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与罗马娱乐生活之比较
——兼论汉朝与罗马文明基因之差异

2021-12-06 20:34陈树淑
关键词:罗马

马 新,陈树淑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汉朝与罗马在人类古代文明发展史上可谓双峰并峙。其时,两大文明经济发展,社会繁荣,文化昌明,社会充满活力。但是,汉朝与罗马的社会差异也十分明显,无论是社会制度、政治体制,还是经济发展模式、军事与战争体系,包括思想文化与社会生活,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特点。本文拟从汉朝与罗马社会日常娱乐之不同样态出发,探寻两大文明社会之异同,进而揭示两大文明所蕴含的文明基因。

汉朝与罗马的社会生活中都有较为丰富的娱乐活动,所不同者,汉朝之娱乐活动多来自民间,罗马之娱乐活动多为当政者与贵族所提供。

从共和国后期到帝国时代,罗马社会的各种娱乐设施空前发展,其建造者往往是各级当政者。比如,罗马的大竞技场由来已久,是共和国的重要公共设施,自庞培起便开始扩建,凯撒、奥古斯都、克劳狄、尼禄都曾进行扩建;至图拉真时代,大竞技场的座位已达25.5万个。又如,庞培与奥古斯都先后建造若干大型剧场,其中最大的庞培剧场可容纳2.7万名观众(1)郭东波:《社会公共生活的转变:从罗马共和国到帝国时期》,《学理论》,2010年第5期。。此外,当政者们还建设面向社会的公共浴室,罗马帝国后期的安敦尼努皇帝所建造的卡利可拉浴池规模宏大,功能齐全,既有可供1600人同时洗浴的浴池,又有体育馆、图书馆、画廊与会议室,实际是一个多功能的文化娱乐中心(2)参见[英]诺曼·戴维斯:《欧洲史》,郭方,刘北成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第144页。。

在最高当政者的带动下,罗马各地的公共娱乐设施发展迅速,就连各地的小城市都有竞技场、剧场以及浴池等设施。贝塔尼亚—本都的行政长官小普林尼曾致函图拉真皇帝,咨询公共娱乐设施的建设问题。小普林尼写道:“尼西亚(Nicaea)正在维修一个残破的剧场,目前已投入了300万塞斯特斯。……克劳迪奥波里斯(Claudiopolis)的居民,在山脚下也挖了一个公共浴池,……我希望您能派一名建筑师前来监督剧场和浴池的施工。”图拉真回复道:“你最好能让我知道你对尼西亚建设剧场的态度,我的立场取决于你的态度。……至于他们的浴池,你必须自己决定。”(3)P.G.Walsh,Pliny the Younger Complete letter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256-257.由此可见,各地行政长官对娱乐设施建设之重视。

建设娱乐设施只是第一步,罗马的当政者们还竭力为民众提供各种赛会。罗马社会的赛会由来已久,早期赛会有罗马赛会、平民赛会、阿波利那司赛会、谷神赛会、酒神赛会以及女神弗罗拉赛会,均由公共财政支出。L·苏拉·菲利克斯为独裁官后,在传统赛会之外,每年10月都要举办“苏拉凯旋赛会”,此后,当政者自办赛会成为传统,如凯撒当政后有“凯撒凯旋赛会”,奥古斯都创办了“富图纳赛会”,其皇后利维娅创办了“巴拉丁赛会”等等。此外,当政者们还举办或资助举办其他名目繁多的娱乐活动,比如奥古斯都以自己的名义举办过4次娱乐活动,替不在罗马的或财产不够的其他长官举办过23次(4)[古罗马]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神圣的奥古斯都传》,张竹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73页。。图拉真曾举办过历时120天的庆典,包括各种主要的娱乐活动。在一系列活动中,先后有1万多头野兽丧生,1万多名角斗士在竞技场上搏杀(5)Thomas Wiedemann,Emperors and Gladiators,London:Routledge,1992,p.11. p.61.。根据罗马法律的规定,殖民都市和城镇的官员均有义务举办有关赛会,如塔西佗《历史》曾记载:“凯奇纳和瓦伦斯还在罗马各区举办规模空前的剑奴比赛,以庆祝他的生日。”(6)[古罗马]塔西佗:《历史》,王以铸,崔妙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58页。古罗马政治家弗龙托说:“一个政府的施政是否优秀,主要看两个方面:一个是把民众的娱乐大事装在心里,一个是把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装在心里。……民众就是民众,他们什么都想要,但渴求娱乐之心胜于钱财。”分配小麦给民众是满足民众的生活需要,还“须开展娱乐活动,以满足广大民众的精神需要”(7)[法]罗伯特:《古罗马人的欢娱》,王长明等译,桂林:广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若是当权者不能很好地满足罗马民众对休闲活动的渴望,极容易引起他们的不满,甚或发生社会动荡。提比略上台后,有意推行廉政,不仅削减演员的酬金,限制使用角斗士的对数,压缩娱乐与演出开支。他从不举行公演,几乎不参加他人组织的这类活动(8)参见[古罗马]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提比略传》,第131、137页。。这些做法导致的唯一后果就是罗马平民的娱乐活动大大减少,他们对皇帝的敌意也与日俱增(9)[美] J.H.布雷斯特德:《地中海争霸史》,杨欢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版,第336页。。这是因为,古罗马从共和末期开始就形成了向民众提供公共休闲活动的传统,这些活动有时是由执政者个人自掏腰包,以此赢得民众的好感,获取他们的支持。到帝国时期,也大都因袭不改,“每位皇帝都尽力超过其前任,导致赛会需耗费巨额公共及私人财产。参加赛会都是免费的”(10)[英]莱斯利·阿德金斯、罗伊·阿德金斯:《古代罗马社会生活》,张楠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448页。。

与罗马政府尽力向全社会提供公共娱乐活动不同的是,汉朝政府很少向百姓提供公共娱乐活动,即便举办允许百姓参与的娱乐活动,次数也很少,且持续时间短。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年)春,汉政府在上林苑“作角抵戏,三百里内皆观”(11)班固:《汉书》卷6《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4页,第198页。。元封六年(前105年)夏,又在上林平乐馆“作角抵戏”,京师民众前来观赏(12)班固:《汉书》卷6《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4页,第198页。。这两次百戏演出都是为招待外国使者而举办的,这也是汉朝仅有的两次公开面向民众的百戏演出,之后史籍中再未见类似记载。这两次百戏演出的主要原因“还是出于政治与外交的需要”(13)聂传学:《中国古代杂技发展概略》,北京:新华出版社,1992年版,第31页。。作为汉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汉武帝需要通过歌舞升平来显示社会稳定。——这也是他允许京师及其附近的百姓前来观看演出的根源所在。总之,在汉武帝所举办的百戏演出中,出现百姓的身影仅仅是外交需要,用来显示汉王朝的富庶和国威,并非是专门向百姓提供公共娱乐活动。

