,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商品生产大国均注重商品质量检验问题并初步建立了商品检验机关。

19世纪随着棉纺织业的爆发式增长,棉花成为了全球纺织业最重要的原材料。到20世纪初期,几乎所有的产棉大国和纺织业发达的国家均建立了棉花检验机关。事实上,棉花检验及其制度的形成则发轫于18世纪晚期,从当时的历史环境而言,笔者以为促使棉花检验制度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三:其一,棉花生产缺乏科学管理,致使各地棉花质量良莠不齐。例如,1836年东印度公司就指出数年来印度棉花存在质量低劣和数量不足的问题,欧洲棉商和殖民官员就此互相指责对方,东印度公司要求英国商人在购买印度棉花时要提高分辨能力,只购买干净的皮棉[注]East India Company,Reports and Documents Connected with the Proceedings of the East-India Company in Regard to the Culture and Manufacture of Cotton-Wool,Raw Silk,and Indigo in India,London:Printed by Order of the East-India Company,1836,p.6.。不仅是印度棉花,在清洁度和棉纤维长短不齐等方面,来自巴西和美国的棉花,均给英国棉纺织业制造商带来了生产上的难题。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埃及棉花生产和销售环节由国家力量参与和主导,政府严格管理棉花分级、质量把控和包装运输等,故埃及棉花品质在国际棉花市场中受到好评。但棉花含水量问题依旧是制约埃及棉花价格的主要因素[注]Read P.Dunn,Cotton in Egypt,Memphis:National Cotton Council of America,1949,pp.77-78,81-84.。其二,工业革命后机器化生产的技术流程对棉花品质提出了新要求,棉花等级成为一个重要问题,其根本原因来源于机器的物理特性,大规模的机器生产要求其加工产品的规格和质量必须相对规范和稳定。从棉花加工角度看,机器的使用决定了对棉花品质的特定要求,如机器的使用寿命和维修频率受棉花含水量和清洁度的制约,棉纤维的长短和韧度也决定纺出纱线的品质、等级和价格。所以从棉花特性出发,实现棉花质量等级划分成为棉商和制造商关注的核心因素。其三,跨国原棉贸易的顺利进行需要买卖双方对产品品质和交易信用达成共识,这种共识的形成依托于彼此认可的客观标准。因18—19世纪各种先进纺织机器的发明提高了棉纺织业生产率,锯齿轧花机的发明又解决了棉纺织业获得大量干净皮棉的难题,因此,原棉和棉花制成品贸易量呈现爆炸式增长。从1800到1860年,美国和英国之间的原棉贸易增长了38倍;在棉花制成品贸易方面,从1800至1860年间,棉产品占英国出口总值的40%至50%[注]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第182页。。面对激增的全球棉花贸易需求,市场迫切需要客观的衡量标准来保障买卖双方对产品品质、交易信用达成共识并促成交易。伴随着全球棉花贸易的发展,全球棉花市场对棉花交易效率和质量分级也提出了新的要求。棉商逐渐形成专业化分工,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棉花商人与棉业制造商一起在棉花买卖网络实践中,为贸易创造有利条件,开创性地建立棉花质量检验制度和等级标准,其中棉花经纪商的出现直接推动了这一制度的创立。

1790年左右,专业的棉花经纪商诞生在英国利物浦[注]Thomas Ellison,The Cotton Trade of Great Britain,p.167.。之所以会出现棉花经纪商,是因为欧洲并不盛产棉花,需要从海外长途运输,欧洲的棉产品制造商需要亲自到港口(伦敦或利物浦)购买并查验棉花。由于棉花交易数量剧增和制造商对棉花质量等级、价格需求多样化,运到港口的品种多样、数量巨大的棉包,无疑增加了制造商购买棉花的知识储备和时间成本。为了使这一环节便利化,市场中逐渐分化出专门的棉花经纪商[注]这种棉花经纪商触及的地理范围广阔,运转的是全球棉花,并与整个欧洲著名纺织区域相连接。参见Francis E.Hyde,Bradbury B.Parkinson,Sheila Marriner,“The Cotton Broker and the Rise of the Liverpool Cotton Market”,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Vol.8,No.1,1955.。棉花经纪商出现后,纺织品制造商只需将需求传达给棉花经纪商,然后棉花经纪商会为制造商找到合适的棉花。这样制造商就可以专注生产纱线和纺织品,而专业的棉花经纪商也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因此棉花经纪商队伍很快壮大,1851年棉花经纪商的数量达到161,到了1860年这个数字上升到322[注]Nigel Hall,“The Business Interests of Liverpool’s Cotton Brokers,c.1800-1914”,Northern History,Vol.41,No.2,2004.。在18世纪末,棉花经纪商的做法是以产地区分棉花品质。根据棉花原产地来区分棉花的纤维长度、颜色、韧度和清洁度,将来自不同原产地的棉花的属性记录下来,然后出售特定批次的棉花,使买方能追溯每个棉包的原产地和生产者;并向买方提供待出售棉花的详细标记,包括船名和存储地点等,以便买方可以直接到仓库检查[注]Thomas Ellison,The Cotton Trade of Great Britain,p.206.。这样,棉花经纪商就将来自世界各地的棉花,较高效地供应给制造商。经过较长时间的经验积累,棉花经纪商掌握了大量有关棉种和棉花的专业知识,不仅能够帮助制造商甄选鉴别各种棉花品种,同时也能够使制造商快速寻获所需的棉花,从而成为连接棉花市场与纺纱技术专家的核心人物。到了19世纪初,棉花经纪商开始对棉花有了初步的等级划分,主要围绕棉纤维长度和特性上的差别。根据斯文·贝克特的研究显示,1804年有文本记载的棉花分级开始出现,此后分类愈加完善,出现了“普通陆地棉”、“海岛棉”等品性划分,不同品性的棉花也进一步被细分为诸如顶级、优质、良、中等和劣等的不同等级。19世纪20年代前后,“上等”、“中等”、“顶级”、“一等品”、“精选良品”、“精选顶级棉花”等专门棉花质量等级划分被广泛运用于美国棉花交易之中。而在1820年之前,《伦敦杂志》(theLondonmagazine)中也提到了上述这些类别,表明棉花等级划分的观念已经随着贸易网络传播开来并得到了广泛接受[注]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第186页。。可以看出,到了19世纪20年代,棉花等级划分代替了以原产地信息区分棉花品质的传统做法。这些标准是近似的划分,不是精确的定义,在交易中这些标准不能被强制执行[注]Alston Hill Garside,Cotton Goes to Market:A Graphic Description of a Great Industry,pp.52-54.,但是作为可供参照的标准为跨境棉花贸易提供了方便。如果没有这些等级标准,那么在大批量购买和销售、且存在巨大多样性的原材料市场中,要使棉花得到高效和合理的分类,进而满足制造商的要求,几乎是不可能的。棉花等级标准的初步构建提高了棉花交易效率,进一步促进了市场的繁荣。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20年代,这一阶段可以被视为棉花等级标准制度形成的初级阶段。

