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凱 , 谢晓明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现代汉语中,“又来了”主要有三种用法:
(1)隔了一天,这位老太太又来了。她感激地对杜莉萍说:“谢谢你,孩子喝了很高兴。”(《人民日报》1959-07-21)
(2)现在,长久的愿望到底实现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人民日报》1961-04-03)
(3)志国:不怪你不怪你,我们全家都不怪你,知道你那是因为生病,等你病好以后……
和平:(微笑)再跟我算账?放心,没那一天了……我就是舍不得圆圆……(欲哭)
志国:你看你,又来了!(《我爱我家》)
例(1)中的“又来了”表示“(某人)再一次来到(某地)”,叙述的主体一般是人。其中,“来”与“去”相对,表示趋向位移。例(2)中的“又来了”表示“(某个问题、事情等)再一次出现、发生”,叙述的主体一般是客体事件。其中,“来”表示“(某个问题、事件等)发生或出现”。例(3)中的“又来了”用于受话人重复某一话语或行为时,说话人对其表达责怪或埋怨之意。此种用法的“又来了”不能再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已经规约化为一个话语标记。本文主要研究例(3)这种用法的“又来了”。
目前,这种用法的“又来了”已经引起了汉语学界的关注,但是已有研究中仍存在诸多有争议的问题。其一,对“又来了”的性质认定不同:比如,李昕认为是否定性简省句(1)李昕:《现代汉语否定性简省句研究》,浙江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郭瑞芳认为是句子(2)郭瑞芳:《“你又来了”句子的语用功能浅析》,《洛阳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刘禀诚和朱军认为是构式(3)刘禀诚:《习语构式“(你)又来了”的贬抑性及其制约要素》,《励耘语言学刊》2016年第2辑;朱军:《互动视角的汉语话语否定构式研究》,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9年,第237页。。其二,已有研究对“又来了”的语用功能还存在不同分析,意见分歧较大:比如,刘禀诚认为“又来了”具有表嗔怪、揶揄、厌烦、劝阻和斥责的功能(4)刘禀诚:《习语构式“(你)又来了”的贬抑性及其制约要素》。;郭瑞芳认为“又来了”具有表提醒、厌烦和不赞同的功能(5)郭瑞芳:《“你又来了”句子的语用功能浅析》。;而朱军认为“又来了”的功能主要是表示埋怨(6)朱军:《互动视角的汉语话语否定构式研究》,第252页。。其三,已有研究对“又来了”的形成原因也未达成共识:比如,郭瑞芳认为“又来了”是由表空间位移的字面意义隐喻发展出表主观情态用法的(7)郭瑞芳:《“你又来了”句子的语用功能浅析》。;李昕、刘禀诚认为“又来了”经历了由客观到主客观并存,再到主观表达的过程(8)李昕:《现代汉语否定性简省句研究》;刘禀诚:《习语构式“(你)又来了”的贬抑性及其制约要素》。。由上可见,话语标记“又来了”的性质、语用功能和形成过程尚未达成共识,形成动因与机制还有待进一步考察。基于此,本文拟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重点考察话语标记“又来了”(9)下文中的“又来了”如无特别指明,均为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的立场表达功能及其形成原因。
在讨论“又来了”的性质之前,我们先看其具体用例。例如:
(4)“你这里搜集的旧垃圾可真多!”
“你又来了。这个房间里保存的是几百年的历史文物。应该不算是垃圾吧?”(乔斯坦·贾德《苏菲的世界》)
(5)马荀回头拿出一穗生虫的高粱:“师傅,不,大掌柜,您看看这个!”
顾天顺不耐烦道:“马荀,你又来了!你又让我看这东西干啥?”(《乔家大院》)
上述两例中的“又来了”具有如下特征:第一,语音上,“又来了”之后都有停顿,例(4)和例(5)中“你又来了”之后分别用句号和感叹号与后续话语分开;第二,句法上,“又来了”具有独立性,不与其他成分组合构成更大的句法单位,在话语中独立使用;第三,语义上,上述两例中“又来了”的出现与否并不影响语句命题的真值条件和语义表达,即使删去也不影响句子语义;第四,语体风格上,上述两例中的“又来了”均出现于口语对话中。而这些特征符合学界对话语标记的界定,因此,我们认为,“又来了”是个较为典型的话语标记。
另外,刘禀诚和朱军认为“又来了”是个构式,我们赞同他们的观点,“又来了”也符合学界对构式的界定:C是一个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意义”的配对
(6)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钱钟书《围城》)
(7)李春生说:“你们去吧,我就怕进那两扇红漆大门!”曾雪姣说:“你又来了!等天晴了,在上学以前,我们几个人到外面去玩一次好不好?我在屋里也呆腻了!”(冰心《陶奇的暑期日记》)
上述两例中的“你又来了”已经不是表示“(某人)再一次来到(某地)”的意思,而是表示对对方的埋怨,已经不能再按照其字面意义来理解,结构上具有不可分析性,意义上具有凝固性和整体性,形式和意义具有不可预测性,是个实体构式。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又来了”具有话语标记和习语构式的双重身份,即“又来了”既是一个话语标记,也是一个构式(11)关于话语标记和构式的关系,我们在结语部分再进行讨论说明。,是一个构式型话语标记。
在实际的话语语篇中,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还有一些变化形式,如“你/您又来了”、“又来了你”、“你怎么又来了”、“又来了不是”、“你又来了不是”等。我们把“又来了”看作基本式,其他形式均为变化形式。具体用例如:
(8)王伟赞赏地上下打量着说:“我买的时候,就觉得你的腿长,这裤子肯定能把你的腿表现得很好,没想到,腰和臀部也表现得这么好。”一面就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想抱她。拉拉马上退后一步说:“又来了,退后点,保持三尺距离。用嘴说话,别用爪子说话。”(《杜拉拉升职记》)
(9)疯子插嘴了:不偏不偏!阿姨,要我说,你这儿的地理位置真是得天独厚,如果好好规划一下,搞农家乐最合适了——
沈冰打断他:我们娘儿俩讨论家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呀?
