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道流
(淮北师范大学 语言研究所,安徽 淮北 235000)
《朱子语类》[1](以下简称《语类》)是一部记录朱熹教育教学过程中的师生问答的著作,内容为朱熹门人所记的日常语录,基本上反映南宋前期的口语面貌,体现了中古汉语向近代汉语发展过渡时期的语言特点,因而受到汉语史研究专家们的高度重视。该书中记录的许多语言现象在其前和此后的文献中都少见,似乎是当时特有的,这就给现在的人们在分析其中的语料时造成辨释和理解的困难,如“得”和“来”本为动词,至中古时期在保留实义动词用法的同时都曾语法化为表示不同语法意义的功能词,且在南宋时期呈功能多样化表现,如果二者再组合在一起,其复杂程度可想而知。书中常见的“得”“来”组合是二者连用于动词后面构成的“V得来”形式,有着较高的使用频率,笔者初步收集到的用例有265个(不包括“得”为动词的用例),这些“V得来”的结构关系和表达的语法意义较为复杂,大多是古代汉语所未见,在现代汉语中也较少见。笔者对该书中的“V得来”形式进行较为全面的考察,针对具体的用例细加辨析,以探究其中的特点和规律,并就教于方家。
《语类》中不少“V得来”中“V(动词)”和“来”构成连动结构,表示“V”实行以后再发生“来”这个行为,“来”为实义动词。如:
(1)譬如合一药,须先有真药材,然后和合罗碾得来成药。(卷六十一)(1)所引例句均出自《朱子语类》,文中只注明卷次。
(2)问:“中庸‘鬼神’章首尾皆主二气屈伸往来而言……此乃人物之死气,似与前后意不合,何也?”曰:“死便是屈,感召得来,便是伸。”(卷六十三)
(3)梓材一篇又不知何处录得来,此与他人言皆不领。(卷七十八)
这种情况下,“得”是表示“V”动态的体助词,其“语法意义是表示动作或状态相对于某一参照时间已经实现或完成,参照时间可以是实际说话的时刻,也可以是另一事件或状态发生的时间”,[2]21相当于“了”,“来”为动词,表动作行为或趋向。例(1)中“和合罗碾得来”相当于“和合罗碾了来”,例(2)中“感召得来”为“感召了来”的意思,例(3)“录得来”即“录了来”。此类结构中“V得”和“来”之间句法关系相对松散,有时中间可以再插入一个成分,如:
(4)赵武灵王也是有英气,所以做得恁地。也缘是他肚里事,会恁地做得,但他不合只倚这些子,如后来立后一乖,也是心不正后,感召得这般事来。(卷六十三)
(5)如向者吕子约书来,说近来看诗甚有味,录得一册来。尽是写他读诗有得处。(卷七十八)
与前例对照,可以看出,例(4)的划线部分,实际上是在例(2)中“感召得”和“来”之间插入了“这般事”,例(5)的划线部分,实际上也是在例(3)中“录得”和“来”插入了“一册”。说明这类“来”表示的是一个独立的动作行为,是“得”前的“V”完成后再实施的行动,“来”表实义,为动词。
《语类》中这种形式的“V得来”在“来”的后面通常不带宾语或补语。
曹广顺曾指出,“‘动+得+补语’是宋代‘得’字用的最多的格式,也是发展最明显的格式。”[3]78在他所举的用例中,有一个来自《语类》的“V得来”结构:
(6)德,谓得之于心,有这个物事了,不待临时旋讨得来。(卷三十四,曹广顺用例)
不过他没有对这个格式作进一步的分析说明。
吴福祥则分析了《朱子语类辑略》中“得”作为结构助词使用情况,他指出:“结构助词‘得’的功能是用于组合式述补结构,引导谓项的补语成分。我们把这种用法的结构助词‘得’叫做补语标记。根据‘得’后面补语的语义类别……可以分为状态补语标记、结果补语标记、趋向补语标记以及可能补语标记四类。”[2]245他举过这样一个例子:
(7)及理会得了,又皆是自家合下元有底,不是外面旋添得来。(卷十,吴福祥用例)
他认为其中的“来”为趋向补语。
笔者对《语类》中述补结构的“V得来”进行考察后发现,这些结构中作为补语的“来”实际上有两种表现,一种是作趋向补语,如上文的例(6)(7),这里再举两例:
(8)“汤武反之”,便是元来未曾着土,而今方移得来着土了。(卷二十三)
(9)沙随盛称唐人郭京易好,近寄得来,说“鹿”当作“麓”,象辞当作:“即麓无虞,何以从禽也?”(卷七十)
