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平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神游赋是创作主体的精神之旅,赋家通过神游者的游览历程和所见所感,为我们建构了不同于现实世界的文化地理空间,描绘了诸多典型的想象世界,如昆仑神境、蓬莱仙岛、天帝之庭、海中归墟、北方地穴等,呈现了或怪异陌生、或神秘超验、抑或自由美好的他界空间,成为文人超越时空限制和消解人生困顿的神圣空间。其中昆仑与蓬莱作为中国古代神话的主要系统和人们的仙乡信仰,成为游仙文学中神游者的重要游历之所。研究者对昆仑与蓬莱神话的渊源流变、文化内涵、体系建构以及二者的融合等进行了深入研究①学界对昆仑与蓬莱神话系统的研究成果丰硕,如顾颉刚的《〈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中华文史论丛》一九七九年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1-58页),李炳海的《以蓬莱之仙境化昆仑之神乡——中国古代两大神话系统的早期融合》(《东岳论丛》2004年第4期),高莉芬《蓬莱神话:神山、海洋与洲岛的神圣叙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也有研究者对辞赋中昆仑与蓬莱的神话书写及其文化内涵等进行了探析,如董定一的《赋体文学中的别样神话书写——清前赋作中的昆仑山意象刍议》(《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6 期)、王允亮的《想象与现实的变奏——论先唐神游赋的虚构世界与现世空间》(见王允亮著《俯仰在兹:先唐地理观念与文学论稿》,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5-169页)等。,然尚未对神游赋中昆仑与蓬莱的空间结构进行系统深入的探究,更缺少对基于文学想象而形成的空间秩序和形态的认知。本文以此为视角观察神游赋中的空间建构及文学书写,有助于理解早期中国文学想象系统的形成,并考察其文学意义。
昆仑是中国早期众多神话的发生地②如夸父逐日、共工触不周山、黄帝食玉投玉、魃除蚩尤、禹杀相柳及布土、烛龙烛九阴、西王母与三足乌、窜三苗于三危、羿杀凿齿与窫窳等神话故事,皆来源于昆仑。,也是神游赋中主人公重要的游历之所。《山海经》按照地理方位在一个相对平行的空间中,依次描写了昆仑周围的山水和怪异事物。其神秘怪异的地理空间、众神的栖居以及不死之物的存在,使之成为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异质空间,成为人们渴求的神灵世界,进而成为神游文学中主人公神游的重要场所。神游赋在神游者的游览历程中,勾勒和描绘了昆仑的空间形态,逐步建构了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结构。
(一)垂直立体、上下宽广的怪异世界。神游昆仑之文学描写肇始于《离骚》:“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锁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①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26-30 页。昆仑山下有洁净的、饮之不死的白水,上有阆风之山、玄圃和天帝之所,玄圃中有神灵的住所,天帝之天庭有阍人把守。屈原在升登与下落的游览历程中,简单记述了昆仑的立体空间。此外,《楚辞·天问》云:“昆仑县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②洪兴祖:《楚辞补注》,第92 页。概言昆仑的层级构造,言其有九层之城。可见,在屈原所处的时代,昆仑神山的立体结构已经有了较为充分的建构。
《离骚》重在抒发幽情,对昆仑想象世界的形貌着墨不多,而《大人赋》主要在神游者平行移动和上下升降的空间游历中描绘了昆仑神山的形貌和构造。其一,在相对平行的空间中为世人展现了昆仑神山周边的地理形貌。其北是“鬼谷”,“鬼谷在北辰下,众鬼之所聚也。”③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3708 页。鬼谷是众鬼聚集之所,阴森恐怖,其地貌高低不平。昆仑之丘有“炎火之山”和“弱水之渊”,《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④郭璞:《山海经笺疏·大荒西经》,郝懿行笺疏,济南:齐鲁书社2010 年版,第5000 页。《艺文类聚》引郭璞《弱水赞》云:“弱出昆仑,鸿毛是沉。北沦流沙,南映火林,惟水之奇,莫测其深。”⑤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150 页。