沈母不满地:沈冰!你又来了!人家程锋是大城市来的,见多识广,又了解游客的心态,先听听他有什么好主意……(《北京爱情故事》)
(10)和平:没法儿打!你说要搁过去,我们家养着多少裁缝啊,啊?……现在让我一针一线给你们家打毛衣,我心里头我能好受么我。
志国:你看你看又来了你,你呀,就是在家没事呆得憋得你,多想想工作上的事,就说咱曲艺不景气吧,你也找找路子,上外头给人家唱两场去。(《我爱我家》)
(11)圆圆:那您准备把我亨特姑父伤成什么样儿啊?
孟朝阳:你怎么又来了?你别老姑父姑父的啊,我才是你姑父呢!(《我爱我家》)
(12)丁四:对,再把儿子丢了,够多么好啊!我是得躲开这块倒霉的地方!这个地方不出好事!
四嫂:你又来了不是?你是困了,累了,闹脾气。洗完了,我给你找个地方,睡会儿觉!二嘎子丢不了,他那么大了。(老舍《龙须沟》)
上述例句中,说话人用的分别是“又来了”、“你又来了”、“又来了你”、“你怎么又来了”和“你又来了不是”的变化形式。其中,“又来了”形式最简洁,使用频率最高、最常见(12)我们通过CCL、BCC语料库和当代剧本、小说、相声等,如《我爱我家》、《北京爱情故事》、《裸婚时代》、《杜拉拉升职记》等,共收集到220例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在考察收集到的220例语料中,“又来了”使用频率最高,有120例,占用例数的54.55%;“你(您)又来了”次之,有85例,占用例数的38.64%;“(你/您)又来了不是”和“你(您)怎么又来了”各有6例,占用例数的2.73%;“又来了你(您)”仅有3例,占用例数的1.36%。。其他形式都是在“又来了”的基础上通过附加、移位等方式形成,如“你(您)又来了”通过附加人称代词“你/您”形成。
位置敏感语法理论认为,语法浮现于特定的序列类型,并由特定的序列位置塑造而成(13)参见E.A.Schegloff,“Turn organization:One intersection of grammar and interaction”,in E.Ochs,E.A.Schegloff & S.A.Thompson,eds.,Interaction and Gramma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同时参见姚双云:《口语中的连词居尾与非完整复句》,《汉语学报》2018年第2期。。由此可见,考察语言成分的话语位置分布很有必要。话语位置分布主要包括两种:一是考察语言成分在话轮内部的话语位置,如位于话轮开头、话轮结尾或没有位置分布偏好;二是考察其在会话序列(conversational sequences)中的话语位置,如常用于开启行为(initiating action)还是回应行为(responsive action),或没有位置分布偏好(14)方梅:《负面评价表达的规约化》,《中国语文》2017年第2期。。我们也从上述两个方面考察“又来了”的话语位置分布。
1.“又来了”的话轮位置。我们对“又来了”的话轮位置分布进行了考察,发现“又来了”在话轮开头、中间和结尾都有分布,也可以独占一个话轮单独使用(15)在我们收集到的220例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中,位于话轮开头、中间、结尾以及独占一个话轮的用例分别是126、36、18、40,各占57.27%、16.37%、8.18%、18.18%。。就考察的语料来看,“又来了”在话轮开头分布最多,独占一个话轮的居其次,两者相加达75.45%。这是因为在互动交际中,当交际一方完成了某一会话行为,如询问、抱怨、赞扬等,交际另一方对其做出的最自然、最常规的回应应该是先表明自己“赞同/不赞同”的立场,然后再进一步对其立场进行解释说明(16)乐耀:《从互动交际的视角看让步类同语式评价立场的表达》,《中国语文》2016年第1期。。例如:
(13)“你知道的,丈母娘大人如今是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再说了,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待着,我有压力。”
“又来了。我不嫌你家房子小,你倒总嫌我家大。”(《裸婚时代》)
(14)“那就是说,即使我有了孩子,你也不会跟我结婚,对吗?”她哭着说。
“你又来了!”杜苍林停下来,为她擦泪。(张小娴《蝴蝶过期居留》)
例(13)中,“又来了”位于话轮开头,后续话语“我不嫌你家房子小,你倒总嫌我家大”是说话人对对方做出的责怪性回应;例(14)中,“又来了”独占一个话轮单独使用,是对对方询问做出的否定性回应。
在考察的语料中,“又来了”位于话轮中间的用例里,位于“又来了”之前的成分主要有以下几类:第一,对对方的称呼;第二,表主观情态的感叹语;第三,对对方进行责怪、制止等表否定的话语成分,多是“看你”、“你看你”等。上述3类成分中,对对方的称呼、感叹语都不是对说话人立场态度的进一步说明,而否定话语也是赞同与否的表态性成分,与“又来了”的否定功能一致。因此,上述几类成分可位于“又来了”之前。例如:
(15)“我的天,想不到你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做什么买卖能这样有钱?你该不会是贩卖毒品吧?”秦岭脱去外衣说:“跃民,你又来了?你那张嘴不说点儿刻薄话就不舒服是不是?”(《血色浪漫》)
