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问题”的文学书写
——论列昂季耶夫的长篇小说《奥德赛·波利克罗尼阿迪斯》

2021-12-09 01:48李筱逸刘文飞
关键词:奥斯曼帝国奥德赛领事

李筱逸,刘文飞

(首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089)

“东方问题”(восточный вопрос)作为专业术语最早在1822年“神圣同盟”的维罗纳代表大会上使用,但早在18世纪初“东方问题”就开始出现并一直处于世界政治舞台的中心,是欧洲大国关系中的焦点。“东方问题”是一个涉及多个时期、多个国家以及多个层面的综合问题,是地缘政治与民族文化冲突的体现。“东方问题”中的“东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亚洲地区,而是西欧国家意义上的东方,包括近东和中东部分地区,在19世纪俄国主要指奥斯曼帝国及其属地。随着奥斯曼帝国国力的日渐衰微,俄国、法国、英国、奥地利、德国和意大利等国围绕着巴勒斯坦圣地的控制权、巴尔干半岛基督徒的独立运动和各国在奥斯曼帝国的利益瓜分发生了无数的摩擦与冲突,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国际问题被称为“东方问题”。“东方问题”虽然主要起源于奥斯曼帝国的衰落,但这一危机的根源远远早于这一时期,而俄国就是“东方问题”的主角。奥斯曼帝国横跨亚、欧、非三大洲,占据了十分优越的地理位置,苦于无法获得出海口的俄国对其觊觎已久,很早就开始了对奥斯曼帝国的势力渗透。19世纪,在克里米亚战争中失败后,如何解决“东方问题”、进而扩大在巴尔干地区的影响力成为俄国外交政策中的关键。接连不断的战争与国际冲突影响了俄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在俄国文学中也得到了持续的关注与反映。普希金(А.С.Пушкин)、霍米亚科夫(А.С.Хомяков)、丘特切夫(Ф.И.Тютчев)、陀思妥耶夫斯基(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和丹尼列夫斯基(Н.Я.Данилевский)等俄国作家都在作品中表达过对“东方问题”的关注,但无论从作品的数量、体裁还是内容等方面综合评价,作家、思想家、政论家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列昂季耶夫(Константин Николаевич Леонтьев)无疑是19世纪俄国对“东方问题”展现最为细致、记录最为完整、方式最为多样的作家。俄罗斯学者科捷尔尼科夫(В.А.Котельников)曾总结道:“对于列昂季耶夫来说,‘东方问题’是其理论思考的对象,是其在阿德里安堡、约阿尼纳、塞萨洛尼基领事馆工作的外交实践领域,更是其文学创作的主题。”(1)В.А.Котельников,Восточный вопрос в русской политике и литературе,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No.2,2004。

列昂季耶夫出生于19世纪30年代,出于对文学创作的热爱,他在青年时期放弃了原本的医学专业,前往圣彼得堡专职从事写作,但他的早期文学作品并没有获得关注。1863年,带着对东方生活强烈的好奇,列昂季耶夫进入俄国外交部亚洲司工作,先后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克里特岛、阿德里安堡、图尔恰、约阿尼纳与塞萨洛尼基等地区的领事馆工作,担任过秘书、翻译及领事等职务,积累了丰富的外交工作经验,对俄国在“东方问题”上的政策与方针也有着深入的了解。近十年的外交经历促使列昂季耶夫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长篇小说《奥德赛·波利克罗尼阿迪斯》(以下简称《奥德赛》)就是列昂季耶夫的代表作之一。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奥德赛·波利克罗尼阿迪斯在结识俄国领事布拉戈夫后,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俄国领事馆工作人员的故事。列昂季耶夫坚持严格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在小说中展现了巴尔干地区各民族人民的生活和各国围绕着“东方问题”进行的政治博弈与外交斡旋等,记录下了奥斯曼帝国民族矛盾、宗教冲突下的“小人物”命运和以一线外交人员为主角的“领事馆故事”,其实质是列昂季耶夫站在维护俄国利益立场上对“东方问题”的文学书写与艺术再现,从小说中大量的自传性文本内也可以看出列昂季耶夫后期拜占庭主义思想的雏形。

一、民族矛盾与宗教冲突下的“小人物”命运

“东方问题”的起源与奥斯曼帝国的地理位置、民族构成和文化属性密不可分。这里被看作是“欧洲和亚洲之间的过渡文化区”(2)马克·马佐尔:《巴尔干五百年:从拜占庭帝国灭亡到21世纪》,刘会梁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13页。。游牧民族与定居民族的融合,基督教、伊斯兰教与犹太教的并存,突厥文化、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基督教世界文化、波斯文化甚至是印度文化的碰撞,都以矛盾和冲突的形式体现在奥斯曼帝国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19世纪初,希腊为摆脱土耳其的专制统治进行了历时8年半的独立战争,欧洲各国更是直接参与了战争的具体进程,为希腊的最终胜利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也进一步加速了奥斯曼帝国的瓦解。列昂季耶夫任职期间,希腊第一大岛——克里特岛的起义再次点燃了希腊人民反抗奥斯曼帝国统治、追求民族独立的热情。因此,列昂季耶夫在《奥德赛》中直言:“希腊人憎恨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厌恶希腊人。”(3)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12 томах,том 4,СПб.:Владимир Даль,2002,с.393.