19世纪20年代以后,棉花贸易继续增长。棉花经纪商初步构建的棉花等级标准和实物购买模式受到严峻考验,由进口商到棉花经纪商再到制造商这个体系再次受到巨大压力。例如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环节,棉花经纪商要在规定时间内,在利物浦港口检查数百甚至上千棉包,然后将特定批次的棉花满足特定制造商的需求,这是一件无比繁重的工作。面对这样的难题,棉花经纪商继续寻求新的制度化解决方案。棉花经纪商调整了工作方式,将实地检查每包棉花转为按样品采购,即从每个棉包中抽取一小批棉花纤维,根据样本确定价格,然后进行售卖。这些样本很容易被运送和邮寄,从而减少了棉花经纪商繁重的现场检查工作。在观察样品的过程中,棉花经纪商逐渐制定了更加明确的标准和精确的术语[注]Thomas Ellison,The Cotton Trade of Great Britain,p.206.。这两项工作的完成,不仅简化了棉花经纪商的工作程序,同时也使制造商能够更快速地批量购得需要的棉花。

最初这种程序规则是非正式的,没有形成书面文字,而是以一种公约形式存在,是在不同棉商群体之间达成的共识,更没有被法制化和制度化。随着棉花样本数量和交易量的增加,经纪人、进口商、出口商和制造商要求在棉花贸易中,要有一种具有法律意义的、正式的、以公文形式确定下来的棉花等级标准制度规则[注]Thomas Ellison,The Cotton Trade of Great Britain,p.272.。接下来就是棉花经纪商和商会一起推动棉花质量等级制度的正式确立。这个过程于1841年开启。1841年棉花经纪商在利物浦创建棉花经纪人协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一项决议,主要内容是确保所有按样品出售的棉花都能在质量上与样品一致。随后,协会在1844年确定并进一步完善棉花等级标准。棉花质量等级制度正式化和标准化后,很快在国际棉花市场上得到应用,并得到了棉产地的积极响应。以美国为例,1844年棉花标准确定后,美国商会就建议利物浦的棉花经纪商“取走几个美国棉花样品,交给美国商会,以便在所有涉及美国棉花质量的问题上形成一个参考标准”。1848年新奥尔良商会也写信给利物浦的美国商会,建议为新奥尔良和亚拉巴马州的良、中等以及普通棉花制定相互认证的标准,以便仲裁纠纷。随后利物浦美国商会同意并制定这样的标准[注]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第186-187页。。此后,棉花质量等级标准制度,经由棉花商人组织,进一步向全球扩散。发展到19世纪中期,全球棉花市场综合了经纪人组织、全球棉花商人组织、棉花等级标准制度三个因素,一个以利物浦棉花经纪人协会为核心的全球棉花市场形成。从19世纪20年代到19世纪中期,可以被视为棉花等级标准制度发展的第二阶段。

19世纪中期以后,棉花等级标准制度进一步升级。其背景为,由于技术和基础设施建设的巨大进步,尤其是1866年,第一条跨大西洋电报电缆的成功铺设,使得商业贸易信息的传播速度大大加快,新的棉花交易形式——期货交易出现。棉花期货交易使棉花贸易开始抽象化,同时对棉花等级标准的要求也更为精细,促进了棉花等级标准制度进一步升级。这体现在棉花等级制度中的信息功能从特定的棉花质量等级到棉花价格的转变,其中棉花本身的每个标准对应的棉花价格是关键。在这个体系中,每一种棉花品种及对应的等级都被虚拟成一个价格标签,例如“中级陆地棉”,在贸易合同中被标准化,被明确规定了这一品质的价格。这使得整个棉花贸易朝着标准化营销方向发展,即每一等级的棉花都有一个国际确定的单一价格[注]Alston Hill Garside,Cotton Goes to Market:A Graphic Description of a Great Industry,pp.132-133.,并在全球范围内被承认。19世纪70年代以后,利物浦在全球棉花贸易中继续处于中心地位,利物浦棉花经纪人协会继续承担棉花质量等级定义和标准设定,以及每个标准对应的国际单一价格的执行工作[注]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第277页。。从19世纪中期以后直到19世纪末,这一阶段可以被视为棉花等级标准制度发展的第三阶段。至此,西方棉商群体从18世纪末至19世纪末,经过百年探索,凭借经验积累、科学知识、技术应用,完成了棉花检验及质量等级制度建设,为全球棉花贸易提供了范式标准。

