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学批评视域下《晃来晃去的人》

2021-12-07 11:09马晔溶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两难参军约瑟夫

吴 琳 马晔溶

(中南大学 ,湖南 长沙 410000)

《晃来晃去的人》是索尔·贝娄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笔调沉郁、结构严谨与他上世纪50年代诙谐幽默、结构松散的流浪汉小说形成鲜明对比。该书叙述了犹太青年约瑟夫从待业到参军的过程,描述了现代人在二战大环境下的彷徨、迷茫、选择、困境与自我突破。国外学者主要对贝娄作品的整体分析和对该小说的评论,探讨的主题大多是约瑟夫和现代世界之间的冲突以及导致的心理问题。国内学者主要集中于比较研究,从存在主义、女性主义、文化归属、主题研究、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流浪意象、圣经原型研究以及文体分析进行研究。已有的国内外研究对进一步研究大有助益。目前尚未有学者从文学伦理学角度解读该小说,故本文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切入,尝试还原约瑟夫所处的纷繁复杂的伦理环境,分析约瑟夫做出伦理选择并导致伦理身份的转换的原因,阐释他陷入伦理两难困境的原因,以及对其最终突破这一伦理困境做出评价。将约瑟夫对伦理困境的突破看作体现作者立场的载体:一方面,体现了贝娄对现代人所处的空虚、孤独的时代进行的反思;另一方面,体现了贝娄追求道德与人性的伦理观。

一、二战时期的伦理环境

二战颠覆了人们的价值观念,更冲击了传统的道德标准,精神危机、信仰崩溃成为战时和战后美国社会的普遍现象。约瑟夫身处这样的社会环境,使得他无法从社会上看到希望与未来,也无法从工作和日常生活中找寻到个人价值。约瑟夫对当时社会做出的判断是“崇尚硬汉精神的时代”[1]3,做出参军选择,这符合硬汉精神,但他在日记中大力批判硬汉精神。行动与思想背道而驰,恰恰展现了约瑟夫这一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他的实际行动与伦理判断不符,他希望逃离喧嚣混乱的外部世界,但他却应召入伍,伦理判断和选择的矛盾性恰恰印证了当时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与混乱。不能对约瑟夫自身的矛盾性做出“简单的好坏和善恶的评价,应进入当时的历史现场,对其判断和选择做出评价。”[2]256

由于战时状态和经济萧条,胡佛政府的自由放任政策已被具有宏观调控能力的罗斯福新政取代,经济与政治都反映出了美国希望重归秩序、摆脱混乱状况的迫切愿望,但国家干预和国家资本的积累并没有提高人民物质生活水平。约瑟夫岳父卧病在床,但无钱请陪护;裁缝范采尔的衣服涨价,原本免费的钉扣子服务变成了有偿服务,且约瑟夫侄女艾塔误以为他偷钱,甚至因为此事他动手打了艾塔,暗示了社会经济的变化必然导致伦理关系的变化,二战使原本和谐的人际关系变得紧张。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与和善消失,只剩自私自利、保全自我,原本正常的伦理关系发生了扭曲,本应一致的伦理判断与伦理选择出现了不符的情况。“社会矛盾更加尖锐,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人与自我的关系受到强烈的扭曲和异化……导致人们对旧有宗教信仰的怀疑,对科学真理追求的动摇,以及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抛弃。”[3]29战时美国处于信仰危机、观念混乱的“非理性”思潮之中,整个社会处于精神危机的状态,现实社会中的混乱体现在小说中的伦理世界,约瑟夫辞职后等待入伍的无序生活和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形成呼应。经济危机和二战给人们带来的是无序、混乱、不知何去何从,正确与错误的界限变得模糊,使人们陷入两难的境地。

由此可见,政治、经济、文化共同作用于当时的美国社会,由于当时黑白颠倒、道德缺失的环境,人们陷入伦理两难的困境之中,让人不知何去何从,导致约瑟夫滔滔不绝地在日记中抒发他的苦闷与空虚,这可以看做是约瑟夫以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

二、伦理选择与伦理身份之转换

约瑟夫由待业到参军的人生经历中,离群索居与参军是两个最为重要的伦理选择,他做出的每一个伦理选择都是进行自我选择进行自我身份确认。“伦理选择行动就是自我选择的行动,每一个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自我选择,并通过自己的选择进行自我身份确认。伦理身份决定伦理选择,伦理选择也能建构伦理身份。”[4]7《晃来晃去的人》是关于主人公约瑟夫伦理追求的故事,伴随他的每一次自我选择,相应建构出不同的伦理身份。如果将约瑟夫待业到参军的过程看作一条伦理线,那么他的每一次具体的伦理选择行动和对应的伦理身份的转换则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

