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的皖北文化适应障碍

2021-12-06 13:59赵丽莉
关键词:宿州皖北赛珍珠

赵丽莉

(蚌埠学院 外国语学院, 安徽 蚌埠 233030)

“文化适应”(acculturation) 理论作为跨文化传播中的核心概念,“指由个体所组成、且具有不同文化的两个群体之间发生持续的、直接的文化接触,导致一方或双方原有的文化模式发生变化的现象”[1]。一般跨文化适应的研究对象都是移民、留学生、驻外人员等,国内学者大多关注的是来华留学生、国外华裔、少数民族和农民工进城的文化适应问题。来华传教士本就是跨文化传播中的特殊群体,他们一直亲身经历着文化适应的困境,践行着文化传播的重任。不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的传教士,他们对中国形象的固有认知都受到西方宗教文化的影响和制约,并经历了在中国异质文化语境中文化冲突和文化交流的动态过程[2]。在某种意义上,来华传教士的文化适应和传播策略为当下多元文化交流提供了新的视角。特别是明末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被认为是天主教来华传教的第一人[3],“成功的使西方基督教文化适应中国儒家文化,而使天主教在明末社会从贵族到平民的广泛接受”[4],真正实现了东西方文化的沟通和交流。来华传教士除意大利的利玛窦外,还有德国的汤若望、英国的马礼逊、美国的裨治文、理雅各等一大批人。他们带着来华传教的初衷,为中西方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在近现代来华传教士中,诺贝尔奖获奖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的文学成就与来华传教活动密不可分,其传教士家庭生活经历很大程度上影响和决定了她的人道主义博爱情怀和多元主义文化精神的形成。笔者试从赛珍珠作为传教士妻子初到皖北宿州倍感艰难的异乡生活入手,探寻其经历的双重文化适应障碍和多重影响因素。赛珍珠洋生土长,以中国乡村书写荣获诺奖,从异乡人“他者”视角审视、融通异质文化碰撞产生的差异与冲突,她的跨文化适应经历对实现中国文化的有效对外传播颇具启发意义。

一、 双重适应障碍

赛珍珠跟随传教士父母辗转中国多地,幼年定居于江南水乡江苏镇江,成年后在美国接受了高等教育。1917年,赛珍珠和美国农业传教士布克成婚,随后来到布克受教会委派的工作地宿州,开始了一段皖北城乡的生活经历。

(一) 丑陋的泥土地

赛珍珠刚到皖北时,看到的是一大片灰蒙蒙的泥土地。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不再有江南的青山绿水,“所有土地和房子都是一种颜色,甚至所有的人也都是一种颜色——阴郁的暗褐色”[5]144。隆冬时节的西北风似乎永不停歇,卷起阵阵尘土,肆意弥漫,“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平淡无奇的贫瘠土地”[6]70-71。这丑陋的景色像绵延不断的沙漠,放眼望去,毫无变化,让赛珍珠无法适应。同年,赛珍珠母亲带妹妹来探望她,对糟糕的生活环境也十分反感。在淮河平坦宽阔、破坏严重的洪泛区上,到处是低矮的土房和泥泞的土路,勉强度日的农民还要不断遭受着水旱天灾、兵匪人祸的侵扰[7]72。总之,这里与赛珍珠家人一直生活的江南水乡有天壤之别。

赛珍珠周围的来华传教士要么直接由英美本土而来,要么经上海、南京等大都市派遣,他们对皖北大地的印象几乎与赛珍珠一模一样。赛珍珠在宿州教会学校的工作伙伴玛丽安·加德纳比她早来一年,两人后来成为并肩作战的密友。玛丽安后来回忆,所有人看到当时的宿州都惊呆了。这里像个狭小、肮胀的泥洞,到处充满恶臭,污秽不堪[7]86。这里的农民直接把人的排泄物浇在田地里,还把牲畜的粪便晒干当作燃料,四处可见家养牲畜随地乱走,还有小孩专门挎着篮子跟在放牛的后面接牛粪。