19与20世纪之交,棉花贸易规模继续保持占有全球贸易重要份额,但由棉商群体建立的棉花质量等级标准制度再一次面临新局面。作为欧洲乃至全球最重要的棉花原产地,在庞大交易量的重压下,美国国家力量开始进入棉花生产及贸易领域。美国最先推动的是棉花生产的信息搜集,1894年美国发行《农业年鉴》(AgriculturalYearbook),这是一份庞大的统计资料汇编;1900年美国发布了由“41名全职领薪的统计学专家及其7500名助手、2400名县级志愿通讯员及其6800名助理,还有4万名镇级或区级志愿通讯员”收集的作物报告。两年后,国会责成人口普查局每年收集“轧花商申报的全国棉花生产统计数据”[注]斯文·贝克特:《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第278页。。在掌握了全面的本国棉业信息后,美国担心本国的棉花种植者在利物浦制定的规则面前处于不利地位,遂开始争夺国际棉花质量等级标准的制定权。进入20世纪,棉花质量等级标准逐渐由隶属于美国政府的国家分级员来定义和执行,这就意味着对棉花分级及制定规则的权力,从利物浦棉花经纪人协会等转移到美国的国家层面,也意味着制定棉花贸易规则的权力从英国转移到美国。

此后,制定棉花质量等级标准的权力开始国家化。1914年美国公布由美国官方制定的棉花分级标准,并规定此后所有期货交易都需要使用“美国官方棉花标准”。1923年这些标准被进一步完善,形成《棉花标准法》(CottonStandardsAct)。《棉花标准法》规定,在国际棉花贸易和美国国内的棉花贸易中,使用任何其他标准对美国棉花进行分类的做法都是非法的。此后《棉花标准法》不仅在美国,在欧洲乃至全球都成为了棉花交易的准绳,至此,美国在全球棉花贸易中代替英国占据了中心地位[注]Alston Hill Garside,Cotton Goes to Market:A Graphic Description of a Great Industry,p.55.。此阶段可以被视为棉花等级标准制度发展的第四阶段,这一历程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中美国地位的上升并取代英国的历史若合符节。

综上所述,18世纪末至19世纪末,由于棉花贸易和棉纺织业的快速增长,棉花质量等级制度得以诞生并不断完善。在这个过程中,从最初的以原产地信息判断棉花等级,到依据棉花特性的近似标准划分,再到棉花质量等级标准被正式制度化和法律化,棉花经纪人和棉商组织发挥了核心建设作用。进入20世纪,美国以国家力量介入棉花种植与生产的信息搜集和统计,制定棉花等级标准制度,并使之成为全球棉花交易的准绳,这背后既是市场的规则,也是资本权力的体现。棉花等级标准制度的诞生和发展,不仅是西方传统棉花市场现代化转型中的重要内容,同时也对中国近代棉花市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多维追赶:中国棉业商人的应变

19世纪70年代,中国被迫加入了全球棉花市场,此时的中国在创立现代棉花市场管理制度方面,尚处于萌芽阶段。作为当时世界第三大产棉国,中国所产棉花拥有的良好品质是参与国际棉花市场竞争的重要前提,面对西方所主导的棉花市场,本着提升本国棉花品质、发展现代棉纺织业的目的,上海、天津、武汉、宁波等地的棉商群体,积极应变,努力追赶,开启了中国对西方棉花检验制度及棉花等级标准的学习、吸收和转化历程。

上海棉商对于棉花质量,早有自察[注]程天绶:《上海棉花检验之过去情形及本局棉花检验处现在之检验状况》,《国际贸易导报》1930年第1卷第1号。,因此反应也最为迅速。这或许与发展较为成熟的棉商同业组织有关,早在道光年间,上海地区就建立了花业公所[注]范金民:《明清江南商业的发展》,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97页。。成立于1880年的上海南市花业吉云堂曾拟定规条,并禀请上海县,“给示勒石,永遵在案”,使得棉商相安“历三十余载”,对棉业管理发挥了重要作用[注]《上海某知事公署批准花业吉云堂、重整规条备案布告的抄件》,1917年3月,档案号:S233-1-1,上海市档案馆藏。。但考上海现代棉花检验机构的诞生,则不始于中国棉花商人的同业组织,而是由洋商创立。据史料记载,1901年上海外国纱厂及棉花出口商人请示上海道,拟在棉产地区设立水气检查所,并于当年“在沪南设局验花”[注]《棉花检验略史》,《纺织时报》1929年第648号。。对于此举,上海棉商马上有了行动。1902年上海棉商程鼎柬请上海道设局自验,上海道派专员与之共同办理,8月在花业公所设上海棉花检查局,负责取缔掺水工作,洋商所办水气检查所于1902年9月停止办公[注]程天绶:《上海棉花检验之过去情形及本局棉花检验处现在之检验状况》。。从1902年一直到1911年春,上海地区的棉花检验都是由上海棉花检查局负责。此期间,上海商人注意到日本棉花商人也在上海建立了专门检验输往日本的棉花验水部门,意识到日本人的技术甚好[注]《沈镛关于筹设出口货物检查局的意见》,1912年11月,档案号:S37-1-57-28,上海市档案馆藏。,遂设法效仿学习。清政府也考虑到上海出口棉花甚巨[注]《为整顿棉业严禁掺杂水泥致皇上的奏折》,1911年8月12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2-000581-011,天津档案馆藏。,饬令沪海关切实查验,并令上海商务总会遴选通晓棉业人员,帮助开展棉花检验[注]《为整顿棉业严禁掺杂水泥诸弊一折事给天津商务总会的札(附原奏折)》,1911年8月23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2-000581-012,天津市档案馆藏。。武昌起义以后,“该局因亦消减”。民国成立后,江苏省政府令上海花业公所在原处恢复上海棉花检查局,照旧章于1913年9月1日开办棉花检验,但“经费不足,信用欠佳,几同虚设”[注]叶元鼎、顾鹤年:《二十年来之棉业》,《国际贸易导报》1931年第2卷第1号。同时亦可参见陈天敬:《我国各口岸棉花检验略史》,《银行周报》1929年第13卷第44期。。可见,从1901年开办棉花检验到1913年间,政府层面所做的努力并不顺利,收效甚微。