俄国著名思想家别尔嘉耶夫(Н.А.Бердяев)曾夸赞《奥德赛》这部小说“对希腊人民的生活有着出色的认识”(4)Н.А.Бердяев,Константин Леонтьев.Алексей Степанович Хомяков,М.:АСТ,Хранитель,2007,с.52.。小说的主人公奥德赛就是希腊青年,出生于著名的扎戈雷山区:“扎戈雷人是我们希腊的民族之光……是智慧和贸易之光。”(5)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с.397.扎戈雷人是土耳其商业人才的重要来源,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整个希腊基督徒群体在奥斯曼帝国的地位。奥德赛一家正是扎戈雷人的代表:勤奋、智慧、爱国,有着极强的家庭观和虔诚的东正教信仰。虽然奥德赛的父亲已是小有名气的商人,但因一次疏忽陷入土耳其富商的圈套而面临破产,同时又由于民族身份和缺乏“后台”等原因难以在帝国的商业法庭上获得公正判决。走投无路的父亲将奥德赛带往约阿尼纳,寻求结识俄国领事布拉戈夫的机会,希望奥德赛能得到布拉戈夫的赏识和俄国领事馆的庇护,从而消除家庭债务。就这样,原本生活无忧的希腊少年一夜之间变成了在奥斯曼帝国如履薄冰、艰难求生的异乡人,“小人物”奥德赛的生活轨迹和奋斗历程也成为了小说的主线。

基督徒与伊斯兰教徒、天主教徒之间的宗教冲突也是“东方问题”的另一重要历史文化背景,不仅贯穿了整部长篇小说,也成为了时刻困扰奥德赛的另一问题。伊斯兰教在土耳其占有绝对的强势地位。苏格兰历史学家帕特里克·贝尔福(Patrick Balfour)就曾评价说:“奥斯曼人不顾现实情况如何,沉醉于伊斯兰文明永远优于其他文明的幻想之中。”(6)帕特里克·贝尔福:《奥斯曼帝国六百年:土耳其帝国的兴衰》,栾力夫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429页。1839年的“花厅御诏”(7)“花厅御诏”:奥斯曼帝国在第二次土埃战争中惨败后,苏丹阿卜杜勒-迈吉德一世于1839年11月3日颁布敕令,宣布改革。敕令因宣读的地点而得名“御园令”,又称“花厅御诏”。敕令主要内容为:保障帝国境内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生命、财产安全,保障人的荣誉和尊严;正确分配和征收税收;实施正确的征兵方法并确定服役期限;废除没收财产的做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改革遭到保守派的反对和抵制,多项改革并未得到贯彻实施,基督徒和穆斯林的政治平等也从未实现。虽然从法律上明确保障了奥斯曼帝国所有臣民的平等权利,但反而激化了部分伊斯兰教徒的极端情绪,让他们对异教徒的敌视和迫害愈加严重。

部分土耳其人会对希腊人公开使用“卡菲尔”(8)卡菲尔,又译“卡非勒”、“卡斐伦”,是土耳其穆斯林对非穆斯林的称呼。(гяур)的蔑称,有些伊斯兰教徒还会无故推搡甚至殴打街上的基督徒。初入帝国的奥德赛对此早有耳闻,不仅尽量避免单独出门,还特意避开在街上巡逻的土耳其士兵,但在看似最为安全的学校,奥德赛还是被穆斯林同学打伤,最后是布拉戈夫出面警告了殴打者,才让奥德赛恢复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还有一次,奥德赛在夜间乘船渡河,在发现船夫是一位并不面善的土耳其人后,奥德赛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他害怕这位素不相识的土耳其人会趁着夜色将他们谋杀,所以一路上都在心中默默祈祷。列昂季耶夫详细描述了奥德赛的恐惧心理,对深夜的紧张气氛也极尽渲染,与奥德赛心中看似毫无根据、后来也被证明是杞人忧天的怀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正是这种荒诞反映出部分伊斯兰教徒对基督徒的敌意、歧视甚至迫害已经渗透进了每一个基督徒的日常,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正常思维模式和心理状况。

