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乐:蒲宗孟与周敦颐交游考释

2021-12-08 13:58陈安民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周敦颐九龙朱熹

陈安民

山水之乐:蒲宗孟与周敦颐交游考释

陈安民

(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以蒲宗孟为周敦颐所作《墓碣铭》为基础,加以归纳整理,考察朱熹在此问题上的观点与创义。根据宋版《濂溪集》,从中还原北宋文人的生活雅趣,并以新近发现的九龙岩摩崖石刻为基础,开掘蒲宗孟追寻周敦颐的诸多史实,展现宋代学术风气的转向。

周敦颐;蒲宗孟;朱熹;《墓碣铭》;九龙岩

周敦颐是北宋著名文人,曾在江西、湖南、四川等地任职,愉悦自然山水,与朋友相互唱和,留下了诸多足迹。为他书写《墓竭铭》的蒲宗孟,即是因其人品与学问所吸引,成为朋友,联姻为亲家。据《墓碣铭》载:“嘉祐己亥,泛蜀江,道合阳,与周君语,三日三夜。退而叹曰:‘世有斯人欤?真吾妹之敌也!’明年以吾妹归之。”

蒲宗孟,“字传正,阆州新井人。第进士,调夔州观察推官。治平中,水灾地震,宗孟上书,斥大臣及官禁、宦寺,熙宁元年,改著作佐郎。神宗见其名,曰:‘是尝言水灾地震者耶!’召试学士院,以为馆阁校勘、检正中书户房兼修条例,进集贤校理”(《宋史·列传八十七》)。蒲宗孟与周敦颐晚年交往甚契,来往不辍,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一 蒲宗孟《墓碣铭》书写及朱熹的删改

蒲宗孟对周敦颐很尊重,认为其在学术上确有建树,并在其去世时,撰写《墓碣铭》,叙述周敦颐一生的仕宦生涯,对其官品、德行大加赞述,提供了颇有意味的视角:一是,“仕而必行其志,为政必有能名”,认为在为政、为学上坚持其所倡导的“志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以一箪一瓢之志好学进取,志于求道。二是,其学说基本立场为儒家的尧舜之道。“先时以书抵孟宗曰:‘上方兴起数百年无有难能之事,将图太平天下,微才小智,苟有所长者,莫不皆获自尽,吾独不能补助万分,又不得窃须臾之生,以见尧舜礼乐之盛。’”[1]以“图太平天下”为理想,希望以神宗为中心的政治改革能够复兴尧舜礼乐之道。三是,周敦颐是一个有山林之志的人物。“生平襟怀飘洒,有高趣,常以仙翁隐者自许。尤乐佳山水,遇适意处,终日徜徉其间……乘兴结客,与高僧道人跨松萝,蹑云颠,放肆于山颠水崖,弹琴吟诗,经月不返。”指出周敦颐以“仙翁隐者”自称,远离官场的种种纷扰喧嚣,在山林幽静之地洗心涤虑,置身自然之中,颐养性情,抱持着道家式的人生哲学。

然而,有意思的是,至南宋朱熹等人在肯定周敦颐在中国思想史中的地位的同时,却将有山林之志、与佛道的关系等记载圈划在理学之外。朱熹甚至在《答汪尚书》的第六封信时指出“载蒲宗孟《墓碣铭》全文,为害又甚。”认为蒲说存在较大谬误。《(建安本)太极通书后序》亦认为:“如蒲碣自言初见先生于合州,相语三日夜,退而叹曰:世乃有斯人耶!而孔文仲作有祭文,序先生洪州时事曰‘公甚少时,玉色金声,从容和毅,一府皆倾’之语。蒲碣又称其孤风远操,寓怀于尘埃之外,常有高棲遐遁意。亦足以证其前所谓‘以奇自见’等语之谬。”在朱熹看来,与蒲宗孟“相语三日夜”,不符合事实,所赞颂的“孤风远操”“高棲遐遁”,也存在着很大偏差,“以奇自见”。这种看法,也被后世文本所延续,以致“然这个(《墓碣铭》)文献却没有收录在张伯行《周濂溪先生全集》、董榕《进呈本周子全集》、徐必达《周张全书》等通行本中。至于四库本《周元公集》,则把《墓碣铭》的散文部分几乎全部删除,只附上铭文,以“先生墓铭”为题收录在其中,可以说是作了一种篡改”[2]。那么,朱熹为什么要否定蒲宗孟的说法?其中暗藏了关于周敦颐生平的哪些重要信息?这是出于偶然?还是寓有某种深意?

