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赋学的历史分期与特点研究

2021-12-06 20:34
关键词:英美学者研究

刘 倩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赋是中国古代文学领域特有的一种文体类型,因“铺彩摛文”的行文风格成为文学史上最晦涩难懂的一类作品。加上语言与文化的鸿沟,英美汉学界对这一文体的研究起步较晚,直到19世纪末才开始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译介。起初,随着传教士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译介,少量赋作被带到了英美。后来,随着译作的增多,大量赋篇被呈现在了英美读者的面前,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者投身到赋学研究的工作中。目前,国内学界已经开始关注英美学者的赋学研究,但目光多集中在具体作家、具体作品的个案研究上,对英美赋学的整体性把握还不充分。故而,对英美赋学进行整体性梳理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学术性课题(1)已有研究参见康达维《欧美赋学研究概观》(《文史哲》,2014年第6期)相关论述。康达维的论文对翟里斯、阿瑟·韦利、卫德明、海陶玮等学者的学术经历及辞赋研究作品进行了介绍;本论文则以他们作品中的赋学观点为重点进行解读。。

基于英美学者的赋学成果,其研究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萌芽期、初创期、发展期和繁荣期。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萌芽期,这一时期汉学研究者以传教士为主,他们对赋的认识和了解还比较肤浅。20世纪初至40年代的初创期,英美汉学界的赋学研究打破“传教士的初级研究,逐渐走向成熟的理论分析和严格的学术考察”(2)张西平:《西方汉学十六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第206页。;期间,不仅研究人员数量有一定的增加,而且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也大为改观。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的发展期,此时学者们的研究多出于学术兴趣,批评性诠释大量问世,英美赋学走向了以学术研究为主的发展道路。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繁荣期,这一时期,随着研究方法的多样化与研究视角的多元化,研究成果异常丰硕。以此历史分期为依据,就英美赋学研究作综合性探究,通过一个侧面考察中国古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与研究走向,对于推动中外文化交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英美赋学研究的发展阶段

(一)萌芽期的赋学研究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英美赋学研究主要是由传教士来完成的,出于宗教传播的目的,他们采取“适应中国以弘扬西教的方针”(3)夏康达,王晓平主编:《二十世纪国外中国文学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页。,“从政治、社会角度契入”(4)罗芃,冯棠,孟华:《法国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61页。,仅做认知层面的要求。秉承着西方汉学界“无翻译则无研究”的传统,英美赋学研究是伴随着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译介而开始的。因此,这一时期赋作译介很少且比较零碎,有些甚至只是作品中的只言片语,学者们的赋学观主要存在于译著及介绍性书籍中。

在早期赋学研究中,英国汉学家翟里斯(Herbert A. Giles)的译著《古文选珍》(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1884)和《古今诗选》(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1898)最值得关注。《古文选珍》中选译了宋玉的《风赋》和《郢中对》两首赋,而《古今诗选》只翻译了《郢中对》的最后一段。《古文选珍》的译文较为简单,仅有粗略的三句话,前两句译文为“And there are phœnixes and leviathans,not only among birds and fishes,but among men. There is the Sage, full of nervous thought and of unsullied fame, who dwells complacently alone”(5)Herbert A.Giles: 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 Shanghai: Kelly and Walse, 1884, p.37.。由译文来看,《古文选珍》中的翻译讲究对仗且采用押尾韵的诗歌押韵形式,但赋中翱翔于空的凤、遨游于海的鲲与小鴳鸟、小鲵鱼之间的鲜明对照并没有表现出来,因此,圣人超凡脱俗的伟大志向呈现得比较突兀、生硬。通过这一译文,英美读者对《郢中对》表达意义的认识仅能达到大体了解的程度。相比较而言,《古今诗选》的译文则更为具体形象,尽管有些地方的翻译不是那么贴切,但以雅俗对比来标榜自己卓尔不群之文人形象的意图以及不为世人理解的痛苦之情跃然纸上。翟里斯主要采用传统的双行押韵形式,押aaaabbccdd韵式,译文在传达原文意义、再现原文意境的基础上还能尽量遵守英文诗的格律,这对译者来说是很难做到的。