可知昆仑之丘下环绕的弱水,连鸿毛都浮不起来;其外的炎火之山,火焰温度极高,故想要越过弱水和炎火,只有借助神力才能实现。昆仑周边有“流沙”环绕,“流沙”,“沙流而行也”⑥洪兴祖:《楚辞补注》,第200 页。或“沙与水流行也”⑦班固:《汉书》卷五十七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2597 页。。昆仑周围还有“葱极”,《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曰:“總极,葱领山也,在西域中也。”⑧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08 页。可见,昆仑周边有鬼谷、弱水、炎火、流沙、葱岭等众多神异的地貌。其二,在立体空间中初步描写了昆仑升登天庭的通道。仙人来到三危山后,便升登天庭:“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⑨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07 页。。游览完帝宫后,来到昆仑之巅,在仙人所居的阆风山歇息,“阆风”,《史记》张守节正义云:“阆风在昆仑阊阖之中”⑩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10 页。。之后来到昆仑山之西的“阴山”,见到了群仙的首领西王母及其三足乌。在上下升降的空间中,将昆仑描绘成连接天地的神山。其三,概述了昆仑的整体形貌,远观昆仑“轧沕荒忽”,即“不分明之貌”⑪班固:《汉书》卷五十七下,第2598 页。。这与《山海经》中的描写类似:“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郭璞注曰“皆光气炎盛、相焜燿之貌。”郝懿行案:“‘熊熊’,犹‘雄雄’也,‘,‘魂魂’犹‘芸芸’也。皆声之同类。”⑫郭璞:《山海经笺疏·西山经》,郝懿行笺疏,第4722 页。昆仑神山,雄伟壮丽,朦胧神秘。
《大人赋》融合了《山海经》《离骚》《天问》中的昆仑描写,在相对平行和立体的空间中描绘的昆仑神山是连接天地,沟通人神的神山,其下有“鬼谷”“炎火之山”“弱水之渊”“流沙”“葱极”等,其上是天帝之所天庭。但其环境怪异,群仙之首西王母也是一个“怪神”:“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⑬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07 页。穴居独处,神仙生活并不美好⑭西王母的居处环境和形象塑造来源于《山海经》中的相关描述,《山海经·西山经》云西王母居于“玉山”:“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山海经·海内西经》云:“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昆仑之山:“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分别见郭璞传,郝懿行笺疏:《山海经笺疏》,第4728 页,第4942 页,5000 页。。概言之,《大人赋》中的昆仑神山垂直立体,上下宽广,雄伟壮丽,是常人不可及的怪异世界。
(二)立体层级、上广下狭的神性空间。张衡《思玄赋》写神游昆仑:“瞻昆仑之巍巍兮,临萦河之洋洋。伏灵龟以负坻兮,亘螭龙之飞梁。登阆风之曾城兮,构不死而为床。”⑮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7-228 页。昆仑山高耸入天,河出昆仑并浩荡地流向远方,神游者越过灵龟背负的小洲和螭龙架构的空中浮桥就开始升登昆仑。“阆风”或作“凉风”,“曾城”或作“层城”“增城”,来源于《淮南子·地形训》中昆仑层级结构的描述:“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①刘安编:《淮南子集释》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98 年版,第322-328 页。不仅回答了《天问》中“昆仑县圃,其居安在?增成九重,其高几里?”的发问,还将昆仑层级结构描述为三层,即“凉风之山”(阆风)、悬圃和天帝居住的天庭。可见,《思玄赋》中的昆仑立体层级结构描写深受《淮南子》的影响,为我们描绘的昆仑山,其下部有增城九重,上面有阆风山以及不死树做成的床。
《思玄赋》中的昆仑世界不再是怪异的神灵世界,已然是经过仙化的神性空间。昆仑山上的仙人“屑瑶蕊以为糇兮,白水以为浆”②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28 页。,吃的是玉英,喝的是源出于昆仑山五色河中的白水。西王母的居住环境和形象也发生了大的变化:“聘王母于银台兮,羞玉芝以疗饥。戴胜慭其既欢兮,又诮余之行迟。”③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24 页。此时的西王母不是“穴居”,而是居于“银台”,进食的是“玉芝”,已然与《山海经》《大人赋》中的西王母形象不同了。