(16)“就是说,假如,偶然我需要您真的做我的情妇的话……”
“啊!又来了。您永远不会有这个需要的,先生。”(大仲马《王后的项链》)
(17)陈文英说,“呶,呶,呶,你看你,又来了。说得好好地,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欧阳山《苦斗》)
上述3例中,“又来了”都位于话轮中间。例(15)中,位于“又来了”之前的是对对方的称呼“跃民”;例(16)中,位于“又来了”之前的是感叹语“啊”;例(17)中,位于“又来了”之前的是表埋怨的话语标记“你看你”。
“又来了”位于话轮结尾的用例,其位于“又来了”之前的成分与话轮中间的情况大体相同。例如:
(18)“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活着?”“天哪!你又来了!”(乔斯坦·贾德《苏菲的世界》)
(19)“小棣,你真的不嫌我?”
“看你,又来了!”(李国文《那年故事》)
上述两例中,“又来了”位于话轮结尾,位于话语标记“又来了”之前的成分分别是感叹语“天哪”和表埋怨的话语标记“看你”。这些话语成分都不是对说话人立场态度的进一步说明,因此,可以位于表明态度立场的话语标记“又来了”之前。
2.“又来了”的序列位置。会话中,“又来了”用于当对方重复之前的某一话语或行为时,说话人对其进行否定。“又来了”通常不会凭空出现,是对对方话语或行为的否定性回应,属于回应行为,通常出现于应答序列。例如:
(20)傅老:就属她这句话最气人!什么叫真丢啦?难道还是假丢了么我……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最后收的是老胡家,出了门儿啊我还数了数……
志国:爸您看又来了,您整个一祥林嫂……(《我爱我家》)
(21)“好吧。我再说一次生日快乐,席德!”“又来了,我都快听烦了。”(乔斯坦·贾德《苏菲的世界》)
例(20)中,“又来了”出现于应答话轮中间,是儿子志国对父亲傅老讲述收钱这件事的否定性回应,表示对受话人傅老的埋怨,后续话语“您整个一祥林嫂”是说话人志国对父亲傅老做出的负面评价;例(21)中,“又来了”位于应答话轮的起始位置,是说话人对对方做出的否定回应,后续话语“我都快听烦了”表示说话人对对方的厌烦。
语言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表达特定的立场(17)John W.Du Bois,“The Stance Triangle”,in Robert Englebretson,ed.,Stancetaking in Discourse:Subjectivity,Evaluation,Interaction,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7,pp.139-145.。立场表达指的是在互动交际中言语活动的主体通过一定的语言形式来合作构建彼此对言谈中的某一事物或某一命题内容的判断、观点、态度和情感倾向等(18)方梅、乐耀:《规约化与立场表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19页。。汉语中立场表达的来源具有丰富性和多样性,话语标记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来源。作为话语标记,“又来了”是汉语口语中典型的立场表达标记,具有主观性和互动性,在否定对方的话语行为时,也确立了说话人的态度和立场。John W.Du Bios从语义表达上将话语立场分为评价立场、认识立场和情感立场三种类型(19)John W.Du Bois,“The Stance Triangle”,in Robert Englebretson,ed.,Stancetaking in Discourse:Subjectivity,Evaluation,Interaction,pp.142-146.。
“又来了”表达的主要是情感立场。在具体语境中,受触发因素、交际双方亲疏远近与长幼辈分等人际关系的影响,“又来了”在不同的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语义强度和负面程度,动态浮现出不同的立场表达功能,依据负面程度的高低可以分为以下几类(越靠右负面程度越高,越靠左负面程度越低):嗔怪<厌烦<埋怨<责怪<斥责(20)在我们收集到的220例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中,表斥责、责怪、埋怨、厌烦、嗔怪的用例分别是10、40、128、35、7,各占4.55%、18.18%、58.18%、15.91%、3.18%。。
1.斥责。斥责是指说话人认为对方的话语或行为过于不合理而对其进行指责的行为,否定强度和负面程度很高,说话人声音很高、语气强烈,常含有愤怒和强烈不满的负面情绪,也常伴有表达说话人负面情感态度的副语言,如“瞪眼”、“近似咆哮地”、“把拳头往腰间一插”、“气冲冲地喊道”、“脸色大变”、“指着某人”等。例如:
(22)菊儿娘小心地:你要是勤快一点儿,家里哪至于穷到这份儿上,人家不也是一大帮孩子吗?
