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的三重面相

2021-12-06 12:26闫金敏
关键词:阿尔都塞唯物主义辩证法

闫金敏,刘 骞

(1.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2.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是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晚期哲学理论的核心范畴。在阿尔都塞的晚期文本中,“虚空”“偶然”“相遇”都成为他理论思考的关键词。阿尔都塞秉持偶然性逻辑,重新审视了人类历史的基本问题。在本体论上,阿尔都塞将世界的开端归结于原子的偶然偏斜,偏斜的原子不仅是对个体性的肯定,更意味着唯物主义者一种可能的生存样态。在历史观上,阿尔都塞认为推动历史进程的并非单向度的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其他因素也在推动历史发展,“唯物主义”与“偶然性”的相遇和交融为传统历史观提供了一种重思的可能。同时,阿尔都塞并非与以往哲学家一样热衷于探寻现实世界背后的本质规定,而对流变现实背后的特殊“形势”情有独钟,更为注重微观叙事。阿尔都塞于20世纪90年代才提出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因此学界目前对其晚期思想的研究还停留在梳理阶段,主要集中于对阿尔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的思想来源、价值取向及其与其他人物思想的对比研究,尚未从不同角度对阿尔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进行思考。笔者认为,阿尔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不仅可以作为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再阐述,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时代化思考的产物,具有重要意义。因此,笔者尝试从历史哲学、政治实践、文化哲学三个维度对阿尔都塞基于当今资本主义社会提出的实践和批判方案——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进行理论审视。

一、 历史哲学面相

人类的发展构成了鲜活的历史篇章,不同哲学家都试图对历史变迁作出哲学层面的解释,历史哲学就是人们关于历史不断更新的真理认识。黑格尔将人类历史看成绝对精神不断运动的过程,而马克思与黑格尔不同,马克思提出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认识和改造世界历史架构了理论桥梁。阿尔都塞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捍卫者,他是如何看待历史的运动呢?这与他晚期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有什么联系呢?

(一)历史动力:对辩证法的重思

辩证法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理论研究的共同关注点,原因在于马克思辩证法架构了穿梭于思维和实存之间的桥梁,有利于恢复马克思历史哲学的科学性。阿尔都塞对马克思辩证法的研究亦基于此。在对辩证法重新理解的基础上,阿尔都塞提出了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试图通过“偶然”“相遇”“形势”等概念的结合进行政治实践。那么,阿尔都塞对辩证法的重思何以可能呢?

阿尔都塞在晚期作品中曾说:“对有一点进行更正至关重要,即要把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规定为偶然唯物主义。肯定的辩证法实际上是一种资产阶级的神秘化,它会引起保守论和护教论的后果。”[1]由此可见,阿尔都塞晚期理论中包含对辩证法的思索,这种思索为唤起马克思理论中的革命性和斗争性吹响了理论号角。阿尔都塞认为辩证法有肯定的辩证法和否定的辩证法两重面相。肯定的辩证法面向体系、总体和稳定,而否定的辩证法则面向差异、多元和偶然,只有否定的辩证法才是真正的辩证法。在笔者看来,马克思和阿尔都塞的辩证法都属于传统的辩证法,目的在于解决矛盾,以分析矛盾的特殊形式为载体并经由“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和“形势”的判断来解决矛盾。不同之处在于,阿尔都塞的辩证法只侧重于辩证法中偶然与必然这一对基本范畴;马克思的辩证法还有其他四对范畴,即原因和结果、现实性和可能性、内容和形式、现象和本质。而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的否定辩证法则是肯定矛盾,肯定非同一性,否定整体划一的东西。现代文明通过理性的霸权束缚思想,而在阿多诺看来,“未被控制,未被束缚”的思想才是辩证法本身。

阿尔都塞视野中的辩证法究竟秉持着怎样的致思路径呢?正如马克思所言:“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没有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2]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理论视域中的辩证法是倒立着的。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将精神悬置于物质之上,因此有学者认为将物质置于精神之上便是马克思的辩证法,由此就催生了经济决定论、历史决定论的理论模式,这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滑向了教条化的理论深渊。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对辩证法的颠倒并非是含义上的颠倒,因为这样并不触动辩证法的实质。“它所提出的问题并不是要用相同的方法去研究不同对象的性质,而是从辩证法本身去研究辩证法的性质,即辩证法的特殊结构,不是对辩证法‘含义’的颠倒,而是对辩证法结构的改造。”[3]80在这里,需要注意一个关键词——“结构”。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哲学理论有着不同的体系结构,黑格尔的辩证法是绝对精神的一元作用,马克思的辩证法则是经济、政治、文化等层面的多元决定。绝对精神在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之中寻觅自己的所在,经历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进而于社会历史的总体运动之中实现自身的发展。这是一种圆圈式的闭合循坏,丧失了理论的开放性。在这个圆圈中,是要素和总体的存在,圆圈中心是包含着一切表现形式的本质的中心,其中所有的组成要素都沾染着本质的色彩。而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的辩证法遵循着结构逻辑,是复杂矛盾多元决定的表现。在复杂社会结构的整体之中,各种因素通过社会结构发挥作用,因此这样的辩证法具有开放性。“结构”辩证法的出场有力地回击了经济决定论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歪曲,同时也为偶然性开辟了理论空间。