皖北地区的恶劣环境使赛珍珠周围的传教士纷纷离去。在赛珍珠夫妇到来之前,宿州传教站的托马斯·卡特夫妇因健康原因被允许离开此地。赛珍珠好友玛丽安与同道的传教士结婚,1918夏天返回美国。不久,医生威尔齐一家于1918年底也返回美国,接替他的英国医生斯密斯只呆了几个月。为了充实教会学校师资,赛珍珠还从镇江邀请了同窗好友玛南·甘黛来此任教,她因不适应北方的饮食不得不离开。其间,在宿州工作过的西方传教士近二十余人,“都因宿州酷暑严冬、洪涝雹蝗、风沙弥漫、瘟疫频生的自然环境和兵匪盗贼横行的社会秩序,加上工作受挫,落下了脾胃失调等疾病,遭遇到自身患病或生育畸形等等厄运,以致纷纷逃离”[8]31。

(二) 愚昧落后的民众

赛珍珠初到宿州,除了无法忍受外部环境,还对当地民众的愚昧无知感到无奈和痛心,她常被陌生、孤独、绝望的情绪包围,“生平第一次,她对周围的中国生活感到疏远陌生”[6]71。赛珍珠从小生活在中国,结识了不少中国朋友,一直都能很好地融入中国人的生活中。然而,赛珍珠亲临贫困落后的皖北地区后,看到一个真实的悲惨世界:街道上满是肮胀患病的乞丐,饥民们为了活命拼命争抢剩饭剩菜,孩童们光着身子在泥污中爬来爬去。在活命尚难的境况下,个人卫生和健康状况无从谈起,连当地功利性的传统宗教信仰,在赛珍珠看来只是迷信和无知,“她的轻蔑不加掩饰,而同情被淹没在其中”[6]71。

作为满怀人道主义的女传教士,最让赛珍珠无法接受的是她亲身经历的一系列悲剧事件,令她感受到当地女性地位的低下和民众的愚昧无知。她曾作为威尔齐医生的临时助手,给难产的当地妇女做剖腹产手术。此时胎儿已无生命迹象,产妇痛苦万分,可家人只关心她能否继续怀胎生育、传宗接代。赛珍珠寓所隔壁的年轻媳妇不堪婆家虐待上吊自杀,女子被放下来时还有气息,可当地人不准赛珍珠施救,按照常见做法,把她的口鼻堵住,敲锣打鼓,想把人即将消失的魂魄唤回。在赛珍珠写给美国公婆的信件中,她对听到和亲历的这些悲剧表达了无比的震惊、愤怒和痛苦,“这些事情如果发生在美国就会轰动全国”[7]90,可在中国偏僻落后的一隅却被理所当然地接受。随着她对当地社会了解的深入,她见到了越来越多的虐待、自杀、溺婴等不幸事件,对于这些几乎每天都发生、当地人习以为常的惨剧,赛珍珠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却无法制止、无法改变,只能陷入无尽的苦闷和彷徨中。

(三) 双重“异乡人”

赛珍珠初到皖北宿州,离开熟悉的江南水乡,来到陌生的皖北平原,必然会对异质文化环境和文化主体产生陌生感和不适应情绪。如果当时环境恶劣、贫困落后的皖北宿州让赛珍珠感到痛苦无奈,那风景秀美的江南水乡就能够赢得传教士们的好感和认同吗?传记《异邦客》中提到,赛珍珠父母刚到中国,乘船前往杭州。母亲凯丽在苏州河边看到围观人群,认为这些素未谋面的中国人是邪恶的异教徒,“看起来多么可怕、小眼睛多么残忍、好奇心多么冷酷”[9]56。他们在杭州城生活时,凯丽怀着头胎,城里弯曲狭窄的街道和衣衫褴褛的乞丐让她无比反感,因此更加思念美国家乡洁净淳朴的环境和正直友好的人民[9]62。不论是赛珍珠还是凯丽的表现在“不请自来”西方传教士中都不足为奇,亦不是个例,这只是来华传教士“异乡人”(Stranger)的身份认同和空间距离带来的消极影响。

