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英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20世纪80年代,现实主义在文坛上还十分流行,不仅是大批的作者,更有大批的读者都习惯性地将文学作品的故事看成是真实生活的一面镜子,现实主义被认为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人们总是认为故事中描写的内容就是生活中真正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因此,在作家群和读者群体中都形成了一种现实主义式的阅读习惯和期待视野,读者们希望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自己熟悉的生活场景。然而,在马原的一大部分作品中,都在对这种现实主义式的观点进行颠覆,是一种对故事真实的挑战和质疑。马原通过写作,告诉人们,出现在故事之中的未必就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与此同时,马原进行了其著名的“小说实验”,通过“小说实验”《夏娃》证实了“故事的真实性取决于讲述的效果,而不在于事情是否真正地发生过,效果足以让你相信,它对你来说就是真实的”。在另外的作品比如《冈底斯的诱惑》之中,由于书中提及的事件对于普遍的大众读者来说具有局限性,比如陆高姚亮等人观看天葬、穷布猎熊、顿月如同受到神授般地突然会说唱《格萨尔王传》,这些事件带有强烈的地域特色和民族风格,一大批读者对此完全陌生,因此,并不能够真正产生信任,可见读者对于故事内容信任与否实际上取决于自身的生活经验和阅读视野。
在马原的创作之中,他从文本背后走到读者面前,打破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这一方面最为典型的代表作是《虚构》。开篇他就开始自我揭露:“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 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1]。在他的作品之中,文本内容靠边站立,更被重视的是形式而非内容,“怎么写”成为马原作品中的重要落脚点,因此,他的故事总是常常带有一些悬而未解的疑问或者一些人们不曾知晓的神秘就已经走到结尾,但尽管如此,也正因为其作品中蕴含的疑问和神秘性质,让曾一度沉迷于现实主义小说的读者们对此也兴致勃勃,马原就正好通过这种神秘、疑问来进行创作,对那些被人们认为是真实的、现实的东西进行虚构和颠覆。
《虚构》讲的是“马原”(“马原”是指小说中的叙述者, 而马原则是指《虚构》的作者,以下沿用)到麻风病村玛曲村的一段经历。在整个故事的发展中,马原通过描写故事情节、故事细节来增强整个故事的真实感。整个故事是由三个小故事交织串连而成,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哑巴老人,他在玛曲村几十年不曾说过话,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爬山,在山上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马原”刚来到这里还没有进村的时候就遇到了他,这位“哑巴老人”简直像是玛曲村的守护神一般,守卫着这个小小的安宁的村落,不让外人来干扰这个世界,因此,当他爬山看到“马原”,就先放了一枪给他一个下马威,也许是想以此恐吓他不要踏入这个禁地,这个老人也有一个隐秘的身份——也许是多年前的国民党遗留分子,因为他藏着一个“旧军队的大檐帽,前面正中嵌着一枚青天白日大徽章”。第二个故事是关于一个麻风病女人,这个女人很善良,长期生活在这个地方,她是这里唯二会说汉话的人之一(另一个便是“哑巴老人”),“马原”在这里受到她很多帮助,并且还与她发展出了非一般的感情,最后还与她发生了性关系。另一个则是关于一个珞巴族的小个子男人,他是个造佛的匠人,对待“马原”十分友善,他还送给“马原”一个自己雕刻的石浮雕,是他们自己的偶像。
“马原”以健康者的身份进入充满疾病的玛曲村,但玛曲村的人们反而过着他们的正常的生活,他进入之后反而成为了玛曲村的病人。此外,他以汉人的身份进入玛曲村,实际上本应具有更大的包容性,但在玛曲村却又成为少数。他在这里养病的时候觉得这里真是无聊得要死,可想而知,长年累月住在这里的人更是无聊得要死。因此,这几天里他更加细致地观察了玛曲村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轨迹,在这里人与人几乎从不交流,而孩子是无聊之下的产物。这里的人无事可做也什么都不用做,吃的用的都由国家免费供给,所以,他们不用耕种,不用放牧,生活常态就是整日无所事事,他们人人怠惰淡漠,陷入一种麻木的呆滞,无所欲求,生活在一种非常缓慢的节奏之中,相比之下,那个“哑巴老人”反而算得上有生气和活力。在这里,男人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打打篮球,至于女人就成天成天地晒太阳,一年一年重复着相似的生活,没有任何新意,生活中也鲜有能够让他们产生兴趣的事情发生。