随着汉代社会经济的恢复和繁荣,汉王朝的娱乐风气逐渐兴盛,娱乐活动的供给主要有两个来源。一个来源是皇室宫廷与权贵富有之家所豢养的乐舞百戏艺人。譬如,乐府是汉代官方的音乐机构,其主要功能就是提供宫廷娱乐。乐府人员来自全国各地,人员分工细致,除了乐舞表演人员、乐器制造及维护人员外,还有百戏演员等。贾谊《新书·匈奴》云:“上使乐府幸假之倡乐,吹箫鼓鞀,倒挈面者更进,舞者蹈者时作,少间击鼓舞其偶人。”卢文弨曰:“倒挈,即今所谓筋斗也。面者,假面也。”(14)贾谊撰,阎振益、钟夏校注:《新书校注》卷4《匈奴》,《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46页。其中,“倒挈”指的是表演倒立的杂技演员;“面者”是装扮成动物、人物、神仙的伎人。《史记·货殖列传》说赵、中山一带地薄人众,很多百姓投身乐舞,男子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15)司马迁:《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63页。。权贵富有之家所豢养的艺人奴婢,少则数人,多则数十、数百人。这些艺人奴婢多来自下层百姓,由专人培养训练,成为歌舞者,再被卖入高门显宦,听命于主人。汉宣帝之母王翁须就是这类艺人的典型代表。王翁须本为广望人,家境穷困,八九岁时便到广望节侯刘仲卿家中学习歌舞,十四五岁时,被邯郸商人贾长儿卖入太子刘据府中,成为歌舞奴婢(16)班固:《汉书》卷97上《外戚上·史皇孙王夫人传》,第3962页。。西汉前期,济北王刘志尤为宠爱的一个歌舞者也是从民间购买的(17)司马迁:《史记》卷105《扁鹊仓公列传》,第2805页。。在内蒙古鄂托克旗凤凰山1号墓出土的东汉庭院百戏壁画上,一人双臂前伸,面前有一鼎,似乎在为扛鼎表演做准备。一人正在博山炉上表演倒立,另二人在表演角抵。右边一人抚琴、一人击鼓,为节目伴奏。一人站立欣赏。两位头戴冠帽、着红袍的男子坐在厅堂内,正交头接耳谈论院中的百戏表演(18)参见徐光冀主编:《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3册《内蒙古》图1,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河南新野樊集出土的汉画像砖,中部是俳优表演。上有二人击建鼓。下层左起分别是四乐人击鞞鼓、抚瑟、吹箫、摇鼗鼓。最后一俳优袒胸露背,动作夸张,作滑稽表演。图左侧有一厅堂,上垂帷幔,图中三人正侧身观看表演(19)参见《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总编辑部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河南卷》图2.4.16,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199页。。从画面来看,俳优表演是在庭院中进行的。总的来说,这些表演主要在汉代贵族及豪富家中进行,并不面向社会。

娱乐活动的另一个来源是专门的乐舞百戏表演团体。这些表演团体有大、小之分:大型的表演团体比较正规,演员人数多,表演的节目种类也多,有舞蹈、高难度杂技、俳优戏、幻术等。小型表演团体演员不多,多表演一些注重个人技巧的节目,如舞盘、倒立、跳丸剑、弄瓶、吐火等,所需场地不大,节目新颖,还可以单人单项进行演出。如山东曲阜旧城出土的庭院画像石上,有一人在表演杂技倒立,另有伴奏三人,周围有四五人聚集观赏(20)参见山东省博物馆、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山东汉画像石选集》图165,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版,第126页。。这类小型的表演团体雇佣价格也不高,一般人家在宴会或婚嫁等喜庆场合都能临时雇佣,西汉桓宽在《盐铁论·崇礼》中说:“夫家人有客,尚有倡优奇变之乐”(21)桓宽撰,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7《崇礼》,《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87页。,基本就属于这种情况。

这些表演团体还会流动卖艺,主要是表演百戏。百戏表演人员可多可少,灵活性较大,节目新奇刺激,多在城市街巷或者乡里聚落中卖艺演出,具有较强的吸引力,所到之处往往聚集起大批观者。曹丕妻甄氏少年时,其府邸外有“立骑马戏”表演,引得“家人诸姊皆上阁观之”(22)陈寿:《三国志》卷5《魏书·文昭甄皇后传》裴松之注引《魏略》,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59页。。这种不在厅堂或庭院进行的表演,就是典型的流动卖艺演出。河南南阳李相公庄东汉墓出土的许阿瞿墓志画像石,5岁的墓主人许阿瞿所观看的跳丸剑,也应是流动卖艺(23)参见南阳市博物馆:《南阳发现东汉许阿瞿墓志画像石》,《文物》,1974年第8期。。四川宜宾郫县一号汉代石棺上有一幅宴客乐舞杂技图,图中有市楼、酒肆,有宴饮者,有驱车入市者。一侧空地上,有两名艺人在表演跳丸,一人在表演倒立,还有两人在奏乐。很有意思的是,艺人们中间似乎放着一只碗,不知是否为了收钱(24)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画像石全集》第7集,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96页。。这类表演团体也可以被雇佣在宴会或祭祀活动中进行演出。如《盐铁论·散不足》所云:“富者钟鼓五乐,歌儿数曹。中者鸣竽调瑟,郑舞赵讴。”(25)桓宽撰, 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6《散不足》,第392页,第392页。其中或有专门的乐舞百戏表演者。此外,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自娱自乐也是娱乐活动的一个来源。如《盐铁论·散不足》云:“民间酒会,各以党俗,弹筝鼓缶而已。无要妙之音,变羽之转。”(26)桓宽撰, 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6《散不足》,第392页,第392页。《盐铁论·通有》所言赵、中山地区的百姓“田畴不修,男女矜饰,家无斗筲,鸣琴在室”;荆州、扬州一带,民间歌舞成风,“民好衣甘食,虽白屋草庐,歌讴鼓琴,日给月单,朝歌暮戚”(27)桓宽撰, 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1《通有》,第44-45页。。

汉朝与罗马的娱乐活动最初都与祭祀、农事等活动相关联,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罗马人的娱乐活动与农耕文明传统渐行渐远,形成了立足于城市社会的较为纯粹的娱乐活动。汉朝的娱乐活动仍在农耕文明的基础上,与祭祀、农事难舍难分,虽然也有较为纯粹的娱乐活动存在,但社会娱乐活动的主体仍是祭祀或农事性的。