“异乡人”概念由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首先提出,又被译作“外来人”“陌生人”“异乡客”等。“异乡人首先是一个空间的移动者”[10],他们有在一定空间来去的自由,但并不是一来就走,而是会停留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传教士们从西方飘洋过海来到中国,作为固定的外来移居者,会或多或少地产生“异乡人”的文化距离感。如凯丽对近在咫尺的中国人感到遥远和陌生,遥望故国家园却感到近在眼前。齐美尔认为,“异乡人”的空间距离和旁观者视角使他们比当地人具有更客观、更敏锐的优势,他们习惯用“短距时间视角”去发现一些本地人习以为常、不值一提的东西[10]。这正是赛珍珠讲述中国故事、描摹中国社会的独特写作视角,也是开启赛珍珠跨文化书写事业的契机。

然而,齐美尔和研究者们忽略了空间距离对移居者的消极影响及具体表现。“赛珍珠从当时世界一流经济强国的美利坚和江南相对富庶的秀丽镇江,来到蛮荒贫困偏僻的宿州,其间感受到的巨大反差可想知。”[8]133她从小受母亲美式家庭教育的潜移默化,成人后接受了美国高等教育的熏陶。当她来到皖北宿州时,一定程度上带着南方人、美国人的双重“异乡人”身份特征,因此经历了双重意义上的文化适应障碍。跨文化传播一般是在不同文化体系内进行的,同一文化体系中的个体使用统一的文化代码,一般不会产生误解或分歧。正是因为“异乡人”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彼此不熟悉,跨文化传播才有了必要性和可能性。

二、 多重影响因素

跨文化适应本是一个受多方因素影响的复杂过程,学界目前没有统一分类,只是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从不同角度提出了相关见解。综合来看,一般可分为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两大类。“外部因素包括价值观念、文化距离、社会支持网络、环境变化等, 内部因素包括民族中心主义、刻板印象和歧视与偏见、评价和应对方式、人口统计变量等。”[11]赛珍珠在皖北宿州的文化适应经历与一般旅居者不同,也与其他西方传教士不同,她本身具备跨文化适应的诸多优势。她辗转中美两个国家,受双重文化滋养,游历世界多地,有丰富的跨文化生活经验和强烈的跨文化适应意识。赛珍珠从小生活在中国,会说流利的汉语,了解中国社会,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就影响文化适应的外部因素而言,价值观念和文化距离对她影响不大。就内部因素而言,赛珍珠到宿州时刚刚大学毕业,踌躇满志,正值新婚燕尔,职业、年龄、婚姻状况和教育程度等人口统计学变量会积极影响其跨文化适应情况。具体来说,赛珍珠的文化适应障碍依次受到认知评价方式、环境变化、刻板印象和社会支持网络这四方面因素影响。

(一) 认知评价方式:对中国农村和农民的有限认知

从认知和评价方式看,移居者对自身遭遇的生活变化的主观态度是影响文化适应的重要心理因素,其中,个人期望最值得关注。“期望是指旅居者在进行跨文化接触之前,对跨文化接触的想象。”[11]一般来说,移居者个人期望值越低,对未来异文化生活满意度越高,相反,过高期望会对未来生活提出更高要求和更多挑战。因此,合理的期望是消除文化适应障碍的预警措施。“现实的、与实际体验匹配的期望,能促进移民良好的适应。”[12]

赛珍珠童年在镇江生活,夏季到庐山避暑,多次游历欧亚多国,在美国读大学,可从未身处过尘土漫天的中国北方小城(幼儿时在苏北短暂生活过),更没有想象或了解过北方平原生活的不同,她对中国农村现状和中国农民形象存在着模糊的认知。赛珍珠看到的农村生活场景像一幅幅优美的田园风景画,“穿着蓝衣裳的农民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诗情画意”[5]123,这场景多年后还让她记忆犹新。

同时,由于出生在传教士家庭,赛珍珠相对中国普通民众而言,有着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精神享受。虽然赛家选择搬到中国人聚居的地方,但生活圈还是与中国最底层的农民有一定距离。赛珍珠受到保姆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母亲凯丽周全的教导,与社会的接触层面有限,对中国农村的了解一般是通过观察周围农家,还有就是从家中仆人和保姆口中间接获得。镇江地处江南门户,资源丰富,语言相通,历来是北方灾民的首选地之一[13]。尽管赛珍珠曾亲眼目睹过大批北方灾民前来逃荒,亲耳听到过饥饿灾民痛苦的呻吟,但不能否认,赛珍珠在江南城镇接触到的农村生活和农民群体相对来说范围有限,因而对他们的认知带有远观的疏离感。