长期的民族矛盾与激烈的宗教冲突一直是西欧各国对巴尔干地区进行地缘政治干涉、介入奥斯曼帝国内政的绝佳借口。作为一名普通的希腊基督徒,奥德赛原本幸福的生活由于土耳其富商的阴谋而面临崩溃,他在奥斯曼帝国也遭到了伊斯兰教徒的欺凌,身心均受到伤害。奥德赛在奥斯曼帝国因民族身份和宗教信仰所遭遇的困境也是整个巴尔干地区民族矛盾与宗教冲突的具体反映,成为了“东方问题”复杂历史文化背景下“小人物”命运的典型缩影,而奥德赛向俄国领事馆发出的求助和“东方问题”中俄国对希腊的庇护也形成了潜在的呼应,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

当然,奥德赛的形象也并非是小说众多文化象征与政治隐喻的刻板投射。首先,列昂季耶夫虽然在“东方问题”上拥有着坚定的立场,但他个人也是典型的唯美主义者。在他看来,道德本身并不存在价值,真正有价值的是“美”和“诗意”等审美元素,这种极端的美学观不仅体现在他对东方生活一贯的诗意描写中,还通过他对战争、死亡等残酷事件的看法中表现出来。列昂季耶夫曾经评价土耳其人对希腊人的压迫是“幸福”:“武力征服毫无疑问是一种罪恶,土耳其人也的确野蛮,但正因为他们的血腥压迫,克里特岛的生活充满了至高无上的抒情气息。”(9)К.Н.Леонтьев,Хризо,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12 томах,том 3,СПб.:Владимир Даль,2001,с.43.这种充满“非道德性”的戏剧性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小说在整体上的抒情史诗特征,战争、阴谋、死亡、斗争都变成了历史长河中的常态,甚至是生活中另类“诗意”的象征。因此,奥德赛的遭遇虽然在“东方问题”特定时代背景下具有代表性意义,列昂季耶夫也强调了其生活的艰难,但作家同时也积极展现了奥德赛在逐渐参与到领事馆日常工作后的心态变化与成长过程,试图以少年不断积累的成就感来弱化其在小说中“天生”的“受害者”形象,也展现了该人物动态的心理变化与成长轨迹,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众多文化象征和政治隐喻的突围。

另外,奥德赛在民族矛盾与宗教冲突下也表现出了强烈的身份认同危机,这种心理意识来源于希腊东正教徒在土耳其穆斯林强势文化下的弱势地位,还在其与俄国领事布拉戈夫的交往中不断加深。奥德赛在奥斯曼帝国无依无靠,需要获得布拉戈夫的支持,俄国领事馆和布拉戈夫不但负责了他的日常起居,还指导了他的学习和生活。然而,奥德赛和布拉戈夫都喜欢上了吉普赛舞女泽尔哈,而泽尔哈对同龄的奥德赛更有好感。奥德赛一方面害怕布拉戈夫会因此迁怒于他、将他赶出俄国领事馆,另一方面又无法拒绝泽尔哈的魅力。他内心饱受煎熬,认为这是对布拉戈夫、甚至是对俄国的背叛,但又不断和泽尔哈在私下偷偷会面。这种矛盾的心理也可以看作是奥德赛潜意识里对布拉戈夫绝对强势地位的反抗。懵懂的少年、青涩的爱情本应无比美好,但奥德赛同时也背负着拯救家庭的责任,时刻体会着寄人篱下、饱受轻视的辛酸,作为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身处异乡的奥德赛在个人认同层面和社会认同层面一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希腊东正教徒的弱势地位决定了这一群体在面对土耳其和俄国两大势力时难以消解的无力感,奥德赛作为历史舞台中的“小人物”同样身不由己、无能为力,这也是其自身身份认同危机的主要来源。

列昂季耶夫在小说《奥德赛》中以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和生动细致的心理描写成功展现了特定历史时期典型“小人物”的生活与成长,深刻反映出19世纪中期奥斯曼帝国复杂的民族矛盾和宗教冲突。列昂季耶夫的亲身经历也使小说中的戏剧冲突和敌对氛围显得尤为真实可信、引人入胜,奠定了整部小说突出的现实主义风格。因此有评论家指出:“列昂季耶夫的民族心理与民族风俗的各类观察以最高的浓缩形式汇集到了长篇小说《奥德赛·波利克罗尼阿迪斯》中。”(10)К.А.Жуков,Восточный вопрос в историософской концепции К.Н.Леонтьева,СПб.:Алетейя,2006,с.11.随着19世纪“东方问题”的白热化,列昂季耶夫笔下的巴尔干地区各民族的真实生活图景也为我们了解与研究“东方问题”的历史文化背景提供了生动详实的文学材料。

二、国际政治与外交视野中的“领事馆故事”