李老蔫瞪眼:又来了,我就是腰累塌了,也架不住这帮崽子啃我,我说不叫上就不许上了,你少跟我穷磨叽。(《涌动的季节河》)
(23)月娥娘:……你还别说,菊儿那孩子除了家庭不好,哪点都招人喜欢,又勤快又懂事儿,你们几个绑在一起都不顶人家一个小手指头。
赵月娥(近似咆哮地):又来了,菊儿好你认她当闺女去,少搭理我。(《涌动的季节河》)
例(22)中,从“瞪眼”这一副语言和“你少跟我穷磨叽”这一命令式后续话语可知李老蔫愤怒和斥责的主观情态;例(23)中,从“近似咆哮地”这一副语言和“菊儿好你认她当闺女去,少搭理我”这一不礼貌的后续话语可知赵月娥斥责和愤怒的主观情态。
2.责怪。责怪是指说话人认为对方的话语或行为不合理,甚至带来了不良影响而对其进行批评的行为,通常会有后续话语表达对对方的批评与责备,否定强度和负面程度也较高,常伴有说话人生气、不满等负面情感。例如:
(24)周仆见他要行动,瞅着他说:“老邓啊,你要到哪里去?”“到前面去!”……“你又来了!”周仆用食指点着他说,“我批评过你多少次了,什么事都要亲自出马!叫侦察参谋带他们去就不行吗?”(魏巍《东方》)
(25)“哼,”她说,“别等度假季节过完了再决定。”她这么说时,恼怒地扭动着身体。
“你又来了,”他批评说,“听你说话的口气,人家会以为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呢。”(西奥多·德莱塞《嘉莉妹妹》)
例(24)中,说话人周仆用“又来了”对听话人任何事都要亲力亲为进行当面的批评责怪,这一点从“用食指点着他说”和“我批评过你多少次了”可知;例(25)中,说话人用“又来了”对听话人进行当面责怪,后续话语“听你说话的口气,人家会以为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呢”进一步说明了受话人当前行为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
3.埋怨。埋怨是指说话人对对方进行程度较轻的批评,否定强度和负面程度不太高,有时仅仅是口头说说、发发牢骚,并非真正的批评,通常也无需对方改变或纠正自己的言语行为。例如:
(26)“三姐,你敢出来跟我比赛吗?这点儿雨算得什么?你就躲起来了?”
“又来了,这个人连打也打不怕的,”翠环低声自语道。(巴金《秋》)
(27)“……我觉得那些想当演员的小姑娘们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表演着各种角色,可是我见到你扮演的唯一的人就是你自己。”
“哦,妈,你又来了,老是把电影明星和演员混为一谈,老实讲,你真是没救啦。”(《荆棘鸟》)
例(26)中,从“翠环低声自语道”可知“又来了”是说话人翠环自言自语式的埋怨,仅仅是嘴上说说、发发牢骚,否定力度和负面程度较低;例(27)中,说话人用“你又来了”对对方进行埋怨,从交际双方的关系和后续话语可知说话人的否定力度和负面程度较低。
4.厌烦。厌烦是指说话人对对方的话语行为感到厌恶、不耐烦,通常伴随着说话人不耐烦的语气,有时会像例(21)那样出现“我都快听烦了”等表示说话人不耐烦的后续话语。例如:
(28)“我哪点做得不够?你还要我怎么做?可天下哪还有第二个爸爸像我这么对你的……”
“又来了,烦不烦呀。”马锐翻着眼白看天花板,不耐烦地说,“没人撵您,您自个怎么心理这么阴暗呀?就为一句话……”(王朔《我是你爸爸》)
(29)“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鲁迅《祝福》)
例(28)中,说话人马锐用“又来了”表示对受话人爸爸的厌烦,这一点从后续话语“烦不烦呀”和“不耐烦地说”可知;例(29)中,“又来了”表示说话人柳妈对受话人祥林嫂讲述自己不幸遭遇的厌烦,这一点从“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可知。
5.嗔怪。嗔怪是指说话人用“又来了”对对方进行程度较轻的假性责怪,常伴有撒娇等主观情态,否定力度和负面程度很低,多用于情侣、夫妻等关系亲密的交际主体之间,多为女性使用。例如:
(30)“……慧芳,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虚荣心太强,在班上你就盛气凌人,只许你帮助别人,不许别人帮助你……”
“又来了又来了。”慧芳腻歪地说,“你不分析我就没事干了?”(王朔《刘慧芳》)
(31)季娜伊达像男人似地紧紧握着伸过来的手,摇摇头撒娇地以稍带责怪的口吻说道:“您看,又来了,老这样……我都跟您说过多次了,求您别再叫我小鸽子了。”(《法医宿舍的枪声》)
上述两例中,“又来了”表示对对方的嗔怪,否定强度和负面程度很低,这一点从慧芳“腻歪地说”和季娜伊达“撒娇地以稍带责怪的口吻说道”可知。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分类只是粗略大体的分类,各个立场功能之间不是泾渭分明、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而是构成一个负面程度由高到低渐进的连续统(continuity),彼此之间是非离散的,会有交叉的情况。其中,“每个小类都符合原型范畴理论,即中心区域鲜明,而边缘部分混沌”(21)郭燕春:《现代汉语口语中人称代词重复现象的多维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