(二) 历史生成:结构的历史

传统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社会历史中存在两大基本矛盾,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在阿尔都塞看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正是马克思审视历史的结构。作为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学者,阿尔都塞一生都致力于探索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历史与结构的联姻,正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作出的理论贡献。

历史发展的结构性何以可能?对此,马克思是这样认为的,“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4]。在原始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人们靠天吃饭,极其依赖自然。到了原始社会末期,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奴隶出现了,他们被赶到田野中进行劳动,人类社会开始步入阶级社会。在奴隶社会,社会的阶级分化更加明显,奴隶主占有大量的地产和奴隶,奴隶仅仅作为奴隶主的附属品而存在,受到奴隶主的压迫。在封建社会,有了先进的铁质工具和生产技术,使用奴隶进行简单的生产劳动变得无利可图,于是封建地主将土地分给奴隶耕种,并收取大部分的产物,只给农奴留下一小部分粮食,这更加激化了二者的矛盾。在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冲击了自然经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确立。工业革命之后,蒸汽机、发电机等机器大生产席卷了世界,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也日益激化,无产阶级开始争夺政权。由此可见,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在不同社会恒久存在,并因社会形态不同而呈现不同的性质,后存的社会存在继承先存的社会存在的原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增添了本社会独有的特征,由此代代相传。阿尔都塞在历史中看到了他深谙的结构主义色彩,正如“决定着一种生产方式的,使此生产方式如此这般的,其实就是结构对元素的支配方式”[5]。阿尔都塞将历史的要素都置于社会基本结构框架之中予以审视,将历史与结构结合起来。封建社会的依附结构、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结构等都是结构的历史彰显,因而历史不再是绝对精神的历史,不再是抽象的历史,而是内含结构的丰富的历史。

(三)历史探寻:历史将走向何处

对于历史走向的前景而言,是走向阶级社会的永久存续,抑或是人类社会的“自由人联合体”?两者代表着不同的致思路径:前者显见于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自信,以此捍卫现存的社会秩序;后者则是马克思所致力探索的通过自由自觉的劳动而实现人类社会发展的价值旨归。对前者而言,代表人物是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他的著作《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诞生于苏联解体、共产主义运动陷入低潮之时,引起了全球轰动。弗朗西斯·福山认为,人类的意识形态之争将以西方“成为普适性的人类政府的最终形式”而告终,因为西方社会保证了公民的自由、平等和尊严,使得公民在社会中充满创造力而不至于丧失对劳动的激情。对于后者而言,马克思作出了积极回答。传统马克思主义认为共产主义是社会主义的高级阶段,也是人类社会未来的发展目标。马克思曾经对共产主义社会进行了描述:“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6]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类可以实现自由自觉的劳动,摆脱异化劳动,形成真正的自由人联合体。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们痴迷于追求金钱和物质享受,人类创造出来的一切物品日益挣脱其束缚并反过来控制人类的生活世界,这一切都是异化劳动在当代的显现。而马克思所畅想的未来社会旨在于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再也没有异化劳动的身影,自由自觉的劳动成为一件乐事,人们沉迷于其中并且享受着其中的乐趣。

无疑,阿尔都塞是致力于探索后者的,他认为历史是联合主体的创造活动。阿尔都塞认为,既然原子的偶然偏斜创造了世界,那么历史不应从已有的事情出发,而应该从未完成的事情出发,联合众原子的力量去创造世界。阿尔都塞是这样看待历史的:历史首先是一群人的实践活动,他们为了维持社会稳定,就创造了国家机器,但为了促进历史继续向前发展和实现社会变革,因此出现了不同阶级的阶级斗争来争夺领导权。阿尔都塞所畅想的社会是具有共同利益的阶级联合起来实现对社会的统治,在统治过程中,统治阶级为了更好地维持统治,最好创立“国际解放运动”,这场运动由获得最多民众支持的政党组织和领导,人们在这场运动中可以自由分享哲学思想、意识形态、民族文化等,可以在交流中思考人类历史、思考现实。阿尔都塞理想中的未来社会是共同联合体,他的偶然唯物主义思想也正是基于社会实践基础之上、在联合主体的共同努力下迈向历史的未来的。