自1914年开始,中国棉花市场面临更大的压力,因美国于1914年制定“美国官方棉花标准”,这些标准不仅是美国棉花交易的准绳,同时也是欧洲乃至全球棉花交易的标准[注]Alston Hill Garside,Cotton Goes to Market:A Graphic Description of a Great Industry,p.55.。而此时的国际买家面对中国品种多样、且缺少品级精确性的棉花,采取严厉的管制措施,当时中国最大的棉花买家日本,其纺织联合会在横滨、神户、门司,长崎四处均设立华棉水气检查所,专查中国输往日本的棉花,规则非常严厉,被验不合格,即被退回[注]程天绶:《上海棉花检验之过去情形及本局棉花检验处现在之检验状况》。。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上海棉商面对严峻的形势进一步根据实际情况开展棉花检验工作。1919年成立的证券物品交易所兼营棉花交易,并附设棉花水分检验部门;1920年华商棉业交易所附设有棉花水分检查;成立于1921年的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于1924年将棉花检验处附设于交易所内[注]程天绶:《上海棉花检验之过去情形及本局棉花检验处现在之检验状况》。。

此期间,中外纱厂代表、日本输出商代表、欧洲输出商代表于1921年3月,联合成立上海禁止掺水公会(The Shanghai Cotton Anti-Adulteration Association),该会于1921年6月在上海设立上海棉花检验所(The Shanghai Toasting House)。后上海的华商陆续退出该公会,组织管理被外商掌控,规定公会会员购买棉花或在上海出口棉花,均须在该所检验,方许出口[注]狄建庵:《我国棉花检验之沿革》。。上海的棉商组织也进一步加强落实棉花检验工作。上海花业公所设立上海棉花检查局,专门检查上海南市棉花,“上海通崇海花业公所,为同行十三家所组织,对同业实行劝告监督棉花品质的责任;后通崇海花业公所,又分设上海通海花业公所,以通州棉商为主体,对于棉花掺杂作伪之事,亦尽警告及监察责任;上海中国棉业联合会,由各帮同业所组织”展开棉花监察和检查工作;“其余沪上各公会对于棉花交易时,多有附设棉花水分之检验,其规模和设备,视营业范围大小决定”[注]程天绶:《上海棉花检验之过去情形及本局棉花检验处现在之检验状况》。。

可见,在上海地区开始有现代棉花检验机关之前,上海棉商就已经拥有自己的棉花业组织及相应规章,只不过是与传统相衔接的、民间商人群体自发的传统经济管理模式。当受到外国先进的棉花检验和质量等级标准冲击之后,上海棉商为了提高中国棉花品质及国际市场地位,挽回棉业利源,充分发挥商人群体的自治功能,探索棉花检验。天津同样是中国重要的棉花出口地,其地位仅次于上海,但天津棉商在开展棉花检验工作方面不同于上海。虽然天津现代棉花检验机构也由外国商人把控,但天津棉商在棉花检验方面,并未展现出像上海棉商那样强劲的与外商竞争的实践。究其原因有三点:首先是因为两地由外商建立的棉花检验机关的隶属不同,其次是因为日商的强大影响,第三是因为天津地区纱厂总体规模相对弱小。天津地区的棉商及组织的功能更多地体现在促进华北县级棉产地开展棉花检验,并将现代棉花检验政策、技术应用及国际棉花市场的贸易规则等不断地传输给棉花原产地,促进当地棉花品质的提升。