《思玄赋》还重点描写了在雷神、闪电神、云神、风神等众多神仙和应龙、青龙、白虎、长离鸟、玄冥等神灵的护送和引导下,神游天庭及天外的经过。作者顺利进入天门后,在天帝之所琼宫见到了天帝,并多次聆听了天宫之乐。之后出了天庭所在的紫微宫,来到天外自在遨游:
出紫宫之肃肃兮,集太微之阆阆。命王良掌策驷兮,踰高阁之锵锵。建罔车之幕幕兮,猎青林之芒芒。弯威弧之拨剌兮,射嶓冢之封狼。观壁垒于北落兮,伐河鼓之磅硠。乘天潢之汎汎兮,浮云汉之汤汤。倚招摇摄提以低佪剹流兮,察二纪五纬之绸缪遹皇。偃蹇夭矫娩以连卷兮,杂沓丛顇飒以方骧。汩飂戾以罔象兮,烂漫丽靡藐以迭逷。凌惊雷之砊礚兮,弄狂雷之淫裔。踰厖澒于宕冥兮,贯倒景而高厉。廓荡荡其无涯兮,乃今穷乎天外。④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30-231 页。
天外有天驷星、阁道星、罔车星、弧矢星、狼星、营壁星、中垒星,会发声的天鼓星,漂浮的在银河的天津星,北斗柄端的招摇星和斗杓的聂提星以及日月与金木水火土五星,各有情状,散乱分布于广阔无垠的天外,且有电闪雷鸣和弥漫不散的云气。《思玄赋》对天都和天外的详细描写,构建了昆仑之上的想象空间,展现了一个更为广阔和玄幻的天庭世界。
(三)神性空间的进一步仙化。汉魏歌诗中的昆仑描写已经仙化,如汉乐府歌诗《天马》云:“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⑤班固:《汉书》卷二十二,第1060-1061 页,言骑天马游昆仑。曹操《气出唱》(其三)云:“乃到王母台,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旁。”⑥曹操:《曹操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2 页。《陌上桑》云:“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嶷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交赤松,及羨门,受要祕道爱精神。食芝英,饮醴泉,拄杖枝,佩秋兰。”⑦曹操:《曹操集》,第4 页。昆仑已然成为理想的仙境。神游赋中的昆仑神境也衍化为人们谈玄说道、追求长生的理想空间。西晋挚虞的《思游赋》承袭《思玄赋》的创作模式而来,其写西游:“奥浮鹢于弱水兮,泊舳舻兮中流。苟精粹之攸存兮,诚沈羽以泛舟。轶望舒以陵厉,羌神漂而气浮。讯硕老于金室兮,采旧闻于前修。讥沦阴于危山兮,问王母于椒丘。观玄鸟之参趾兮,会根壹之神筹。”⑧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421 页。越过弱水,到达三危山,在椒丘拜访西王母,参观了三足乌等,作者不再仔细描绘昆仑神境的空间形貌,只是在地理空间的转换中自在畅游。其写游历天庭:“攀招摇而上跻兮,忽蹈廓而凌虚。登阊阖而遗眷兮,頫玄黄于地舆。召黔雷以先导兮,觐天帝于清都。观浑仪以寓目兮,拊造化之大炉。爰辨惑于上皇兮,稽吉凶之元符。……何否泰之靡所兮,眩荣辱之不图?运可期兮不可思,道可知兮不可为。求之者劳兮欲之者惑,信天任命兮理乃自得。”⑨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一,第1421 页。言升登天门,在神仙的引导下造访了天帝的清都,对天庭也没有具体的描写,而是专注于谈论玄理。
北魏阳固的《演赜赋》也写西游昆仑神境及天庭:“乘阆风之峻岅兮,觌王母于崦嵫。升瑶台而奏歌兮,坐琼室而赋诗。……越弱水之渟滢兮,蹑不周之险巇。屑群蕊以为粮兮,斟玉液以为浆。结秋兰以为珮兮,揽白霓以为裳。耸景云而上征兮,抚阊阖而启扉。肃百神而警策兮,奏《中皇》于紫薇。聆《钧天》而九变兮,耽广乐而忘归。”①魏收:《魏书》卷七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608 页。其中西王母居瑶台及赋诗事见于《穆天子传》“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及西王母赋诗:“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于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②王贻梁,陈建敏:《穆天子传汇校集释》卷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年版,第161 页。西王母已经成为仪态雍容的首领。作者将昆仑神境视为道教神仙圣地,神游的目的是“探长生之妙术”③魏收:《魏书》卷七十二,第1608 页。。
