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仁杰, 孙来斌
(1.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坚持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就要牢记我们党从成立起就把为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而奋斗确定为自己的纲领,坚定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不断把为崇高理想奋斗的伟大实践推向前进。”(1)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页。这段表述透视出共产主义的内涵是具有不同维度的:共产主义既是关于未来社会的科学理论,也是基于科学理论的远大理想,又是实现这一理想的历史实践。在中国共产党即将迎来百年华诞之际,从不同维度重思共产主义的科学内涵及其当代意义,不仅有助于增强我们迈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信心,而且有助于加强我们对西方意识形态挑战的应对,这是一个兼有历史性和现实性、学理性和政治性的重要问题。本文将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有关论述为依据,从理论学说、远大理想、历史运动三个维度阐明共产主义的科学内涵,对一些关于共产主义的错谬观点予以辨析和驳斥,并探求共产主义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逻辑联系,进一步阐明共产主义之于当代中国的重大意义。
从作为一种理论学说和思想体系来看,共产主义在经历了空想共产主义的阶段之后,基于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的伟大发现,从一种虚幻的空想转变成为一个系统的、科学的理论学说;从制度追求来看,基于共产主义学说的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体现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与社会目标;从实践形态来看,在共产主义学说的指导和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感召下,人类历史上发生了伟大的、影响深远的共产主义运动。理论学说、远大理想、历史运动三个维度相互联系、层层递进,共同构成了共产主义的科学内涵。
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共产主义学说是以揭示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唯物史观为基本方法,以人的解放为归旨,在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上科学描述人类社会未来发展图景的思想体系。
19世纪初,欧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日益凸显。以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为代表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在继承莫尔、康帕内拉、摩莱里、马布利等人有关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资本主义制度。虽然空想社会主义者提出了废除私有制、消灭阶级差别、平均分配产品、建立社会平等等朴素的共产主义思想,但他们的整个学说只是一种空想,既不能正确说明人类社会发展的“过去完成式”,也不能说明其“未来进行时”,无法科学解释共产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
空想共产主义的空想性有其主客观二重性的成因。在主观层面,空想共产主义思想主要不是从现实的经济生产中得来,而是从思想家的头脑中按照理想的原则演绎而来。他们认为这些思想原则一经发现,就应该成为指导现实、改造现实的“绝对真理”。在客观层面,在空想共产主义思想产生的时代,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方式还没有达到高度发达的状态,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也没有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空想社会主义者也就无法在不发达的经济关系中找到对理想社会制度进行正确解释的方法。正如恩格斯所说:“不成熟的理论,是同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状况、不成熟的阶级状况相适应的。”(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80页。
共产主义要成为一种“科学的”思想,就必须从根本上解决这种空想性。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这两个伟大发现,实现了共产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伟大变革。唯物史观是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中探寻社会制度变迁的终极原因,为科学的共产主义思想奠定了现实的根基。正如恩格斯指出:“它不是从原则出发,而是从事实出发。共产主义者不是把某种哲学作为前提,而是把迄今为止的全部历史,特别是这一历史目前在文明各国造成的实际结果作为前提。”(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1页。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19世纪上半叶的进一步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和资本生产过程的奥秘——剩余价值,也最终被马克思发现。马克思通过剩余价值学说,揭示了资本主义如何占有工人的劳动完成资本积累和资本增殖、资本主义社会化生产与私人占有之间的基本矛盾、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怎样历史地产生并进行斗争。资本主义的这种内生性矛盾将迫使无产阶级通过阶级斗争把大规模的社会化生产资料由私人财产变为社会共同财产,资本主义的灭亡与共产主义的实现也就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所有制形式造成了人的自我异化,而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5页。,亦即人的解放,这种解放在消灭资本主义所有制形式以前是不可能实现的。“消灭私有制”一方面是无产阶级将生产资料转变为社会共同财产的阶级斗争目的,另一方面也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7页。。在共产主义中,社会发展规律与人的解放将实现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因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也就完成了科学性和革命性的统一:既揭示了“革命”中的“科学”,也指明了如何“科学”地进行“革命”。
社会理想是社会意识的一种形式,是社会存在在观念层面的产物,反映了社会主体的价值诉求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共产主义既是一种思想体系,也是一种社会理想,即一种面向未来世界的远大理想。
