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小说《三只虫草》文本的多重意蕴

2021-12-07 12:19
民族艺林 2021年1期
关键词:桑吉虫草表哥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三只虫草》是阿来创作的第一部儿童文学作品,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小说以三只虫草为主线,引发了读者对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思考。在生态主义的文学批判中,普遍认为阿来的小说体现了对原始生态问题、社会生态问题的批判,而在儿童文学批判者的视野中,则更多的关注儿童在成长中出现的问题。由此可见,仅从单一的视角,无法对这部作品进行整体的把握,感悟其丰富的意蕴空间,洞悉深刻的文本张力。而围绕《三只虫草》的意义展开地争论就是对文本多重视角解读的结果。究其根本,小说文本内部的各种差异和读者各抒己见的释义都源于不同的视角。阿来本人对原乡、族人、传统和现代的问题所持的态度既不是绝对的肯定也不是否定。作者内心的冲突构成了文本多重的意蕴解读,使一个叙事中会出现两个甚至更多的声音和意识。这些文本内部的对话声音又是和谐的,促使读者站在不同的视角,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这也是造成小说意义重生的关键。

一、童话与现实

文本把儿童桑吉的视角作为主体叙事,以儿童的眼光和儿童的情感作为文本的基石。儿童视角的运用,以纯真眼光看待周围的环境,充满感性和童趣色彩。儿童视角的定义即“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叙事角度。”[1]桑吉在挖到十五只虫草后,给了奶奶和姐姐各六只,仅留给自己三只。这三只虫草承载了桑吉美好的愿望。他要用卖虫草的钱给表哥买无指手套,即使表哥在监狱中,桑吉也用心中的爱感化他;给姐姐买T 恤把她打扮得漂亮;他还要给老师买剃须泡和洗发水。桑吉做的这一切只考虑到别人,他的心被爱包裹着。现实的残酷,却不因视角的差异而被掩盖。调研员的到来,打破了桑吉的美好愿望,在调研员的刁难下,桑吉不得已用这三只虫草换回了父亲用于装虫草的漂亮箱子。三只虫草开始了新的漂流:一只被书记骂骂咧咧的喝掉,嫌弃着土腥味;一只虫草经人转手卖给垂死的老人煲汤;一只去了机场飞向了首都,在成人的世界中,发挥着它的功能。调研员答应送桑吉一套百科全书,却直接捐给了学校。桑吉找校长理论要回书,校长说自己请调研员喝酒吃肉才换回来的书,不是哪一个学生私人的。桑吉的天真无邪、信守诺言的形象与调研员的道貌岸然、世故圆滑形成对比。桑吉不理解成人世界的价值交换,校长也看不懂孩子世界的黑白分明,双方相互不能理解,构成了童话世界和现实情况的冲突。在孩子的眼中能理解表哥的无奈,桑吉要给坐牢的表哥买手套,对表哥是善意的接纳。父母眼中表哥就是不学无术的坏孩子,对表哥嫌弃排斥。儿童与成人存在着价值取向的冲突。儿童视角下的村落是自然和谐和美丽的,但用成人的眼光来审视这个村落时却充满是非。在这个村落中人们的生活自由散漫、千篇一律。他们在去村委会开会时,边吃边走,散会后,男人们闲聊,女人们四散回家。在看似慢节奏的生活下,人们的精神状态也是慵懒的,思想是空洞的。这里的人们长期封闭的生活中有新鲜感的事太少,以至于看一场不能理解的汉语电影,也会哄堂大笑,而桑吉对这件事有着自己的判断,“桑吉没笑,他不会为看不懂的东西发笑。”[2]这个时候成人世界是可悲的,文本叙述中桑吉直截了当的态度,看似不带有任何的情感立场,而恰是这样不加修饰的文辞,对成人世界的批判就越是赤裸裸的真实。文本中大量存在着两个并行的叙事视角:成人视角和儿童视角,相互补充,引发读者对一个问题形成自己的判断视角。表面上,儿童视角是以儿童的生活见闻为主要内容,重点表现儿童的天真的思维和想法,但实际上反映的还是成年人的生活,从中突显了儿童自己的价值判断。这就造成了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对立冲突,这种矛盾能够达到反衬的效果。以儿童的感性思维和对世界的直观表达,进一步批判现实世界,从而揭露了成人世界的颓废及其精神世界的荒芜。