“待业”是约瑟夫自我禁锢的第一步。身份从职业者变为无业游民,这可以看作约瑟夫社会伦理身份的转变,在等待参军的5个月中没有收入来源,只得倚靠妻子。在二战期间美国现实的伦理环境中,男性的伦理身份被定位为勇敢坚毅,拥有拼命精神,为了愿望和理想不懈追求,他依靠妻子的行为与当时的伦理环境不符,加之其身份不明无法兑换支票,他的身份无法在社会上得到确认,这两点促使他做出封闭自我、不与外界交往的伦理选择。这体现了约瑟夫的精神追求,他希望摆脱纷繁复杂的社会追求心灵的自由。然而,当妻子建议他利用这一时间,进行阅读创作,重拾中断的哲学研究时,他不知如何利用自由。他宁愿“兀自坐在房间里,期待着一日之内微小的转变”[1]5。当时的社会环境与约瑟夫浮躁的内心形成呼应,且他一味追求绝对自由,使他处于“自由的枷锁”之中,坠入虚无困顿之中。聂珍钊教授在区别萨特的“自由选择”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伦理选择”时指出:“我们在理解自由时往往带有片面倾向,即把自由理解为绝对自由……事实上,即使这种在当今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自由,也不是绝对自由,而是有一定前提的自由,任何自由都是以不自由为前提的,是不自由中的自由……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是以牺牲某些自由为代价的。”[5]27约瑟夫的自我禁锢,看似逃离了纷扰世事,但透过他的日记我们可以窥探到他的状态是“意志消沉”“一天天堕落下去”“贮存无穷的烦恼,满腔的怨恨。它就像各种酸一样腐蚀着我慷慨善良的天赋”[1]5,处于虚无与困顿的泥潭之中。约瑟夫希望通过寻求“绝对自由”的方式保持自己的道德与理想,但他认为将自己封闭起来思考人类命运是浪费生命。他反复质疑伦理选择与伦理身份改换的正确性,认为“这个世纪恰像车轮一样转下去,我也将随之转到车轮底下,化为虚无”[1]15。约瑟夫追求的是文明与道德,但是他选择的方式是追求“绝对自由”,随着文明的不断发展,人类受到的约束越来越多,人类能做的不是“为所欲为”而是“有所不为”,约瑟夫追求的“绝对自由”显然违背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导致他陷入伦理两难之中。

疏离亲友是约瑟夫禁锢自我的第二步,具体体现在与友人的争执、与亲人的决裂两方面。由于切断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关系”[2]13,他无缘无故与彭斯的争执使得麦伦十分尴尬,他在日记中写到:“我总觉得他们“抛弃”了我……但我又想,也许问题并不是那样严重,并不是朋友们有意抛弃我,那只不过是我的感觉而已,真是庸人自扰。”[1]26他的多疑、易怒、孤僻是他切断与周围人的伦理关系的后果之一。尔后,他愈发丧失了社交的乐趣,“很久以来,晚会,任何晚会都不曾给我带来什么乐趣”[1]27,他认为参加晚会“无异于互相摧残彼此心灵深处的上帝,使大家在复仇与创伤中悲鸣”[1]33,认为晚会损害人的高尚情操,他宁愿封闭自我,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愿意参加晚会结交朋友。由此可见,封闭自我会造成人际关系紧张,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交往,从侧面反映出约瑟夫这一选择的错误性。因敏感多疑和艾塔对他的误解做出了对侄女大打出手的冲动行为。约瑟夫与艾塔十分相像,“不限于全家人都能看出的明显的相似之处。我们的眼睛像极了,嘴巴也是,甚至耳朵的形状也一模一样……还有别的相似之处……这就是我们的敌意之所在。”[1]46他做出与世界断绝关系的伦理选择,而艾塔恰恰与世界联结,外表的相似性使约瑟夫将自己投射到了艾塔的身上,他对艾塔无名的怒火和对她大打出手的冲动行为反映了他在潜意识中痛打了本应处于社会中的自己,他试图将自己以血亲为基础的伦理身份撕裂,使自己成为孑然一身的“绝对自由”追求者。