在考察过程中我们发现,“又来了”的话语位置与立场表达功能有一定的联系,这也体现了前面我们提到的位置敏感语法理论的观点:语法浮现于特定的序列类型,并由特定的序列位置塑造而成。“又来了”立场表达功能的位置分布情况如表1。
由表1可见,负面程度较高的斥责和责怪,主要位于话轮开头的位置,通常不位于话轮中间和话轮结尾,这是因为当说话人的负面程度和强度较高时,通常会在第一时间,即话轮开头的位置,抢夺话轮,甚至打断对方以宣泄说话人的负面情绪,对对方进行否定回应。例如:
(32)传杰说:“张垛爷,你救了我一命,这救命之恩……”
张垛爷说:“又来了!屁骚拉蛋的,说这些干啥!”(《闯关东》)
(33)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
例(32)中,说话人张垛爷在话轮开头用“又来了”打断对方的话语,第一时间抢夺过话轮,对对方进行斥责,从后续话语“屁骚拉蛋的,说这些干啥”可知其斥责的主观情态;例(33)中,说话人梁太太在话轮开头用“又来了”抢夺过话轮,对对方进行责怪,从“梁太太皱眉道”和“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的后续话语可知其责怪的主观情态。上述两例中,无论是斥责还是责怪,说话人的负面程度和强度都比较高,而话轮开头的位置便于说话人第一时间抢夺话轮,宣泄愤怒和不满的负面情绪,因而“又来了”表达责怪和斥责的负面立场时多分布于话轮开头的位置。
当“又来了”位于话轮中间或结尾时,位于其前面的话语成分多是称呼、感叹语等,这些都是会话中的前言成分(preliminary),都是表达分歧的弱化形式,用这些方式起始话轮是说话人表达负面立场时所采取的会话策略(22)乐耀:《从互动交际的视角看让步类同语式评价立场的表达》。,这些前言成分延缓了表达负面立场的“又来了”的出现,缓和了交际双方的对立情绪,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了礼貌原则,使交际双方的分歧得以弱化。因此,位于话轮中间和结尾的“又来了”负面程度和强度较低,其立场功能通常是埋怨或厌烦,很少是负面程度较高的斥责和责怪。例如:
(34)傅老:昨天啊,我最后一个收的是老胡家,出了门我还数了数,正好是一百零五块……
和平:哎哟爸爸爸您又来了,不是拢共就一百多块钱丢就丢了也不是什么大钱。(《我爱我家》)
(35)“……我指的是那种深刻而不外露的智慧,最重要的是,从事实用目的的智慧,那才对个人福利、改善公共事业,支持国家,都大有好处;那才是遵守法律、克尽职守的结果……”“啊!又来了,”罗多夫说,“总是职责,我听都听腻了。……”(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例(34)中,说话人和平听到“爸爸”的陈述后并没有立马对其进行否定性回应,而是在话轮开头用了感叹语“哎哟”和称呼语“爸爸爸”占据话轮,然后才用表达负面立场的“又来了”表示对对方的埋怨;例(35)中,说话人罗多夫听到对方的陈述后并没有立马对其进行否定性回应,而是在话轮开头先用语音上拖长的“啊”来占据话轮,然后才用表达负面立场的“又来了”表示对对方的厌烦。上述两例中,“又来了”位于话轮中间,表示对对方的埋怨或厌烦,说话人在话轮开头借用感叹语和称呼语占据话轮,延缓了表达负面立场功能的“又来了”的出现,弱化了交际双方的分歧,缓和了交际双方的对立情绪,照顾了对方面子,使互动交际能够顺利进行。
1.偏正结构的“又来了”。据CCL语料库,“又来了”最早出现于元代,表示“(某人)再一次来到(某地)”,是字面意义的简单相加。其中,“来”与“去”相对,表趋向位移义,“又”修饰“来”,“又来了”是偏正结构。例如:
(36)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了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夥计数十人,比前加倍。”(《元代话本选集》)
(37)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元代话本选集》)
上述两例中,“又来了”均表示“再一次来到某地”。其中,“又”修饰“来了”,“又来了”构成偏正结构。
2.跨层结构的“又来了”。据CCL语料库,元代出现了“(你)又来+X+了”结构,表示“某人再一次来做某事”,常用于口语对话中。其中,“又”不与“来”构成直接组合关系,而是“来”先与后面的X组合构成连谓结构,“来X”再整体受“又”的修饰,“又”与“来”不在同一句法层次上,是个跨层结构。这也是话语标记“又来了”的结构原型。例如:
(38)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元代话本选集》)
(39)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个妖怪,弄喧儿,骗我们哩。”三藏喝道:“你这泼猴,又来胡说了!怎么这等一个女子,就认得他是个妖怪!”(明《西游记》)
上述两例中,“来”先与后面的“欺老夫了”、“胡说了”组合构成连谓结构,“来欺老夫了”、“来胡说了”再整体受“又”的修饰,“又”与“来”不构成直接组合关系,是一个跨层结构。
3.话语标记“又来了”。据CCL语料库,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最早出现于元代,共6例,均表埋怨。例如:
(40)(净)苦瓜蒌便好,地苓又要。买四十匹马,要五样颜色的。(丑)那五样?(净)青马、黄马、红马。(丑)那有红马?(净)关老爷骑的胭脂马,便是红马了。(丑)是。(净)白马,绿马。(丑)又来了,马那里有绿马?(《全元曲——戏文》)
(41)(小生)哥哥,做兄弟的凡事不晓得,还仗哥哥。(生)兄弟,旧恨休题!倘若那两个无义之徒来,不要睬他!(小生)是哥哥好朋友!(生)又来了!(《全元曲——戏文》)
到了明代,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有所增加,有13例。其中,表埋怨的6例,表斥责的5例,表责怪的2例。后两种用例是这一时期新出现的。例如:
(42)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明《水浒全传》)
(43)白姑子道:“我估精甚么来?这角先生是你放在我那里面的。”冰轮道:“师傅,你又来了,你倒把角先生放在我里面,倒还问我!”(明《醒世姻缘传》)
(44)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这般屁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专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问道真个也是假,难道我哄你不成?”(明《金瓶梅(崇祯本)》)
例(42)中,“又来了”表示对对方的埋怨,从“石秀笑道”可知说话人的负面程度和否定力度较低;例(43)中,“又来了”表示对对方的责怪,从后续话语“你倒把角先生放在我里面,倒还问我”这一责怪性话语可知;例(44)中,“又来了”表示对对方的斥责,后续话语“我道你这般屁鸟人”表示对对方的斥责和詈骂,“难道我哄你不成”用反问句加强了说话人的否定语气和负面情感。
清代至民国初期,话语标记用法的“又来了”用例大量增加,清代有87例,民国初期有10例,共97例。其中,表埋怨的有79例,表责怪的有9例,表厌烦、斥责和嗔怪的各有3例。这一时期的“又来了”的变化主要是出现了表厌烦和嗔怪的用例。例如:
(45)把个张姑娘乐得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说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清《侠女奇缘》)
(46)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她一拦去罢!”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她,难道你也不知道她吗?……”(清《侠女奇缘》)
例(45)中,“你又来了”表示说话人嗔怪的主观情态,从“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中的“似嗔似喜”可知;例(46)中,说话人用“你这又来了”表达了对对方厌烦的主观情态,从“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中的“益发不耐烦”可知。
根据历时考察,可以将“又来了”的形成过程归纳如下:
又+来+了(偏正结构)→又+来+X+了(跨层结构)→又来了(话语标记)(23)需要说明的是,虽然上述3种性质的“又来了”均出现在元代,但并不影响我们分析其演变过程,原因如下:第一,书面语反映口语具有滞后性,而且文献数量上也有限,更早的用法前代文献可能没有明确反映出来;第二,“又”和“来”都是比较高频的常用词,偏正结构的“(S)+又+来”和跨层结构的“(S)+又+来+X”分别在六朝和宋代均出现了相关用例(如六朝《三国志》:“昨日仲将又来,懿性贞实,文敏笃诚,保家之主也。”南宋《话本选集1》:“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打杀了,埋在后花园。’”),而“了”到宋代之后才广泛使用,可能会造成上述3种性质的“又来了”最早检索到的用例都在元代出现;第三,即便是上述3种性质的“又来了”同在元代出现并进行演变,也是有可能的,就像在现代汉语这一平面语言也存在多种发展演变。综上,我们认为,上述3种性质的“又来了”均出现在元代并不影响对其演变过程的分析考察。