二、传统与现代

在现代化进程的浪潮下,由传统乡村生活向现代生活的转化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这个蜕变是在文化的交往过程中完成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二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浓厚的游牧文化传统和现代化的经济体制交织在一起。面对社会的大转型,族群和个人都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以此来适应社会的变革。

不同的村落建筑,实际上反映了相应的村落原居民的文化理念,折射出以生产生活方式和民风、习俗为重要内容的不同的文化内涵。[3]在这场转型过渡中,牧民的居住环境发生了改变。桑吉一家搬进了与其他牧民一样的房子,这是他们在参与牧民定居计划之后的新家。然而,转型和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桑吉一家不太习惯这样的房子,他们还是喜欢把被褥铺在火炉边,睡在地板上。虽然父亲说:“就像住在城里一样。”但是居住方式的改变不能完全和城市生活画上等号。这里的交通和信息依旧封闭,城镇化的水平也不高。人们只是在楼房里傻傻地坐着,没有其他文化生活,脱口而出的六字真言是他们最执着的文化坚守。当夜幕降临,草原上放着人们无法描述的电影时,电影幕布与银幕前的观众虽然物理距离很近,但现实生活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电影里呈现的是现代的生活方式,牧民们自认为住进了楼房就是过上了现代的生活。两个世界对现代化的定义截然不同,牧民真正追赶上现代化的生活了吗?对此,每一位读者都有自己的答案。桑吉原来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直到他看了百科全书,他重新审视了在荒野上排列整齐的牧民定居楼,“这些房子是对百科全书里某种方式的一种模仿。因为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并没有像另外的世界住着差不多房子的人那样相同的生活。”[4]一个地区的住房从选择地址、规模、材质等都是由多方面因素决定的。这依赖于当地人的生活方式、经济基础、社会关系和个人审美。现代农业和传统游牧,自然经济和商品经济对住房的要求不同,自然在选址和样式上都包含了区域的特色和个人的审美,传统走向现代,不是物质生活的模仿,改变应从人文内涵开始。作者借桑吉之口表达了对传统与现代的思考。

现代与传统不同程度的冲突造成个体人生选择的不同。牧民为了保护长江黄河上游的水源,退牧还草后不再放牧了。祖辈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也被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所替代。桑吉和表哥也因此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表哥很早就辍学回家,当放牧的计划破灭后,村里的有钱人家开始去做生意。表哥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做小偷小摸的事。在多杰布老师的劝导下,表哥虽然改邪归正,却因为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法律意识淡薄,被盗猎者利用,最后锒铛入狱。在文本叙述中,聪慧的桑吉两次被喇嘛看中选为接班人,桑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上学。喇嘛第一次到桑吉家,就很器重桑吉。在喇嘛的观念里学习好,只能实现个人现世的福报,而出家能够庇佑众生永生。佛教信仰主导了每一位藏族人的内心,在山上挖虫草时,桑吉父母敬畏山神,提醒桑吉要敬畏三宝。藏族人的父母会把家里最具智慧的孩子送到寺院出家,孩子能够成为普度众生的喇嘛,这是一家人引以为傲的事情。桑吉的父母面对喇嘛的器重却没有主动把孩子送到寺庙,这和现代意识的冲击有很大的关系。第二次桑吉独自遇见了一位喇嘛再次劝他皈依佛门,桑吉拿着百科全书答复喇嘛:“我不当喇嘛,我要上学。”[5]百科全书象征着现代的学校教育,学校教育与宗教学习也是象征着现代与传统的对立,两者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和桑吉一样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班觉就选择了出家,这一选择也决定了两者不同的人生道路,阿来在这里没有写班觉的未来发展,用留白给予了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作者把视角投向桑吉,在桑吉眼中他可以利用学到的概率问题,帮父亲抽到好签。但在村民的眼中桑吉是因为会算卦才能帮助父亲。这就更加坚定了桑吉要上学的决心,最终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自治州的重点中学。这说明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下,不仅是外在的物质环境会发生变化,民众的内心也会受到影响,进而作出不同的人生抉择。

随着时代变迁,整个族群的文化不断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在藏区乡村生活的背景下,人们能够说汉语,熟练地写汉字,这就意味着能告别艰苦的游牧生活。对于桑吉来说“藏文字母像一只只蜜蜂轻盈飞翔,汉字一个个叮咚作响。”[6]通过学习汉字,桑吉能够领略更多的文学经典,进一步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在百科全书中,他看到了超出自己认知世界的东西,神圣的虫草只是百科全书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能看懂村里人解释不清的普通话电影,能熟练使用现代汉语组词,穿梭于两种语言之间,桑吉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在传统与现代的过渡中,他得到了两种优秀文化的滋养。