相比于其他类型的社会理想,共产主义理想具有更加鲜明的阶级性。共产主义理想的产生与无产阶级的历史处境、自我认知息息相关。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论述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必要性——“这个阶级构成了全体社会成员中的大多数,从这个阶级中产生出必须实行彻底革命的意识,即共产主义的意识”(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70页。。无产阶级的革命化与其阶级意识的建立是相辅相成的:革命如果想要实现,无产阶级需要在现实运动中普遍地产生共产主义意识;只有当共产主义意识普遍地存在,无产阶级才能在现实运动中普遍地革命化。对此,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卢卡奇指出,“作为总体的阶级在历史上的重要行动归根结底就是由这一意识,而不是由个别人的思想所决定的”(7)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05页。。正确的阶级意识建立在正确认识阶级自身的产生原因、斗争对象和历史使命的基础之上,这种认识随着共产主义思想的科学化才第一次变得具有现实落脚点。恩格斯在《关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中说:“共产主义现在已经不再意味着凭空设想一种尽可能完善的社会理想,而是意味着深入理解无产阶级所进行的斗争的性质、条件以及由此产生的一般目的。”(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3页。无产阶级为实现共产主义而斗争的阶级意识,构成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主要内容。
在价值层面,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具有道德上的正义性。共产主义以消灭资本主义罪恶的剥削关系以及实现人的解放为目的,追求实现最大程度的社会公平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就是消灭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在资本主义社会,已经积累起来的劳动价值只能变成进一步支配工人的资本,不可避免地造成了阶级剥削和人的自我异化;而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积累将服务于人的生活水平提升和自由全面发展,人的自我价值能够得到最大化的实现。因此,为实现这一崇高目标而奋斗的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具有鲜明的正义性。一种思想能够成为社会理想,不仅需要阶级凝聚力、理论说服力,还需要强大的道德感召力。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之所以能够在历史上感召无数人为之奋斗、献身,离不开其为全人类谋公平、谋发展、谋解放的崇高道德力量。
树立牢固的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是无产阶级凝聚力量、改变世界的重要手段,也是共产党人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必须时刻坚守的精神法则。无产阶级只有通过建立阶级意识,并将解放自身与解放全人类的正义事业统一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之中,才能完成自身的历史使命,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
共产主义虽然是关于未来社会的科学展望,但并不是某种纯粹的“应然状态”,而是一场基于现实并将改变现实的历史活动。“要扬弃私有财产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就完全够了。而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31-232页。。共产主义从抽象的空想走向科学的理论体系,不仅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和资本主义的特殊规律,还为如何通过行动走向未来社会提供了科学指导。如列宁指出的那样,马克思的学说“不仅仅限于解释过去,而且大胆地预察未来,并勇敢地用实际活动来实现未来”(10)《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41页。。
马克思、恩格斯说:“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6页。马克思、恩格斯亲身深入到政治运动中,推动共产主义运动和无产阶级革命的发展。1864年,在马克思、恩格斯的领导下,国际工人协会应运而生,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开启了在科学思想指导下发展的新篇章。1917年,列宁领导布尔什维克党发动俄国十月革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上形成了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逐渐成为影响人类发展的重要力量。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并建立社会主义新中国,更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从1848年《共产党宣言》发表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共产主义在一百年的时间里从理论走向实践,从社会思潮变为现实运动。
纵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不难发现,其中既有现实性的底色,也有探索性的亮色。马克思、恩格斯早年侧重于强调共产主义革命应当在生产力普遍发展的前提下“同时发生”,“在经验上才是可能的”(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6页。。到了晚年,他们在深入研究俄国社会问题后则表示:“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79页。结合他们在《共产党宣言》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的理论表态——《共产党宣言》中阐述的一般原理在实际运用中“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76页。,可以看出马克思、恩格斯对于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不同发展阶段国家在共产主义革命路径选择上的探索是持开放态度的。
历史地看,列宁领导十月革命取得胜利,“结合俄国新的实际,继承、突破和发展了马克思的非资本主义道路设想”(15)孙来斌:《列宁关于俄国通向现代文明之路思想及其开创性贡献》,《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就是一次基于现实的伟大探索。列宁曾指出:“各国共产主义工人运动国际策略的统一,就不是要求消除多样性,消灭民族差别(这在目前是荒唐的幻想),而是要求运用共产党人的基本原则(苏维埃政权和无产阶级专政)时,把这些原则在某些细节上正确地加以改变,使之正确地适应于民族的和民族国家的差别,针对这些差别正确地加以运用。”(16)《列宁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0页。中国共产党正确地将马克思主义一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探索出一条适应于中国现实情况的革命道路,也证明了共产主义运动中蕴含着巨大的现实探索空间。