当然,我们无法苛责赛珍珠早期对中国农村和农民的有限认知,毕竟她受限于个人身份和生活空间范围。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批中国作家同情、悲悯农民,以“地之子”自称,“自居为乡下人的知识分子的文化优越感,与在泥土中挣命的真正乡下人的文化自卑心理”[14]却有一定的差距。《大地》问世后,多位国内学者批评赛珍珠农村书写不真实,无法代表中国农村的真实现状。赛珍珠可能无法了解旧中国农村的全部现状,但她真实地描绘了皖北农村水患饥荒和兵匪猖獗的社会现实,传递出农人们对土地的无比珍视和面对灾害的无畏精神。

(二) 环境变化:文化差异带来的“陌生化”臆断

变化是指新、旧两个文化体系中的不同之处。自然环境的变化是跨文化接触中最容易、最先被感知的。赛珍珠进入皖北平原是在冬季,天气干燥寒冷,到处尘土飞扬,灰蒙蒙的泥土地是第一直观印象,“这里与江南完全不同,其自然景色在我看来十分陌生”[5]144。平原与水乡在自然环境上差异巨大,这一环境变化引起赛珍珠的极度不适应。随之而来还有生活习惯、饮食起居、风土人情等各种文化差异,这些都给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赛珍珠带来情感上的压力和痛苦。

跨文化传播学者古迪昆斯特(William B.Gudykunst)提出了“焦虑与不确定性”理论。跨文化交流者进入新文化环境以后,成为外来的闯入者或旅居者,大多会带着“陌生人”或“边缘人”的眼光去看待周围环境,“由于对东道国国民的态度、情感、信仰和价值观不了解,就会产生焦虑与不确定性”[15]。赛珍珠到皖北后,便用“陌生人”视角看待一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同样,皖北人看她也是“陌生人”的排外视角。赛珍珠陪伴丈夫布克下乡调查农业状况,乘坐轿子行走在路上,引起本地人的无比好奇,人们想方设法地想看看她长什么样,俨然“见人不是人”。

除目光所及的自然环境和日常生活的种种差异感受外,移居者还会因熟悉的审美符号的缺失而产生挫败和焦虑感。自然环境适应和日常生活适应是人类生理机能的需求,审美需求是人类情感适应中的重要部分,对移居者意义重大。“审美知觉和审美观念涉及某些难以言表的、直觉的感受,包括尊重、喜悦和自我实现的满足感。”[16]赛珍珠游历世界各地,对生活变迁和美的感知极其敏锐,还曾专门撰文《中国之美》刊登在美国杂志上。赛珍珠刚接触皖北大地,无法从灰蒙蒙的泥土地里感受到任何美感,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只是一种外来居留者对异文化的“陌生化”臆断。跨文化适应不只是应对外在的环境差异和文化冲突,还会对人的心理行为和情感态度产生冲击。移居者在异质文化环境中经历了自己原有的行为模式、思想观念和文化代码等与异质文化主体冲突、交流、沟通和融合的过程,会对个体的行为模式、心理状态、情感认知产生连带影响。

经过短暂适应期后,一旦冲破了“异乡人”陌生感的禁锢,赛珍珠从景美到人美、从厌恶到欣赏的转变看似瞬间发生。冬去春来,皖北平原上麦田返青,杨柳发芽,桃红杏白,一派勃勃生机。“当大地仍寒而天气温暖、空气干燥又明亮时,目光所及——从身边到天边——湖光潋滟,山丘起伏,绿树掩映。”[5]145季节的转换催生了泥土地上的春日美景,赛珍珠终于领略到梦幻般的自然风光,并且还在偏僻小城内第一次感受到中国街道夜景的奇美。小城里宽阔的土路、鳞次栉比的店铺、琳琅满目的生活必需品,这街道模样应该与她初见时并无二样,只是那时双眼被异乡人的“陌生感”所遮蔽,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