现代汉语中“得”已在表趋向的述补结构中消失,上述“来”作趋向补语的用例,现代汉语中则直接用“V来”表示,例(6)“讨得来”、例(7)“添得来”、例(8)“移得来”、例(9)“寄得来”在现代汉语中的对应形式分别为“讨来”“添来”“移来”“寄来”。能否采用现代汉语的方式将“得”去掉而不改变原句的意思,是表趋向的述补结构“V得来”区别于其他类型的重要特征。
不过,从笔者收集到的用例来看,《语类》中述补结构“V得来”中“来”作趋向补语的占比较少,大多数“来”是作可能补语的,如:
(10)情性本出于正,岂有假伪得来底!(卷二十三)
(11)盖事事物物,莫非天理,初岂是安排得来!(卷四十)
(12)就这里克将去,这上面便复得来。(卷四十一)
(13)若常体认得来,所谓活泼泼地,真个是活泼泼地!(卷五十三)
(14)然亦只是器小底人,一两件事看得来。(卷二十五)
这几例中“V得来”表示“能够V”或“能够V出来”,例(10)“假伪得来”意为“能够假伪”,例(11)“安排得来”意为“能够安排”,例(12)“复得来”意为“能够复”,例(13)“体认得来”意为“能够体认出来”,例(14)“看得来”意为“能够看出来”,“来”为可能补语(后两例中“来”还兼有表“趋向”的意味),这和现代汉语中的用法基本相同。不过,《语类》中表可能的“V得来”的对应的否定形式有“V不得”和“V不来”两种情况,如:
(15)格得来是觉,格不得只是梦。(卷十五)
(16)今日等不来,明日又等,须是等得来,方自然相合。(卷五十八)
例(15)与“格得来”对应的否定形式是“格不得”,例(16)与“等得来”对应的否定形式是“等不来”,而现代汉语中则只有“V不来”这一种对应的否定形式。
《语类》中有不少“来”位于作补语标记的“得”后面,构成“V+得来+补语”形式。吴福祥的《〈朱子语类辑略〉语法研究》一书认为“‘得来’是结构助词‘得’和‘来’的复合形式,‘得来’也只用作状态补语标记。”[2]297书中列举了八个用例作为佐证,这里略举其中两例:
(17)虽百工技艺做的精者,也是他心虚理明,所以做得来精。
(18)它本要说得来高远,却不知说得不活了。
同时,该书进一步指出:“用作状态补语标记的‘得来’,功能跟‘得’相同,所以在有些句子里,二者可以对举使用(如上二例)。”[2]297不过,笔者认为,如果把“得来”看作是复合助词需解答两个问题:(1)“得”和“来”本来都是动词,二者是如何结合使用实现词汇化并进一步完成语法化的?这在汉语史中找不到证据;(2)既然“得来”和“得”功能相同,为什么要存在两种形式?这不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事实上,如果仔细品味上面两个“对举使用”的用例,不难感觉前后部分的表达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因此,笔者主张将“得”和“来”分开来看,认为二者都是独立的个体。“得”作为补语标记,已为学界公认,这里不需讨论,我们来看看学者们关于“来”的一些意见。
曹广顺指出:“‘来’在近代汉语中是一个很常见的助词,用法丰富多样,其中较常见的有以下几种:A表示‘曾经’……B表示‘将来’……C表示‘完成’……D表示语气……”[3]97-98
袁宾编著的《宋语言词典》收有助词“来”词条,解释为:
【来】lai助词。①置于句中,表示语气间歇……②置于句中,表示比况,多置于名词之后,有时相当于“一般”“一样”……③置于句尾,表示行为动作曾经发生或已经发生……④置于假设复句的前分句尾,表示假设语气……[4]
可以看出,尽管二人对“来”的功能看法不尽一致,但他们都一致提到“来”有表示语气的作用,只是曹广顺没有说明其具体功能,袁宾认为是“表示语气间歇”。可见,在宋代“来”是可以用来充当语气助词的。至于句子中为什么要用“来”表示语气间歇,《宋语言词典》没有作进一步的说明。
鲁晓琨曾专门讨论现代汉语中语气助词“来”作为焦点标记的用法,对我们分析下面这些用例也很有启发:
(19)至巳午未,则万物长茂,只是那生气发得来盛。(卷五十三)
(20)他说得来极阔,只是其实行不得。(卷一百二十六)
(21)及至申酉戌,则那生气到此生得来充足无余,那物事只有许多限量,生满了更生去不得,须用收敛。(卷五十三)