三、诗意与批判

《三只虫草》彰显着诗意之美,文本中有大量写景的部分。阿来并非渲染高原风光之美,而是所有景物都寄托着情思。“景中含情,以写情为目的,情感略为外显、直接,但并非外露,而是以景象为触媒,用景象将情感表达出来。”[7]王夫之也指出:“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桑吉看到第一只虫草的时候,天空是蓝汪汪的。这也是他此刻愉悦心情的写照。他仔细地看着这颗褐色的草芽,心中想着山神,对她充满了敬畏。阿来的笔下呈现的是纯净安详、美景如画的高原上世外桃源的图景。同时,在这美丽的外表下也隐藏了高原生活的艰苦和人性的复杂,使作品的色调除了明朗和赤诚,还有混杂和阴暗。开始读时,这般诗意之景让人心驰神往,有自由和欢快之感。继续读下去,读者的心情会因为人性的复杂变得愈加沉重。文字表面的轻松诗意与内在的沉重批判形成了小说文本巨大的张力。春暖花开的时候草原上会出现大批的城里人来游玩,从外地来这里的人,都会留下一些不要的破烂货,草原奉献美景,游客还以污秽,这些垃圾本不属于草原,旅游业给牧民带来了收入,原生态的家却受到污染。桑吉在心头纠结着把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三十元人民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不用考虑的问题,而对于生长在这片草原上有神灵敬畏的人来说却是个问题。随着商品经济的冲击,人们的敬畏感也不断降低。喇嘛说:“人们只是小小的纠结一下之后还是会把一个小生命换成钱。”[8]这里的人们至少会思考这个问题,而在道貌岸然的贡布调研员的眼中虫草只是自己升官发财的工具。当他降职时,心情不悦就说挖虫草只会让孩子们从小就形成拜金主义,取消学校的虫草假期。当他知道虫草能帮助自己官复原职时,便大肆鼓励放虫草假,使自己能够收购更多的虫草。他的调研只是纸上谈兵,形式主义,对于老百姓最关心的民生问题,他视而不见,更具讽刺的是他最终利用虫草行贿后获得高升。高原的纯净也净化不了复杂的人性,外地人来给牧民放电影,不是为了丰富他们的娱乐生活,而是为了拉近关系,收购更多的虫草。喇嘛在主持感谢山神的仪式时故意来迟,因为这个村比其他村供养的虫草少,他将之前说的普度众生,万物平等都抛在了脑后。桑吉进城后发现神圣的虫草只不过是寻常的归宿——泡在杯子里,煮在锅里,用机器打成粉,再当药品吃下,而被人们神化的虫草也没有能挽救垂死老人的命。诗意的美景不能掩盖人性的复杂,神化的虫草也和普通的食物没有区别。那什么才值得人们相信呢?在文本的最后,阿来用诗化的语言给出了答案,“我想念你。还有,我原谅校长了。”[9]桑吉在成长过程中遇到过阻碍他前进的人和事,幸福和苦难同在,纯真和复杂相伴,快乐与失落共存。诗意与批判主题之间没有血淋淋的冲突,而是温情脉脉的转换。每个人能感受到黑暗还是光明,要看他们站在什么视角,选择相信什么。最终桑吉与自己达成和解,忘记那些不美好的事情,他相信爱与纯真具有巨大的力量可以击退内心的阴霾。

阿来将个体人生的幸福和苦难,对社会生活的热爱和批判,对边疆传统与现代变迁的思考都融入《三只虫草》小说的世界中。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的转换,让读者对同一叙事形成多样的思考。童话与现实,传统与现代,诗意与批判等不同主题的融合,让读者和评论者从《三只虫草》这个文本中感受了不同文本的魅力和冲突,形成了小说多样化的解读空间。

猜你喜欢
桑吉虫草表哥
虫草素提取物在抗癌治疗中显示出巨大希望
虫草素提取物在抗癌治疗中显示出巨大希望
表哥来了(1)
表哥来了(2)
夜如铅
不一样的袋鼠
“药膳新宠”虫草花
他鼓励了我
一本书的教训
桑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