在天津的带动下,华北地区县一级的棉花市场首先从建立地区棉花品牌,印发凭证方面入手,如河北威县设立棉花检查所后,对干白净花,经所查验后,加盖“查讫紫印为凭”。后又发明一种证明书,盖有商会钤记。并制成威县花店一览表,通知各商会、公会、花行、纱厂查照。以此实现买卖威县棉花,只需查阅该花店证明书及威县花店一览表便知真伪,使冒牌钤记不得销售[注]《为收买干白净棉花开具证明书事致天津总商会的函》,1924年8月1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3-004022-021,天津市档案馆藏。,以达到增强棉花品质的效果。青河县也采取类似的办法,1924年清河县成立检查棉业会后,对检验合格的干白纯花,即盖“查讫色印”,使自买、代买信用昭彰,并让天津总商会通知各行栈及各纺纱织布厂,待棉花运到时“认此色针印为凭证”[注]《为寄送检查棉业会查讫色印事致天津总商会函》,1924年10月30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3-005798-065,天津市档案馆藏。,天津总商会将青河县的棉花检验情况通知到天津行商公会、纱厂联合会和棉业公会,买卖顺畅[注]《为送检查棉纱查讫色印事致天津行商公会纱厂商联合会棉业公会函》,1924年12月31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3-005798-082,天津市档案馆藏。。在检验方法上,在缺乏检验技术和人才的情况下,部分县采取灵活的应对方法。例如南宫县在缺乏检验技术和人才的情况下,设法与天津总商会和各县棉业检查采取一致办法[注]《为棉业检查附设商会同归事致天津总商会的函》,1924年10月3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3-004022-027,天津市档案馆藏。。南宫县棉花检验初期主要根据老棉商的评判,此种方法虽缺少现代技术支持,但南宫县棉花品质亦有提升[注]曲直生:《河北棉花之出产及贩运》,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297页。。在安阳县,安阳棉业公会成立后,任用检查员,采取每日赴各花店及车站和各货栈实行检查的方法[注]《为杜绝潮花再出现的函》,1924年10月5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2-001969-009,天津市档案馆藏。。同时,安阳棉业公会积极向天津棉业公会学习棉检知识,并及时把安阳的棉花检验情况通报给天津棉业公会,使天津各大商号悉知安阳对棉检的重视和实施,以提高安阳棉花信誉[注]《为安阳棉业公会杜绝潮花出现致天津棉业公会的函》,1924年10月11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2-001969-006,天津市档案馆藏。。1925年在吸纳天津棉商经验的情况下,直隶实业厅发布整顿棉业简章,规定棉商贩运棉花,不得掺杂质等;棉商与洋商交易时,须格外慎重,维护国际商誉信用;棉商运棉到津时,如由各棉花货栈代售,各货栈须妥善保管,并不得操纵价格、欺蒙棉商;各棉花货栈不得侵蚀斤两[注]《为送整顿棉业简章给天津总商会函附简章》,1925年12月21日,档案号:401206800-J0128-3-000772-009,天津市档案馆藏。。从简章内容来看,棉商对棉花质量的重视逐渐成系统化,兼顾贩运、交易、保管三个方面。虽然发布简章的是政府,但其经验及实施的内容均来自于天津棉商和商会。

武汉是最具代表性的内地棉花市场,由于武汉水陆交通均便利,地处内地产棉中心,集棉花集散市场、棉花终端销售市场、中转市场于一身,功能多元。故其棉花检验工作开展的特点也不同于上海和天津。相比上海和天津,武汉建立棉花检验机关较晚,且无外国势力干涉,但由于棉商内部构成复杂,棉花检验展开过程比较曲折。1924年汉口总商会首倡整顿棉业,筹议“棉花验水”,同时向“督军省长请示”,获同意后成立湖北全省物产检验处,由“胡龙骧任该处督办”,并在上海购置烘验机器[注]《汉口实行棉花检验》,《纺织时报》1924年第137号。。汉口总商会认为各种物产都应进行分类,从严检验,但考虑到品种甚多,手续颇繁,如果同时举办,人力物力必有所不及,遂决定“湖北全省物产检验处……拟先从检验棉花入手,日前特发出布告,晓谕商民……暂就下新河、皇经堂、沌口、大智门火车站等处设立检验所”,“待棉花检验工作顺利进行后,再次第开展其它产品的检验”[注]《湖北物产检验处先行检验棉花》,《银行周报》1924年第8卷第32号。。在检验规则方面,汉口总商会与检验处磋商拟定了湖北全省物产检验处棉花检验试办规则11条[注]《湖北全省物产检验处棉花检验试办规则》,《湖北实业月刊》1924年第1卷第10号。。

但接下来的实施过程并不顺利,检验机关的建立受到了部分本地棉商和外地棉商的反对。之所以会产生意见分歧,主要是因武汉棉商内部构成复杂。汉口的棉商组织包括三个部分,分别是棉花进口业(也称棉花号业务)、棉花出口业、棉花打包业。棉花进口业(棉花号业务)分成号业公会帮和棉花进口业帮。号业公会帮包括里河、府河、樊城、新野、随州、西帮等,营业范围不仅包括湖北全境,还包括陕西、河南等地。进口业帮仅指黄帮(因经营此业务者为黄州府籍),主办鄂东各产地之棉,数量不多,但营业范围甚广,包括鄂东、鄂西之沙市、鄂北之老河口以及襄河一带。棉花出口业包括申、黄二邦,申帮是专事贩运出口业,多属于上海棉花分号,而黄帮则是指产地贩运号家,兼带经营出口事业,规模不大[注]履仁:《中国棉花市场之组织与棉产运销合作》,《农村合作月报》1936年第2卷第1期。。持反对意见的棉花团体主要包括汉口市棉花号业同业公会、汉口市棉花进口业同业公会和申邦,其中汉口市棉花号业同业公会代表张星垣(代表卖方)、汉口市棉花进口业同业公会代表杨显卿,申帮代表梅焕候(代表买方),向省政府呈控,反对武汉地区实行检验。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检查费用过重、检查手续过于繁琐,不利于棉花及时销售[注]《在汉口总领事桑岛主计ヨリ外务大臣男爵田中义一宛(公信第519号)》,昭和4年6月19日,Ref:B08061973900,亚洲历史资料中心藏。。故要求汉口商会将派出的检验员撤回,再议各节。这些反对意见使武汉棉花检验工作未能顺利实行[注]《湖北检验棉花纠葛续闻》,《纺织时报》1924年第175号。。湖北全省物产检验处棉花检验试办规则11条,亦未能实施。