此外,翟里斯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1901)在对汉代文学进行分主题介绍时,第二章的诗歌主题对赋体是有所涉及的,他指出:“公元前2世纪初,诗歌创作仍然以《离骚》为典范,现存贾谊、东方朔、刘向等人的一些作品都是模仿屈原代表作的格式来进行创作的”(6)Herbert A.Giles: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ndon: D.Appleton and Company, 1901, p.97.。在这里,尽管翟里斯没有明确提到赋体,甚至将现存贾谊、东方朔、刘向等汉代文学家的作品都看作是遵循骚体赋格式进行创作的观点也有失偏颇,但在汉代以屈原作品为典范而创作的文体形式显然是指汉赋。由于中西文体缺类现象的存在以及赋体非主流文学地位的影响,翟里斯并未将赋体作为一种独立于涛的文体形式进行看待,甚至对其介绍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的,当然是非专门的辞赋研究的产物。在之前两部译著中,翟里斯都是以诗的形式来译赋。由以上可知,他将赋体看作是诗的一个分支或者是一种形式,对其关注仅是研究诗时的一种巧合,而非刻意的专门研究。此外,翟里斯汉赋起源问题的提法虽在英美赋学研究领域具有开创性意义,但却缺乏分析与研究的学术性意义。

(二)初创期的赋学研究

赋体引起英美汉学界广泛关注始于1918年,自此,英国学者开始对赋进行专门译介,大量以赋为主的译著问世。翻译的过程中,他们还尝试对赋进行诠释,甚至连译著的序言都试图以研究性论文的形式呈现。

在翟里斯《中国文学史》问世以后的近二十年,英美赋学界一度沉寂,打破这一局面并推动赋学研究向前发展的关键性人物是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他于1918年出版了《中国诗一百七十首》(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1923年出版了《古今诗赋》(The Temple and Other Poems)。在《中国诗一百七十首》一书中,他翻译了宋玉的《风赋》和《登徒子好色赋》的前半部分。序言部分介绍中国诗歌的进步与发展历程时,韦利提及赋并简明介绍了赋体的特征,他指出“汉代盛产赋”,“赋的写作采用复杂而华丽的辞藻风格”(7)Arthur Waley: A Hundred and Seventy Poems, London: Constable and Compaly, 1918, p.13.。书中,韦利对赋这一文体名的翻译有两种,一种是汉语拼音译法,为“fu”,另一种则是“descriptions”。这两种译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韦利的赋学观,汉语拼音译法说明韦利承认中西文体缺类现象的存在,而译为“描述”,则源自他对赋文体特征的认识。此外,韦利在介绍诗歌的时候谈及赋体,说明他持赋归于诗的观点。《古今诗赋》一书的译作以赋为主,包括宋玉的《高唐赋》、邹阳的《酒赋》、扬雄的《逐贫赋》、张衡的《髑髅赋》和《舞赋》、王逸的《荔枝赋》、王延寿的《王孙赋》《梦赋》和《鲁灵光殿赋》、束皙的《饼赋》以及欧阳修的《鸣蝉赋》。由于“《中国诗一百七十首》中对被称为赋的这类诗歌介绍很少,并且其中所言需要修正”(8)Arthur Waley: The Temple and Other Poems, London: Allen &Unwin, 1923, p.9.,在《古今诗赋》的序言部分韦利详细阐述了他对赋体的认识,序言以时间为顺序,分三章梳理了赋体从起源到唐代律赋的发展演变过程,并对其中代表性作家及其主要作品进行了具体的介绍。韦利采用自由体形式译赋,“译文中,从语义到文体均采用最近似的自然对等来再现原文信息”(9)Eugene A. Nida and Charles R. Taber: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 p.12.,晦涩难懂的赋篇经韦利翻译以后,变成了容易为英美读者所接受的作品。韦利的这种赋体译介方式,避免了“初期译人以诗体翻译,即令达意,风格已殊,稍一不慎,流弊丛生”(10)吕叔湘:《中诗英译比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0页。的弊端,“为20世纪初叶以后的汉诗英译提供了新的模式”(11)朱徽:《中国诗歌在英语世界——英美译家汉诗翻译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127页。。