罗马人有着悠久的农耕文明传统。在共和国早期,娱乐活动多与祭祀、农事活动相关联。当时所盛行的农神节、谷神节、牧神节、牛羊节、灶神节、火神节、水神节以及祭祖活动等,都是社会娱乐活动的主要载体,且上述节日与祭祀活动中,往往都有各种赛会。共和国晚期以后,新兴赛会层出不穷,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据统计,屋大维时代,罗马全年假日为159天,竞技庆典日有65天;奥勒留在位期间,全年假日230天,其中,135天为竞技庆典日(28)Donald G.Kyle,Spectacles of Death in Ancient Rome,London:Routledge,1998,p.77.;到公元3世纪中叶,罗马城每年有177天在举办公共赛会,观剧占101天;4世纪时代,仅赛车赛会每年便有66天(29)O.F.Robinson,Ancient Rome:City planning and administration,London:Routledge ,1992,pp.139-140.。这些赛会实际上已脱离了原来与祭祀、农事活动相关联的性质,成为较为纯粹的娱乐性赛会。西塞罗曾对赛会和观剧活动进行规范。他说:

由于公共比赛分别在剧院和竞技场进行,在竞技场的应当是身体之间的竞争,包括跑步、拳击和摔跤,还有赛马,这要持续到赢得最后胜利;而另一方面,剧院应洋溢着竖琴和长笛音乐伴随的歌声,唯一的限制就是要适度,如同法律规定的那样。因为我同意柏拉图的看法,对年轻易塑的心灵来说,没有什么比歌曲的音符更容易对它产生影响的了,音乐对善和恶的巨大力量几乎不能以语言表达。因为它使倦怠者振奋,使激动者平静;有时它使我们克己节欲,有时它使我们天马行空。(30)[古罗马]西塞罗:《国家篇 法律篇》,沈叔平、苏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97页。

从他的论述可见,赛会与演出已不具祭祀或节庆性质,而是较为纯粹的竞赛与艺术。

在这种环境与条件下,罗马人对娱乐的追求近乎狂热,各种赛会与演出充斥于一年中的各个时间,而且往往座无虚席。古罗马讽刺诗人尤文纳说,这个“征服了世界的民族”,“现在只对两件事感兴趣——面包和竞技场”。罗马帝国的哲人塞涅卡更是表示:“今天还有谁能谈谈除了赛车以外的事情呢?”赛会变成了罗马人生活的中心,大竞技场和圆形大剧场几乎永远有节目上演(31)以上转见[英]诺曼·戴维斯:《欧洲史》,第150页。。荷兰罗马史家梅杰也曾感叹道:“这个城市有许多独特的罪恶,儿童早在母亲的膝上就多少已经濡染,那就是对戏剧的热爱,对马车竞赛和角斗士表演的狂热。”(32)[荷兰]梅杰:《角斗士:历史上最致命的游戏》,李小均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9年版,第181页。

值得一提的是,罗马帝国还流行浴池文化。浴场是各地公共设施的重要组成部分。据统计,到罗马帝国晚期共有大型帝国浴场11个,其他各类浴场856个(33)秦治国:《古罗马洗浴文化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第5期。。罗马帝国的浴场功能并非仅仅洗浴,他们其实多是综合性的文化娱乐中心。如美国罗马史家威尔·杜兰特在《恺撒与基督》一书中所言:“有玩骰子和下棋的房间,绘画和雕塑的艺廊,朋友们可以聚座谈心的谈论室、图书馆及阅览室,音乐家演奏和诗人朗诵的大厅……在那里,罗马人可以纵情谈笑,尽量谈他们所喜爱的街谈巷议,得知一天中的一切新闻及丑闻。”(34)[美]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恺撒与基督》,(台湾)幼狮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译,成都:天地出版社,2017年版,第347页。

汉代社会并非缺乏公共娱乐活动,只是这些活动的依托多为节日或祭祀活动,或者是节日与祭祀兼而有之的活动。依托节日者,如东汉时,每逢正旦,朝廷都会举办盛大的朝宴,参加者上万人,包括朝廷的三公九卿、将军、大夫、百官、周边少数民族蛮、貊、胡、羌的使节以及郡国上计吏。在朝宴上,还有令人称奇的百戏表演。据东汉蔡质《汉官典职仪式选用》记载,共有四个百戏节目:一是象人表演。由象人化装成“舍利”在房梁上表演,随后进入殿前,“激水化为比目鱼,跳跃就水,作雾障日”,又“化成黄龙长八丈,出水游戏于庭,炫耀日光”(35)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点校:《汉官六种·汉官典职仪式选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二是走索杂技。两个倡女在高悬的绳子上表演舞蹈,“对面道逢,切肩不倾”(36)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点校:《汉官六种·汉官典职仪式选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非常惊险。三是藏人幻术表演。两个倡女“蹋局出身,藏形于斗中”(37)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点校:《汉官六种·汉官典职仪式选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10页,第210页,第210页。。四是鱼龙曼延。据张衡《西京赋》记载,所谓鱼龙曼延,其内容是“巨兽百寻,是为曼延。神山崔巍,欻从背见,熊虎升而拏攫,猨狖超而高援。怪兽陆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辚囷。海鳞变而成龙,状蜿蜿以蝹蝹。含利颬颬,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38)张衡:《西京赋》,载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19页。。这些节目是东汉程式化的正旦朝宴表演,以其“内容的变化莫测和惊险刺激具有很强的娱乐性”(39)彭卫,杨振红:《秦汉风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39页。而受到汉代皇帝及贵族官僚的喜爱。

依托祭祀者,如“城阳景王”之祀便是显例。《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云:“初,城阳景王刘章以有功于汉,故其国为立祠,青州诸郡转相仿效,济南尤盛,至六百余祠。贾人或假二千石舆服导从作倡乐,奢侈日甚。”(40)陈寿:《三国志》卷1《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第4页。对城阳景王的祭祀,在鼎盛时期,地域范围相当广阔,场面也很宏大,“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造饰五二千石车,商人次第为之,立服带绶,备置官属,烹杀讴歌,纷籍连日”(41)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卷9《怪神》“城阳景王祠”条,《新编诸子集成续编》本,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94页,第395页。。祭祀城阳景王,在“谴问祸福”、祈福避灾之外,所不可忽视的是其娱乐功能,诸如“烹杀讴歌”“作倡乐”,祭祀时酒肉不绝,乐舞百戏令人眼花缭乱,“驾乘烹杀,倡优男女杂错”(42)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卷9《怪神》“城阳景王祠”条,《新编诸子集成续编》本,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94页,第395页。,这明显地超过了正常的祭祀求福所需。对都邑乡民来说,这种祭祀活动实际上变成了一种在敬神、媚神幌子下的公共娱乐活动。

值得注意的是,类似以祭祀之名、行娱乐之实的活动并非个例。如《风俗通义·怪神》“石贤士神”条记载:

汝南汝阳彭氏墓路头立一石人,在石兽后。田家老母,到市买数片饵,暑热行疲,顿息石人下小瞑,遗一片饵去,忽不自觉。行道人有见者,时客适会,问何因有是饵?客聊调之:“石人能治病,愈者来谢之。”转语:“头痛者摩石人头,腹痛者摩其腹,亦还自摩,他处放此。”凡人病自愈者,因言得其福力,号曰贤士;辎辇毂击帷帐绛天,丝竹之音,闻数十里,尉部常往护视,数年亦自歇,沫复其故矣。(43)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卷9《怪神》“石贤士神”条,第406—407页。