从《山海经》中神奇山水和怪异神物构成的“帝之下都”,到《楚辞》《大人赋》中沟通天地、上下宽广的怪异神灵世界,再到《淮南子·地形训》《思玄赋》中的层级结构、奇幻天庭以及魏晋六朝神游赋中的美好仙境,昆仑神境的空间结构和文学想象经历了由相对平行到立体层级的空间建构、由神秘怪异的神灵世界到自由美好的神仙境界的变化,最终构建和描绘了一个自下而上由增城九重、昆仑之丘、阆风山、天庭和天外构成的立体层级、沟通天地的想象空间。
早期中国文学对海洋偶有提及,如《诗经·小雅·沔水》有“沔彼流水,朝宗于海”④毛亨:《毛诗正义》,郑玄笺,孔颖达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666 页。,言海之博大;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⑤何晏:《论语注疏》卷五,邢昺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57 页。,将海视为避世之所;庄子云:“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⑥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六下,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563 页。,叹海之深广。古代滨海地区的人们面对茫茫沧海这个未知世界生发了许多奇思幻想,如邹衍“大九州说”:“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也。”⑦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四,第2848-2849 页。海洋将大地隔绝为多个独立封闭的区域,人们将海视为天地的边际,也将陌生海洋中的洲岛想象成神仙之所在,构想了蓬莱仙境的传说。
蓬莱的最早记载见于《山海经·海内北经》:“蓬莱山在海中。”⑧郭璞:《山海经笺疏·海内北经》,郝懿行笺疏,第4951 页。只提到海中有蓬莱山,对其形貌没有描述。战国、秦汉时期的人们对蓬莱的空间形态进行了描述,《楚辞·天问》云“鳌戴山抃,何以安之?”⑨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三,第102 页。海中有巨鳌背驮着的神山。《列子·汤问》回答了《天问》“鳌戴山抃”的问题,并描述了从五神山到三神山的变迁,即海中原有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神山,天帝担忧五神山流失,“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⑩杨伯峻:《列子集释》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53 页。五神山由十五只巨鳌背驮着,但是后来龙伯大人吊走六只巨鳌,致使员峤、岱舆两座神山漂流至北极并沉入大海,只余方壶、瀛洲和蓬莱三神山。还描述了神山的形貌:“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⑪杨伯峻:《列子集释》卷五,第152 页。五座山的底部并不相连,山与山之间相距达七万里,各自于海中随波飘动,每座山上下周围三万里,山顶的平地也有九千里。战国中后期的方士进一步描绘了蓬莱仙山的形态:“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未至,望之如云;及至,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⑫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第1647-1648 页。三神山,远望如云,近视则“反居水下”,即倒立于水中,似山之倒影,呈上广下狭之状。神山如云般缥缈,仙气十足,却始终不能到达。
秦汉时期,蓬莱传说更加盛行,《史记·秦始皇本纪》云:“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⑬司马迁:《史记》卷六,第317 页。《史记·孝武本纪》云:“天子既已封禅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⑭司马迁:《史记》卷十二,第604 页。方士的鼓吹和最高统治者的求仙之举,使蓬莱仙境超越昆仑神境,一度成为仙界的中心。甚至在汉代的园池建设中已经有模拟海中仙山的设计,《史记·封禅书》云建章宫之太液池中有模拟海中“四神山”的建筑:“蓬莱、方丈、瀛洲、壶梁”①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第1402 页。。可见,经过周秦、西汉的神话传说和方士言说,蓬莱仙岛的空间形态大致经历了从巨鳌负山到仙山倒置于海的演变,其想象世界的基本体系已经建构起来,成为神游文学中主人公重要的游历之所,如汉乐府歌诗《吟叹曲·王子乔》云“东游四海五岳,过蓬莱紫云台”②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437 页。。而神游赋对海中仙山的具体形貌和空间结构进行了文学化的描述。
