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官僚的末路

苏琦

《老奇才的自白》

作者：[德]亚尔马·沙赫特

译者：赵晖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5月

定价：158元

只要回顾分析全球金融危机，人们便不免会拿上次金融危机与上上次金融危机作比较，而在这个比较的过程中，职业生涯横跨魏玛共和国和第三帝国的德国金融奇才沙赫特便会被屡屡提起。他或是被视为“金融之王”，也即和其英美法同行“联手破坏”战前金本位制国际金融体系，从而引发和加重全球金融危机的“罪魁祸首”之一，或是被视为金融奇才，能够不拘一格采取非常规手段挽狂澜于既倒，将德国经济从崩溃边缘拯救出来，堪与凯恩斯比肩的英雄，或是直接被视为助推希特勒武备侵略计划的帮凶等等，不一而足。

这样一个有作为又有争议的人的自传，《老奇才的自白》自然会勾起人们的阅读兴趣，看看他是如何自我标榜与自我辩白的，从而令读者对于人性的幽微与历史的幽深多增添几分理解之同情，并丰富自己的认知维度。

因为事过境迁，沙赫特那些颠覆既有的自由放任市场经济的金科玉律，旨在加大政府有形之手力度的经济刺激举措和金融创新手法，已经不是那么“惊世骇俗”惹人关注了，而他如何看待自己与以希特勒为首的纳粹政权的关系，则更是人们关注的重中之重。

勇于破旧立新的技术官僚与万民景仰的民粹型领袖之间的关系，一向是个饶有兴味的话题。相处得宜，则可收相得益彰之妙，成就一段佳话，反之则两败俱伤，甚至以悲剧收场。不过从历史上看，两者间更多是分道扬镳撕破脸的下场，因为两强相遇，一方自恃专业，一方以大格局自居，除非有一方能委曲求全，否则早晚必然会走出蜜月期。

问题是技术官僚为什么那么容易和民粹型领袖迅速走入蜜月期，屡屡上演“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滑稽剧呢？在技术官僚看来，这是因为危机时刻只有他们具备解决问题的才干，而被危机时刻推上前台但缺乏治国能力的民粹型领袖，只有通过他们才能渡过难关，并将高蹈的口号落到实处。而在另一方看来，或许是因为只有那些集万千民意宠爱于一身，能够打破官僚系统和民意代表机构掣肘的民粹型领袖，才敢于放手使用那些恃才傲物的技术官僚，并能够为其提供在常规状态下难以出现的施展空间。

真相自然在这两者之间。沙赫特在任职魏玛期间，亟欲打破战后债务偿付的恶性循环而不得，因为那样一来必然会对美国主导的战后金融和外交体系构成挑战，而这是魏玛政权不愿意走出的一步。只有在敢于而且愿意打破美国霸主地位的希特勒政权那里，沙赫特才能将自己的种种迹近于逃废债和区域易货贸易的所谓债务支付和国际贸易“创新”付诸实践。

但是一个技术官僚底色的沙赫特所拥有的最狂野的政治梦想，也无非是恢复德国“一战”前的殖民地，从而让德国拥有一个相对自足的国际经济空间，最后自然跟不上希特勒欲建立欧亚大帝国的政治狂想曲的节奏。而其包括以武备刺激生产提振经济在内的经济举措，也还是被限定在不违背基本经济规律比如外汇收支基本平衡的基础之上，这和希特勒集团不惜一切代价扩军备武甚至计划以战养战的“雄韬伟略”相比也难免相形见绌。

这就是技术官僚和民粹型领袖决裂的根源所在。在一个极权国家，经济政策腾挪的空间有时候大到没边，可以痛痛快快不走寻常路;有时候又因为彻底违背经济学常识而处处碰壁，正常运作的空间越来越局促——进退之间，存乎一心，也即独裁者一个人的心里。

也因此，在顺风顺水的时候，技术官僚有彻底施展的空间，而一旦形势丕变，拂逆上意，则会寸步难行，能够下堂求去都算是好下场，有时候则不免惹来杀身之祸，比如和沙赫特齐名的日本版凯恩斯高桥是清。

與其继任者施佩尔相比，沙赫特无疑是幸运的。他虽然有与希特勒政权同流的历史，但似乎逃脱了合污的命运，手上更没有沾染犹太人的鲜血。不像施佩尔，虽然在纽伦堡法庭上百般辩解自己对大屠杀一无所知，后来也被提前释放，但一如亚当·图兹在《毁灭的代价》里所指出的那样，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施佩尔不仅知晓而且主动提出利用纳粹集中营的奴工，来实现自己看似不切实际的武器生产计划。

反观在那些有着各种掣肘的所谓民主市场经济国家，技术官僚雷厉风行的局面固然不易出现，整个国家的经济政策被民粹型领袖裹挟走上一条不归路的场景也属罕见，虽然这样的国家在应对危机时的不温不火，也屡屡令人气馁。或许这就是人类社会的宿命，各种溢出常规只是为了证明，归根到底庸常政治才是最稳妥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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