联系到周蒲二人的亲属关系,周敦颐家人找人书写《墓碣铭》,以颂扬为主要目的,不可能不择人选,率尔成文,且妻兄执笔为墓碣,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无疑希望通过《墓碣铭》能够真实地记录了周敦颐的生平事迹,关注心灵的实在信息,诸如“襟怀飘洒”“与高僧道人跨松萝,蹑云颠”均是精神生活的描述,并非偶然疏忽、刻意虚构。但揆以情势,对于这样的心灵刻画与“人生图像”,朱熹的删改却与程朱理学的兴盛不无关系。

出于标榜儒家正统学说的需要,朱熹辟佛道、排异端。特别是熙宁年间,理学正处于创建过程中,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当时定于一尊的是王安石新学,王学凭着政治权利和科举导向占有绝对优势,并以《三经新义》统一学术,成为科举取士的典范。在理学与宋代政治的互动中,朱熹等人为捍卫理学的正统性、学统的纯洁性,以期加大党派的凝聚力,追溯学术渊源,极力打造“醇儒”,固然毫不客气地排除其有异见之人,极力反对王安石的支持者。“王学的影响甚巨,在反面上自然是对北宋五子,尤其是二程洛学发展的抑制。”[3]由于政见不同,以程颐为首的洛党之间,纷争不断,理学处于边缘地位。为争夺正统的问题,程朱理学家围绕王安石变法与否展开激烈讨论,胡安国曾上疏指出:“盖从于新学者,耳目见闻,既已习熟,安于其说,不肯遽变。而传河洛之学者,又多失其本真,妄自尊大,无以屈服士人之心。故众论汹汹,深加诋诮。”(《胡文定公乞封爵邵张二程先生列于从祀》)在胡安国看来,王氏之学“失其本真,妄自尊大”,只有振兴邵、张、二程学统,才是复兴儒学的根本出路。蒲宗孟作为新法的积极支持者,曾参与“熙宁变法”,也曾指诉司马光之说为“邪说”,颇让士人所不喜。因此,程朱学派为宣传学说,极力否定荆公新学及其支持者。

另一方面,则出于学术建构的需要。正如真德秀所说“濂洛诸先生出,虽非有意为文,而片言只辞,贯综至理,若《太极》《西铭》等作,直与六经相出入。”[4]周敦颐著《太极图说》《通书》,开启了以义理阐释《易》《庸》之学的学术形态,并在经传文本的选择中,确立了以性理学说为主的学术思想体系。但遗憾的是,这种学术风气远未为人所注意,至南宋绍兴年间,才被湖湘学派所推尊。受张栻等人的影响,朱熹极力表彰周敦颐:“(《通书》)比《语》《孟》较分晓精深,结构得密。”(《朱子语类·卷九四》)直接将《通书》与《论语》《孟子》相比较,使得对周敦颐的评价逐步朝着“孔孟”儒家正统方向转化。

然而,周敦颐是否为新法的支持者?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北宋墓志的书写,有着明显的格套:“有些熙丰时代之人的墓志铭中,作者往往用一种赞赏的语气描绘传主平心以待新法。这反映了双重现实:一方面,如果墓志铭作者是反对新法之人,则说明他们接受了新法推行的现实,且看到了新法的合理性。另一方面,这种叙述反映了传主、作者所在的熙丰时代之实景,即对多数人而言新法是一种日常事务,必须执行,不涉及信仰、意识形态的争论。”[5]由于学术旨趣不同,门户之见极深,面对王安石新法,蒲宗孟采用了赞赏的态度,无疑会遭到朱熹等人的否定。从另一个角度看,朱熹否定王学的同时,对周敦颐的事迹及学术进行了“重塑”,其中的重要标准是:个人生活的描述并不是十分重要,确立儒家的正统地位才是毋庸置疑的。