一是从海中仙境到海岛自然风光。神游赋中的蓬莱描写最早见于班彪的《览海赋》,其写神游蓬莱:“指日月以为表,索方瀛与壶梁。曜金璆以为阙,次玉石而为堂。蓂芝列于阶路,涌醴渐于中唐。朱紫彩烂,明珠夜光。”③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第152 页。“方瀛与壶梁”即海上方丈、瀛州和壶梁三神山。海中仙岛上有金玉建造的城阙和宫室,台阶和通道两旁长满神异的灵草,池塘中有上涌的甘泉,遍地都是艳丽的鲜花和珍宝珠玉。此类描写,在先秦时期已有描述,如《列子·汤问》云:“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食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④杨伯峻:《列子集释》卷五,第152 页。《史记·封禅书》载战国方士之言:“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⑤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第1647-1648 页。金玉筑造的楼台亭观,纯白的奇禽异兽,遍地丛生的珍宝珠玉,食之可长生的果实,是群仙生活的乐园。
蓬莱是不死的神圣空间,仙人、神药、不死等成为蓬莱的象征性符号。《史记·封禅书》载方士李少君云:“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⑥司马迁:《史记》卷二十八,第1665 页。又方士栾大云:“臣尝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⑦司马迁:《史记》卷十二,第588 页。王逸《伤时》亦云:“蹠飞杭兮越海,从安期兮蓬莱。”⑧洪兴祖:《楚辞补注》卷十七,第324 页。可见,欲求长生不死,需寻不死仙境,见不死仙人,进而求得不死之药,安期生、羡门是渴求长生之人最期望见到的蓬莱仙岛上的神仙。而班彪《览海赋》言:“松乔坐于东序,王母处于西箱。命韩众与岐伯,讲神篇而校灵章”⑨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第152 页。,言赤松子、王子乔、西王母、韩众、岐伯等众多神仙居于此,其中居于西方的神仙如西王母、岐伯等也往来于蓬莱仙境,可见东西方神话系统的相互融合。
张衡《思玄赋》亦写其神游至蓬莱仙境:“过少皥之穷野兮,问三丘乎勾芒。何道真之淳粹兮,去秽累而票轻。登蓬莱而容与兮,鳌虽抃而不倾。留瀛洲而采芝兮,聊且以乎长生。”⑩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06 页。“三丘”,即海上蓬莱、方丈和瀛州三神山。“鳌虽抃而不倾”,即《楚辞·天问》“鳌戴山抃,何以安之?”《列子·汤问》“(天帝)乃命禺强使巨鳖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不动。”海上神山由巨鳌背负使其稳定而不再随波漂流。张衡也描写了蓬莱不死仙境,其上有食之不死的芝草。
魏晋六朝的神游赋中也有蓬莱不死仙境的描写,但是蓬莱的描写开始向海岛自然风光转变。如西晋潘岳的《沧海赋》写沧海体势广大、容量无限,海中的神山:“其中有蓬莱名岳,青丘奇山,阜陵别岛,㟪环其间。其山则崔嵬崪,嵯峨降屈,披沧流以特起,擢崇基而秀出。”⑪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第154 页。蓬莱山不是神话中的海上乐园,更接近于海岛,呈现出一种高峻秀丽的自然美。
二是蓬莱水下世界的建构和描写。水下世界在《九歌·河伯》中已有描述:“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⑫洪兴祖:《楚辞补注》卷十七,第77 页。河伯以鱼鳞为屋,以紫贝为阙,居于水中。汉画像石中就有“河伯出行图”(或称“鱼车出行图”)⑬“河伯出行图”(“鱼车出行图”),见武利华主编《徐州汉画像石精选》,线装书局2001 年版,第21 页。姜生著《汉帝国的遗产:汉鬼考》,科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319 页,图4-13。,也展现了水下空间。西晋木华的《海赋》对海中“水府”进行了细致的描写:
“水府之内,极深之庭”正是对战国方士所言“三神山反居水下”的进一步发挥和文学描写;“崇岛巨鼇”,巨鳌驮着仙岛慢慢在水中爬行,正是对《楚辞·天问》“鳌戴山抃”和《列子·汤问》“使巨鳖十五举首而戴之”的文学描写。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描绘了蓬莱“水府”的形貌:仙岛上的仙亭破开巨浪,直指九天云霄;岛上有众多神仙栖居于岩洞中,有鲛人居住的宫室,有各种各样的珍宝和鱼鳖。如云锦般的沙滩、五光十色的螺蚌、永不融化的冰块、永不熄灭的炭火,各种美玉珠宝、鱼鳖巨鲸以及野鸭仙鹤等群集仙岛,悠然自得。作者还与群仙交游,“觌安期于蓬莱,见乔山之帝像。群仙缥眇,餐玉清涯。履阜乡之留舄,被羽翮之襂纚。”②萧统编:《文选》,李善注,第551 页。进食的是琼枝玉英,穿的是神仙的羽衣,自在遨游。其对蓬莱“水府”创造性的描绘,极大地向海下拓展了蓬莱的空间。海下蓬莱成为文学描写中的典型意象,如庾信《道士步虚词》(九)云:“蓬莱入海底,何处可追寻”③庾信:《庾子山集》卷五,倪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400 页。,王翰《蛾眉怨》亦云:“先从海底觅蓬莱。蓬莱可求不可上”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三,第632 页。,海底蓬莱极大地拓展了文学想象的空间。
东晋王嘉的神话志怪小说《拾遗记》进一步发挥想象,将海中仙山“上广下狭”的形貌进行了重塑:“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州也。形如壶器。此山上广、中狭、下方,皆如工制,犹华山之似削成。”⑤王嘉:《拾遗记校注》卷一,萧绮录,齐治平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版,第20 页。海中三壶,上面非常宽广,中间较上面狭窄,下方为方形,形状似人工加工过的壶器。张融《海赋》是作者亲身赴海于船上所作,运用夸张、神话和想象来描绘大海的雄奇壮美,其中也有蓬莱仙境的描写:“则若士神中,琴高道外,袖轻羽以衣风,逸玄裾于云带。筵秋月于源潮,帐春霞于秀濑。晒蓬莱之灵岫,望方壶之妙阙。树遏日以飞柯,岭回峰以蹴月。空居无俗,素馆何尘。谷门风道,林路云真。”⑥佚名:萧子显:《南齐书》卷四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2 年版,第724-725 页。其中“方壶”即《拾遗记》所言海中三壶之一。张融将海中仙山描绘成群仙游宴玩乐、修身养性的美好场所。
从海中巨鳌负山到倒立于海中的仙岛,再到海中水府及壶形空间,蓬莱仙岛上广下狭、倒置于海中的形貌逐步确立,而神游赋或海赋中主要对蓬莱仙境的海中水府、海岛风物等进行了丰富的想象和细致的描写,建构了一个美好神秘、令人向往的海中仙境。与昆仑作为天地的通道不同,蓬莱仙境是海中乐园和不死仙境。秦汉时期,蓬莱仙境已然成为与昆仑神境相对的另一神话中心,不仅秦汉的最高统治者将其视为不死的神圣境域,还影响了对昆仑神境的描述,如托名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云昆仑山有三角:“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⑦《海内十洲记》,王根林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109 页。将昆仑山按照海上蓬莱三神山的布局重新进行了建构,昆仑山成为同一空间中的三角布局。昆仑与蓬莱两大想象世界在借鉴和融合中不断发展,最终被塑造为神性的乐园。
唐前神游赋中想象世界的空间建构并不局限于西方昆仑与东方蓬莱的描写,还在东、南、西、北的空间方位中,建构了想象世界的空间秩序,极大地拓展了想象的空间。同时,赋家还充分发挥了赋体文学铺陈、夸饰的特点,对陌生的异质空间进行了具象化和场景化的描写,将其描写成生动的、理想的神圣空间,成为其尝试超越时空限制的场阈。
一是想象世界的空间秩序建构。神游赋在主人公的神游历程中,于空间方位中描绘了一个有结构和秩序的想象空间。《大人赋》中主人公的游历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由东极至北极再至西极再返回东方;后一阶段从东方再次出发,由东而南,“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嶷。”①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06-3707 页。接着,由南而西,重点游历了昆仑及其周边世界,并升登天庭,游览完天庭后,继而下降至西王母居处。再由西而北,神游至北方,“会食幽都”②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10 页。。最后离开北方极寒之地,飞升至远方无人处。张衡《思玄赋》在东、南、中、西、北的方位中描写其神游的历程:自东而南,由南而西,并游中土,从中土而北游,从北地而入地穴,继而由下而上,见西王母、游昆仑,接着上游天都及天外,最后眷恋故居而返回。不仅游历天地四方,还游中土,形成了东、南、西、北、中“五方”空间。挚虞《思游赋》也是自东而南,自南而西,又由西至北,继而升登天门,游历天庭。