二、 政治实践面相

阿尔都塞一生致力于通过哲学来干预政治,以实现其政治理想。“作为哲学家干预政治,作为政治人干预哲学”[7]是他一生的信仰与追求。青年时期的阿尔都塞曾经是一个天主教徒,沉迷于宗教信仰之中的他希望通过上帝来拯救自己。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阿尔都塞因为战争而被囚禁在法西斯的监狱之中,他灵魂中的共产主义信念由此孕育,他的政治生涯由此开启。在纳粹监狱中,阿尔都塞遇到很多共产党人,包括他后来的妻子埃莱娜,那是他第一次接受共产党的思想洗礼。1948年,阿尔都塞加入法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虽然在党内不受重视,但他一生从未退党。阿尔都塞晚年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看似是哲学理论研究,实际上却有多重面相,他希冀自己的哲学理论能够对法国政治生态产生影响,并试图勾勒一幅崭新的政治图景。

(一)政治实践前提:占领意识形态虚空

“虚空”作为阿尔都塞晚期理论的一个关键词,伴随了他的一生。首先,在阿尔都塞的视野中,“虚空”不仅是一种哲学的理论场域,更是政治实践需要占领的高地。阿尔都塞在《马基雅维利与我们》一文中写到马基雅维利对虚空理论的预支,在形势的真空之中,统治者独自一人从无起步建设民族国家。“必须从新君主和新君主国开始;说白了,说到底,也就是从无开始,不是‘虚无’,而是从空白开始。”[8]诚然,国家奠基的虚空要求一种绝对的开始,没有了旧有意识形态的桎梏,就可以直面现实的社会存在。其次,国家所有权威集于一人之身,因为只有集权的善才能明确善,新君主在建立政府之后当然也需要放权,形成一个“人人有责”的社会环境,这样的国家才能持久。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基雅维利的虚空充满了生成性的空白,因为只有“空”才可以被填补,而在当今时代,何尝不需要填补理论虚空来进行政治实践呢?若想变革现存的政治社会,便要在传统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外寻求新的政治话语来进行政治实践。资本主义社会以自由、平等的口号愚化民众,将民众囿于虚假理性自由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中,进而丧失了反抗精神。而阿尔都塞偶然唯物主义的主要旨趣就是建立一种新的虚空,结合形势所给予的质料进行各种力量的整合和配置,从而开展当今时代背景下的政治实践。

回顾法国共产党20世纪后半叶的政治举措,正是错失意识形态虚空的表现。20世纪60年代以来,法国共产党领导层就在不停地推动议会选举,他们认为只有议会选举才能让法国走向社会主义道路。对于这个观点,阿尔都塞一直不予苟同。1968年“五月风暴”期间,法国共产党制定了《共同纲领》,与社会党结成左翼联盟。但1977年,社会党却比共产党获得了更多的支持,共产党力量不断削弱,社会党却日益强大。于是1978年社会党获得大选胜利,但法国共产党却在这时破坏了《共同纲领》,把即将到手的胜利让给了右翼联盟,放弃了消灭资本主义的目标。这导致从高层到民间都对法国共产党产生了不满情绪。在改革中,法国共产党一直在追求改良主义的政治路线,对资产阶级统治现状的态度暧昧不清。阿尔都塞虽然一直支持社会党-共产党联盟,但他反对资产阶级统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他认为资本主义并不是法国未来的发展方向,只有通过无产阶级专政才能真正实现对法国的统治。“对他所捍卫的马克思而言,资产阶级专政唯一的取代者只可能是无产阶级专政;国家是阶级用来压制其他阶级的专政工具。他认为‘一个共产主义政党的使命’不是要‘参与’政权,而是要推翻资产阶级专政。”[9]无产阶级对国家的统治不仅是意识形态方面的,比如“意识形态化的社会主义”,更是政治实践方面的。只有抓住机遇,占领意识形态虚空,才能更好地实现无产阶级的统治。