武汉棉花检验机关的建立是由本地华商发起,但因武汉棉花市场功能多元,市场内部棉商群体结构复杂,导致各方利益难以协调一致,致使1924年武汉首次建立现代棉花检验机关的计划未能成功。但武汉地区棉商深知棉花质量低劣带来的弊端,遂决定在湖北内地各棉花市场开展棉花检验,由当地商会和棉商共同协商制定同业协议,并与官方合作,以传统的检验方法进行检验。具体措施为,在每年新棉上市时,由该地县公署或警察署出示布告,每日派遣工作人员到各个花行和花庄检查,对水气过多的棉花科以罚金,此种办法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也带来质疑。如时人评论孝感地方罚金之额“约制钱十吊至百吊不等,此种办法未必可以防止搀水,不过代吏役取贿赂之门路尔”[注]狄建庵:《我国棉花检验之沿革》。。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27年,该年8月,湖北省建设厅倡导各项事业,主张制定各项法规,设立现代棉花检验处再次受到重视[注]姚瀚清:《对于设立棉花检验处之意见》,《建设月刊》1928年第1卷第1期。。9月,湖北省政府制定并公布了湖北棉花检验章程,开始实施棉花检验工作。纵观武汉的棉花检验发展,武汉棉商在开展棉花检验方面,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在另外一些重要的棉花中转市场,当地棉商同样展现出了较强的自治能力。例如宁波,宁波是最早开展棉花检验的棉花中转市场,1921年,宁波棉商为了提高浙江棉花的品质与信誉,成立了“会稽道属出产棉花验水所”,但是宁波海关不予合作,“出口棉花无须检验合格证书,即可放行”,此种情况一直持续至1926年。1928年以后,宁波政府才开始介入棉花检验工作[注]狄建庵:《我国棉花检验之沿革》。。可见,在宁波棉花检验发展过程中的最初几年是由宁波棉商自己筹办,并呈现出棉花检验机构成立较早、无外人操控检权、无政府部门支持、棉商自治力度较强等几个特点。

综上所述,在1929年中国建立统一棉花检验机关之前,中国棉商对棉花检验工作的推动、探索和实践,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形成了多维追赶、特点多样的局面。其中,上海为全国最重要的棉花终端销售市场,其棉花检验的示范及带动作用辐射到江浙沪地区。因运往上海的棉花主要销往国外或供给本地纱厂,故在棉花检验方面,有两股力量控制,一是外商设立的棉花检验机构控制出口棉花检验,一是上海华商控制了本地消费的棉花检验。从经济主权角度看,上海的中外棉商呈现了对棉花检验权争夺的局面。而辐射华北的天津则不同于上海,天津的棉花检验从诞生开始,就一直被外商操控,又因天津华商创办的纱厂只有六家[注]参见严中平:《中国棉纺织史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26-457页。,并没有强大的实力与外商争夺棉花检验权,天津棉商在棉花检验方面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对华北腹地产棉县的影响和带动上。武汉棉商则更具特色,体现了更为复杂的面相,武汉地区在棉花检验的举办方面,可以说是集矛盾和积极于一身,因武汉棉花市场功能多元,棉商内部帮派构成也较为复杂,故而武汉在1924年最初实行棉花检验出现波折,但随后马上采取类似于华北地区的措施,充分体现了武汉棉商对提高棉花品质的重视和实践的积极性。宁波则代表了典型的沿海地区中级棉花市场的特点,主要表现为宁波棉商开展棉花检验较早,自治力度和实践能力均较强。

三、统一与渐进:中国政府的应变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以后,于1929年4月建立上海商品检验局棉花检验处,并开始检验上海的出口棉花,武汉、天津等地也陆续建立棉花检验机关。此后,中国政府在提高中国棉花质量,建立现代棉花质量检验及等级制度方面发挥核心作用。但中国政府权力的介入,缺乏像美国那样强大的信息搜集职能部门和有关棉业的海量信息,所以南京国民政府初期举办棉花检验工作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在制度建设和具体细则制定方面,离不开棉商的反馈和互动,才使得相关政策法规逐步走向完善。

事实上,中国政府在1928年就开始对棉花检验工作进行初步布局和管理。5月行政院农矿部计划设立全国棉花检验局,11月便颁布全国棉花检验局新章和《烘验大纲》。除了加紧建设中央棉花检验机关及开展各项工作外,农矿部在1929年年初开始着手建立地方棉花检验机关。为了验证其可行性,计划首先在南通设棉花检验机关[注]《训令南通县政府奉农矿部令知派员前往该县筹备棉花检验事宜转仰知照文》,《江苏省农矿厅农矿公报》1929年第16期。。但当农矿部派员前往南通筹备棉花检验事宜时,未等正式建立南通棉花检验机关,便遭到了棉商的质疑[注]《南通验棉问题》,《纺织时报》1929年第657号。。同年,农矿部在广州设立农产品检查所,亦遭粤府反对[注]辰:《棉花检验是否应加反对?》,《农业周报》1929年第7号。。随后,全国商会联合会将棉商的意见总结为六条,呈给国民政府行政院农矿部及工商部。鉴于棉商的申述意见,南京国民政府意识到,导致这些现象发生的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中央商品检验机关的权威性有待加强;二是不同经济区存在差异性。故中央在后续拟定检验规则及建制时,在考虑地区差异的基础上,增加人力、物力投入并增强宣传力度[注]《沪商品检验局铲除棉花搀水计划》,《农业周报》1929年第4号。。

1929年4月南京国民政府开始了严格、科学、循序渐进的建制过程,令工商部负责全国商品检验工作。鉴于棉花贸易为大宗商品,工商部商品检验局率先筹设棉花检验处,规定从4月1日起,开始检验棉花[注]《商品检验局开始检验出口棉花》,《商业月报》1929年第9卷第3号。。在技术方面,棉花检验处聘请美国乔治亚大学农业硕士叶元鼎担任棉花检验处主任,聘请棉商程幼甫担任副主任,并向美国农部订购各种检验设备,包括“棉丝长度标准、德国新式烘棉箱、英国棉丝长度检验机、美国棉丝劲度检验机”等机件;同时制定中国棉花品级标准,颁布检验规则18条[注]《工商部令公字第二一一号:兹制定工商部上海商品检验局棉花检验处检验细则十八条公布之此令》,《行政院公报》1929年第34期。,并派遣高材生前往美国,学习棉花鉴定学,培养检验棉花人才,为全面施行棉花检验计划做准备[注]《棉花检验处之进行》,《纺织时报》1929年第591号。。在工商部商品检验局完成权威机构建制、棉花检验处完成技术设备采购及培养人才这些工作后,工商部逐步统一全国各大城市的棉花检验行政管理,全国棉花检政逐步统一。