此外,1935年,英国学者李高洁(Cyril Drummond Le Gros Clark)出版了《苏东坡的赋》(The Prose-Poetry of Su Tung-P’o)。书中收录了苏东坡《赤壁赋》《后赤壁赋》《昆阳城赋》《后杞菊赋》《秋阳赋》等赋篇的译文并附之以详细的注解。尽管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看,其译文存在一些因理解偏差而产生的翻译不当,注解也多有瑕疵,常为世人所诟病,但是李高洁的翻译风格确有开风气之先的开创性意义。受限于文化、语言等差异性,“误读是文化交流中常见的现象,甚至带有一定的普遍意义”(12)刘登阁,周云芳著:《西学东渐与东学西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翻译与注解存在错误也是不可避免的现象。综上所述,以英国学者为主的19世纪初至20世纪40年代的英美赋学研究,在作品的译介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阿瑟·韦利等学者开创的译介传统为英美赋学的后继发展奠定了良好的研究基础。

(三)发展期的赋学研究

20世纪50年代起,英美赋学走向了以研究性工作为主的发展道路,不仅汉学研究与比较文学研究领域涌现出大批的学术著作或论文,教育研究机构中也发行了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或中文教科书。期间,关于赋作文本的研究与批评性论文大量涌现,英美赋学研究的学术性深度与广度均有大幅度提升。

50年代,英美汉学界掀起了赋作译介的第二个高潮,英美两国的赋学研究均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一时期,出现了一系列以作品为中心的专论,其中包括方志彤(Achilles Fang)的《陆机〈文赋〉》(Rhymeprose on Literature:The Wen-fu of Lu Chi)、海陶玮(James R.Hightower)的《贾谊的〈鵬鸟赋〉》(Chia Yi’s“Owl Fu”)等。赋作批评逐渐成为赋学研究的主流,其中较具代表性的研究者是海陶玮。1953年,海陶玮出版了《中国文学论题》(Topics in Chinese Literature),这是一本为哈佛学生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教材,其中对赋的介绍仅有4页,却对其起源、特征、韵律、发展简史等进行了系统的解析并提出了独到的见解。1954年,海陶玮在哈佛亚洲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上发表《陶潜的赋》(TheFuof T’ao Ch’ien)一文,对陶潜“闲情”主题的赋篇《闲情赋》《感士不遇赋》和《归去来兮辞》进行了翻译与解读。由于“陶潜的赋不能被孤立的解读”(13)James Robert Hightower: “The Fu of T’ao Ch’ien”,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17 (June 1957), p.194.,海陶玮对陶潜之前张衡的《定情赋》、蔡邕的《静情赋》、阮瑀的《止欲赋》、王璨的《闲邪赋》、应瑒的《正情赋》、陈琳的《止欲赋》、曹植的《静情赋》等所有对其有所启发的作品进行了全面梳理,探明了“闲情”主题的来源与传统,展现了陶潜对这一主题的呈现方式,进而揭示了“闲情”赋意在表达政治失意而非感情上受挫的意图。这篇论文问世以后,英美赋学界掀起了对“士不遇”赋研究的热潮,卫德明(Hellmut Wilhelm)的《士不遇:对一种类型的“赋”的注解》(The Scholar’s Frustration: Notes on a Type of “fu”)便是其中较为经典的专论。