由于对资本主义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共产主义在历史上长期遭到资产阶级的污名化和妖魔化,其中不乏一些偏颇的责难、庸俗的误读和荒谬的攻讦。这些责难、误读和攻讦,有针对共产主义学说的,也有针对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还有针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我们需要从这三个维度予以辨析、驳斥,最终在“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中实现真理的澄明。
对于共产主义学说“消灭私有制”的主张,有人不去理解这一主张背后蕴含的阶级斗争逻辑和历史必然性,反而将其粗糙地解读为共产主义是要剥夺一切“劳动得来的”私人财产,还借此号召对共产主义“幽灵”进行一场“神圣的围剿”。面对这种责难,马克思、恩格斯早在《共产党宣言》中就给予过有力回击。他们指出,“把资本变为公共的、属于社会全体成员的财产,这并不是把个人财产变为社会财产。这里所改变的只是财产的社会性质。它将失掉它的阶级性质”,“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15、416页。。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导致了社会财富分配的巨大不均,资本主义社会中“私有财产对十分之九的社会成员来说已经被消灭了”(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16页。。共产主义要消灭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即生产资料私有制。共产主义对私有制的颠覆最终指向的是生产资料的社会化——“生产资料摆脱了它们迄今具有的资本属性,使它们的社会性质有充分的自由得以实现”(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817页。。
还有人指责共产主义将消灭人的自由和个性。对此,马克思、恩格斯的回击是:“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15页。在资本主义世界中,人是受资本支配的,资产阶级所理解的自由和个性也是建立在其对无产阶级的阶级压迫之上的。而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任何利用、占有社会产品而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都将被剥夺,劳动者将获得真正的自由和个性。
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也有人认为在中国进行共产主义革命将破坏中国人的财产和个性发展。对此,毛泽东曾在党的七大的政治报告中予以回应,他指出封建压迫才是束缚中国人民个性发展并剥夺人民财产的原因,革命的任务正在于“解除这些束缚和停止这种破坏,保障广大人民能够自由发展其在共同生活中的个性,能够自由发展那些不是‘操纵国民生计’而是有益于国民生计的私人资本主义经济,保障一切正当的私有财产”(21)《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58页。。
在当今世界,全球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人类交往的普遍开展,一方面为人的个性发展提供了新的历史条件,另一方面也对人的个性发展提出了新的历史要求——如何克服“人的独立性”发展背后的“物的依赖性”。而共产主义无疑是实现这一要求的历史通路,只有它才能解除资本主义私有制对生产力发展和人的自由个性发展的双重阻碍。当前,在新型冠状病毒肆虐全球的情况下,一些西方政客为了掩饰应对乏力的窘况,极力丑化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的抗疫斗争,鼓噪所谓“共产主义限制个性自由”的言论。这类言论是违背事实的陈词滥调,进一步暴露了这些西方政府的治理赤字和资本立场。列宁曾经引用一句著名的格言:“几何公理要是触犯了人们的利益,那也一定会遭到反驳的。”(22)《列宁选集》第2卷,第1页。从《共产党宣言》发表以来的有关思想斗争史可以发现,共产主义学说因为从根本上触犯了资产阶级的利益,所以遭到资产阶级的各种责难,至于这些责难是否合乎理论逻辑、是否符合历史事实,对于资产阶级来说都不重要。
理想称其为理想,意味着理想本身还不是现实。当共产主义成为一种社会理想之时,随之出现了一些反对的观点。这些观点主要强调共产主义的非现实性,视共产主义为“纯粹的乌托邦”,认为共产主义社会过于遥远,实现的可能性非常渺茫。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前,所谓的共产主义思想确实有其空想性,但在马克思、恩格斯这里,共产主义的历史必然性已经得到了科学的论证。当代英国著名学者肖恩·塞耶斯说:“共产主义就不只是一个观念或理想,而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实际正在走向的社会形式。”(23)S.塞耶斯、曲轩:《关于共产主义的观念》,《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5期。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些人认为共产主义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甚至认为是望都望不到、看都看不见的,是虚无缥缈的。这就涉及是唯物史观还是唯心史观的世界观问题。”(24)习近平:《关于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几个问题》,《求是》2019年第7期。事实正是如此,持共产主义“空想论”、“渺茫论”的人,往往要么纯粹出于意识形态立场的敌对;要么在历史观上陷入了唯心主义的局限,不能理解共产主义的科学内涵,无法从唯物史观所揭示的原理出发认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对于这种现象,列宁曾毫不留情地批评道,“没有一个社会主义者想到过要‘许诺’共产主义高级发展阶段的到来,而伟大的社会主义者在预见这个阶段将会到来时所设想的前提,既不是现在的劳动生产率,也不是现在的庸人”(25)《列宁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8页。。
共产主义理想之“远大”,就说明了其实现远不是“土豆烧牛肉”那么简单,必须在社会生产力水平高度发达的情况下才具备条件。“想一下子、两下子就进入共产主义,那是不切实际的”(26)习近平:《关于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几个问题》。。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阶级斗争的激化,生产资料的社会化是必然的结果。树立共产主义远大理想,需要正确把握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地认识实现共产主义的长期性和必然性。列宁说:“马克思没有丝毫的空想主义,就是说,他没有虚构和幻想‘新社会’。相反,他把从旧社会诞生新社会的过程、从前者进到后者的过渡形式,作为一个自然历史过程来研究。”(27)《列宁选集》第3卷,第152-153页。
在现实中,共产主义运动具有长期性、艰巨性的特点,需要不懈的斗争。共产主义自从观念层面进入现实运动层面的那一天起,就不断经历挫折。马克思在总结巴黎公社运动失败的经验时曾指出,工人阶级为了谋求自身解放,并解放资产阶级社会中所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推动社会走向更高级的社会形式,“必须经过长期的斗争,必须经过一系列将把环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历史过程”(2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103页。。在环境和人尚未充分改造的历史条件下,共产主义运动遭遇暂时性的挫折是不可避免的。对于共产主义运动的前进性和曲折性,列宁曾指出:“设想世界历史会一帆风顺、按部就班地向前发展,不会有时出现大幅度的跃退,那是不辩证的,不科学的,在理论上是不正确的。”(29)《列宁选集》第2卷,第694页。