统一检政之后,中央在统筹全国各地棉花检验工作时,根据不同产棉区的差异和特点制定循序渐进策略。首先,在地理范围上规定苏、浙、皖、赣四省棉花皆须检验,并在南通、芜湖、九江等地设立分处。其次,检验标准和细则亦采取循序渐进策略,规定含水量由14%逐年递减至12%,其中1929年下半年的检验标准为14%、1930年为13%、1931年为12%,凡超过规定者,不准出口,也不准在苏、浙、皖、赣四省内自由贸易[注]《沪商品检验局铲除棉花搀水计划》。。再次,对于棉花检验的部门领域也采取循序渐进的方法。规定自1929年起,先检验出口棉花;再检验内销和纱厂用花,并对各纱厂检验棉花一项,颁布相关管理条例[注]《上海商品检验局拟议就各纱厂检验棉花》,《纺织时报》1929年第633号。。首先在上海施行,1930年再推广至宁波、南通、芜湖、九江等处。在宣传方面,派专员到四省产棉地区实施宣传,阐明利害,在信息收集方面,办理轧户登记,以便调查。这两项措施第一年先在江浙两省重要产地施行,然后逐渐扩展至其他地区[注]《沪商品检验局铲除棉花搀水计划》。。至此,中国棉花检验的大政方针基本定型。

在明确棉花检验工作方针政策之后,南京国民政府逐步在其他省份建立棉花检验机关。鉴于汉口是华中地区棉花汇集之地,工商部决定在1929年5月1日成立工商部汉口商品检验局[注]陈天敬:《我国各口岸棉花检验略史》。。该局自1929年5月10日起,先检验棉花,棉花检验章程与上海相同。至此,武汉地区始有正规的棉花检验机关。但实施并不顺利,武汉棉花检验规章并未获得武汉全体棉商赞成,汉口棉业出口商会和旅汉棉业联合会两方于6月12日,就棉花检验细则问题对工商部发出了四项请愿。第一项是认为“每百担扦样四筒”[注]《工商部令公字第二一一号:兹制定工商部上海商品检验局棉花检验处检验细则十八条公布之此令》。,扦样过多,且先拆开包装,再复原,加重棉商负担[注]《在汉口总领事桑岛主计ヨリ外务大臣田中义一宛(公信第511号)》,昭和4年6月14日,Ref:B08061973900,亚洲历史资料中心藏。。第二项是针对细则中的样本抽出之后须在两日内检查完毕,若遇公休日或其他放假日则依次延长一项[注]《工商部令公字第二一一号:兹制定工商部上海商品检验局棉花检验处检验细则十八条公布之此令》。,提出“棉花交易延期会影响船只的按时起运、引起市价变动、缩短输出票据的有效期等,这些都将使棉花贸易处于不利情形”[注]《在汉口总领事桑岛主计ヨリ外务大臣田中义一宛(公信第511号)》。。第三项是认为棉花检验每百斤收费银元6分,手续费过高。第四项是针对检验证书的有效期限为两个月一项提出疑问,并认为再次检验时,手续费应该全免[注]《在汉口总领事桑岛主计ヨリ外务大臣田中义一宛(公信第511号)》。。面对以上意见,国民政府工商部于6月14日给予答复为不予采纳。

此期间,日本棉花同业会针对汉口棉花检验细则也提出了质疑,认为当棉花输出原产地时,对棉花进行检验是有害无益的,对劣质棉花的入市进行取缔,才是真正有效的方法。为此,桑岛总领事与工商部办事处处长赵晋卿,就修正汉口棉花检验细则问题进行了交涉。很快,国民政府工商部回应了日本棉商的提议,首先肯定了国民政府制定的汉口商品检验局棉花检验细则,认为自6月12日施行棉花检验以来,各棉产地的潮湿棉花,输入汉口日渐减少,使出口日本的棉花品质也大有提升。以往由汉口输入日本的棉花,水气含量为16%至17%;而自汉口施行棉花检验以来,该期间出口到日本的棉花,其水气含量大概在11%至12%之间,水分超过12%的棉花禁止输出[注]《上海驻在商务参事官横竹平太郎ヨリ汉口商工会议所土井米市宛(实第71号)》,昭和4年9月9日,Ref:B08061973900,亚洲历史资料中心藏。。