(二)政治实践方式:异质性主体的偶然相遇

就阿尔都塞的理论要义而言,其哲学思想在于改变社会现实和进行政治实践。他与马克思都提及了原子的偏斜运动,即在无限的虚空之中,各种各样的原子进行直线运动,由于偶然偏斜,原子偏离原来的运动轨迹产生碰撞,开始了偶然的邂逅,并形成偌大的原子团。在阿尔都塞看来,因为共同理想的指引,不同原子从单独活动再到原子的聚集进而形成原子团,由此也造就了世界的开端。

其实,阿尔都塞笔触下的原子运动何尝不是对现实中主体运动的彰显呢?阿尔都塞认为,由于法国共产党的软弱性和动摇性,无产阶级欲凭借一己之力夺得政权仍然充满挑战,“五月风暴”就是证明。“五月风暴”无疑是法国历史上一场声势浩大的学生造反运动,却以悲剧收场。学生由于不满当局统治而走向街头,并联合工人的力量反抗政府。在这个运动过程中,法国共产党领导人懦弱无能,不能有效地联合学生和工人,还停留在议会选举的幻梦之中,致使法国共产党失去了工人阶级的支持。最后这场运动以戴高乐解散政府而告终,并未达到运动的真正目的。在阿尔都塞看来,正是因为法国共产党不能有效联合各种主体的力量,从而失去了对运动的领导权和组织权,最终导致运动失败。资产阶级政党以一种虚假的意识形态统摄整个国家的发展,他们提倡无产阶级通过议会的和平斗争实现国家统治,以此来缓和阶级斗争。这导致无产阶级阶级斗争意识薄弱。那么无产阶级如何增强阶级斗争意识、取得国家政权呢?正如阿尔都塞所说,“使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之间的相遇持续下去的,是经济、政治以及意识形态上占主导地位的结构,它把这种相遇再生产为一种生产方式:一种切实可行的阶级专政”[10]。阿尔都塞依靠政治实践之中各种异质性主体的联合运动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和国家机器的民主化,当然这种联合必然是以无产阶级为主体力量的。随着西方福利政策的推行和经济全球化,阿尔都塞敏锐地注意到西欧社会新的社会现象,即出现了小资产阶级和非无产阶级的进步群体,这导致西欧社会的社会结构更加复杂。这是挑战也是机遇。阿尔都塞晚期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恰恰关注到了这些偶然因素,他认为共产党可以抓住这些有利因素,通过联合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非无产阶级,实现社会变革和无产阶级专政。

三、 文化哲学面相

文化哲学范式是研究纷繁多样的哲学流派的重要依据和参考。在哲学研究中,传统形而上的哲学统治西方思想界约2 000年,将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分割并对立。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以彼岸世界的真理统治西方社会,用神圣形象和非神圣形象的在场统摄着人们的思想。这样的哲学不仅放弃了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则,也丧失了生命力与开放性。而文化哲学研究范式恰恰研究人的历史活动,关注人本身、人的价值与意义,关注偶然性、可能性与创造性。阿尔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恰恰有着文化哲学范式的理论表征。在价值关怀上,他高扬个体的重要性;在社会逻辑上,他坚持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性。从文化哲学层面看待阿尔都塞的晚期思想,为人们全面认识阿尔都塞提供了可靠的路径。

(一)价值理念:对个体性的高扬

作为一个哲学家,阿尔都塞曾醉心于对偶然性的研究,“偶然”构成了阿尔都塞晚期思想的关键词。同时,阿尔都塞也认识到形而上学的哲学传统对偶然性的顽强抵抗,但这种抵抗只会使人们与真正的历史渐行渐远,于是阿尔都塞开始寻求一种崭新的视野,以弥合个体与宏大叙事的社会历史之间的“断裂”。

在阿尔都塞看来,原子的偶然偏斜造就了世界大势,“‘坠落’的原子是对个体性最简单的比喻”[5]。这里的个体仅指微观的个体,而非宏观动力系统之中的大写主体。马克思也曾在《博士论文》中谈及原子的偏斜运动,由此肯定人对自由意志的追求及对必然性命运的拒斥。阿尔都塞对原子偏斜的描述是在本体论层面进行的,他突出原子偏斜的偶然性,强调历史中微观个体而非大写主体的作用。阿尔都塞通过原子来喻指现实社会中的具体个体,看到了小写的人的价值。阿尔都塞笔触下的原子不仅进行直线运动,也由于偶然偏斜而不停地相遇、聚合,由此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存在样态。现实中具体的个人也是这样。他们不是单向度的个人,而是具有多重向度和丰富感性体验的存在,他们不再挣扎于既有命运的约束与桎梏,而是通过自己的独特存在来彰显生命的意义。这样,阿尔都塞笔触下的原子便有了个体性的丰富特质,从而构成了偌大而鲜活的世界。阿尔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注重历史中具体个人的价值,而不同个体之间存在的差异性与多元性则是偶然性的表征,“偶然性”被嵌入社会历史,也由此通达了历史的微观表征。