“东方问题”是民族和宗教问题,更是政治与外交问题。到19世纪末,俄国与奥斯曼帝国之间已经发生了十次战争,俄土矛盾不断激化的同时也伴随着西欧大国在奥斯曼帝国激烈的利益分割与外交纷争。巴尔干地区各国领事馆之间接连不断的政治博弈与外交斡旋逐渐成为了常态,是“东方问题”这一宏大的政治概念的具体表现。列昂季耶夫在奥斯曼帝国的任职时间是1863年至1873年,正处于克里米亚战争与第十次俄土战争之间,他不仅目睹了俄国与奥斯曼土耳其以及英国、法国、奥地利等国之间的政治博弈,还作为外交人员亲身参与到了俄国与其他国家接连不断的外交事务中。列昂季耶夫以自己这段在俄国领事馆丰富的任职经历为基础,将各国外交人员的相互交往和日常工作融入到了自己的创作中,于是,以一线外交人员为主角的“领事馆故事”便成了列昂季耶夫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同样也成了长篇小说《奥德赛》的重要组成部分。

小说中的俄国领事布拉戈夫出生于贵族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性格果断、行事利落,人物原型来源于三位俄国外交官:弗拉基米尔·约宁(В.С.Ионин)、米哈伊尔·希特罗沃(М.А.Хитрово)和列昂季耶夫本人。三人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俄国政治、文化及外交政策等方面都持有相似的观点。他们都非常同情在奥斯曼帝国受到压迫的斯拉夫各民族,还热衷于代表俄国对当地的东正教徒进行保护。这些都是俄国外交官的职责,也是小说中俄国领事布拉戈夫的主要任务。除了俄国领事,小说中的主要外交人员还有英国、法国、奥地利、希腊领事馆的领事,他们每个人都有鲜明的个性,在小说情节的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其中,最为年长的是英国领事科贝特·德莱西,他注重礼节和秩序,但思想极为保守,行事迂腐,常暗中监视其他领事;法国领事布雷西亚仰仗着法国在巴尔干地区的影响力,傲慢无礼、嚣张跋扈,不管是对东正教徒还是伊斯兰教徒都颐指气使;奥地利领事艾森布伦纳行事作风较为低调,大部分时间都和法国领事布雷西亚待在一起,非常重视布雷西亚的意见与立场;地位最低的当属希腊领事基尔科里迪,但他是众多领事中工作经验最为丰富的一位,性格温和,办事极为谨慎。可以看出,列昂季耶夫笔下的每一位领事成为了他们各自国家政治导向的象征,国家的实力和外交政策决定了他们的行事风格,体现了他们在外交事务中的话语权。

生活在奥斯曼帝国的基督徒大部分是希腊东正教徒,他们势单力薄,缺乏统一的组织,如果没有外界的帮助和支持,这一群体的弱势地位和未来命运将会很难改变。俄国一直以保护奥斯曼帝国的东正教徒为己任,再加上其又是传统大国,自然而然成为了巴尔干东正教徒眼中最亲密的盟友。依靠着对东正教徒的庇护与扶持,俄国在奥斯曼帝国得到了广泛的拥护,成为了最有影响力的大国。这是英、法两国绝对不愿见到的。英国和法国是俄国在巴尔干的主要竞争对手,列昂季耶夫在小说中对英国领事德莱西和法国领事布雷西亚也着墨最多。英国领事德莱西对布拉戈夫保持了基本的尊重,很少像法、奥两国的领事那样对布拉戈夫主动挑衅、逞口舌之快,但是他生性多疑,经常怀疑布拉戈夫在暗中进行某些“非法”活动,以便替俄国笼络人心。德莱西曾在私下四处打听,布拉戈夫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中有没有手枪,俄国领事馆是否在暗中支持了希腊强盗的抢劫活动;在听说布拉戈夫送给希腊居民一幅东正教的圣像画后,德莱西立即向其他领事表达了不满,斥责布拉戈夫的行为是“纯粹的泛斯拉夫主义”(11)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с.348.。法国领事布雷西亚和他的夫人经常出言不逊,公开表达对东方文化的轻视。例如,布雷西亚夫人曾粗鲁地评价东方的民族服饰“只是在纸上好看一点,实际上穿着这些衣服的人既肮脏,又低贱”(12)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с.325.。一位受英国领事馆管辖的意大利人私下向前任俄国领事巴克耶夫求助,也激怒了心胸狭窄的布雷西亚,他不仅公开指责巴克耶夫,还与其发生了肢体冲突,差点引起了两国之间的外交争端。另外,为削弱东正教的势力,法国领事布雷西亚在当地公开进行天主教的传教活动,以提供法国国籍为诱惑劝说东正教徒改信天主教,还在暗中支持东仪天主教徒(13)东仪天主教徒,又译“合并教徒”、“攸尼亚特教徒”,指信仰东仪天主教会的教徒。东仪天主教会从东正教和一些较小东方古老教会中分离出来,虽然形式上保持东方原有的传统礼仪和特点,但实际上加入了天主教会,与罗马教廷共融。(униаты)等。土耳其政府虽对所有异教徒的传教活动都非常排斥,但一方面忌惮于法国的强大,另一方面也为了平衡各国的势力,所以选择了暂时忍让,让布拉戈夫极为不满。列昂季耶夫在小说中也对此进行了讽刺:“这些法兰西帝国的官员、启蒙与自由的捍卫者们想要在东方获得我们的好感。他们依靠什么呢?靠自吹自擂、放肆无礼、肆意侮辱……还有天主教的布道和改宗。”(14)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с.153.法国领事馆还经常与英国、奥地利领事馆联合起来指责俄国在奥斯曼的各项工作和政策,挑拨俄国领事和土耳其官员的关系。一次,布拉戈夫救下了一位从土耳其奴隶贩子手中逃出的黑人女奴,虽然这一行为是出于善意,但确实违反了当地法律规定。听说此事后,英、法、奥几国的领事在背后煽风点火,各处宣扬,甚至污蔑布拉戈夫的动机,最后成功破坏了布拉戈夫与拉乌夫帕夏(15)帕夏,又译“巴夏”、“帕沙”,是伊斯兰教国家高级官吏的称谓。一家长期以来的友好关系。