60年代以后,英美赋学的学术性研究视角与深度得到了广泛的拓展。1960年,英国学者修中诚(Ernest R. Hughes)的《两位中国诗人:汉代生活和思想剪影》(Two Chinese Poets: Vignettes of Han Life and Thought)问世,书中修中诚以历史学家的视角,概述了班固《东都赋》《西都赋》和张衡《东京赋》《西京赋》四篇作品的主要内容,进而探究了其中所反映的汉代城市布局、宫廷生活、社会思想以及政治制度。尽管对赋作的翻译与本体性研究并非书中重点,但此书的问世却拓宽了赋学研究的广度,开创了赋学文化研究的新方向。此外,1967年,英国学者霍克思(David Hawkes)发表的《女神的求索》(The Quest of the Goddess),从人类学与文化学的角度入手,就汉赋与楚辞共有的巫术文化内核来探讨楚辞到汉赋的嬗递关系。霍克思以不同于传统文化的全新视角,进一步证实了“赋”源于“骚”的观点。

总的来说,50年代至60年代的英美赋学研究,虽然在作品研究与批评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探究内容也囊括了赋的起源、特征、评价、主题等,但毕竟存在着研究方法单一、研究视野受限的现象。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时期的研究的确彰显出了英美赋学发展的新方向。特别是在中国大陆赋学界处于发展停滞的情况下,海陶玮、卫德明为代表的学术探索在这一时期堪称“赋之历史学、语文学探究的杰作”,在英美赋学界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14)张海惠:《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料》,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77页。。

(四)繁荣期的赋学研究

20世纪70年代以后可以说是英美赋学研究充分发展、成就卓著的阶段,众多的英美学者参与其中。繁荣期的英美赋学研究视角多样,研究方法独特,专门研究赋体的专著与学术论文大量问世,赋体探源、赋体与楚辞关系等话题得到进一步的研究,甚至一度不被学界认可的赋作家扬雄也得到了学者们的青睐。

这一时期关于赋家赋作的本体研究受到进一步的重视。1971年,美国学者华兹生(Watson Burton)出版《中国汉魏六朝辞赋》(Chinese Rhyme-Prose:Poems in the Fu Form from the Han and Six Dynasties Periods)一书,全书以作品的本体性研究为主,翻译了宋玉的《风赋》、贾谊的《鵩鸟赋》、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王璨的《登楼赋》等13篇赋作,且在附录中对荀子赋作的前两篇进行了译介。1972年,康达维(David R. Knechtges)发表《扬雄〈羽猎赋〉的叙事、描写与修辞:汉赋的形式与功能研究》(Narration,Description,and Rhetoric in Yang Shyong’s ‘Yeu-lieh fuh’:An Essay in Form and Function in the Hann Fuh)一文,对扬雄的《羽猎赋》进行了专门的研究。此后在1976年,康达维(David R. Knechtges)《扬雄赋研究》(The Han Rhapsody:A Study of theFuof Yang Hsiung)的问世,更是标志着英美赋学研究新阶段的开启,此书对扬雄及其赋作进行了全面的研究,自此便产生了学者们普遍认可的“西方目前研究扬雄最透彻的首推康达维”(15)何新文,苏瑞隆,彭安湘:《中国赋论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41页。的说法。此阶段对赋家赋作进行本体性研究的论文还有: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谢惠连的〈雪赋〉》(Hsieh Hui-lien’s ‘SnowFu’:A Structural Study)、哈波(Donald Harper)的《王延寿的梦诗》(Wang Yen-shou’s Nightmare Poem)、布瑞萧(K.E.Brashier)的《成公绥的天地赋》(A Poetic Exposition on Heaven and Earth by Chenggong Sui)等。