所谓“石人能治病”实为路人玩笑之语,后以讹传讹,石人成为百姓口耳相传的具有“福力”的“贤士”大神,祭祀时不仅“辎辇毂击帷帐绛天”,且“丝竹之音”亦远传数十里。与常规的祭祀相比,其场面相当热闹欢快,是典型的以娱神之名行娱人之实,具有公共娱乐的性质。

依托节日与祭祀者,以社祭最具代表性。在先秦时期,社祭祭品简单,仪式庄严,祭祀乐舞风格神秘,以此娱神,祈求福佑。汉朝之社祭活动内容则大为丰富,成为普通百姓最为重要的娱乐契机。百戏与乐舞共同应用于社祭活动中。一般百姓是“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44)何宁:《淮南子集释》卷7《精神训》,《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41页。,富人则是“祈名岳,望山川,椎牛击鼓,戏倡舞像”,中家更是“水上云台,屠羊杀狗,鼓瑟吹笙”(45)桓宽撰,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6《散不足》,第391页。。可以看出,百戏在祭祀活动中是必不可少的内容,人们“鼓瑟吹笙”“椎牛击鼓,戏倡舞像”,或“叩盆拊瓴,相和而歌”,一则是为了请神、娱神,祈求福佑;同时也是借娱神之名行娱人之实。值得注意的是,到了两汉时代,随着土地神地位的下降,作为娱神的宴乐渐渐从祭神中分化出来,越来越摆脱了社祭的宗教气氛,而成为比较单纯的节庆娱乐(46)参见马新:《论两汉乡村社会中的里社》,《文史哲》,1998年第5期。。

汉朝与罗马的娱乐活动中都不乏竞技性活动,但无论是活动内容,还是活动旨趣都大相径庭。罗马的竞技性活动是社会娱乐活动中最重要、最受欢迎的内容,以角斗为代表的身体对抗性是竞技主题,这种对抗既是表演,又非表演,实质是血腥的绞杀。汉朝的竞技性活动只是社会娱乐活动的一部分,有身体对抗性竞技,但只是表演,非身体对抗性竞技是竞技性活动的主要构成。

罗马的竞技性活动主要是角斗士间的角斗以及角斗士与猛兽的搏斗,主角是战俘、罪犯或奴隶。这种表演起源于伊特鲁里亚人的墓葬习俗,后经罗马人的演绎、扩充,发展成为一种全民娱乐,“不仅在庆祝活动中和露天圆形剧场上,而且在宴会时举行角斗表演”(47)[德]奥托·基弗:《古罗马风化史》,姜瑞璋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8页。,“曾经只属于暴君的乐趣变成了百姓的乐趣”(48)[英]克里斯托弗·希伯特:《罗马:一座城市的兴衰史》,孙力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58页。。作为公开的娱乐活动,角斗表演最初在罗马广场上进行,到公元前1世纪中后期,角斗表演才在固定的竞技场进行,“每当举行角斗表演时,罗马人都争先恐后去角斗场观看,形成了万人空巷的景象。从至高无上的罗马皇帝到一贫如洗的贫民,男女老少,都对血腥刺激的角斗表演如痴如醉。一次角斗表演可令罗马人久久不能忘怀”(49)薛莹:《欢娱与城市:古代和中世纪西方城市游憩场所的历史演变》,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1页。。这些表演相当血腥、暴力,将罗马人心灵深处根深蒂固的虐待狂冲动展现得淋漓尽致。

竞技场有时还会举办隆重的海战表演、战车比赛,其目的也志在杀戮。第一次盛大的海战表演,是由恺撒让人在市郊专门挖掘的一个池塘中举行的。奥古斯都为了庆祝“复仇女神”神殿的落成典礼,在一个长1800英尺、宽1200英尺的人工湖上,用3000名战士重演了一次“萨拉米斯战”。克劳狄为庆祝“福西恩隧道”的完工,动用了1.9万人,做了一次古希腊式的三列桨与四列桨战船的模拟战斗。在“圣图提斯竞技场”落成时,曾把整个竞技场灌水,再演一次曾引起“伯罗奔尼撒战役”的科林斯人与科西拉的战斗场面。在这些战役中的斗士,不是往日的战俘就是已被定罪的犯人。他们互相残杀,直到有一方被杀净为止。如果他们斩杀英勇,胜利者便能得到自由(50)[美]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恺撒与基督》,第354页。。

角斗士之间的对决残忍无比,以杀死对方为目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角斗士在角斗中具有很强的竞技性,他们往往经过专门的训练,在角斗场上可以使用防护与进攻性装备,当一个角斗士被击倒或受伤后,其生死要交给观众决定,如果观众大拇指向下,表明对这名角斗士不满,另一个角斗士就会将其杀死;如果反之,表明观众对这名角斗士的认可,就会让胜者放过他(51)参见《文明探索》丛书编委会编:《罗马帝国:熔铸而成的世界领袖》,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角斗士与猛兽的搏斗同样十分惨烈。在罗马圆形竞技场落成典礼上,进行了一场规模宏大的狩猎表演,3000名奴隶、俘虏、罪犯以及基督徒与5000头野兽搏斗,极其血腥(52)参见[英]纳撒尼尔·哈里斯:《古罗马生活》,卢佩媛等译,太原:希望出版社,2006年版,第150—151页。。角斗场上的致命性娱乐的结局就是角斗士的死亡,据统计,帝国时代,每年死于竞技场的角斗士就达8000名(53)参见[英]霍普金斯,[英]比尔德:《罗马大角斗场》,蒲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85页。。

较之角斗、人兽搏斗,罗马还流行着一种更为灭绝人性的娱乐,即角斗式行刑。当时的竞技场上,一般是上午安排人兽搏斗,下午安排角斗士角斗,中午则安排罪犯互相残杀。塞涅卡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我于午餐时分,正当剧院上演之时,曾经去过一家戏院,希望那里会有机智诙谐的表演使我得到片刻的休息,暂时不再见到人类互相残杀的血污。但我大失所望。人类早年的一切竞争,与这里的格斗相比,倒显得宽厚仁慈。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无意义的举动,有的只是纯粹的、赤裸裸的谋杀。格斗者是不带防身器的,整个身子都暴露着,都可能遭到攻击,而他们刺出的每一剑都能击中对方。许多旁观者只喜欢观赏这样的格斗,而不愿观摩普通的比赛,甚至特别流行的比赛。没有防身的盔和盾,使用甲胄干什么?技巧又有何用?所有这些的作用仅仅只是延缓死亡的到来。早上,格斗者被投给狮和熊,中午,则被投给旁观者。旁观者们坚持每个杀了对手的格斗者必须再同另一个继续格斗,好让他也被杀死。最后的胜利者保留下来,是为了用另一种形式来宰杀他。这种竞赛者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是烈火与钢刀维持着屠杀的进行。即使竞技场上空无一人,这一切也仍然都要发生。(54)[古罗马]塞涅卡:《幸福而短促的人生:塞涅卡道德书简》,赵又春,张建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16页。