受朱熹的影响,南宋后质疑的声音日渐高涨,程朱弟子执守师说,何子举《先生墓室记》指出:“抑某反复左丞蒲公宗孟铭先生墓,不能不扼腕于仲尼日月也……嗟乎,有是言哉!先生之学,静虚动直,明通公溥,以无欲为入圣之门者也。穷达常变,漠无系累,浮云行藏,昼夜生死,其所造诣,夫岂执世俗、恋荣偷生之见者所可窥其藩?言焉不择,左丞尚得为知先生者?然则先生之道,岂固信于来世,而独不知于姻亲者哉?按左丞,党金陵者也。方金陵倡新法,毒天下,熏心宠荣者,无虑皆和附一辞,所其其不然,惟特士醇儒未可以气力夺。”饶鲁在《金陵记闻注辩》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称赞新政,蒲之佞也,抵书于己之云,何足凭信……其矫先生之言以谀新政也。”“志伊尹之志,则非隐者;学颜子之学,则非仙翁。况《通书》所说,修己治人之道,非一未闻有长生久视之说,高棲遐遁之意也……此岂仙翁隐者之言耶?蒲碣以此称述先生,其见陋矣。《事状》削之,不亦宜乎。”[6]饶鲁等人的讨论,一面指出了周敦颐之学上承孔孟,“静虚动直,明通公溥,以无欲为入圣之门者也”,以尧舜之道为主导。一面又批评蒲宗孟为王学党翼,“按左丞,党金陵者也。方金陵倡新法,毒天下,熏心宠荣者”。标榜周敦颐立身行事遵循儒学哲学的价值理念,直接否定了“仙翁隐者”的内心生活形态。

显然,这种“被用”和“被骂”并存的情形,固然出于党派之见而有强烈的不满,即与蒲宗孟所支持的政治思想有很大的关联。朱熹以及尊朱理学家对《墓碣铭》的删略,显示了程朱学者的学术导向,亦是朱熹清理道学发展的一个例证。就此而言,周敦颐的尴尬身份折射出程朱理学家在整理濂溪文本时的顾虑。

二 《寄茂叔虞曹十诗》诗文举隅

蒲宗孟所说也并非毫无根据,据《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考:“(度正)来怀安,又得蒲传正《清风集》”,嘉定九年(1216)度正知怀安军期间,访得蒲宗孟《清风集》,存有蒲宗孟写给周敦颐的诗文十首,收录在蒲宗孟《清风集》中,题标为《乙巳岁除日收周茂叔虞曹武昌惠书,知已赴官零陵,丙午正月内成十诗奉寄》,其梗概即与《墓碣铭》所表达观点基本相同,强化意涵,点出了周敦颐有佛道兴趣,极大地丰富了其交往的逸闻轶事。

从诗文的写作背景来看,“治平二年乙巳。十一月合饗天地于圆丘,先生迁比部员外郎。先生在武昌,尝以诗一轴寄蒲作丞,除夕方达。次年正月,左丞成十诗答之。”当时周敦颐赴永州通判,路过武昌,一轴新诗寄给姻亲蒲宗孟,以说明当时境况。“是岁虔州民家失火,焚千余间,朝廷行遣差替。时先生季点外县,不自辨明,韩魏公、曾鲁公皆知之,遂对移通判永州。”原因是,虔州失火,导致周敦颐贬官永州,身心极度疲惫,无法展现自己的意志,由此引发写作动机,将自己对潇湘的期望,借诗文的方式书写出来。而蒲宗孟以十首诗文答之,正是对周敦颐愤懑心情的安抚,希望他在政治领域之外,开拓生命理想。