1.表重复义的副词“又”倾向表达负面情感的影响。副词“又”表示“一个动作(状态)重复发生,两个动作(状态)相继发生或反复交替”(24)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633页。。这一语义对“又来了”负面意义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又”表重复义很容易诱发厌烦或责怨等负面情感,而人们对喜欢的事物通常不会觉得多,对不喜欢的事物才会觉得多或厌烦。因此,“又来+X+了”中X多是表负面情感态度的成分,我们对CCL古代汉语语料库里“又来+X+(了)”中X的情感类型进行了考察,其中,贬抑义的X有781例,占用例数的70.2%。另外,刘禀诚对“你又X了”中X的情感类型进行了考察,发现单、双和三音节的X,贬抑义所占比例分别是83.9%、74.5%和72.6%(25)刘禀诚:《习语构式“(你)又来了”的贬抑性及其制约要素》。,均占到一半以上,这也验证了我们的观点:“又”的重复义对“又来了”负面情感意义的形成有重要作用,使得X多是表贬抑义的词语。例如:
(47)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明《金瓶梅(崇祯本)》)
(48)薛龙接口说:“二弟,你又来胡闹了,这事不用你多管。”(清《施公案》)
上述两例中,“你又来胡说了”中的“胡说”和“你又来胡闹了”中的“胡闹”都是表达说话人负面情感意义的动词。
2.经济原则和礼貌原则共力影响造成谓词成分减省。“又来了”的原型结构应为“(你)又来+X+了”,如例(38)中的“又来欺老夫了”和例(39)中的“又来胡说了”。换句话说,话语标记“又来了”是由“又来+X+了”省略X发展而来的。其中,X是说话人基于对方当前的话语或行为而做出的描述。在交际互动中,一方面有上下文语境和情景语境的作用,另一方面有背景语境的作用,X是对方曾经出现过的话语行为,这是交际双方共同知晓的成分,即使省略也不影响语义表达和话语交际。在语言经济原则制约下,说话人经常省略X而形成“又来了”这一话语形式。
另外,“又来了”的省略也受到礼貌原则的影响。礼貌原则中的赞誉准则要求:最小限度地贬低别人;最大限度地赞誉别人。因此,在对事物或个体进行评价时,如果是正面评价要说得充分清楚,如果是负面评价要说得简洁委婉,甚至不直接说明,而采用暗示的方法。而上文已说明,“又来X了”中的X多为表负面情感态度的成分,如例(47)“你又来胡说了”中的“胡说”和例(48)“你又来胡闹了”中的“胡闹”都是表达负面评价的词语,说话人为了维护受话人面子,增强话语的可接受性,从而省略X而形成“又来了”这一话语形式,这是从说话人的角度看。从听话人的角度看,当听到“又来了”这一省略形式时,也会根据礼貌原则进行如下回溯推理(abduction):如果说话人想要褒奖夸赞自己,他应该会将评价性话语清楚直接地说明,但说话人没有将评价性话语说出来,那么,对方对自己的评价很可能是负面性的。随着使用频率的提高,这一推理过程不断强化,“又来了”这一省略形式逐渐被人们广泛接受而逐渐规约化为一个表达负面立场的话语标记。
3.构式压制下“来”的去范畴化。在构式化过程中,如果构件成分的功能、意义和用法与构式的常规功能、意义和形式不完全符合,那么构式就会要求构件成分做出适当的调整,即构式压制(coercion)构件成分会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去范畴化(decategorization)(26)施春宏:《“招聘”和“求职”:构式压制中双向互动的合力机制》,《当代修辞学》2014年第2期;吕佩:《现代汉语中“(你)少来X”的构式化及其“来”的去范畴化》,《对外汉语研究》2017年第2期。。随着“(你)又来+X+了”中X的省略,“又来了”使用频率逐渐增加,构式化程度逐步提高,人们较多关注“又来了”整体的意义和用法,不再注重每个构件成分的意义和用法,这使构件成分“来”的意义和用法逐渐产生了变化,发生了去范畴化。也就是说,“又来X了”简省X逐渐造成了“来”的语义泛化与功能转移,话语标记“又来了”中,“来”不能接处所宾语,也不再表趋向位移义,发生了去范畴化。
4.语境否定意义的吸收与强化。真实的话语总是在其使用的语境中逐渐建构的,立场的解读与生成也离不开语境,因此,要将立场表达式的话语语篇等语境纳入话语标记化或构式化的考察范围内(27)方梅、乐耀:《规约化与立场表达》,第19页。。“又来了”的负面情感意义也是在语境吸收的作用下逐步形成的。一方面,“又来+X+了”中,X多是表达负面情感的成分,如例(47)“你又来胡说了”中的“胡说”和例(48)“你又来胡闹了”中的“胡闹”都是表达负面情感意义的动词,“又来了”继承和吸收了其原型构式中X的负面情感义而形成表达负面立场的话语标记;另一方面,“又来了”也吸收了其所处对话语境中交际双方立场相反对立的意义,从而加强了否定义。交际互动中,“又来了”出现的典型语境是:说话人认为对方的话语或行为不合理,而用“又来了”做出否定回应,后续话语进一步解释说明其负面立场。例如:
(49)因又问道:“你说故事多得很,何不再讲些听听呢?”述农道:“你又来了。这没头没脑的,叫我从哪里说起?这个除非是偶然提到了,才想得着呀。”(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50)敏文说:“节成已经死了五载,方刚是他嫡亲堂侄,过继与节成为嗣。三年孝服已满,邻里街坊可证。”施公闻言,故意吃惊,说:“又来了,你越发胡说。既你侄儿死过五载,连他死的情由,你也不明白,要本县追问,你还敢说亲支嫡派?”(清《施公案》)
例(49)中,“你又来了”的后续话语“这没头没脑的,叫我从哪里说起”是说话人对对方做出的埋怨;例(50)中,“又来了”的后续话语“你越发胡说”是说话人对对方做出的负面性评价。上述两例中,“(你)又来了”都是对对方的话语或行为做出了否定性回应,后续话语对其立场态度进行了进一步说明,交际双方立场不一致。“又来了”经常出现在这样的语境中,逐渐吸收了语境中的否定义,强化了其负面立场功能。随着“又来了”使用频率的增加,其否定意义从语用中逐渐固定下来,规约化为一个表达负面立场的话语标记。
本文主要对话语标记“又来了”的立场表达功能和形成动因与机制进行了考察。考察发现,“又来了”常用于应答话轮的起始位置,表示对对方话语或行为的否定回应。在具体的话语语境中,“又来了”动态浮现出5种不同的立场表达功能:嗔怪<厌烦<埋怨<责怪<斥责。这些立场表达功能与它的话语位置分布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主要表现在:表斥责和责怪的“又来了”多位于话轮开头的位置;话轮中间和结尾位置的“又来了”多表示埋怨和厌烦。这是因为话轮开头的位置便于说话人在第一时间抢夺话轮,宣泄愤怒、不满等负面情绪,因此,负面程度较高的斥责和责怪多位于话轮开头的位置;而感叹语和称呼都是会话中的前言成分,它们出现于“又来了”之前延缓了表达负面立场的“又来了”的出现,使交际双方之间的分歧得以弱化,关系得以缓和,互动交际得以顺利进行,位于话轮中间和结尾的“又来了”很少有负面程度较高的斥责和责怪。这也印证了位置敏感语法理论的观点:语法浮现于特定的会话序列,并由特定的位置塑造而成。最后,本文对“又来了”的演变过程和形成动因与机制进行了考察,发现“又来了”的原型结构是“又来+X+了”,“又来+X+了”在语言经济原则和礼貌原则的作用下逐渐省略了X,同时因受到“又”的重复义和语境吸收的双重影响而逐渐规约化为一个表达负面立场的话语标记。
汉语中有一类隐性否定固定表达式,如“少来、去你的、美得你、好了、什么呀、这话说的、你看你、X什么X”等,与直接否定式相比,这些不含否定词的表达式,除了否定命题内容外,还附加了言者的主观情态和立场,如斥责、埋怨等,这也是这类表达式独特的语用功能和价值所在。“又来了”虽是隐性否定固定表达式的一个个例,但从形成动因上讲,它代表了一类隐性否定固定表达式,如“看你说的(看你+V+的)、这话说的、少来、你看你、真是、这事儿让你整的(这N让你V的)”等,它们都是在礼貌原则的作用下省略负面评价性后续话语而来。另外,董秀芳指出,从原始位置上看,话语标记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由最初处于小句句首的成分演变而来的,如“谁知道、别说、然后”等;一类是由最初处于小句句尾的成分演变而来的,如“好了、行了、完了”等(28)董秀芳:《词汇化与话语标记的形成》,《世界汉语教学》2007年第1期。。上述两种类型的话语标记均是由相邻成分演变而来的。而本文讨论的“又来了”与上述情况不同,“又来了”中的“又来”和“了”最初并不是相邻成分,而是省略了中间表负面评价的成分而来。因此,本文讨论“又来了”的形成也为汉语话语标记增加了一种新的类型,丰富了汉语话语标记来源及其形成的研究。
“又来了”具有话语标记和习语构式的双重身份,但并不是所有的话语标记都是习语构式(如“说真的”、“换句话说”),也不是所有的习语构式都是话语标记(如“整个一个NP”、“爱V不V”)。话语标记和构式的核心特征不同:话语标记的核心特征是删去后不影响命题真值和语义表达,在话语中主要起连接作用,一般传达的是辅助性信息,是从功能角度进行的界定;而构式的核心特征是形式和意义之间的不可推导性,传达的可以是主要信息,这时不可删去(如“还NP呢”、“爱V不V”),也可以传达辅助信息,这时可以删去(如“你看你”、“去你的”)。由此可见,能否删去和是否具有可推导性是区别话语标记和构式的两个重要标准。二者核心特征不同,但又有交叉,那些删去后不影响语义表达的构式和意义无法从形式中推导的话语标记具有话语标记和构式的双重身份,是二者交叉重合的部分。当把它们称为话语标记时,着眼于其可删去的特征和话语功能;当把它们称为构式时,着眼于其形式和意义的不可推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