期间,专题研究亦成为赋学研究的主要切入点。英美学者不仅关注赋体的探源问题,并且还就这一问题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在卫德明“汉赋是政治家及其讽谏艺术的遗产”(16)Hullmut Wilhelm: “The Scholar’s Frustration:Notes on a Type of ‘Fu’”, in John King Fairbank (ed), 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7, p.314.观点的影响下,康达维在《扬雄赋研究》第二章中以纵横家修辞为中心,探究汉赋与先前文体之间的关系,并于《论赋体的源流》一文中提出赋体的多元起源说。柯马丁(Martin Kern)在《西汉美学与赋之起源》(Western Han Aesthetics and the Genesis of theFu)中,综合英美赋学中关于赋体起源的主要观点,对汉赋的巫术起源说以及修辞起源说均有所研究,他认为《七发》中相关文字可能是一种巫术语言,但它们在赋中并不具备巫咒目的,而是作为一种修辞技巧使用。诚然,对赋作主题的研究也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士不遇”赋是英美学者一直关注的主题,班大为(David W.Pankenier)发表的《重看文人的沮丧:忧郁还是信条?》(“The Scholar’s Frustration” Reconsidered: Melancholia or Credo?)一文,不囿于过去学者的观点,对“士不遇”主题进行了重新审视,“士不遇”不仅仅是仕途的偃蹇,更是生命孤独的体验,“当个体意识到自我被抛入世界之中时,世界的荒野感、个体的孤独感油然而生,这是孤独的本质。”(17)王邵军:《生命的思与诗》,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67页。西方学者研究这一问题的切入点值得借鉴;康达维的《汉代宫廷文学与文化之探微》则对赋体与贵族皇室关系这一主题进行了探究。同时,赋体思想探讨逐渐成为赋学研究的重要话题。康达维的《扬雄赋研究》等对赋体政治讽谏与儒家诗学观念的一致性进行了探讨;施友忠(Shih , Vincent Yu-chung)在其《文心雕龙:中国文学中的思想与形式研究》(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A Study of Thought and Pattern in Chinese Literature)中指出司马相如“赋心”中“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这一点与庄子思想之间存在着“精神共同性”(18)Vincent Yu-chung Shih: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A Study of Thought and Pattern in Chinese Literature,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xvii.。此外,布朗大学李德瑞(Dore Levy)的《建构序列:重看赋的铺陈原则》(Constructing Sequences:Another Look at the Principle ofFu“Enumeration”)、犹他州大学吴伏生(Wu Fusheng)的《汉代的铺陈大赋:一个皇家支持下的产物与皇家的批评者》(Han Epideictic Rhapsody:A Product and Critique of Imperial Patronage)与康达维的《论赋体的源流》分别就赋“铺陈”与“不歌而诵”的文体特征进行了探讨。

作家作品考辨是英美赋学研究的重要方向之一。在西方诠释学与清代考据学思想的共同作用下,对赋作及其作家的考辨成了英美学者赋学研究的重要工作,这一研究中较具代表性的当属美国学者康达维。他在《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中根据古代学者“《长门》《上林》殆非一家之赋”(19)萧子显:《南齐书》卷52,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899页。的观点,借助押韵模式对《长门赋》的真实性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西京杂记〉中的赋篇》则以枚乘《柳赋》为中心,通过作品语言特点及其所言事物与年代的契合度证实“这种文体,绝非西汉前期所能有。至少也是西汉后期人的伪托”(20)马积高:《赋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9-70页。的说法。同时,在《班婕妤诗和赋的考辨》一文中,对班婕妤是否为《捣素赋》《自悼赋》以及《怨歌行》的作者进行辨析;《班昭东征赋考》中对班昭的《东征赋》进行了考辨。《汉赋中的纪行之赋》一文证实了刘歆《逐初赋》的真实性。论文《鲍照〈芜城赋〉的创作时间与场合》通过《芜城赋》创作时间与发生场合景象的吻合性,论证了自己对赋作创作时间所持观点的合理性。