十月革命胜利后,考茨基等人片面理解唯物史观,认为共产主义革命只能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产生,落后国家不具备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的条件,勉强进行革命则注定“失败”。这种观点看似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但其实质是将马克思的历史阶段理论绝对化、教条化,客观上否定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意义。对此,列宁的经典论述就是最好的回应——“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不仅丝毫不排斥个别发展阶段在发展的形式或顺序上表现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为前提的”(30)《列宁选集》第4卷,第776页。。
苏东剧变后,共产主义运动“失败论”的观点曾一度在国内外甚嚣尘上,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认为自由资本主义已经取得对共产主义彻底胜利的“历史终结论”。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1992年,邓小平在南方谈话中提出要正确认识社会历史发展中必然趋势和曲折道路的辩证关系。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在一些国家出现暂时性的复辟也是一种规律性现象,但认为共产主义运动就此失败则是站不住脚的。他从正反两个方面看待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低潮:“一些国家出现严重曲折,社会主义好像被削弱了,但人民经受锻炼,从中吸收教训,将促使社会主义向着更加健康的方向发展。”(31)《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83页。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经曲折,需要总结、反思所走过的错路和弯路,同时也应看到共产主义运动带来了全球劳工阶层意识觉醒,促进了左翼政治在世界范围内落地生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暂时的低谷中正积蓄着新的发展力量,酝酿着新的展开形式。
共产主义不仅在历史上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而且对于当代中国同样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这集中体现在其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共产主义一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内涵也具有不同的维度,其中包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深入理解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共产主义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将自然得以彰显。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是指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理论武器,是中国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建设社会主义的经验总结,是共产主义学说在中国的落地和发展。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在经济上坚持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实行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建立并完善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那么,共产主义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间有着怎样的理论关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否是所谓的“第三条道路”?围绕这些问题,国内外理论界多有探讨。美国左翼学者阿里夫·德里克称当代中国为一种“后社会主义”,“后社会主义”并不意味着社会主义的结束,反而提供了以一种新的、更具有创造性的方式反思社会主义的可能性(32)Arif Dirlik,“Postsocialism?Reflections on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in Arif Dirlik and Maurice Meisner,eds.,Marxism and the Chinese Experience,Amonk,NYLondon:M. E. Sharpe,1989,p.247.。美国学者沈大伟则提出,共产主义范式在解释当代中国时具有局限性,因为中国已经“经历了从重视意识形态和社会转变的初级阶段……进入到重视技术理性和效率的指导经济发展的第二阶段”(33)沈大伟:《中国共产党:收缩与调适》,吕增奎、王新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8页。。国内学界的代表性观点则认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对在中国这样经济文化落后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所面临的基本问题的回答,是共产主义运动走出的新路,也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逻辑和中国社会发展历史逻辑的辩证统一(34)参见张恒山:《从空想共产主义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7年第5期;吴克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贡献》,《国际关系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在我们看来,正确理解共产主义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间的理论关系,关键是要把握二者之间的内在一致性。
一是终极目标的一致性。共产主义理论学说的最高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社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最终目标同样是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毛泽东在1945年就指出:“我们的将来纲领或最高纲领,是要将中国推进到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去的,这是确定的和毫无疑义的。”(35)《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59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终极目标高度一致,体现了唯物史观一般原则和革命辩证法精神在理论和实践层面的统一。
二是价值指向的一致性。共产主义是关于人的解放的学说,消除剥削、实现每一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共产主义的根本价值指向。同样,以人民为中心,把人民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不断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懈追求的价值目标。