工商部驳回了日本棉花同业会的意见,肯定了现行棉花检验细则。为了强调已经实施的棉花检验细则可行,还援引了湖北沙市的例子。指出由于在沙市设立棉花检验分局,禁止含水超过12%的棉花输出,由此,沙市和汉口输出的棉花品质都有所保障,棉花品质日趋良好[注]《上海驻在商务参事官横竹平太郎ヨリ汉口商工会议所土井米市宛(实第71号)》。。当工商部驳回汉口棉业出口商会、旅汉棉业联合会、日本棉商三方的质疑后,汉口总商会于6月17日再次给政府当局发出电请。这次电请综合了武汉本地棉商和在汉外国棉商的意见,他们认为棉花检验细则基本符合武汉棉花业实情,但有几点细节有待商榷,综合起来包括以下三点:一是认为棉花检验手续过于繁杂,手续费过多,加重棉商的负担。二是认为检验棉花时,扦取的样棉数量过多,是对棉花的浪费。三是认为不应对运往上海的棉花进行检验。[注]《在汉口总领事桑岛主计ヨリ外务大臣男爵田中义一宛(公信第519号)》。认为输往上海的棉花必须要悉数进行检验,而输往其他地方的棉花则可免于检查,处置方法不平[注]《在汉口总领事坂根准三ヨリ币原外务大臣币原喜重郎宛(公信第801号)》,昭和5年9月17日,Ref:B09041128600,亚洲历史资料中心藏。。针对以上电请的内容,国民政府决定不予采纳,按照原有政策施行。此后,针对棉花检查手续的问题,汉口黄陂帮棉业公会及汉口棉花输出业公会于1929年9月10日再次向工商部发出电报,认为由于新棉已陆续到货,若仍不修改手续费用,棉花商人所蒙受的损失会愈来愈多,故请快速采取适当对策为宜[注]《在汉口总领事坂根准三ヨリ币原外务大臣币原喜重郎宛(公信第801号)》。。然而全国商品检验事宜刚刚起步,很多细节问题都有待棉商的反馈与政府的慎重裁决,很难做到一步到位。由此可见,在武汉这种棉花市场大而杂,棉商帮派众多,市场功能重叠的地方,政策的推行存在更多的复杂性,需要政府进一步细致分析,做出合适的决策跟进。武汉的棉商与政府针对棉花检验细则修改问题,一直存在冲突与较量。1930年汉口棉商呼吁请撤棉花检验处即是冲突的高潮[注]《汉口棉商之呼吁:请撤棉花检验处》,《纺织时报》1930年第698号。,1930年政府面对棉商的不满舆情,不得不在棉花检验细则方面陆续做出调整[注]《工商部令公字第五九○号:工商部废止上海汉口天津各商品检验局棉花检验处及宁波济南分处棉花检验细则令》,《行政院公报》1930年第207号。。

综上所述,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中央政府开始主导中国商品检验工作。南京国民政府面对中国检政分散、技术人才基础薄弱、地区差异性大等特点,一方面统一检权,培养人才,引进技术;一方面根据地区差异性采取循序渐进的政策,并通过吸收棉商的反馈意见等措施,逐步开展棉花检验工作。在开展武汉棉花检验工作时,面对诸多质疑,采取谨慎策略,为1930年以后全国棉花检验的开展积累了经验。

四、余论

近代棉花等级标准制度的建立是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发展的典型案例。棉花等级制度的建立和发展过程体现了不同层次的内涵。首先机器的使用促使棉商群体在经年累月的棉花买卖中,必须严谨总结并深入研究棉花的生物及物理特性,以适应机器生产的需要;其次棉商群体和商会等将法律和经济制度结合,形成了集科学技术、经济制度、经济组织于一体的运转市场体系的治理结构;最后随着国家权力的介入,一个主要靠私人和团体形成的经济制度转变为主要由国家管理的经济制度。棉花质量等级制度的建立不仅促进了规模经济的发展,并协调了交易双方的矛盾和冲突,降低了交易成本。据西方学者估计,在1870—1886年间,棉花质量等级制度的建立使交易成本占棉花交易价值的比重下降了2.5个百分点[注]Thomas Ellison,The Cotton Trade of Great Britain,p.280.。棉花质量等级制度的建立还促使贸易环节简化。在棉花质量等级标准制度成熟以前,棉花的流向是从种植园开始,经过农场主、进口商、经纪人、最后到达制造商之手。19世纪60年代以后,进口商和经纪人逐渐退出棉花贸易体系,制造商与棉花种植者取得直接联系。

棉花质量等级制度的发展过程还体现了政治经济领域竞争的内涵,其中经济制度权力的转移是前提。随着棉花检验及质量等级标准制度的逐步成熟和经济制度权力归属性的变化,这种成熟的经济制度所带来的竞争,由早期的商人群体和组织,转变为以国家经济制度权力为核心的竞争。从全球棉业来讲,以国家经济制度权力为核心的竞争始于20世纪20年代:1923年美国颁布《棉花标准法》;1926年日本的商品检验纳入国家管理;1929年中国统一检政,建立国家商品检验机关。在此之前,美国、日本、中国等国家在棉业发展方面的竞争是以棉商群体和棉业组织为主体的竞争。进入20世纪30年代,棉业方面的经济制度和经济利益的竞争开始表现为国家间的较量。

西方建立的棉花检验及棉花等级标准制度,不仅驱动了国际棉花市场的现代化转型,对中国的棉花市场格局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中西近代棉花检验发展对比中可以发现,在科学探索、技术应用以及由此引发的经济管理制度建设方面,中国对西方既有连接性,又有独特性。中国的棉商和棉业组织也在本国经济管理制度的诞生和发展阶段扮演了重要角色。中国棉业商人能够以较快的速度吸收西方的先进检验技术和棉花质量等级制度,结合自身特点形成沿海与内地的多维追赶。1929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商品检验局,统一检政,面对棉花市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政府采取循序渐进的策略,形成了政府与棉商携手共进的局面。考察棉花质量等级标准和检验制度的发展过程,能够较为清晰地观察到科学技术、商人群体、国家权力等因素在19—20世纪经济变迁中所起到的作用。近代西方资本主义主导下的世界市场和商品检验制度,对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产生推动与制约并存的影响。19世纪晚期至1929年,西方较为成熟的棉花检验及等级标准制度促进了中国棉花检验制度的形成,推动了晚清民国时期中国棉花市场的现代化转型,但同时也在中国棉业发展的过程中,对中国棉业产生了竞争与制约的影响。在此过程中,中国棉商和中国政府积极应对,学习西方先进的经济管理制度,携手共进,为实现中国棉业的现代化转型做了初期准备和建设性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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