这是当时人的真实记录,充分显示了罗马竞技性活动血腥屠杀的本质。

汉朝的人们在娱乐生活中也喜好一些能展现个人力量、勇气的身体对抗性竞技,比如斗兽与角抵。西汉前期,皇帝、诸侯王、贵族等亲自参加斗兽的人不在少数。比如武帝能手格熊罴;刘胥有勇力,能“空手搏熊彘猛兽”(55)班固:《汉书》卷63《武五子传·广陵厉王胥》,第2760页。,“莫不绝脰”(56)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卷3《广陵王死于力》,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页。;昌邑王刘贺也是“弄彘斗虎”(57)班固:《汉书》卷68《霍光传》,第2940页。。不过,从西汉中后期一直到东汉末年,这种皇帝、贵族亲自参与斗兽的风气几乎消失了,上流社会大多从以前的参与者转变成为观赏者。如《三辅黄图》卷五云,上林苑中的长杨榭的用途就是秋冬之际“武士搏射禽兽,天子登此以观焉”(58)何清谷:《三辅黄图校释》卷5《台榭》,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90页。。即便是从汉代画像砖石来看,“斗兽者均不戴冠,短衣,或赤裸上身”(59)彭卫,杨振红:《秦汉风俗》,第484页。。比如郑州出土的汉斗虎画像砖,左为一虎,昂首翘尾,巨口大张,向前猛扑。右为一人着短衣,双手操一长矛向虎口刺去(60)参见周到等编:《河南汉代画像砖》图82,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47页。。这些人显然不是贵族,可能是出身底层的武士。他们与兽相博,以供上流社会成员观赏。

就目前出土的汉代画像砖、石而言,斗兽中斗虎、斗牛尤其普遍。比如郑州新通桥西汉晚期墓出土的汉画像砖,右边一虎狂扑而来,一人持剑迎刺(61)参见郑州市博物馆:《郑州新通桥汉代画像空心砖墓》,《文物》,1972年第10期。。河南方城东关东汉中期墓出土画像石,画面为一武士右手抓虎尾,左手奋臂挥剑欲刺(62)参见南阳市博物馆、方城县文化馆:《河南方城东关汉画像石墓》,《文物》,1980年第3期。。山东梁山后银山汉墓壁画中,斗牛者一手按住牛头,另一手奋力相击(63)参见关天相、冀刚:《梁山汉墓》,《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5期。。山东邹城黄路屯村出土有两公牛相抵图,旁边两人观看(64)参见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画像石全集》第2集,第86页。。南阳出土汉画像石中有一幅斗牛图,斗牛者大步迎向奔牛,手捉牛角,显然是一位斗牛能手充满自信的表演(65)参见河南省博物馆:《南阳汉画像石概述》,《文物》,1973年第6期。。

汉代画像砖石上还有大量兽兽相斗的图像,既有同类野兽争斗(66)参见南阳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河南南阳市发现汉墓》,《考古》,1966年第2期;河南省博物馆:《济源泗涧沟三座汉墓的发掘》,《文物》,1973年第2期。,也有异类野兽相斗(67)参见王褒祥:《河南新野出土的汉代画像砖》,《考古》,1964年第2期;吕品等:《河南新野新出土的汉代画像砖》,《考古》,1965年第1期。。这些兽兽相斗画像,明显是供人观赏娱乐的。比如河南新野出土的虎犀相斗画像砖,虎前肢向上跃起,张口猛扑向犀牛。犀牛弓颈纵角,击刺猛虎。虎身后有一建筑物,两柱上各有一斗拱,上有屋顶(68)参见吕品、周到:《河南新野新出土的汉代画像砖》,《考古》,1965年第1期。。建筑物的出现表明此次斗兽活动是由人为组织的娱乐活动。

需要指出的是,汉代的斗兽活动实质是表演,绝非屠杀,尽管也曾发生风险,但多是偶发。如广陵王刘胥最后死于斗兽,元帝观赏斗兽时差点被熊攻击,等等。因此,西汉时代便开始将兽类驯化、使之掌握一定技能并进行娱乐表演。如南阳唐河汉郁平大尹冯君孺人墓出土的汉画像石,有一虎项上系绳,为一执钺人所牵。与之并列的还有建鼓、象戏等图像,可见这就是供人观赏的驯虎表演(69)参见南阳地区文物队、南阳博物馆:《唐河汉郁平大尹冯君孺人画像石墓》,《考古学报》,1980年第2期。。《汉书·武帝纪》载,元狩二年(前121年)夏,“南越献驯象、能言鸟”。颜师古注引应劭曰:“驯者,教能拜起周章,从人意也。”(70)班固:《汉书》卷6《武帝纪》,第176页。这说明驯象经过了人为调教。河南登封汉阙启母阙和少室阙也都有驯象图(71)吕品:《登封汉代三阙》,《文物》,1979年第8期。。从斗兽到驯兽,一字之差却足见汉朝与罗马斗兽目的之不同。

汉朝的角抵也是如此。角抵本是一项战斗技能,随着铁制兵器的使用,逐渐向娱乐方向发展。《史记·李斯列传》云:“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裴骃《集解》引应劭曰:“战国之时,稍增讲武之礼,以为戏乐,用相夸示。而秦更名曰角抵。”(72)司马迁:《史记》卷87《李斯列传》,第2560页。汉代之角抵内容逐渐丰富,除了徒手搏斗外,持械技击也涵盖其中。河南密县打虎亭二号东汉墓壁画上的两位角抵者坦胸赤膊,身材魁梧,赤手空拳,头扎冲天小辫,很明显是表演者形象(73)参见河南文物研究所:《密县打虎亭汉墓》彩版图24,北京:文物出版社,1993年版,第400页。。此为徒手搏斗者。河南南阳出土的汉画像石上有一持械技击图,左一人戴冠,着长衣,双手执钺,钺折人仰,欲倾于地。右一人抛冠于空中,瞪目张口,手执长剑作搏击状(74)参见南阳汉代画像石编辑委员会编:《南阳汉代画像石》图41,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71页。。徒手与持械者相斗等活动亦在汉代画像石中可以看到。比如河南南阳麒麟岗出土的汉画像石,画面刻二人,右一人双手持长矛,侧身向左猛刺,左一人与之徒手相博(75)参见凌皆兵、徐颖主编:《南阳汉代画像石图像资料集锦》图817,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页。。从画像资料看,角抵显然都不是你死我活的争斗,而是被当作一项娱乐活动。而且,身体对抗性的角抵也很快演化为具有娱乐色彩的角抵戏。如任昉《述异记》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76)沈钦韩:《汉书疏证》卷2《武帝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页。可见,身体对抗性的竞技成为完全的娱乐活动。