三是实践方法论的一致性。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方法。马克思、恩格斯反对不顾实际情况照搬、套用他们的理论,要求在实际运用科学社会主义原则时要随时随地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中国革命的胜利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取得的伟大成就,归根到底在于中国共产党人能够实事求是地从中国的实际情况出发,勇于打破教条主义的束缚,创造性地运用科学社会主义一般原则,探索出一条适合中国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对此,英国学者马丁·雅克的观点有一定代表性,他提出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现代性和更广阔的世界上都留下了深刻烙印,因此西方现在必须以一种比以前更加多元化的方式看待共产主义(36)Martin Jacques,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The Rise of the Middle Kingdom an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London:Allen Lane by Penguin Books,2009,p.427.。
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必须结合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实践,生成一种具体的、阶段性的社会理想,才能发挥现实作用。在当代中国,这一具体的、阶段性的社会理想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是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子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通过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作用于当代中国,发挥精神引领的作用。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主体通常为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则将这一主体延展到社会全体成员,在当代中国层面拓宽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的广度。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认为,社会主义是一种比迄今为止的任何社会都能创造更深刻发展的理想(37)安东尼·吉登斯:《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权力、财产与国家》,郭忠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54页。。同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一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也把发展社会生产力视作第一要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核心任务同样是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并在此基础上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对于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之于当代中国的意义,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既不能离开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实现民族复兴的现实工作而空谈远大理想,也不能因为实现共产主义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就讳言甚至丢掉远大理想。”(38)习近平:《深入学习十九届中央纪委二次全会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页。把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统一起来,在全社会树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是党和国家牢牢把握意识形态领导权的一个重要抓手,需要从事关国家兴亡的战略高度,把这项工作置于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的首要位置。“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支柱和政治灵魂,也是保持党的团结统一的思想基础”(39)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17年10月18日)》,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3页。。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人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将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在实践中探索出了一条符合中国实际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英国历史学者罗德里克·麦克法夸尔提出,当代中国的发展解决了19世纪以来几代中国政治家共同面临的困境,即如何在保持中国独特性的同时学习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先进经验(40)Roderick MacFarquhar,The Politics of China:The Eras of Mao and Deng(Second Edi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4.。中国的独特性一方面基于特有的历史文化传统,另一方面不能离开社会主义的制度要求。要在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坐标系中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首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当然组成部分。从世界社会主义500年发展史来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从来不曾孤立于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脉络之外,而是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时代特点相结合的历史产物。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探索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人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将市场和计划从社会基本制度中剥离出来,突出其经济手段功能和具体制度属性,将人们从传统思想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同时,坚持社会主义基本制度与发展市场经济相结合,使全社会充满了改革发展的创造活力。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根据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把握事物发展的本质和内在联系,紧密跟踪亿万人民的创造性实践,说出了一些过去没有说过的“新话”(41)孙来斌:《破解经济学世界性难题的理论创新》,《经济日报》2019年2月11日,第12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中国共产党人在吸取了国内外共产主义运动历史经验和教训后探索的一条实践上的“出路”,是一条共产主义运动的新路、正路,是“接着走”、“向前走”。