此时,跨学科研究成为英美赋学的一种重要的研究方式。康达维的《两种汉赋研究》(Two studies of the Han Fu)以贾谊的《吊屈原赋》和扬雄《反骚》为例,从音韵学的角度,结合赋作家对骚体赋不同态度的比较,对赋体特征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哈波的《王延寿的梦诗》从宗教角度来解读《梦赋》,他认为这是一篇有关噩梦的赋并对其中鬼怪的名字进行了详细的考证,证实所用语言有属于“梦祝”的因素。刘若愚(James J.Y. Liu)的《中国文学理论》审美理论一章中,从美学的角度出发,以司马相如的“赋心”为核心,探讨汉代以后文学在形式上和审美上的特质。康达维的《〈文选〉英译浅论》《玫瑰还是美玉:中国中古文学翻译中的一些问题》《翻译的险境与喜悦:中国典籍的翻译问题》(The Perils and Pleasures of Translation:The Case of Chinese Classics)以及《赋中描写性复音词的翻译问题》,则从翻译学的角度入手,对赋体翻译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进行研究,总结出相关的翻译策略、方法,为赋体英译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此外,康达维在《古代文学中的机智、幽默和讽刺》(Wit,Humor,and Satire in Early Chinese Literature)一文中,从修辞学的角度又对赋体文学中讽谏手法进行了专门的研究。

运用西方文学理论考察中国文学作品一直是英美学者的重要研究方法。诚如夏静教授所言“在研究方法上,汉学家们更注重利用新方法从某一特定的角度作复原式研究,更擅长于运用现代西方知识工具,进行语言学的解构与逻辑学的分析。”(21)夏静:《礼乐文化与中国文论早期形态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7页。康达维的《扬雄赋研究》在论述汉赋与修辞传统的关系时,借助昆体良的雄辩理论、弗莱(Northrop Frye)的原型批评理论以及柯润璞(J.I.Crump)的“双重劝诫”(doubled persuasion)结构理论来分析汉赋中修辞技巧及问对体的起源。柯马丁则运用西方文论中“修辞”(rhetoric)“再现”(representation)与“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理论,阐释西汉文学的审美与汉赋之起源这两个主题。此外,在90年代汉学界女性主义研究热点的影响下,明尼苏达大学饶保罗(Paul E. Rouzer)的《被表达出来的女性:古代中国文献中的性别和男性社区》(Articulated Ladies:Gender and the Male Community in Early Chinese Texts),尝试从性别的角度分析研究宋玉的《神女赋》。

从这一阶段的研究总体来看,当时英美学界比较流行的批评方法在赋学批评研究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运用。多种理论与方法的介入极大地丰富了学者们的思维、开拓了研究视角、增强了研究的问题意识,大大推动了英美赋学研究的发展,使得研究呈现出斑驳陆离的繁荣景象,这也成为英美汉学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

二、英美赋学研究的特点及其存在的问题

通过对英美赋学研究的梳理可以发现,在中国古代文学对外传播的过程中,英美学者采用多种研究方法,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具体来看,英美赋学研究中采用的研究方法、视角、思路等都是值得我们所借鉴和使用的。

英美赋学中使用最多的研究方法首推译研结合法。通过以上四个阶段的研究可知,英美赋学是翻译与研究并行的,学者们在进行专题研究的同时,一般会对专题所涉赋篇进行翻译。霍克思为阐释楚辞的巫术起源说,翻译了《湘君》《离骚》的部分诗行;为说明从楚辞到汉赋主题的演进、证实二者的巫术同源说,又对《上林赋》《羽猎赋》的巡游部分进行了翻译。海陶玮在对陶潜“闲情”赋进行研究时,不仅翻译了典型作品,而且还对这一主题的源头进行了探究。康达维早期研究以个别赋作家的赋作翻译与研究为主,而后扩展到汉赋的译介与传播,最后,随着翻译作品的增多,关注范围拓展到赋学与选学的整体性研究。鉴于翻译本身就是一种诠释与深入理解的过程,这种翻译与研究相辅相成的研究方法,往往更能推动专业领域相关研究的发展与进步。