在汉朝竞技性娱乐中,非身体对抗性竞技是竞技性活动的主要构成,如六博、围棋、樗蒲、塞棋,又如斗鸡、斗鸭,再如投壶、酒令、藏钩、射覆,等等。这些娱乐活动在汉代有广泛的受众群体,深受汉代人喜爱。如山东东平后屯新莽壁画墓斗鸡图,左侧一鸡,弓背屈爪,头颈平伸,意欲前扑。右侧一鸡昂首挺立,体态威猛,警惕地注视着对方。斗鸡身后各有一人站立欣赏(77)参见徐光冀主编:《中国出土壁画全集》第1册《山东》图23,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页。。观赏斗鸡深受汉人喜爱,在东汉中后期还被誉为众乐之首。如应玚《斗鸡诗》曰:“戚戚怀不乐,无以释劳勤。”又曰:“兄弟游戏场,命驾迎众宾。四坐同休赞,宾主怀悦欣。博弈非不乐,此戏世所珍。”(78)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91引应玚《斗鸡诗》,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85页。在应玚看来,六博、围棋并非没有乐趣,只是斗鸡更胜一筹,更能让自己快乐,解除烦闷。

当然,这是应玚个人感受。汉朝社会中,这种非身体对抗性竞技的基本项目往往受到普遍欢迎,其原因是汉朝社会娱乐的目的就是娱乐,而非其他。如汉诗《古歌》云:

上金殿,著玉樽,延贵客。入金门,上金堂。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主人前进酒,弹瑟为清商。投壶对弹棋,博奕并复行。朱火飏烟雾,博山吐微香。清樽发朱颜,四座乐且康。今日乐相乐,延年寿千霜。(79)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89页。

无论是“投壶对弹棋”,还是“博奕并复行”,目的只有一个,即“今日乐相乐”,活跃席间气氛、增进情感。

汉朝与罗马社会娱乐生活之不同,根源并非在娱乐或生活本身,亦非环境与时代的差异,而是由各自不同的文明发展道路和文明基因传承所决定的。

战争与掠夺是罗马文明的主题,从共和国时代到帝国时代,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侵略与扩张几乎未曾停歇,以至于孟德斯鸠认为“罗马人永远在打仗,而且始终相当激烈”(80)[法]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页,第5页。。罗马人通过战争实现了意大利半岛的统一,通过战争实现了对东方与西方的征服。罗马人的战争目的并非只是征服他人、建立行省,而是殖民与掠夺。一方面建立殖民城市,奴役当地人民,收取高额税赋;另一方面则是直接劫掠财物、索取赔款,变战俘为奴隶。大量财物与奴隶注入罗马各地城市。有学者统计,仅公元前200—前157年期间,罗马人就收获战争赔款、外省税赋以及劫掠财物共3.9亿第纳尔,占当时国家收入的2/3(81)参见杨共乐:《罗马社会经济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4页。。第一次布匿战争(前264—前241年)和第二次布匿战争(前218—前201年)中,罗马人获得279000-319000名战俘,绝大多数战俘被变卖为奴(82)据马克垚著《汉朝与罗马:战争与战略的比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04页)有关资料统计。;第三次布匿战争(前149-前146年)结束时,又有55000名迦太基人被卖为奴(83)参见[美]罗伯特·E.勒纳等:《西方文明史》上册,王觉非等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页。。

战争是罗马社会发展繁荣的基本支柱,从市民到政治家对此达成了充分共识。西塞罗曾旗帜鲜明地说:

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对祖国有利?这就是用暴力掠夺他人的土地来扩大自己的领土,增强自己的权力,提高贡赋额。就这样,谁能为国家获得这些被他们称之为利益的东西,即谁能通过摧毁其他国家、消灭其他民族而使国库装满金钱,谁能夺得土地而使自己的公民更富有,谁便会在赞誉声中被捧上天,认为他身上存在杰出的、完美的德性。(84)[古罗马]西塞罗:《论共和国》,王焕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5—237页。

公民是罗马社会的基础。共和国时期的公民由贵族、骑士和五个等级的普通公民亦即平民组成,无论是元老院、执政官还是保民官都要经过选举程序;平民会议、库里亚会议以及百人团会议在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尽管在以后的历史中,罗马社会不断地走向专制,但公民的社会影响力和政治制约力仍不容忽视。更为重要的是,公民始终是罗马军队的主体。据统计,第二次布匿战争前,罗马公民总数约为30万,军队人数5.2万,占17%;至罗马帝制建立前夕(前33年),罗马公民总数约为160万,军队人数25万,占16%(85)参见马克垚:《汉朝与罗马:战争与战略的比较》,第98—99页。。此后,尽管军队中不断补充其他身份的人员,但公民仍是军队的主要构成。

在这样一种社会结构与政治结构下,罗马军团通过侵略所掠取的财富成为所有公民的财富来源。孟德斯鸠曾论述道,“战利品集中起来分给官兵”,“留在罗马城里的公民也能享受胜利果实,战败者的部分土地被没收并分成两份,一份出售,其所得归公共机构;另一份分给贫穷公民,分得土地者向共和国缴纳年租”(86)[法]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页,第5页。。军队中的实际分配按等级进行,军事贵族攫取了最大量的财富,各级士兵与长官依次分配。如恺撒在凯旋式后,每个士兵得到5000德拉克玛,每个百人队长加1倍,每个步兵军团将校和骑兵将校得4倍(87)参见[古罗马]阿庇安:《罗马史》下卷,谢德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86页。。整个罗马的公民通过扩张与战争都获取利益。因而,孟德斯鸠说:“战争几乎是一件能让人民愉悦的事,通过合理分配战利品就能让战争变得有利于人民。”他甚至认为:“罗马是一座既无商业也无手工业的城市,劫掠是发财致富的唯一手段。”(88)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第5页,第71页,第195页。

孟德斯鸠所言或许有些片面,罗马并非没有商业与手工业,而是从事商业与手工业的具体劳动者基本是外来的奴隶。而且,在各个贵族、骑士与富裕公民家中,奴隶们也承担起各种家务与生产活动。就广大的农村而言,外来财富与奴隶的涌入,以奴隶为主要劳动力的大农场的扩张,使从事农耕的大量罗马公民被迫或主动地放弃农耕,涌入城市,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并无独立生活能力,需要国家供养。据统计,恺撒为独裁官之初,由国家供养的公民即达32万人(89)[美]罗伯特·E.勒纳等:《西方文明史》上册,第179页。。

城市中的罗马公民逐步成为享受政府与贵族提供的种种供养与补助的消费群体,或者可以说是食利群体。如罗马史家瓦罗所言:“现在所有的家长们都不沾镰刀和犁,而是躲在城里,宁愿活动于剧场和跑马场之中,却不愿去照管谷物和葡萄园。”(90)[古罗马]瓦罗:《论农业》,王家绶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92页。公民们的生活在娱乐化、寄生化的同时,自然会不断奢靡。以浴池为例,罗马人对具有综合洗浴与娱乐功能的浴池的偏好,可以说登峰造极,无论是浴池的数量还是奢华水平,都后无来者。阿格里帕任将军时,在罗马城兴建了170座公共浴池,全部免费对公众开放(91)Garrett G. Fagan,Bathing in public in the Roman World ,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9,p.42.。罗马人并不仅仅满足于浴池的有无,对浴池的奢华追求也不断攀升。塞涅卡曾写道:

现在,如果浴室的墙壁四周没有嵌上巨大而昂贵的玻璃使之生辉添彩,如果亚历山大大理石没有用努米苇安大理石做镶板来加以装饰,如果上面没有绘上各种精美的壁画,浴室的天花板上没有全嵌上玻璃,如果水池没用萨索斯大理石镶边,……如果我们的洗澡水不是从银制水龙头里流出,那么我们就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像贫民一样窘迫。(92)[古罗马]塞涅卡:《幸福而短促的人生:塞涅卡道德书简》,第173页。

罗马公民的这种生活模式为什么能够存在?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外来财富的大量涌入。如孟德斯鸠所言:“民众因国家强盛而富有,然而富足存在于民风而非财富之中,罗马人的富足有边界,而富足带来的奢侈和挥霍却没有边界。”(93)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第5页,第71页,第195页。另一方面,则是罗马当政者与贵族们为取悦罗马公民,争取或巩固自己的地位,竭尽全力为社会提供各种娱乐服务。

我们还必须要注意的是,罗马公民的娱乐生活建立在特定的社会结构基础之上,即公民与奴隶的二元结构。罗马公民享有罗马国家与法律所给予的种种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其法律权利启近代欧洲法律之先河。比如,法律对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都是平等的(94)转引自马克垚:《汉朝与罗马:战争与战略的比较》,第15页。;保障“人民有足够的自由”,“禁止个人例外”;“尊重否决权”,等等(95)[古罗马]西塞罗:《国家篇 法律篇》,第81、237、236页。。因而,罗马法被誉为欧洲文明的支柱之一。但是,这些都只是对罗马公民而言,与充斥在罗马国家内部从事农业、工商业生产以及提供各种服务的奴隶则毫不相干;相反,奴隶们所具有的是绝对的不平等,没有丝毫自由,没有任何权益保障,罗马国家及其公民们把奴隶的工作价值压榨到了极致。这是其娱乐生活得以存在的重要基础。

更为重要的是,在罗马人的观念中,奴隶并不是如他们一样的人。如孟德斯鸠所言:“罗马人有一种思维方式,把奴隶与人分成完全不同的两类。”(96)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第5页,第71页,第195页。例如,在角斗场上的奴隶与战俘,被罗马人称作“noxii”,即有害者,他们只是“剩余商品”。因而,罗马皇帝可以将大量战俘送往各地以供决斗,也可以将奴隶们驱入角斗场。从贵族到普通公民,对血腥的角斗表演都趋之若鹜,几乎听不到斥责与否定——在今人看来这些活动异常残酷、血腥,很不人道,令人窒息恐惧,但大多数古罗马人对此却很迷恋,在他们看来,“牺牲者是因重罪而被判死罪的人,他们所受的痛苦可以当作对别人的警戒。注定要死的人接受面对创伤及死亡的训练,可以激发人们斯巴达人式勇武的美德”(97)[美]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恺撒与基督》,第357页。。经常目睹流血及战斗的情形,能使罗马人适应战争和死亡。此外,这些血腥、暴力的娱乐活动也得到了大批罗马知识分子、政客的赞赏。就连有“智者”之誉的奥勒留皇帝也把角斗士们称作“大傻瓜”,认为“那些人虽然满身伤口、鲜血淋淋,却还是要挣扎着活到下一天,可再被投到场中又如何呢,还不是有同样的利爪和尖牙在等着他”(98)[古罗马]马可·奥勒留:《沉思录》,李娟、杨志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29页。。他们对角斗士没有同情,没有内疚或谴责,只有淡然的不屑。

学界对罗马社会血腥角斗成因的探讨已较为深入,比如有学者归结为强权的展示、军国主义教育、笼络人心、强化罗马公民的归属感与优越感、民众过剩力量与不满的宣泄渠道,等等(99)参见李永毅,李永刚:《死亡盛宴:古罗马竞技庆典与帝国秩序》,《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这些分析都有合理之处,但是我们认为,最重要的还是罗马的二元社会结构,是罗马社会对奴隶的非人认知,这也反映出罗马文明的本质特征。罗马社会的富足繁荣是建立在对众多殖民地征服掠夺之上的;罗马公民的权益保障与奢靡生活是建立在对众多奴隶的血腥压榨之上的。总之,罗马文明以多数人对少数人供养为前提,是以针对多数人的野蛮所换取的少数人的文明。

罗马社会的特性既明,汉王朝与它的区别点也就不难寻找。从总体而言,尽管罗马文明与汉文明都植根于农耕文明,但罗马在发展壮大过程中走上了殖民化的帝国之路,依靠军事征服与掠夺支撑庞大的帝国,依托奴隶劳动支撑社会生产,并以其公民为主体形成了寄生性的城市文明。在同一历史时期,中国也经历了秦与汉初的军事统一,但这种军事统一并不同于罗马的军事征服。

首先,这种军事统一的目的是构建大一统的统一王朝,并非建立殖民地。如秦王朝之统一战争,被称作“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100)司马迁:《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236页,第245页。;汉代之统一战争所造就的也是“四海之内,莫不为郡县”(101)汉武帝:《泰山刻石文》,载董治安主编:《两汉全书》第4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7页,第2297页。。

其次,既然军事统一不是征服,所以其目的就是“黔首安宁,不用兵革”(102)司马迁:《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236页,第245页。;统一完成后,就会偃旗息鼓,罢兵止戈。秦王朝统一后,“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103)司马迁:《史记》卷99《刘敬叔孙通列传》,第2720页。;汉王朝统一后,下令“兵皆罢归家”,“以有功劳行田宅”(104)班固:《汉书》卷1下《高帝纪下》,第54页。,使兵士回归土地,重为农民。

再次,对于王朝体系之外的各地域与政权,也多持以德徕远的原则,“立仁修义,以绥其民,故迩者习善,远者顺之”(105)桓宽撰,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7《备胡》,第496页。,汉王朝所追求的是“四夷八蛮,咸来贡职”(106)汉武帝:《泰山刻石文》,载董治安主编:《两汉全书》第4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7页,第2297页。,并非征服后的殖民与掠夺。汉王朝对于其北方宿敌匈奴,也多以和亲和招抚之策,一些军事征讨也多是防御需要,非为掠夺或殖民。相反,匈奴被招抚归降之时,汉王朝还大加赏赐。如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率军大败匈奴,“匈奴浑邪王帅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亡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107)班固:《汉书》卷50《汲黯传》,第2320页,第2320页,第2320页。。汲黯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赐从军死者家;卤获,因与之,以谢天下,塞百姓之心”(108)班固:《汉书》卷50《汲黯传》,第2320页,第2320页,第2320页。。但武帝不仅未能如此,反而“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若奉骄子”(109)班固:《汉书》卷50《汲黯传》,第2320页,第2320页,第2320页。。公元前51年,呼韩邪单于来降,汉王朝赏“黄金二十斤,钱二十万,衣被七十七袭,锦绣绮縠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又转运边地储备给匈奴,“前后三万四千斛,给赡其食”(110)班固:《汉书》卷94下《匈奴传下》,第3798页。。若武帝果如汲黯之言,“得胡人,皆以为奴婢”(111)班固:《汉书》卷50《汲黯传》,第2320页。,则汉朝与罗马无本质区别。但事实恰恰相反,汉朝之征讨不仅没有财富与奴隶流入,反而耗费自身财富,与罗马之征服不可同日而语。