(三) 刻板印象:“异邦客”的偏见和优越感

凯丽早期跟随赛珍珠父亲迁居很多地方,从南方的杭州到北方的清江浦,从海边的烟台到长江边的镇江。凯丽所到之处总感到不适应和不满意,时刻怀念故国家园的旧日美好。她还对“‘异邦’中国民众的懒散与下流、嘈杂与混乱、邪恶与残忍、愚昧与迷信等精神状态,既鄙视又怜悯”[17]。来华传教士中普遍存在的这种“异邦客”心态,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的“民族中心主义”心理在作祟。“所谓民族中心主义乃是一种信念,即一个人认为自己所属的文化群体——通常被等同于国家——优先于所有其他文化群体。”[18]“民族中心主义”心理一般会伴随着对异国形象的刻板印象而自带歧视和偏见的眼光。

赛珍珠初到宿州时的感受与母亲凯丽的感受很类似,因皖北宿州的地理人文环境与以前熟悉的江南水乡截然不同,更与其求学的美国社会有天壤之别,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跨文化适应障碍。凯丽的跨文化适应障碍在一定程度上是“与其客居‘异邦’置身度外的他者心态相关,也与其在落后中国传播福音的社会身份相关,更与其自我认同的美国优越的思想相关”[17]。而赛珍珠从小在中国世界长大,除偶尔回美国度假和求学外,她在美国呆的时间并不长,与凯丽土生土长在美国的身份认同不一样,她对中国民众并没有凯丽身上固有的偏见和歧视。赛珍珠原来在镇江一直融洽地生活在中国民众之中,但到宿州后却难以适应,这可能与当时皖北社会现状及其对皖北的偏见和歧视有关。

赛珍珠在镇江过着相对优渥的生活,后来定居贫困落后的皖北,被疾病、死亡等包围,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赛珍珠初期在宿州生活受挫时,与以前内部人的眼光不同,她“开始用外人的眼光看待事情”[7]89。可以说,赛珍珠的皖北文化适应障碍某种程度上也源于“异邦客”的偏见和优越感,只不过这个“异邦”不仅仅指美国,还可能指同一中国文化体系内的不同地区。

有学者认为,《大地》中王龙一家的灾荒遭遇是赛珍珠再现了皖北农村的灾害现实。水旱来袭,饿殍遍地,流民南逃,行乞度日,但淮北人素质相对较差,缺乏应对环境挑战的能力,谋生之道与江南人不同,才陷入灾荒贫困的恶性循环[19]。这未免忽略历史事实,以偏概全。皖北乞讨之风的根源并不是民众生性懒惰,“而是这里社会生态总体衰落的结果,是饥饿的逼迫,是生存的需要”[20]。战乱和水患给皖北人民生活上和精神上带来双重灾难,特别是在精神上使人思想保守、缺乏斗志。恶劣的生存环境给皖北人带来了心理上的恐惧。有灾之年,集体出逃;无灾之年,缺衣少食;农闲时节村民们外出趁荒,实属无奈之举。

“实际上,皖北经历了发达而又辉煌的远古和中古时期、衰败而又贫穷的近古及近代时期,走过了一条独特的变迁之路。”[21]皖北地处淮河中游,从远古时代开始,丰沛的水资源、适宜的温度、良好的生态环境使这里成为最早的农耕地区之一。到了汉唐时期,这里的生产力水平得到极大提高,已成为全国的经济重心之一,出现了所谓“天下以江淮为国命”“江淮熟,天下足”的繁盛景象。然而,皖北地处中国东部“天中”、南北要塞,自古就是兵家争夺之地。从春秋战国诸侯间的兵戎相见、楚汉争雄,至宋金对峙时期,南北双方在此征战多年,直至元末、清末到民国时期,这里一直战争不断。对于皖北地区的盛衰转变,学界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战争荼毒和自然灾害频发。

(四) 社会支持网络:婚姻关系的日益失衡

“社会支持网络是一定范围的个人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11],是影响跨文化适应的重要外部环境因素。旅居者在异文化环境中能够获得各种资源支持,包括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的,这样旅居者在社会支持网络的帮助下,个人物质需求和心理安全得以满足,有助于减轻环境变化带来的焦虑、无助、恐惧等负面情绪,能够更好地融入异质文化环境。一般社会支持来自家庭成员、工作伙伴、朋友、同胞、当地人等。“在所有的社会支持来源中,最受关注的是婚姻关系。”[22]赛珍珠移居宿州正是源于她的第一次婚姻——与农学传教士布克的结合,由此她才突然闯入另一个世界——中国农民的世界。