村子的人并不会因为一个外人的到来而产生任何的情绪波动,“来送粮食的和来放电影的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不注意别的外来人”[1]。因为无所事事,因此,每天只得晒太阳打篮球,或者就是男人女人一起睡觉,然后生下带病的孩子,“那么还干什么?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除了男人打球,除了和男人睡觉,你说女人还能干什么?年轻女人没有别人去转经,只有我跟那些老太太们去。男人没别的事可干,女人也一样。让你说,不干这种事他们干什么”[1]?说到底,“马原”之所以与这个女人发生关系,在这里无事可做不也正是原因之一吗?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到了玛曲村进行观察,他还带了相机,“我的照片可以记录下这里的情形,我带的是日本原装彩色负片,富士胶卷(日本富士胶卷赞助了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巨大的广告效益使富士胶卷值得信赖的印象深入人心)”[2], 相机当然是真实的最佳佐证,何况是口碑一流的相机,耳听只为虚,可有了照片,便相当于间接的眼见为实,自然比空口白话更能让人产生信任。他在玛曲村的时候,总是很注重与这里的人相处的细节,他总是觉得这些细节将在他未来的杰作当中占据重要地位,细节是最考验记忆的东西。他时时刻刻都在用在玛曲村的生活经历去构思自己的作品。这里的人们很少说话,因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大家的生活状态、生活轨迹全都是一样的。“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爬山,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转经,没有人知道谁为什么晒太阳”,甚至连做这些事的人们自己,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马原”通过对玛曲村的麻风病人的生活以及相处过程的记录,他煞有介事地将在玛曲村的种种娓娓道来,“在煞有介事地以自叙或回忆的方式描述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时,不但自己陶醉于其中,并且把过于认真的读者带入一个难辨真伪的圈套,让他们产生天真又多余的疑问: 这真是马原经历过的吗?”[3]书中的种种迹象表明,“马原”确实进入了玛曲村,和居住在这里的麻风病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并且还与一个麻风女病人发生了性关系,他在这里观察了一段时间,这些文本材料都来自于他的切身经历,这些内容都是真实且可靠的,然后他才得以写出这部作品。
然而,“马原”在构建这个看似真实的故事的同时,又在反复给人们强调,这个故事就是我杜撰出来的,这个故事就是我虚构出来的,你们不要信。在第一小节中他就提到自己是喜欢天马行空的,他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想当然地去构建小说中的一切,“比如这一次我为了杜撰这个故事,把脑袋掖在腰里钻了七天玛曲村”,“我只是要借助这个住满病人的小村庄作背景,我需要在这七天时间里得到观察结果,然后我再去编排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1],因此,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他在玛曲村的“调研成果”。关于哑巴老人,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表明过自己是哑巴,但是“这里的人都当我是哑巴”,他到达这个地方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这里的人们还当他是个聋子,他也从未表示出自己就是个聋子,老人爬山,人们当他是傻瓜。这个老人就像虚无的一般,他的枪声对众人也无法造成影响,他一共开了三枪,但是,每一次的枪声都似乎没有人能够听见。马原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不断对自己进行否决,他的一字一句都可能含有深意,毕竟他对自己的文字相当敏感和注重。他第二次在山上与“哑巴老人”见面的时候,老人完全是一副痴呆模样,与一开始见面时老人的凶悍蛮横完全不相称,马原问自己“莫非他和他的枪只是我的妄想?我得了可怕的妄想症”,与此同时,他通过发现的蛛丝马迹对老人的身份进行猜想,作了许多种假设,正是通过对自己的记忆进行否定,对不确定的事物进行延展,从而否定了创作的真实性。