从约瑟夫疏离亲友的过程可以窥见他社会与家庭伦理身份的逐步丧失:自我禁锢后,平衡的人际关系被打破,他丧失了原本可以与别人和谐相处的社会伦理身份;然后在疏离亲人的过程中,他又失去了作为大家庭一分子的家庭伦理身份。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当约瑟夫做出出世离群的伦理选择,切断了与周围人的联系时,他的伦理身份也变得飘忽不定,从而导致空虚感、孤独感更加显著。约瑟夫原本希望通过自我禁锢的伦理选择、构建离群索居伦理身份摆脱空虚孤独的困境、获得精神解脱,他依旧处于伦理两难的困境之中。

三、伦理两难之浮现

约瑟夫自我禁锢的伦理选择与离群索居的伦理身份使他陷入了伦理两难之中,无论是“离群”还是“合群”都难以做到。“伦理两难由两个道德命题构成……一旦选择者在二者之间做出一项选择,就会导致另一项违背伦理,即违背普遍道德原则。”[2]262他认为通过远离社会的选择能保留内心的纯洁与道德感,但一起事故揭示了他以及同时代人的真实处境,“我们躺着,脸上压着千钧之力,但还在努力作最后一次呼吸,这呼吸声就像重踩之下砾石的摩擦声一样”[1]91,无论自我禁锢还是参军融入社会,都是时代的牺牲品。寄希望于脱离社会获得内心平静的约瑟夫得知同学福曼战死后,产生一股内疚感并在日记中写到“我宁可在战争中死去,也不愿分享它得来的利益……我与其当一名受益者,还不如当一名受害者”[1]65,当时的伦理环境使人们“养成杀戮的习惯,对受害者难得表现出些许怜悯,并不是同战争一起来的,战争开始前我们就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战争使它更加明显罢了。我们看到残害生命时并不畏缩;假如受害者是我们,而不是那些被杀的人,那他们同样也不会为我们难过”[1]64,约瑟夫意识到无论是加害者、受害者还是像他一样的旁观者都会被时代裹挟着前进。

约瑟夫自我禁锢的伦理选择与内心的道德产生了冲突,他认为战争给杀戮者与被害者带来的是死亡和伤害,而自己的离群索居的行为与参与战争、成为杀人机器无异。他甚至希望通过与自己想象中的“替身精灵”争论摆脱如此的伦理困境。约瑟夫希望通过自我禁锢的伦理选择得到解脱,但却仍旧处于伦理两难的泥沼之中。一方面,因为离群索居意味着避免融入当时道德败坏、颠倒是非的社会环境,并且免于成为残忍的、毫无人性的杀戮的机器,保持纯洁性和独立性。而且约瑟夫琐琐碎碎记日记的行为与当时社会流行的“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硬汉作风格格不入,这已经表明了约瑟夫拒绝顺从社会主流的态度。但离群索居也意味着软弱无能、冷漠无情、独自苟活,一辈子要受到良心与道德上的谴责,而且更重要的是陷入了追求“绝对自由”的虚无状态。另一方面,参军符合当时普遍的道德原则,他内心崇高的道德感不允许他做离群索居的旁观者,而且参军可以重构他的人际关系网,使他不再孤独麻木,但参军同时意味着违背自己的纯洁性与独立性、被军纪所约束、成为真正的杀人机器。如此的伦理两难让约瑟夫焦虑沮丧,带着无尽的烦恼和怨恨度过每一天。

四、伦理两难之突破

希望通过逃离社会从而获得自由的约瑟夫陷入了伦理两难之中,在沮丧与焦虑中,他把自己的处境与他在纽约当画家的朋友约翰·珀尔的处境进行了对比,对于珀尔来说纽约“尽管有灾难,有谎言,有道德败坏,还有憎恨和洒落到每颗心灵的谬误及悲哀的屑粒,但他仍能洁身自好,我行我素……他跟人类最好的部分联系起来了……他永远不会茕茕孑立,被弃置一旁。他拥有一个团体”,反观约瑟夫,他对自己的评价是:“而我只有这个六面体的盒子……我呆在这个房间里,与世隔绝,不堪信任。对我来说,面对的不是一个开放的世界,而是一个封闭的、无望的监狱。我的视线被四堵墙截住,未来的一切都被隔绝了。只有过去,带着寒伧和无知不时向我袭来。有些人似乎明确知道他们的机会之所在;他们冲破牢狱,越过整个西伯利亚去追索这些机会,而一间房子却囚禁了我。”[1]70-71珀尔显然是约瑟夫在现实生活中的理想结构,因为他有宝贵的想象力与对生活的向往,他能出淤泥而不染而且自珍自爱,他既没有超越人性,也不缺乏人性,能保持宝贵的人性不向社会妥协但同时又能融入集体与社会。约瑟夫与“替身精灵”辩论时,提出了他的最高理想结构:“求得自我的解放。我们奋斗终身以求自我解放,或者,当我们似乎在专一地、甚至是在拼命地保存自己时,我们倒宁肯抛弃自己。在许多时候,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抛弃自己。有许多时候,我们的思想不够纯洁,我们对外界不甚了了,我们在转向内心,作茧自缚,因此,那时候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停止这种我行我素、碌碌无为、专为自己的生活。”[1]124