可见,神游的空间秩序是按照阴阳五行的运行模式建构的。《大人赋》《思玄赋》《思游赋》中的方位游历次序与董仲舒所言的“天次之序”相合:“天有五行:一曰木,二曰火,三曰土,四曰金,五曰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终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③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9 年版,第283-284 页。东方属木,是五行的开始,故神游从东方出发;南方属火,木生火,故神游者从东方至南方;土居中央,火生土,故从南方至中土;西方属金,土生金,故从中土至西方;北方属水,金生水,故从西方至北方,北方是五行的终点,故神游至北方便结束游历或返回。这种基于五方、五行、五色、五季的推演,成为想象空间建构的学理依据,也成为形成异域空间想象的基础。
同时,神游赋中空间方位的表达和描述也受到阴阳五行思想的影响。如《大人赋》空间方位的表达:“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④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05 页。,用“少阳”和“太阴”分别表示神游者到东方和北方极远之地。《思游赋》:“挹玉膏于莱嵎兮,掇紫英于瀛滨。揖太昊以假憩兮,听赋政于三春。”⑤房玄龄等:《晋书》卷五十一,第1420-1421 页。用“莱嵎”“瀛滨”“太昊”“三春”等与东方有关的事物来表示到达东方之境。空间方位情状的描写也与阴阳五行属性相对应,如《思玄赋》对东方的描写:“过少暤之穷野,问三丘乎句芒。……留瀛洲而採芝兮,聊且以乎长生。”⑥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06 页。“少暤”为东方天帝,“句芒”是东方木神,主生长,追求长生的观念也符合木的属性。至南方有火神祝融,“跻日中于昆吾兮,憩炎天之所陶。扬芒熛而绛天兮,水泫沄而涌涛。温风翕其增热兮,惄郁邑其难聊。”⑦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08 页。南方属火,天气炎热,火光四射,沸水奔腾,符合火的属性。热极思凉,故随西方之神“蓐收”来到西方,面见帝轩而咨询天道,又多有凶杀之描写,如鲁人牛哀病死后化虎而噬兄长,王莽之女虽为皇后却投火而死,梁国老人决意杀鬼却误杀其子等,与西方主杀伐的属性或有相似。至北方,冰雪覆地、泉水冻结、寒风凛冽,“玄武缩于壳中兮,螣蛇蜿而自纠。……怨高阳之相寓兮,㑋颛顼之宅幽。”⑧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21 页。玄武神兽龟缩于壳中,北方天帝颛顼委身于幽冷之地,冰冷环境和万物潜藏的情状都符合北方属水、阴气重的属性。
神游赋中的天地四方游历及其所展示的空间,不仅实现了对现实地理空间的拓展和超越,还在不间断的游历和有秩序意识的空间描写中,按照阴阳五行的运行秩序和属性,将原先分属于不同方位的想象世界连接和构建为一个整体的想象世界,并统一于一个整体的空间体系之中,形成了一种四方、上下神游的文学书写模式。
二是想象空间的具象化和场景化。神游赋建构和描写的想象世界,是各种符号化的象征事物构成的异质空间,如《山海经》中的昆仑世界是由“怪鸟兽”“弱水之渊”“炎火之山”“西王母”等事物构成的象征系统,《列子》中的海上蓬莱是由“大壑”(“归墟”)、神山、“巨鳌”、仙人等事物构成的“终莫能至”的隔绝空间。而神游赋运用铺陈、夸饰、想象等文学表达方式,将陌生化的异域世界描绘成一个具体的、形象的、甚至熟悉的想象世界。如《大人赋》写昆仑之鬼谷“崫礨嵬䃶”,葱岭山“极泛滥水嬉”①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07 页。,使昆仑神山及其周边的情状更加形象。《思玄赋》中的昆仑世界描写已经褪去了原始的朴野和怪异,增加了文明的因素,西王母的居住环境和形象也发生了变化,居于“银台”、食用“玉芝”、容颜欢喜,还打趣神游者来晚了,已经具有一定的场景化了。其中“遊涉星辰”“凌雷弄电”的天外星空描写,可谓“忽然幻出天上、天外一段奇情、奇景”②赵俊玲:《文选汇评》(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 年版,第387 页。,于天庭之外又描绘了一个更加绚丽广袤的空间。蓬莱仙境的描写也是逐步具象化,魏晋时期的神游赋对蓬莱仙岛的形貌及岛上的奇珍异物进行了细致地描写,以木华《海赋》的海中水府及海岛景观描写最具典型,描绘了一幅幅生动自然又神奇美好的海上仙境,极具画面感,令人向往。