(二)范式转向:从理论实践到实践

在哲学研究中,存在着两种文化哲学研究范式。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哲学旨在为世界寻求一个普遍性、绝对性的知识体系,而透过阿尔都塞的晚期思想,人们却看到了鲜活的生活世界,特别是实践的重要性。关于实践,马克思曾着重提出,实践是联结主客体的桥梁,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能动性活动;实践通过对人的给定性的不断扬弃和超越而丰富人的存在形式;在实践中,各种存在要素通过各种不同形式的偶然相遇实现对世界的改造。阿尔都塞也十分注重实践的作用,他在《保卫马克思》一文中这样描述实践,“关于实践,我们一般指的是任何人通过一定的人力劳动,使用一定的‘生产’资料,把一定的原料加工为一定产品的过程”[3]157。阿尔都塞也承认实践是作为实践主体的人和作为实践客体的生产资料碰撞进而产出的过程。在此基础上,阿尔都塞将人类社会的实践分为生产实践、政治实践、意识形态实践和理论实践四种形式。其中,人们对于理论实践的观点莫衷一是,对理论实践的不同理解也导致了阿尔都塞对实践的反思。在阿尔都塞的视野中,理论和理论实践是不同的存在,理论是一般实践的理论,而理论实践则是小写的人经过实践所形成的科学真理。其实,阿尔都塞的理论和理论实践都是理论的具体表现,理论实践从属于理论,只不过前者是普遍性理论,后者则强调通过实践所形成的科学性理论,但终究不过是在理论的圈子中盘桓。

因此,阿尔都塞在对其晚期思想的反思中承认自己之前确实犯了理论主义的错误,即“把哲学作为‘理论实践的理论’的(思辨性)论点——它把这一理论主义倾向发展的最高极致表现出来了”[11]。阿尔都塞在其晚期思想中突出了真正的实践的作用,并试图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以构筑一种新的思想体系。正如阿尔都塞所言:“哲学的、意识形态的和政治的整个难题,就是为了和平与自由,在意识形态上把这些不可胜数的群众运动联合起来。”[12]理论和实践同样重要,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实践;同样,没有革命的实践,理论也只会形同虚设。阿尔都塞晚年通过偶然相遇来构筑他的政治实践理想,他的“偶然相遇”不仅是理论层面的偶然相遇,也是在实践维度上的主体的偶然联合。阿尔都塞一直试图用哲学干预政治,特别在“五月风暴”对结构主义的打击之后,他将实践放置于其理论中更加重要的位置。阿尔都塞认为,实践不仅是理论的现实表现,亦是各种偶然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实践由此来影响现实存在。

四、 结语

阿尔都塞作为一个非典型哲学家,他将自己的政治理想融入晚期思想之中,形成了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正如德里达所言,一个“复数”的阿尔都塞开始呈现出来。阿尔都塞晚期思想透过现实的棱镜折射出不同面相的光芒。在历史哲学层面上,他没有囿于对某个时期的历史的思考,而是从总体上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为棱镜来审视历史,赋予历史以结构性的科学特性;在政治实践层面上,他试图实现“哲学对政治的干预”的理想,进而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在文化哲学层面上,他摆脱了抽象的理性思维的羁绊,关注个体性和个体实践活动,以期实现多元文明和多样化发展。经典马克思主义过于强调马克思理论中充满必然性这一层面的内涵,以此来鼓励阶级斗争,进而取得革命胜利。而阿尔都塞则注重马克思理论中的偶然性层面。这一方面是为了适应当今多元的、深度不确定的社会现状,促进多元文明和多样化发展;另一方面,他也驳斥了单线条的历史决定论,让人们看到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偶然性的重要维度。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偶然性的重申及其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重新探索,都是对试图建立一种现实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时代表达。通过这种重申,阿尔都塞试图建构一种新唯物主义即偶然相遇唯物主义,以解构传统哲学对偶然性的捆绑,能动地回应当代社会的微观实践。在阿尔都塞看来,偶然性链条的一侧连接着结构性、科学性,另一侧则连接着多元性、差异性。阿尔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义思想不仅是对偶然性的极大尊重,更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在现代化语境下的动态融合和当代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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