他与玛曲村的那个女人发生关系之后,他在睡眠中思考,但他又对自己发问,“我既然在沉睡,又怎么能去希望呢”,由此可见,他并非真的在沉睡,而仅仅只是设想在沉睡中而已。他又说自己是住在一家安定医院里,实际上是一家精神病院,说不定关于玛曲村的一切都是他在安定医院里面臆想出来的,甚至连安定医院本身都并不存在。他在虚构中进行虚构,重复虚构。他虽说自己是天马行空的,但其天马行空却也并非纯粹胡编乱造,他在《小说密码》中提到:“我写小说不妨天马行空,但是虚构的前提一定得有‘天空’和‘马’,‘天马行空’的意思不是说可以‘空穴来风’。”[4]马原也为自己的“天空”和“马”说明了来处:
(一)他曾经到过西藏境内许多地方,而砾石滩在西藏随处可见,他也以此为素材。
(二)他的老婆是个新闻记者,认识了在麻风病医院工作过的医生,她听医生讲到过一些关于医院的事,然后又将这些事转述给他。
(三)他曾读过关于麻风村、麻风病人的书,书籍给予他灵感。
(四)他乘车的时候曾经听司机朋友说起过麻风病村。
这些事就是马原的“天空”和“马”,这些事都让他碰上了,马原在安定医院里坦然地承认,这个故事就是杜撰虚构的。因为他“生怕你们中间一些人认真,因为我住在安定医院里是暂时的,我总要出来,回到你们中间……我不希望那些认真的人看了故事,就说我与麻风病患者有染, 把我当成妖魔鬼怪……”[1]因此,这个虚构的故事得有一个结局,玛曲村就应当被毁灭,它的湮灭其实是有“预谋”的,“马原”在第三节中便提到,玛曲村旁边就是大片的漂砾堆。第十四节中说玛曲村处在一大片泥石砾滩上的边缘。第十七节中,马原第二次与老哑巴见面之后下山的路上,他似乎看到这个砾石堆正滑离大山。后来玛曲村果然被泥石流淹没,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事、物,统统被掩埋在泥石流之下。
马原通过收集生活中的这些素材,然后进行创作,在《小说密码》中,他列举了一个关于毛姆《素材》的案例,谈到小说家们常常利用人们习惯上的想当然去做出大文章,利用读者的思维惯性去为他们设置阅读圈套, 他说“我是个小说家,在生活中我也会寻找我的兴奋点, 从我的关心出发寻找我的素材”[4],“由于中国特定的历史和文化特点,不同的社会形态是造成不同的小说形态和素材选择的重要因素”,马原在西藏看到了不同的文化背景,这便成为他创作《虚构》的契机。
在整个故事中,马原以一个“入侵者”的姿态进入玛曲村这个禁地,打扰到一小部分人的生活(老人因为他的到来,表现出严重丧失安全感,因此,他要进行自保自卫,他来了之后,老人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并且一改几十年不曾说话的习惯竟然与他说起了话;那个麻风病女人也因为她的到来而重新说起了汉话),但绝大部分人的生活是不受干扰的,他们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生存环境的恶化使得人们内心荒芜。玛曲村就像一个世外之地,“病区没有任何形式的围栏,这样它既不能防止病人外出,又不能防止外人进入,我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就像陶渊明笔下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一般,生活在这里已经成为麻风病人们一种约定俗成的事,这里与外界相安无事,互不干扰,里面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会进来,但马原扮演了一个武陵人的角色,他的“入侵”打破了这种生态平衡。
在“马原”最后的叙述之中,玛曲村消失了,在玛曲村经历过的那段时间也不存在了,他五月二日从拉萨出发,路上走了两天,然而当他醒来,却正好听到北京国际青年足球邀请赛开幕式的实况,在玛曲村的七天时间无故消失,叙事时间被完全消解,那通过这七天时间得来的观察结果自然也就不再存在,整个故事无发生之地也就不复存在。时间是“马原”在玛曲村行事的一个准则,等马原完成了“观察”,这时虚构已经完成,因此,便可以让时间消失,即如同他自己所说:“随着叙述完成,时间的价值、意义突然消失”。在《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中,时间被消解得更为彻底。他也曾在《现实的虚构》中坦言,他的《虚构》既是现实又是幻觉并让它在时间上不存在[5]。另一个证明《虚构》之所以为虚构的是在《虚构》的开篇,马原引用了一本名为《佛陀法乘外经》的经书,他在后来的采访中表明,这部经书是他编出来的,他就是喜欢戏弄读者,如果将读者带偏了,他会感到很开心[6]。
“传统小说中的同一叙述人称‘我’所表达的对社会、历史、道德等价值判断或情感清晰是与作家对同类判断和情感是一致的,即叙述者是作家在小说中的代言人,与‘隐含作家’同一。而先锋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大多是与作者、隐含作家、人物相混淆、相融合,是模糊不清的。”[7]在传统的作品之中,作者的身影一般都隐藏在文本内容背后,使得整个故事看似与作者无关,更不会带有作者本人的主观倾向,然而,马原在《虚构》之中偏要打破这个陈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作品中出场,将小说的叙事主体和作者融为一体,使两者的界限消失,他不断地表明:这个故事虽然看起来像是真的,但它真的不是真的,是我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