国际政治和大国外交关系中没有绝对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也是列昂季耶夫在“领事馆故事”中不断强调的一点。例如,英、法两国领事德莱西和布雷西亚虽然时常联合起来排挤布拉戈夫,但实际上他们相互厌恶,德莱西无法忍受布雷西亚的粗鲁无礼,布雷西亚也曾公开讽刺德莱西的所谓绅士风度只不过是“英式的小把戏”(16)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с.347.。长期与布拉戈夫交好的希腊领事基尔科里迪受制于国家实力,常常被其他领事轻视,遇到麻烦时总是会第一时间向布拉戈夫求助。一次,希腊领事馆庇护了一位杀害穆斯林的希腊人,引起了土耳其政府的强烈抗议,愤怒的土耳其人还顺势包围了希腊领事馆。骚乱中,希腊领事馆的窗户玻璃被砸、房间着火,布拉戈夫也在救火的过程中受伤。为了平息当地穆斯林的愤怒,拉乌夫帕夏提出要派土耳其士兵进入希腊领事馆搜查。面对土耳其方面这种侵犯领土的荒唐要求,希腊领事基尔科里迪不敢直接反抗,再次求助于俄国领事馆,布拉戈夫也以维护所有领事馆的领土主权为由向当地政府提出了外交抗议。但戏剧性的是,在布拉戈夫与拉乌夫帕夏进行交涉时,基尔科里迪为避免承担责任,在没有告知布拉戈夫的情况下主动派人前来和谈,选择了妥协,让在场的布拉戈夫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可以看出,虽然希腊领事馆缺乏政治博弈的筹码,但基尔科里迪的很多行为都是审时度势后的精心决策。虽然他认为亲近俄国领事对希腊领事馆最有利,但为了不得罪英、法两国,他有时也暗自“背叛”和俄国领事的友谊,避免公开自己的亲俄立场。可以看出,各国领事只是维持了表面的和睦,私下其实为了各自国家的利益进行了多次的制衡与博弈。

对此,身处旋涡中心的土耳其也并不是毫无察觉。奥斯曼帝国实际上也一直对各国的意图十分了解,只不过内忧外患的现实状况让帝国无力干涉,只能在各国的势力缝隙中艰难生存。拉乌夫帕夏为人真诚,并不是宗教上的狂热分子,也没有残忍对待其管辖的人民。他和布拉戈夫还有着相同的兴趣,都对传统民族服饰有所研究。拉乌夫帕夏虽然欣赏布拉戈夫的才华,但也和希腊领事基尔科里迪一样,从不在公开场合表现出对布拉戈夫的偏爱,非常注重各国领事馆的势力平衡。

就像列昂季耶夫自己所讲的那样,领事馆工作“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旋涡,美好与谎言并存、诗意与枯燥同在,严苛的形式主义与自由的随机应变交替出现,精巧的阴谋与军人的勇气、欧洲式的礼节与鞑靼式的气魄相互交织”(17)К.Н.Леонтьев,Мо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о Фракии,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12 томах,том 6(1),СПб.:Владимир Даль,2003,с.208.。作为“东方问题”的永恒主题,层出不穷的政治博弈与外交斡旋情节在《奥德赛》中占有极大的篇幅,列昂季耶夫将欧洲各国在巴尔干地区的利益纠纷与摩擦都融入进了“领事馆故事”这一主题的创作中,不仅刻画了主要外交人物的性格特征与行事风格,而且巧妙地将世界政治和外交视野中宏大而复杂的“东方问题”以一线普通外交人员的日常视角展现出来。列昂季耶夫长达十年的亲身外交经历丰富了整部小说的情节,让俄国文学中甚少出现的外交主题故事不仅具有独特的文学特色,还兼具了一定史料性特征。