约瑟夫突破伦理两难也体现在与妻子的关系转变之上。与其和替身精灵辩论的正面交锋不同,与妻子之间产生裂痕并修复,是突破伦理两难的隐含表现。约瑟夫在去往吉蒂住处时对环境的感受是“有的只是一片泥沼和穿过泥沼的令人绝望的呼叫声;没有房屋,有的只是使人感到荒凉、萧索的树木;没有电线,有的只是藤蔓弯弯曲曲的长茎”[1]74-75,与约瑟夫彻底切断与吉蒂联系后所见到的景色“雾散雨霁……现在却现出一条清洁的街道,还有在猛烈摆动的树木。风在乱云中挖开一个洞,几颗星星从中露了出来”[1]82,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之感,可见他意识到打破正常的婚姻伦理关系违背道德,坚守住了内心的底线。同时,他也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婚姻危机的解除与空虚内心的填补相呼应。

表面上看,约瑟夫浪费生命,追求虚无缥缈的“绝对精神”,但“生活的复杂性在人物性格中的体现。怀疑、否定一切,在否定中感到孤独,企图以追求什么来解脱自己的孤独感,就是反英雄们有续有断的思维循环圈……追求本身就被赋予了有时代意义的内涵”。[6]132约瑟夫不断追求的过程就存在一定的价值。在小说的结尾,他做出了尽快参军的决定。他将这一行为看作投降、放弃对自我的管理、放弃自由。但贝娄通过描写约瑟夫拒绝吉蒂暗示想要重归于好的短笺[1]133、发现周围环境的美、看待世界的眼光不再消极[1]141-142暗示了伦理困境通过参军这一伦理选择而突破。自主选择参军印证了约瑟夫所秉承的寻求自由、对自我负责的理念,这是人尊严之所在,同时也印证了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后,人类的自由度越来越低,“绝对自由”是不可能存在的。约瑟夫参军的决定证明了他的理性意识已经高度觉醒,他懂得了“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是以牺牲某些自由为代价的”[5]27。

五、结语

约瑟夫待业在家时的精神状态表现出“晃来晃去(Dangling)”的伦理身份危机。Dangling一词有“悬挂、摇摆不定”之意,书中出现的几次约瑟夫思想判断与实际选择的摇摆不定可以看出,书名《晃来晃去的人》(Dangling Man)展现的就是约瑟夫自我矛盾、无法确定伦理身份的困境。同时,“晃来晃去”(Dangling)也展现了一代人的生存境况与混乱虚无的思想状况,而这恰恰是20世纪美国文学伦理环境下作品表达的主旨。约瑟夫的思想深刻、情感细腻,喜欢刻苦思考,追求绝对自由,内心强烈的道德感与社会环境格格不入。他既是一个“晃来晃去的人”,又是一个非理性时代的“受害者”。这部小说展示了主人公艰难的伦理选择,由一开始困顿虚无,追求虚幻的“绝对自由”,尔后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明白了他所追求的“绝对自由”并不存在,绝对自由反而是虚无的代名词,最后做出参军的决定。参军并不是投入军纪管束的军队,而是贝娄希望通过约瑟夫参军的结局证明现代人有能力通过挫折和失败的生活,为真理、自由、道德和智慧而奋斗。贝娄通过描写约瑟夫由待业到参军这一段简短的人生历程来表达现代人的生活现状和精神困境,呼吁人们找到有道德的自我,重新审视人类存在的意义,他本质上是肯定人性的。以约瑟夫为代表的一群人像斗士一样将自己投身于更加文明的社会的建设之中,激励了世人对人性因子和道德的追求,让现代人类不再追求虚无的“绝对自由”而是“不自由的自由”。

猜你喜欢
两难参军约瑟夫
唐代参军戏角色服饰的考证与推定
古人为何爱看“反腐戏”?
古人为何爱看“反腐戏”
偷懒发明的铁栅栏
童话
两难的选择
日安,白天
Getting a Job初入职场的面试技巧
G8面临发展与气候两难取舍
“小”的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