也正因为此,汉王朝未改农耕文明之道路,仍在农耕文明的基础上发展繁荣,有着自身独特的社会结构与社会生活风貌。

汉王朝的基本构成是作为编户齐民的农民,他们有着一定的政治地位、社会地位,进行着自给自足的农业生产经营。农民是王朝统治的基础所在,他们向王朝提供着基本的税赋、基本的兵源与徭役来源。当政者十分清楚编户齐民与政权存续的关系,时人即言:“王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112)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48—149页。与罗马统治者不同的是,汉王朝需要编户齐民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与人力,而非罗马公民的欢呼与投票。

在这一需求下,汉王朝不断要求编户齐民致力于农业生产,安于本业,并实行重农抑商、重本除末政策,为其提供种种支持与保障。比如,公元前178年,汉文帝《劝农诏》曰:

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113)班固:《汉书》卷4《文帝纪》,第118页。

文帝关于农为“天下之本”的认识,是两汉王朝的共识;帝王率群臣劝农并减免天下农民田租,也是汉王朝重农的常规做法。重农必然要抑商,汉王朝的抑商政策是一以贯之的,或通过官营工商业的垄断,或通过抑制商人地位与权益,或通过对商业与商人的重税甚至剥夺,不一而论。其原因是当政者已认识到商业利益对农民的吸引。如贡禹言:“富人积钱满室,犹亡厌足。”“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食美食,岁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税。”(114)班固:《汉书》卷72《贡禹传》,第3075页,第3079页。其结果必然是“民心动摇”,“弃本逐末”。与之同时,汉王朝当政者还极力倡导俭约之风,抑奢抑靡,其目的也是劝农。贡禹就曾向汉元帝建议:“放出园陵之女,罢倡乐,绝郑声,去甲乙之帐,退伪薄之物,修节俭之化,驱天下之民皆归于农。(115)班固:《汉书》卷72《贡禹传》,第3075页,第3079页。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深谙奢靡之风对农耕社会的侵蚀,在诏书中明确提出:“人情得足,苦于放纵,快须臾之欲,忘慎罚之义。”(116)范晔:《后汉书》卷1上《光武帝纪上》,第26页。他本人也着力以上率下力倡俭约,史称其“身衣大练,色无重彩,耳不听郑卫之音,手不持珠玉之玩”,“异国有献名马者,日行千里,又进宝剑,贾兼百金,诏以马驾鼓车,剑赐骑士。损上林池籞之官,废骋望弋猎之事。其以手迹赐方国者,皆一札十行,细书成文。勤约之风,行于上下”(117)范晔:《后汉书》卷76《循吏传》,第2457页。。

因此,汉王朝一直努力地限制农民流入城市,鼓励引导城市人口归于本业。比如,东汉时代宿卫宫廷的卫士期满之后,侍御史要奉诏慰劳,举行宴饮,然后,“赐作乐,观以角抵。乐阕罢遣,劝以农桑”(118)范晔:《后汉书》志5《礼仪志中》,第3130页。。卫士所受礼遇之高,可见其地位之高,但当政者仍不希望其留在长安,而是要求回归乡村。

在社会思想上,两汉王朝有着浓厚的仁政思想情结。仁政思想是中国古代悠久的历史传统,孔子明确定义了仁的本质,即“仁者爱人”,而且“仁者爱人”是“泛爱众”,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19)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卷3《梁惠王上》,《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4页。。孟子系统提出了仁政理论,认为仁者无敌,仁为治国之本、兴邦之要。荀子将仁者爱人推及征战兵戈,提出:“不杀老弱,不猎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舍,奔命者不获。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120)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卷10《议兵》,《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29页。这些思想在两汉时代被广泛传播,并转化为王朝的仁政实践。比如,公元前167年,西汉文帝发布的《除肉刑诏》称:

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轻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为令。(121)班固:《汉书》卷23《刑法志》,第1098页。

该诏从“为民父母”的角度阐发了其人性论,不仅废除了残酷的肉刑,而且还对不逃亡的罪犯减免刑期,是较为典型的仁政实践。与罗马社会相比,仁政所包含的权益内容或许不及罗马公民,但汉王朝的仁政是面向所有民众的,也包括奴婢,这一点,罗马帝国与之不可同日而语。如东汉光武帝刘秀即位后,多次下诏放免奴婢,还下诏明确奴婢的人身权益。公元35年二月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其杀奴婢,不得减罪。”八月又下诏:“敢灸灼奴婢,论如律,免所灸灼者为庶人。”(122)范晔:《后汉书》卷1下《光武帝纪下》,第58页。“天地之性人为贵”较“为民父母”的阐释前进了一大步,是中国古代人权思想的精华所在。诏令不仅规定了奴婢与平民同样的法律地位,而且还对被伤害奴婢进行补偿,即被灸灼者可免为庶民。

基于上述论述,我们不难得出结论:仍葆有农耕文明本色的汉王朝,不会、也没有必要向编户齐民们提供种种娱乐,他们所致力的恰恰是如何将农民们固着于土地,为王朝提供充足的税源与兵源,因而对于工商业以及城市中的奢靡享乐不断抑制,消解它们对乡村农民的困扰与吸引。在这种情况下,虽亦有城市中较为纯粹的娱乐,但那只是整个社会娱乐的一小部分,且时时受到压制与制约,编户齐民们所能享有的还是与祭祀或生产相关联的娱乐活动。汉朝的仁政思想不仅行之于平民,也行之于奴婢,在仁政思想的框架下,罗马的杀戮式角斗不可能出现,出现的只能是娱乐性的竞技和竞技性的娱乐,这是由汉朝文明的发展道路与基因传承所决定的。汉朝社会的繁荣是建立在所有编户齐民辛勤劳作基础之上的,汉朝的编户齐民涵盖了社会人口的绝大多数,编户齐民所拥有的社会保障与生活状态可以视同为全社会所共有的。总之,汉朝文明是以社会整体为单位的典型的农耕文明,是和平而非战争的文明,是内生而非殖民的文明,是自给自足的而非掠夺的文明,这也是中国传统文明的重要基因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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