三、自传性文本内的拜占庭主义思想雏形

列昂季耶夫的创作带有明显的自传性,不仅与其个人生活紧密联系,而且是他政治、宗教与文化思想的文学表达。在“东方问题”上,俄国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巴尔干地区的政治形势直接影响到俄国未来的发展前景。因此,怎样在巴尔干混乱纷杂的形势中找到出路是19世纪俄国政坛关注的焦点。作为在奥斯曼帝国任职多年的俄国外交官,列昂季耶夫也自然对这一问题保持了高度的关注。虽然俄国领事的原型来自于三位外交官,但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在布拉戈夫的人物形象塑造上,列昂季耶夫更多地套用了其自身的主要特征。借助于布拉戈夫的言行,列昂季耶夫充分表达了自己在“东方问题”上的观点与看法,提出了俄国在面对巴尔干乱象时应该遵循的原则和方针,特别是小说大量的自传性文本内都包含有拜占庭主义思想的基本特征,可以看作是他后期拜占庭主义思想的雏形。

小说中的布拉戈夫与列昂季耶夫本人不仅外貌相似、性格相近,还拥有着相同的生活习惯、政治倾向与人生理想。和列昂季耶夫一样,布拉戈夫对领事馆事务尽心尽责,不遗余力地保护当地的基督徒,在与欧洲各国领事的斗争中也总是精力充沛、斗志满满。两人还都自学掌握了希腊语,每天在处理完馆内事务后会同当地的希腊农民、商人和僧侣交流,了解他们的生活、习俗和文化。布拉戈夫与列昂季耶夫的共同点还在于历史文化观念的高度重合,布拉戈夫的话语与行为是列昂季耶夫本人世界观与价值观的体现。首先,两人都强调了俄国历史文化的东方属性,指出东方文化相较于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可以决定俄国未来发展道路的基本方向;在对待东西方文化的态度上,两人的立场也完全一致。例如,列昂季耶夫在很多作品中都对东方的装饰风格与民族服饰大为称赞,同时也不忘痛斥欧式礼服的丑陋和欧洲文化的平庸。布拉戈夫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时,就身着传统东方服饰;他在领事馆的私人房间里摆满了东方风格的装饰品,让奥德赛都大为惊叹;布拉戈夫喜欢东方生活的一切,热爱那里的城市、风景、服装、歌曲和舞蹈,将东方的一切都理想化,视其为精神寄托,也毫不掩饰对欧洲的不满:“为什么我还需要去剧院呢?这里的东方生活本来就是一部戏剧作品……东方的人民要比欧洲城市那群悲伤的人可爱多了。”(18)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с.717.其次,布拉戈夫和列昂季耶夫都持有明显的保守主义立场,十分排斥当时处于宣传顶峰的欧洲民主意识,认为民主思想的传播会破坏俄国长期以来的根本属性,包括原本的政治体制、思想基础和文化氛围等。小说中布拉戈夫对法国领事布雷西亚最为戒备,将他看作是法国民主思想的代表,称他是“平庸与污垢的具体化身”(19)К.Н.Леонтьев,Одиссей Полихрониадес,с.349.。列昂季耶夫也在其拜占庭主义思想中指出,俄国在对外扩张的道路上必须先巩固自己的专制制度,将自己看作是东方拜占庭文化的继承者和守护者,以传统的东正教精神团结和领导巴尔干地区的斯拉夫民族,以对抗西欧各国。哲学家津科夫斯基(В.В.Зеньковский)曾评价说:“在列昂季耶夫世界观的发展中对欧洲的拒斥起到了巨大作用,但这不仅仅是对欧洲文化的拒斥,这里发挥作用的还有对欧洲与东方的政治对抗的清醒意识。”(20)B.B.津科夫斯基:《俄国思想家与欧洲》,徐文静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第134页。最后,在对待“东方问题”上,布拉戈夫和列昂季耶夫都认可俄国对巴尔干斯拉夫民族多年以来的亲近与拉拢策略,即以俄国在东正教徒中的绝对影响力为基础进一步团结起所有的斯拉夫民族,在奥斯曼帝国扩大东正教教会与俄国的势力范围,这是布拉戈夫的主张也是列昂季耶夫拜占庭主义思想的基本思路。

另外,《奥德赛》这部作品还带有明显的宗教性,体现出作家对东正教文化的推崇,这也是拜占庭主义思想的核心。小说中,奥德赛的父亲就再三督促儿子去教堂。因为在当时的奥斯曼帝国,东正教教堂不仅是单纯意义上的宗教传播场所,而且还是生活在土耳其的希腊人民族文化意识的体现:“东正教同人民群众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教堂成了被奴役人民捍卫宗教和文化,以及保持民族意识的圣地。”(21)马细谱:《巴尔干纷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3页。所以,奥德赛父亲的嘱托不仅意味着对东正教信仰的忠诚,还代表了对本民族文化的坚守以及对俄国的服从意识。和列昂季耶夫一样,布拉戈夫也是虔诚的东正教徒,特意在办公室内摆放了圣母的圣像,对于各类宗教事务也颇为熟悉。列昂季耶夫还在小说中多次描写了包括布拉戈夫在内的东正教徒虔诚祈祷的场景,特意突出了这些人物的宗教意识。