其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新的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下的一种新的展开形态。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新兴发展中国家及地区性国际组织正在获得更多的国际事务话语权,一场维护旧秩序的西方世界和谋求更多发展空间的后发国家之间的角力正悄然展开。当代中国实现了以融入经济全球化促进自身发展,同时又以自身发展助推世界经济成长的良性互动,探索了共产主义运动新的展开形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国际主义传统在当代中国得到了新的实践诠释。诚如萨米尔·阿明所说:“新的社会主义更具有国际主义,同时也积极致力于区域集团的重组,以便能把人的国际主义施加给资本的国际主义。”(42)萨米尔·阿明:《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对当代社会的管理》,丁开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83页。
最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将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从低潮走向复兴的历史契机。进入21世纪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不断遭遇新的危机,金融资本的野蛮生长造成了愈发严重的贫富分化和阶级冲突。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资本论》在欧美国家再次热销,很多人在意识到资本主义危机的不可化解后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相形之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创造了世所罕见的经济快速发展奇迹和社会长期稳定奇迹,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从低潮走向复兴提供了一个新的历史契机。
美国“新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在展望共产主义的未来前景时提出:“很可能会有更进一步的思想和实践,使我们达到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的共识,一种新的科学的认识论,一种新的历史学,它们将结合马克思的基本洞察和价值观,并以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方式,超越它们,达到一种新的扬弃,从而可以建设一个更民主、更平等的世界。”(43)伊曼纽尔·沃勒斯坦:《变化中的世界体系:论后美国时期的地缘政治与地缘文化》,王逢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107页。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应成为这种“新的扬弃”。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完全有信心为人类对更好社会制度的探索提供中国方案。”(44)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第37页。
共产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社会发展终极形态的科学展望,其理论具有革命的创见,其理想具有崇高的价值,其实践拥有广阔的未来。着力把握共产主义的科学内涵,我们可以获得有益的启示。
第一,深入理解共产主义科学内涵的一体和多维。马克思说,“具体总体作为思想总体、作为思想具体,事实上是思维的、理解的产物……是把直观和表象加工成概念这一过程的产物”(4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01页。,概念是由直观和表象在人脑中经过思维和理解加工而成的,是兼有总体和具体的范畴,忽视其中任何一个方面都将导致局限,无法“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4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701页。。共产主义一方面具有多维度的科学内涵,另一方面其不同维度之间的逻辑、方法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最终构成由剖析历史、揭示规律、预判未来、凝聚理想、投身实践共同组成的统一的整体。
第二,深刻认识共产主义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辩证的、历史的统一。共产主义是人类追求自身价值充分实现的最高目的,人作为一种“世界历史性存在”,其自由全面的发展只有在共产主义中才能彻底实现。正确认识共产主义,就必须理解这种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反之如德国学者赫尔穆特·彼德斯提出要将作为目的的社会主义和作为运动的社会主义区别开来(47)李成毅:《德国学者彼德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几点看法》,《国外理论动态》1999年第11期。,就忽略了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之间辩证的、历史的统一原则。事实上,纯粹作为目的的共产主义和纯粹作为运动的共产主义都是不存在的。
第三,充分把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于共产主义的革命辩证法张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探索中实行了很多创新性的改革,受到全国人民的拥护和国际有识之士的好评,但也难免会遭到来自某些方面的质疑和责难。十月革命后,一些第二国际和孟什维克的理论家割裂世界历史发展的普遍性与特殊性,曾指责十月革命搞早了、搞糟了。列宁对此观点进行了坚决的驳斥,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中有决定意义的东西”是“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辩证法”(48)《列宁选集》第4卷,第775页。。共产主义是关于未来社会的科学展望,但到达未来社会的具体道路,还需要各个国家、各个民族根据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和现实条件加以探索。中国共产党人将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与中国实际有机结合,坚持守正创新,集中体现了革命辩证法的现实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