神游赋中空间形态的描写还深受方士、道教神仙世界描述的影响。仙人、仙境和仙药等是方士、道教神仙信仰中的重要因素,共同构造了初具规模的神仙世界。方士和道教徒不仅向整个社会宣扬仙界的美好,自己也沉迷于虚拟的世界中,将神仙学说与游仙理论融合和建构为一个庞大的体系。在神仙世界的描述中,隔绝人世的昆仑神境衍化为仙人居住的神山,虚无缥缈的海上蓬莱更是被建构为海上神仙世界“十洲三岛”的组成部分。神仙世界中的昆仑与蓬莱已经褪去了原始的神话痕迹,成为美好的仙界:宫室台阁流金泻银,众多仙人居于其间,还有金丹玉液、灵芝仙草等众多仙药。道教神仙世界的描述直接影响了神游赋中的空间形态描写,如张衡《思玄赋》、挚虞《思游赋》、张融《海赋》等都将昆仑与蓬莱描绘成群仙聚居的美好仙界。六朝后期,神仙信仰者便将仙境移植到现实中来,海外的十洲三岛等转变为世间的洞天地府,而昆仑与蓬莱也逐渐成为典型的文学意象。曹胜高师认为文学想象空间有陌生化与熟悉化的想象,“陌生化想象是以异己的方式建立起来的想象空间……熟悉化的想象是用律己的方式建立与现实生活类似的想象空间”③曹胜高:《秦汉文学格局之形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343 页。。
其实,陌生化的想象和熟悉化的想象在神游赋中都有展现,如在昆仑与蓬莱等想象世界的整体形貌描写中,保持了其隔绝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异质化特性,使其成为人们渴求而不可得的想象世界。同时,又在昆仑与蓬莱具体事物的描述中,运用熟悉化的想象使陌生隔绝的异质空间变的具象化和场景化,成为人们可以感知的具体空间和美好场景。
三是超越时空的尝试与终极归宿的抉择。神游赋建构和描绘的神性空间,是文人期望摆脱时间和空间限制、消除人世局促和精神困顿的自在空间和精神乐园。屈原因被疏远与被放逐而赋《离骚》,忧愁幽思,故遨游四方上下,以期在他界空间实现理想。武帝好神仙方术,追求长生,读司马相如《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间意”④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第3711 页。,获得了暂时的慰藉。《文选》旧注云张衡作《思玄赋》缘由:“顺和二帝之时,国政稍微,专恣内竖。平子欲言政事,又为奄竖所谗蔽,意不得志,欲游六合之外,势既不能,义有不可,但思其玄远之道而赋之,以申其志耳。”⑤萧统编:《文选》,李善注,第651 页。可见,无论是武帝渴望打破时间限制的长生,还是屈原、张衡期望在自由空间摆脱现实的困厄,超越时空的限制成为赋家神游四方六合的动因,他们都期望在想象世界中实现人生的超越。
但是在游历过程中,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依阊阖而望予。……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⑥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一,第29-30 页。欲见天帝而不能,求贤君而不得,在他界空间中也不能实现理想。司马相如在《大人赋》中将昆仑描写成千里流沙、炎火和弱水隔绝的怪异、陌生空间,将群仙之首西王母描述成面容憔悴、穴居独处的妇人,直言“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颜师古注曰:“昔之谈者咸以西王母为仙灵之最,故相如言大人之仙,娱游之盛,顾视王母,鄙而陋之,不足羡慕也。”⑦班固:《汉书》卷五十七下,第2596-2598 页。暗示神仙生活并不值得向往。张衡《思玄赋》虽然将想象世界描写成美好的仙境,但是作者在游历四方后决意收拾心绪,并自明心志,远游只求自娱,“默无为以凝志兮,与仁义乎消摇。……天不可階仙夫稀,《柏舟》悄悄吝不飞。松乔高跱孰能离?结精远游使心携。回志朅来从玄谋,获我所求夫何思!”①张衡:《张衡诗文集校注》,张震泽校注,第237-239 页。言明神仙是学不得的,要专心于仁义。魏晋以来,神游赋虽也有海中仙境的想象描写,如木华、张融的《海赋》对仙岛神奇事物的描写等,但是其主要目的在于表现海洋的神奇和富有,且多描写海洋和洲岛自然形貌和风光。神仙世界的虚无、儒家伦理观念的渗入以及对现实自然景观的关注,使赋家在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放逐与回归的抉择中,舍弃了虚无的自在空间。
在唐前神游赋中,西方昆仑的空间结构从相对平行升级为立体层级,东方蓬莱的空间结构则从海中仙山拓展为海下水府,分别建构和描写了两个想象世界系统,一者成为沟通天地的神灵境界,一者成为仙人群居的海中仙岛。随着方士奇谈、道教神仙思想的介入,昆仑与蓬莱空间形态的建构又相互交融,海下蓬莱的空间形态成为昆仑神山的投影,昆仑神山的空间构造也被描述为同一空间中的三角格局,且二者都逐渐被仙化,成为人们追求自由长生的精神仙乡和道教圣地。神游赋还在天地四方六合的游历中建构了有秩序的想象世界,极大地拓展了想象空间,并在赋体文学的书写中将陌生、超验的想象世界具象化和场景化,形成了中国神游文学想象世界的书写模式。同时,受道教神仙思想的影响,作者欲在他界空间实现时空的超越,消解自我的精神困顿和人世的局促,但最终求而不得。当然,中国古代神游文学的想象空间建构还深受汉乐府歌诗、魏晋六朝文人诗、神话传说、道教神仙思想等的影响,它们共同建构了中国文学想象世界的早期空间形态和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