可以看出,列昂季耶夫关于斯拉夫民族的整体性意识、对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化认知以及对东正教宗教精神的坚守都通过布拉戈夫这一人物体现了出来,这些观点都可以看作是列昂季耶夫拜占庭主义思想的理论雏形。结束了长达十年的外交生涯后,列昂季耶夫在1875年发表了政论代表作《拜占庭主义和斯拉夫民族》(Византизм и славянство),在其中详细阐释了拜占庭主义思想的主要内容、俄国与其他斯拉夫民族的关系以及对俄国未来的预测等。拜占庭主义的概念虽然直接源于拜占庭文明,但在列昂季耶夫的阐释中并不是一个单一或孤立的概念,而是包含了宗教、道德、哲学、艺术等多方面的思想体系,是作家对俄国发展道路的总结。简单来说,拜占庭主义的观念包括:保守的专制政体,强大独立的东正教教会,带有宗法制特点的传统家庭和丰富多彩、相互联系、自我完善的文化。列昂季耶夫认为,俄国在“东方问题”上与西欧各国的斗争归根结底是俄国专制制度与西欧民主制度的较量,而获胜的关键在于俄国是否能坚持拜占庭主义带来的各类历史根基:“在与波兰、瑞典、法国和土耳其的斗争中,拜占庭主义赐予了我们力量。如果我们相信它,我们当然也能在它的旗帜下承受住整个国际化欧洲的冲击。”(22)К.Н.Леонтьев,Византизм и славянство,Грядущие судьбы России,М.: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Э,2017,с.89.另外,列昂季耶夫在拜占庭主义思想中还进一步提出了关于发展的普遍规律——“三位一体进程”(Триединый процесс)这一哲学概念:“任何有机体都从始初的简单性进化到‘繁盛的复杂性’,然而再从后者通过‘二次简化’和‘混合式均衡’走向死亡。”(23)瓦·瓦·津科夫斯基:《俄国哲学史(上卷)》,张冰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04页。“三位一体进程”理论强调个性与复杂性是所有有机体赖以生存、发展的根本属性,而在列昂季耶夫眼中,欧洲民主意识的强势地位已经威胁到每个国家与民族的传统文化,对均产主义的过分推崇也会阻碍个性与复杂性的发展,所以从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上看,欧洲民主思想也是俄国甚至全世界应该警惕的对象。列昂季耶夫重视东方文化的原因也是由于其丰富多样的文化特性和尚未被欧洲文化污染的天然与质朴,他认为当时的欧洲文化已经成为了庸俗的代名词。俄国著名文学史家、批评家米尔斯基(Д.П.Святополк-Мирский)准确地把握到了列昂季耶夫的思想来源,他指出:“他(指列昂季耶夫——引者注)敌视现代西方,既由于西方的无神论,亦由于西方的民主化、同一化倾向,后者将毁灭社会生活的复杂多样之美。”(24)德·斯·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刘文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443页。列昂季耶夫认为,对于俄国来说,“东方问题”可以看作是斯拉夫民族同传统欧洲强国之间的对抗,因此,不管是俄国还是希腊,只有坚持拜占庭主义,保留自己的民族特色与传统文化,坚守东正教的宗教精神,才能推动斯拉夫民族的整体进步与发展,这是解决“东方问题”的基本思路,也是俄国在世界范围内获得进一步发展的关键。

应该说,列昂季耶夫看到了“东方问题”超出俄国和斯拉夫民族范畴之外的世界性意义,还在对“东方问题”的思考中探索了历史文化语境中适用于所有有机体发展的普遍规律。但无论如何,拜占庭主义思想突出的保守主义特征从根本上决定了这一思想的局限性。这一思想的基本出发点是维护俄国的各项利益,列昂季耶夫在小说中不断强调的“保护巴尔干地区基督徒的各项利益”这一借口也无法消解其背后的民族主义和帝国意识等消极因素。数次俄土战争的本质还是俄国领土扩张的政治企图和对本国利益的最大化追求,列昂季耶夫对全斯拉夫民族联合的图景设想中的确包含泛斯拉夫主义与大国沙文主义倾向,这也成为了小说的局限性所在。