(22)知言问“以放心求心如何”,问得来好。(卷五十九)
(23)首段虽是再叙初学入德之要,然也只是说个存养致知底工夫,但到此说得来尤密。(卷六十四)
表面上看,这几例“V得来+补语”结构中的“来”可以去掉(“得”为补语标记,不能去掉),句子的主要意思也不会产生大的改变,但补语的凸显性显然就要弱一些了。这类结构中“来”后跟的是表“性质、程度、状态、结果”等意义类型的补语,位于句子或小句的末尾,是句末焦点,“来”所起的是延长语气以提示句子表达重心的作用,根据鲁晓琨的意见,这种情况下的“来”可看成焦点提示标记。[5]
《语类》中还有一些“V得+来+述说性短语”结构,如:
(24)看圣人说得来似疏,下面便说到细密处。(卷二十六)
(25)又第八说曰:“孔子见子贡问得来事大,故曰何止于仁!”(卷五十三)
(26)然说得来连那本末内外,体用精粗,都包在里面,无些欠阙处。(卷五十三)
(27)圣人做得来自是恰好,不到有悔憾处。(卷二十四)
(28)道夫问:“新法之行,虽涂人皆知其有害,何故明道不以为非?”曰:“自是王氏行得来有害。若使明道为之,必不至恁地狼狈。”(卷一百三十)
从句法角度看,此类结构中“来”前的“V得(或所在的短语)”与“来”的后述说性短语构成主谓关系,“来”位于其中,应该是如《宋语言词典》所解释的“表示语气间歇”,为语气助词。从语义功能来看,“V得”不再表示陈述,而是表示指称,如例(24)中“说得”应该是指“说的道理”,例(25)“子贡问得”根据《论语》中的上下文应该是指“博施济众”这件事,例(26)“说得”指“说的话”,例(27)“圣人做得”指“圣人做事所把握的分寸”,例(28)“王氏行得”是指“王氏施行(新法)的方式”。不难看出用例中的“V得”都是专指的[6],“得”是起转指作用的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的”;和第三类情况不同的是这几例中语气助词“来”后的成分不是补语而是起评说作用的谓语,张伯江、方梅认为这种位于句中的语气词起的是标示句首“主位”的作用。[7]因此,也不妨把这里的“来”可看成是连接句子主位和述位的话语标记。
《语类》中有一些“V得来”用例中“得”和“来”组成的是粘合性结构,不能拆开来理解,如:
(29)性,是自有底;身,是从身上做得来,其实只是禀资略有些子不相似处耳。(卷二十五)
(30)如祖公年纪自是大如爷,爷年纪自是大如我,只计较得来也无益。(卷二十九)
(31)伊川云:“多在忠上。”看得来都在忠上,贯之却是恕。(卷二十八)
(32)古说关雎为王雎,挚而有别,居水中,善捕鱼。说得来可畏,当是鹰鹯之类,做得勇武气象,恐后妃不然。(卷八十一)
(33)且如封建,自柳子厚之属,论得来也是太过,但也是行不得。(卷八十六)
在这些用例中“得来”结合较为紧密,形成一个整体结构,其后面通常都接有一个估计或评价性的表达语,表示“评估”这样的话语意义。例(29)中的“做”和例(30)中的“计较”都是“施为”动词,“得来”后面的成分是对动作行为若发生将具有何种状态或性质的估计,例(31)中的“看”、例(32)中的“说”和例(33)中的“论”在句子中凸显的是非“施为”性,和“得来”一起形成一个结构较为紧密的评价标记语,表示其后面的内容是对其前面成分的估计或评价。“V得来”相当于现代汉语中“V起来”。不过,在《语类》中,“V得来”和“V起来”有一个大致的分工,比较:
(34)公若知得放下不好,便提掇起来,便是敬。(卷十二)
(35)他说到那险处时,又却不说破,却又将那虚处说起来。(卷四十一)
(36)盖有厌卑近之意,故须将日用常行底事装荷起来。(卷八)
《现代汉语词典》对作“趋向动词”的“起来”的解释是:(1)表示向上;(2)表示动作或情况的开始并继续;(3)表示动作完成或达到目的;(4)表示估计或着眼于某一方面。[8]例(34)的“起来”相当于义项(1),例(35)的“起来”相当于义项(2),例(36)的“起来”相当于义项(3)。从实际用例来看,《朱子语类》中“起来”只有词典中的前3种用法,义项(4)都是用“得来”表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