1914年夏,赛珍珠在美国完成学业并谋得教职,因母亲病危而不得不返回镇江,撑起家庭的重担。此时,赛珍珠取代母亲成为家庭的支柱,悉心照顾危重的母亲,操办家务琐事。她受邀到镇江的崇实女中兼职教授英文课程,受到南长老会委任,到基督教男子学校润州中学任教。她将在美国大学学到的知识传授给年轻学子们,又能获得一定薪俸,解决家庭生计困难。她还接替母亲在教会里的工作,帮助打理教会里的日常事务,受到整个传教团体的欢迎。然而,这一切都因这次婚姻而结束。作为传教士的妻子,赛珍珠陪伴丈夫迁居皖北,远离了亲人和朋友,离开了熟悉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开始了新生活。“布克夫妇早年的探求就像一个合办企业,由洛辛创办,赛珍珠则大力支持。”[7]78除照顾日常生活外,她还要全力支持丈夫的工作,如用打字机给丈夫打信函,帮语言不通的丈夫与当地农民交流等。总之,她就是“在一种不平等的伙伴关系中充当一个自愿的附属品”[6]71。

“心理学家普遍认为婚姻是社会支持的基本来源”[22],比起朋友、同胞、当地人等其他支持来源,配偶对于移居者的影响是独一无二的。不能否认,赛珍珠和布克婚姻生活一开始很幸福,从赛珍珠写给婆家的信件中可见她对丈夫事业的支持和新生活的热爱。然而,赛珍珠异乡生活的孤独却无法掩饰。这段最终失败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蒙上了阴影,一向不合拍的父母对于赛珍珠的选择表达了出奇一致的反对意见,认为布克并非赛珍珠的良配。学习农业科学的布克对文艺兴致不高,与赛家整体氛围不符,更与赛珍珠无共同兴趣点。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在迁居生活中也得到了印证。赛珍珠在自传中称,在那段寂寞的日子里,“我内心很孤独”[5]146。他们刚到宿州时,住在教会大院的平房里,与当地人隔离开来。周围白人同胞很少,有对年纪略大的白人夫妇身体不太好,还有一对美国医生夫妇鲜少与人交往。赛珍珠既没有全面参与到教会的日常工作中,更没有交心的朋友。在宿州生活的初期,她只有丈夫一人可以沟通和依靠,但布克工作越来越忙,对工作越来越专注,而且他性格保守、讲求实际,因此,赛珍珠的孤独情绪只能堆积于心、自行消解。此时,由于她与丈夫生活理念相左,原有性格差异被逐渐放大,夫妻裂痕已初露苗头。

三、 结语

跨文化适应障碍看似无需多辩,但只有厘清移居者跨文化适应障碍的产生根源,才能找到消除文化适应障碍的关键因素,进行更有效的跨文化传播。赛珍珠的跨文化适应经历与普通来华传教士不同。她一直生活在中国,从江南水乡来到皖北平原,跨越了异族文化和同一文化系统中的不同地区,带有双重“异乡人”的文化身份。她对皖北的印象既包含了大部分国人对皖北的看法,又带有异族“他者”的视角,她经历的双重跨文化适应障碍颇具特殊性和启发性。

跨文化传播或跨文化适应并不一定非是跨越不同国籍、种族、语言间的,跨越不同地区、民族、文化间的交流和沟通亦十分必要。同一文化系统内不同地区间的文化差异有时并不比不同国家间的文化差异小。我国地广民众,多民族聚集,地域文化多样,有吴越文化、齐鲁文化、巴蜀文化、三晋文化等。不同的地区间的文化差异极大,不同的地域文化代表着本地区独特的地理、政治、经济、文化等特点。同一文化体系内部的不同群体尝试理解和认同其他群体的文化特征,与跨越异质文化体系间的文化交流和沟通一样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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