美国学者埃娃·汤普逊(Ewa M.Thompson)在《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一书中指出,俄帝国的光辉形象掩盖了其殖民主义色彩,俄国和平扩张的神话也一直在俄国文学里以各种不同的形式蔓延:“把俄国的形象冻结在它的19世纪光辉的帝国主义阶段做法积累加出来的结果,造成许许多多人不假思索地、从票面上接受渗透了大部分俄国文学的谦逊无辜的声调——从果戈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拉斯普京和索尔仁尼琴。”(25)埃娃·汤普逊:《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杨德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7页。在巴尔干地区延续数年的“东方问题”上,汤普逊也认为,这一危机的根源并不在于奥斯曼帝国自身的“内忧”,而是源于西欧大国在多年外交政策中对巴尔干地区施与的“外患”。汤普逊的论断不无道理。俄国的殖民主义和西方殖民主义不同,一直依赖其国家身份特征,进行的是接连不断的陆地扩张而非海外征服,实际上,这种行为与西欧列强的强取豪夺没有任何不同。如果以这样的观点重新审视《奥德赛》这部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到列昂季耶夫创作中所透露出的帝国意识。首先,列昂季耶夫将小说贯穿始终的主线设置为一名受到土耳其迫害的希腊人在俄国领事的帮助下重获新生的过程,而奥德赛向俄国领事馆发出的求助和“东方问题”中希腊对俄国的依赖也形成了潜在的呼应。列昂季耶夫暗示,在“东方问题”的复杂背景下,只有俄国能够帮助希腊和其他基督徒从奥斯曼帝国以及其他西欧大国的桎梏中逃脱,从而获得真正的解放。其次,列昂季耶夫虽然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尽量保持了客观,力图还原巴尔干地区人民的日常生活,但同时我们也能看出,他美化了布拉戈夫的形象和俄国的外交方针,并将布拉戈夫的言行过分合理化。布拉戈夫在小说中经常表现出绝对的强势地位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很少考虑到奥德赛的个人感受。从这一点也能看出,列昂季耶夫将俄国对希腊的领导意识自然地带入了布拉戈夫和奥德赛的人物关系中,这也是其政治意图的体现。

总之,长篇小说《奥德赛》不仅是列昂季耶夫对其十年领事馆生涯自传性书写的成果,更是他对“东方问题”认识与思考的概括,融入了作家对政治、宗教、文化等问题的基本认识。列昂季耶夫以布拉戈夫的身份回顾了自己的领事馆生活,记录了一线外交人员的日常见闻;布拉戈夫作为列昂季耶夫的化身,在小说中努力履行着俄国外交官的职责,同时也传达了列昂季耶夫对俄国外交与内政的见解。这些观点与列昂季耶夫对历史文化的理性哲学思考相结合,逐渐发展成为系统性的拜占庭主义思想。因此,《奥德赛》这部小说也可以看作是列昂季耶夫拜占庭主义思想的传声筒,其大量自传性文本的背后是列昂季耶夫多年外交经历与政治理想的总结。

俄国评论界起初对长篇小说《奥德赛》的反应并不强烈,但普遍被其所展示的东方风情所吸引,惊讶于小说中东方各民族文化风俗等细节描写的准确性以及各国外交人员沟通交往、各国领事馆政治博弈事件的可信性,甚至有评论家怀疑小说是列昂季耶夫翻译了当地人的真实日记。俄裔美籍诗人、文学评论家,同时也是列昂季耶夫传记的作者尤里·伊瓦斯克(Ю.П.Иваск)这样评价《奥德赛》:“拜伦、阿里帕夏、新圣格奥尔吉的身影,理想化的男性形象——领事布拉戈夫、强盗杰弗·达姆,相貌美丽、衣着华丽的年轻朋友,希腊人,土耳其人,阿尔巴尼亚人……街头斗殴,公开处决,领事馆里的宴会与纠纷,虚荣、阴险、豁达、勇敢……列昂季耶夫在巴尔干唱出了一首歌颂真实生活的歌曲!”(26)Ю.П.Иваск,Константин Леонтьев(1831—1891).Жизнь и творчество,А.П.Козырев,А.А.Корольков,подгот.,К.Н.Леонтьев:pro et contra.Кн.2,СПб.:РХГА,1995,с.380.的确,长篇小说《奥德赛》情节曲折、内容丰富,对巴尔干地区的传统习俗和民间文化有着大量真实可信的描写。列昂季耶夫在小说中不仅生动地展现了奥斯曼土耳其各民族人民的生活日常,记录了19世纪后半期巴尔干地区复杂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政治、外交形势,还借机表达了自己对“东方问题”困局的见解。但遗憾的是,作家在小说中表现出了过于明显的文化价值取向和政治倾向,大量的议论掩盖了作品原本在主题、情节、人物刻画和叙事手法上的优点,列昂季耶夫对作品思想广度和深度的过度追求也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小说整体的文学色彩和艺术魅力。因此,在对小说的具体分析与评价上,我们一方面要进一步挖掘作品原本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在文本解读中探究作家在文学创作和思想表达中的取舍,另一方面也要站在客观的历史角度上公正衡量和评价小说中拜占庭主义思想的先进性和局限性。虽然列昂季耶夫一直与俄国主流思想格格不入,也因保守主义思想而备受质疑,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俄国文坛鲜有的一部描写巴尔干地区各民族人民生活、在外交视野下展现“东方问题”的文学作品,长篇小说《奥德赛》仍然具有突出的文学史意义,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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