例如,第一首诗文写道:“岁除三十日,收得武昌书。一纸方寄远,数篇来起予。潇湘流水阔,巫峡暮云疏。不得相从去,春风正月初。”由于文献不足征,周敦颐书信的具体内容遽难判断,但从蒲宗孟诗文中可以发现一些新的线索。为此,度正在《年表》中也有考证:“或曰,观《大林诗》并《李才元诗》及《蒲诗》有云:‘湓浦方营业,濂溪旋结庐。’疑先生往来庐山,定居九江,在此一二年间。”胥从化《年谱》写道:“自虔赴永,道经江州。三月十四日,同宋复古游庐山大林寺,至山巅,有诗纪焉。”[7]从“武昌”“江州”等地名来看,周敦颐舍近求远,由赣州北上九江,再转道武昌启程赴永州,并游览了大林寺,给李才元、蒲宗孟寄去了诗文,路上复杂的心情意绪可想而知。蒲宗孟的回信,如“潇湘”“巫峡”“不得相从去”等词,均是对永州人文意境的描述,由此推断,周蒲二人不仅仅源于他们具有姻亲关系,更重要的在于他们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栖心物外,喜欢自然山水,注重体味与自然生命融合一体的人生境界。

又如第三首“喜静心长在,耽诗性最欢”与第四首“才被南康责,谁知睿泽宽。还为半刺史,不失古虞官”。字里行间,免不了透露出周敦颐对隐居生活的期许,对恢复事业的盼望:一方面,积极地做好一名地方官员,以实践着儒家士大夫的社会价值取向,立足于现实近况,服官施政以行道。对移永州后,尽管心情郁闷,但并没有因为政治上的打击而走向独善其身,相反,他更充满对政治的理性思考,“志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以孔颜之乐为人生的价值主导,像伊尹一样处于畎亩而致力尧舜之道,实现生命的理想。倘非如此,他又为何要寄信于蒲宗孟表达自己的心声?可见其不问时政,并不是远离政治,一个典型的明证就是:周敦颐到永州后的第三年,即作有《拙赋》,表达自己的为官态度:“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提出以“拙”为官的标准,只有“拙”,才能“上安下顺,风清弊绝”。另一方面,闲暇之余,又有隐逸自乐的情趣,从心性中体会自然之乐。除了《墓碣铭》中所说,周敦颐选择的山林游历,并不局限于名山大川,而是极尽搜访之能事,出入于佛道寺冠,在其诗文中,有许多这样的记载:《喜同费长官游》中的“寻山寻水侣尤难,爱利爱名心少闲。”《万安香城寺别虔守赵公》:“公暇频陪尘埃外游,朝天仍得送行舟”,《行县至雩都,邀余杭钱建侯拓四明沈几圣希颜同游罗岩》中的“闻有山岩即去寻,亦挤云外入松阴。虽然未是洞中境,且异人间名利心”等等,借对山水景观的描述,含蓄表达了对超世俗的仙境的向往。可以说,在周敦颐的为官生涯中,一直隐含着“仕”与“隐”的矛盾取向:虽有出入佛道的倾向,又不忘却儒者的精神理念,以个人的形式,表达了对政治的选择;而他的隐居,也并非冷眼旁观,只不过他争的内容,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个人功名,他把山水景物直接连接主体内心的世界,这也是周敦颐在公务闲暇之余喜欢游山玩水、超俗脱尘的表现。蒲宗孟第七首诗文说得更明白:“山水平生好,尝来说退居”,这正是北宋士人包括周敦颐在内的士人心目中的理想境界:以儒学为立身处世的凭借,内心则有高远的寄托,即与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的价值取向一脉相承,注重内在生命的意义。

不可否认,周敦颐诗文中涉及“山林之志”的内容甚多,如果将这些诗文与《墓碣铭》相联系,可以“还原”《墓碣铭》中的诸多史实。因此,明代整理《濂溪志》时,将“喜静心长在”“尝来说退居”等生活“实录”全部删除,仅存三首诗文,清代更是沿袭了这一缺憾,这固然有《濂溪志》编撰者的疏略,但也与明清时期“话语权”紧密相关。

三 周敦颐与蒲宗孟九龙岩题刻

近于九龙岩发现蒲宗孟摩崖石刻一则,泐已难辨,是研究北宋文人交往的一篇重要石刻文献,可作有益的补充:

南隆蒲宗孟自零陵按邵阳,约京兆朱初平、高邮乔执中游九龙岩。二君皆以事不来,而属官陈瑄相远一舍,畏暑疾暍,迟迟于后且未至。回视石间,见王璩、邹庸、黄辙、黄寔题名,又怅四人者已先去。余终日徘徊独行危坐,无朋俦相与同一时之乐,盛夏大热,虽岩中潇洒可爱,然意有不足者,遇此胜处,殆亦不能放怀自适矣。熙宁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该石刻为纪事碑,记叙较为简单。从文意来看,主要叙述蒲宗孟在朱初平、乔执中“以事不来”的情况下,独自游览九龙岩,并观赏王璩、邹庸、黄辙、黄寔等前人题名。但从“余终日徘徊独行危坐,无朋俦相与同一时之乐”可以看出,蒲宗孟内心的苦闷。按字面意义理解,固然出于“无朋俦相与同一时之乐”,然则从“殆亦不能放怀自适矣”,揣其言下之意,蒲宗孟此行,主要原因在于追寻故人。

蒲宗孟来到九龙岩,恰为姻亲周敦颐去世后的第三年,缘于周蒲之间的深厚情谊,九龙岩之行,显然是一次认真的询访之旅。据石刻文献记载,九龙岩于两宋时期,为邵永古道的必经之地,最初为佛道圣地,《(道光)永州府志》:“九龙岩,岩中物象毕具,出泉寒洌。岩前有池,洞门高敞,循磴而下,有隙仅可容身蛇行,可深入。相传昔有樵者遇黄衣九士,谓曰:‘吾九龙居此久矣。’语讫不见。唐宋名贤游此者众。”九龙岩独特的自然景观吸引了众多文人墨客前来题咏刻石;另一方面,九龙岩的开辟也与洞主喜公有很大关系。北宋时该地建有寺庙,庙主名喜公,“开山者浮图曰元喜也,治平始赐寺额,曰‘寿圣院’,改洪陵也。”《留云庵金石审》考证:“案喜公名已见于仁宗时,题名此诗度刻仁英二朝之际。”也即是说,九龙岩开创前曾有“黄衣九士”居之,北宋时又发展成以“喜公”为首的佛教据点。

周敦颐曾二次前往,并留有记事碑:一是从永州“往权邵守”,路过九龙岩,题名“治平四年(1067)五月七日,自永倅往权邵守,同家属游,舂陵周敦颐记。”从“同家属游”可见,与之同行的还有蒲宗孟的妹妹,即周敦颐的第二任妻子蒲氏,“盖行次促迫,留题不似诸岩之严谨也”(《金石审》)。二是“熙宁元年(1068)五月五日,新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朝奉郎尚书驾部员外郎前通判永州军州事上骑都尉赐绯鱼袋周敦颐上石”。根据度正《年谱》所记:“会清献公在中书,擢授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有启谢正献公云:‘在薄官有四方之游,于高贤无一日之雅。’”[8]熙宁元年经赵抃荐举,周敦颐从“权发遣邵州事”至“广南东路转运判官”,再次经过九龙岩,并为上石,且题记时间为“五月五日”,恰为濂溪生日,陶醉山水,以佛道资源为内心生活,自不待言。

从周敦颐为之“上石”的蒋忱《九龙岩记》来看,“零陵山水之著人耳目者尤多,若浯溪、朝阳洞、法华寺、石门最为卓然者。则元次山、柳子厚尝见于文字,有澹山岩者又殊绝。而二子且不到,晚有李西台诗焉,此其著人耳目,盖有所谓三子文章所及而得耀于今为奇观。好事者又籍以大其说,独兹岩之不得其传,可不重惜欤!”周敦颐崇尚自然山水,淡泊佛道因素,先后在澹山岩、朝阳岩、华严岩、含晖洞等地留下诸多题刻,这正是元结、柳宗元所谓的在水石中阐发人文意境。

蒲宗孟除作有“题记”外,其所刻还有四首诗文:

虚岩苍壁古苔斑,潇洒清深六月寒。三伏流金无处避,暮天将去更盘桓。

老僧栖息乱云颠,凿石开山四十年。投得岁成身老大,更无筋力到岩前。

人言道士隐深山,九炼丹成去不还。乳溜滴程华盖座,犹疑真相在岩间。

欲寻微径到山前,闻有蛟龙洞底眠。岁旱密云终不雨,可能无意救荒年。

这四首诗文的主题为纪咏九龙岩的自然与人文景观,第一首“潇洒清深六月寒”概述九龙岩独特的自然环境,与蒋忱《九龙岩记》“夏日烈而岩风自清,冬雪满空而岩水不冰”相呼应。第二首“老僧栖息乱云颠,凿石开山四十年”与第三首“人言道士隐深山,九炼丹成去不还”,由此不难推断,九龙岩既是元喜等僧徒所选择的隐居之地,也是道教发展的一个据点,间接说明了周敦颐与佛道僧人有交往。据《金石补正》考证:“察访蒲公,即宗孟也。知州事李侯不书其名,疑即李士燮也。诗云:凿石开山四十年,则此岩开于景祐间,与蒋忱记合。”第四首“岁旱密云终不雨,可能无意救荒年”,则说明蒲宗孟早年水灾地震的仕途,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阅历。对于这种生活情趣的援引,也透露出蒲宗孟追随周敦颐的原因,即在于娱目悦心于自然,远离官场的功名利禄,沉迷“山水之乐”。

搜罗诸家考校题跋,蒲宗孟来九龙岩的身份是“以集贤校理奉命查访荆湖两路”,因“奉使查访”,在永州境内多有记录。他与“京兆朱初平、高邮乔执中”二人的交游不仅见于此,《(道光)永州府志》也有题名:“在零陵县东山之西,熙宁间蒲宗孟奉使荆南,与朱思平、乔执中、彭次云、李士燮暨官属来游题名。”《八琼室金石补正》考证:“右蒲宗孟诗,李知州刻诸石。《省府志·职官》:神宗朝知永州者,有李士燮、李杰,俱在熙宁以后,知道州者,并无李姓其人,惟《永志·东安表》:熙宁时有立逸名,八年任,或即此刻之。李知州,误为东安令欤?”《湖南金石志》《八琼室金石补正》的考证,既落实了刻石者的身份,也扩展了与蒲宗孟交往人物的身份,这是很有意义的发现。其考证中提到的李士燮,“字和甫,宜春人,初名梁登,庆历六年第,为人刚正不挠”,在永州群玉山、火星岩等地有题名,惜其均被毁坏。《(道光)永州府志》:“都官郎中知零陵郡事李士燮和叔、职方员外郎通判事柳应辰明明,十二月十一日腊,同游火星岩,次游朝阳岩。”这说明,诸如李士燮、柳应辰等北宋文人“朋友圈”,对山林之志情有独钟,宗教性淡薄,喜欢在公务之余出游寻觅当地溪岩之胜,在精神上追求清静闲雅,悠然体道,与自然融为一体;在文学上自有一种幽趣,与道俱往,妙悟生命的哲理,透露出当时文人集体的心灵动向,也使得“濂洛风雅”的诗文范式得以确立。

总体上看,南宋时期有关文人之间的交往题刻及阐释,凝聚成视周敦颐为佛道人物这一思想观念,这一观念正是当时社会文化环境使然。随着朱熹“道学”的发展,学术标准的转向,文人执着于义理讲学,重道废诗,题诗作跋渐渐少有人问津,这也导致蒲宗孟《墓竭铭》产生了诸多批评,从而否定佛道、山林之志等因素,形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反差,由此也反衬出南宋社会的时代特征。

[1]蒲宗孟.先生墓碣铭[M]//.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八).长沙:岳麓书社,2006.

[2]吾妻重二.论周惇颐——人脉、政治、思想[M]//.吴震.宋代新儒学的精神世界——以朱子学为中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340.

[3]何俊.南宋儒学建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4.

[4]真德秀.跋彭忠肃文集[M]//.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36).四部丛刊初编本.

[5]方诚峰.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6.

[6]饶鲁.金陵记闻注辩[M]//.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八).长沙:岳麓书社,2006.

[7]胥从化编订,谢贶编校.濂溪志(卷一)[M].万历癸巳刻本.

[8]度正.濂溪先生周元公年表[M]//.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卷八).长沙:岳麓书社,2006.

2020-12-16

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湖南濂溪书院文献搜集与研究”(项目编号XSP19YBZ112)。

陈安民(1984-),男,湖南永州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湖湘地域文化。

B244.2

A

1673-2219(2021)04-0027-05

(责任编校:呙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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