英美赋学研究进程的快速推进不仅得益于译研结合的研究方法,更重要的在于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英美学者大都具有丰富的知识积淀,其开阔的视野与深厚的中西文学功底为赋学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如康达维,他很早就致力于研究中国古代文学。高中时代便对中国文化产生浓厚的兴趣,开始学习中文。攻读中文学士学位时,自学多种外语,为能中西贯通打下坚实的基础。攻读硕士学位期间,对汉赋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积极践行“念中文不只是语言上的学习,不仅是纯粹文法上、词汇上的探讨,更重要的是察觉中国文化上的差异”(22)蒋文燕:《研穷省细微 精神入图画——汉学家康达维访谈录》,载《国际汉学(第二十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这一观念。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学习中世纪修辞学、汉语音韵学、研习西汉辞赋并致力于对辞赋家扬雄的研究工作。工作以后,坚持对中国历史、文学、文化的长期学习与研究,并建立了自己独特而深刻的汉赋研究思路。此外,美国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申请者一般都要求熟练掌握两到三门外语,美国从事赋学研究的学者除了能熟练掌握中文,还能熟练阅读其他国家的相关研究著作,进而能够以一种国际性的视野来看待赋体,这是国内赋学研究者有所欠缺的一点。诚然,这种学术视野还体现在学者们的世界性眼光上,他们常常把赋篇放到世界文学的范围中去考察。如翟里斯研究贾谊的《鵩鸟赋》时,将其与爱伦坡的《乌鸦》进行比较;在阐释赋体的巫术起源说时,学者们往往借助西方宗教观进行说明。将赋体放到如此宏观阔大的文化背景中,对于深入探索作品的文学和文化价值具有非常积极的作用。

此外,中西结合却不囿于传统的创新性思维方式是英美学者从事赋学研究最重要的素养之一。通过研究成果来看,“以西释中”是学者们惯用的研究方法。霍克思在探究赋体起源问题时,从西方惯用的美学与宗教学角度切入,以国内学界公认的赋体楚辞起源的说法为基础进行诠释。卫德明、康达维在论证赋体与纵横家关系时,采用西方雄辩、原型批评等文学理论,以修辞技巧与问对体关系为中心进行阐释。此外,从人类学、女性主义等角度对赋体进行诠释的研究也是比比皆是。英美学者不囿于传统说法,善于提出创新性的观点。面对国内赋学界众说纷纭的赋体起源说,霍克思、柯马丁等提出巫术起源说。在探究辞赋表现手法的过程中,英美学者敢于挑战铺陈说,康达维、柯马丁进而提出了“吟诵”理论。在研究赋体思想时,施友忠与海陶玮分别从司马相如“赋心”与陶潜的“闲情”探索赋体与道家思想的共通性。可见,创新性的思维方式是英美赋学界取得丰硕研究成果的关键性因素。“关于诗的研究,中国古代多注重考据、注释、欣赏三方面,缺乏将诗人与作品联系起来通盘研究的传统”(23)王邵军:《生命的思与诗》,第179页。,辞赋研究亦然。西方赋学研究,可补传统赋学研究之缺。

一百多年以来英美赋学研究多层次、多角度的拓展与深化,不仅推动了英美中国学发展的进程,而且对于中国赋学界甚至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特别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英美学者充分发挥他们的学科优势,促成了异质文化之间的持续性对话与交流。然而,在英美赋学研究的过程中也存在一定程度的问题与不足,主要体现在研究发展的不均衡性与阐释方式的过于简单上。

尽管英美赋学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但是研究仍呈现出明显的不平衡性。首先,英美两国间赋学发展阶段并不平衡。萌芽与初创期的英美赋学主要以英国学者的译介活动为主,随着英译著作的传入以及汉学研究中心的转移,美国赋学研究后来居上,在赋学的发展与繁荣期处于主导性地位,专门从事赋学研究的康达维甚至被誉为“当代西方汉学之巨擘,辞赋研究之宗师”(24)苏瑞隆,龚航:《二十一世纪汉魏六朝文学新视角:康达维教授花甲纪念论文集》,台北:文津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而英国赋学则与其汉学研究一样,呈现出“起步慢,中间脱节,后劲又不足”(25)张弘:《中国文学在英国》,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页。的发展特点。其次,英美赋学研究以汉赋为中心,对律赋、俳赋等的关注明显不足。学者们对以贾谊、司马相如、扬雄为代表的汉赋家及其作品进行了专门而深入的研究,以贾谊为例,最早的研究性论文始于翟里斯的《中文版爱伦坡的乌鸦》(Poe’s ‘Raven’-in Chinese)一文,这是一篇介绍贾谊《鵩鸟赋》的文章;此后,又出现了海陶玮的《贾谊的鵩鸟赋》(Chia Yi’s ‘Owl Fu’)、辛德勒(Bruno Schindler)的《贾谊及其鵩鸟赋笔记》(Some Notes on Chia Yi and His ‘Owl Song’)等。英美学者对其他时期作家作品的研究较少,且主要以单篇论文为主,系统性研究并不多见。最后,英美赋学研究的不平衡性还表现在研究主要集中于几位作家和几篇赋作上。司马相如和扬雄为学者们关注度最高的赋作家,而英美赋学中的司马相如研究又以《上林赋》《长门赋》为中心,扬雄研究则集中在《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和《长扬赋》四篇上。这种相对集中的研究格局必然导致大量的重复,如巫术起源、赋的政治功能等成为赋学研究中屡屡被关注的话题。

同时,英美赋学研究存在一个突出的问题:即阐释方式过于简单,研究深度不足。这主要体现在英美赋学呈现出翻译主要以英语惯用行文方式为主的现象,早期的赋学研究主要是以译介为主,注释也多为《文选》等中国古典文献中批注的翻译。随着英美赋学研究的不断发展,学者们对赋体的阐释方式由翻译为主走上了诠释与翻译并存的道路,翻译在赋学研究中一直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较具代表性的学术论文中对所涉及的赋篇均有片段甚至全篇的英文翻译。然而赋篇译介却一般采用英诗格律,作为一种阐释方式,这种翻译实质上是一种以西方为中心的单向阐发。英美学者以西方文学为基础来阐释中国赋学作品本来是完全可行的,从不同的理论层面对赋作进行全新的意义与价值阐释,对于丰富赋作的文学内涵具有十分积极的作用。但是,诚如曹顺庆教授所言:“无论是以中释西,还是以西释中,弄不好很有可能只片面地站在某一文化立场上,从而把某种文学简单地当作另一种文学理论的图解材料”(26)曹顺庆:《比较文学论》,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页。,以西方文论为中心的过度诠释,容易造成赋学研究发展的扭曲与变形。因此,以西释中的过程中,单向的理论输出并不可行,英美赋学研究的发展与进步也需要中国文学理论的参与和运用。此外,英美两国专门从事赋学研究的学者寥寥无几,大多数赋学研究成果都是以单篇论文或片段性论述的形式出现,持续且系统性的研究较少,甚至出现“西方的汉赋研究几乎完全可以用一个名字来概括,即康达维”(27)张海惠:《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源》,第577页。的现象。英美甚至整个西方赋学中没有能与康达维相比肩的学者,由此来看,大部分学者的赋学研究是比较简单且缺乏深度的。

结语

英美赋学研究有其特殊的学术性与社会性,在关注其研究成果时,不仅要关注英美学者认识论、方法论为丰富人类文学知识领域作出的贡献,同时也要将其学术立场与价值取向放入世界文学这个大的文化背景中去客观评价。研究的过程中既要看到英美赋学对中国赋学乃至世界赋学发展的推动性作用,也要认识到研究方式、方法的不足。在客观全面考量英美赋学研究的过程中,探索赋体海外接受的有效路径,进而推动赋学在异质文化中更广泛的传播。此外,英美赋学是一个开放学术领域,只有采用多视角、多元化的方法对其进行研究,才能促进其全面快速的发展。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英美赋学必定会进一步跨越地域与文化的障碍,从而更有效地推动国家间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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