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地缘背景下民间艺术群落特质研究
——以宁夏贺兰砚为研究个案

2021-12-06 01:08
民族艺林 2021年4期
关键词:贺兰贺兰山雕刻

周 霞

(宁夏民族艺术研究所,宁夏 银川 750004)

“艺术群落”在学界早已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当代艺术及艺术人类学领域研究的一个热点,“艺术村”“艺术区”“艺术园区”等成为“艺术群落”的典型形态。艺术群落受所涉及艺术类型、所处地缘环境及其他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有着多样化的发展形态和内涵特质。本研究试图运用人类学研究方法将“群落”作为考察艺术的单位或视域,将视角转向依赖各自地域特点而存在的艺术群落文化生态及内生特质。从人类学的整体观出发,任何地域的艺术群落都从属于一个包括价值观、信仰、生活态度、风俗习惯等所有社会文化现象的整体系统,在一个宏观的、整体的文化视野中,艺术群落因所处地域环境乃至文化土壤的不同而呈现出与外界不同的特质,这种特质是本地域艺术在宏观地域概念上所具有的“群落性”特质。“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决不是只靠研究某一人群、某一种族、某一部落、某一阶级、某一国家、某一时代或某一地方而得来的。人类学学者特别强调,从研究某一人群或某一文明得出的结论,必须与其他人群或文明的证据加以对照检验”。[1]因此,对不同地缘背景下的民间艺术群落进行研究显得极为必要,根据研究的阶段性内容及受篇幅所限,本文选取宁夏的贺兰砚这一具有地域代表性的艺术群落作为研究个案,在详细考察、梳理其发展脉络及生存状态的基础上试图找到影响该行业生存发展的内在特质,并以问题意识和反思性视角探究其未来发展。

一、地缘背景下的群落生态

地理环境是人类生存及从事生产劳动、创造文化的先决条件。地域文化的生成与这块地域所承载的历史记忆、自然条件及世代居住生活在此的人群所产生的一切活动密切相关。一方地域的诸多构成要素不仅塑造着本地独一无二的地理风貌,也构建着其地域文化的深层内涵,进而孕育出一种具有独特地域标识的、异于外地的地方特色。“宁夏川,两头子尖,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金川银川米粮川”,这一句简短的歌谣唱出了宁夏独特的自然地理风貌,“塞上江南”的地域景观跃然眼前。宁夏地处黄土高原,是中华文化重要的发祥地之一,悠久灿烂的黄河文明、农耕文明成为当地社会文化发展的丰厚滋养。有研究将宁夏的地域特点形容为“一河两山”,即黄河、六盘山和贺兰山。也有学者指出:“宁夏山(六盘山、贺兰山)水(黄河、清水河、泾水)相依的地理格局,影响着宁夏的地域历史文化的形成和发展。”[2]足可见宁夏地域社会的发展离不开“母亲河”黄河的浇灌,也离不开“父亲山”贺兰山的庇护。

贺兰石被称为宁夏的“蓝宝”,这独一无二的地域资源缘于大自然对宁夏的慷慨馈赠——贺兰山。随着区域社会发展的需要,贺兰山及贺兰石的地域文化属性及价值日益凸显出来,二者在文人墨客赞美家乡宁夏的诗文中成为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典型符号,这种文化特质物化为以贺兰石砚为代表的贺兰石雕刻制品,承载和表达着山、石所赋予的天然质朴、素净淡雅的自然与文化的双重属性。贺兰砚制作技艺成为宁夏众多民间传统技艺中极具非遗保护价值的地方代表性项目之一,从山,到石,再到砚,经过的是能工巧匠不厌其烦的雕打铲刻,完成了从矿产资源到遗产资源的价值演变。

(一)发展历史及现状

根据文献记载及石料开采坑判断,贺兰砚大概发端于明末清初,距今约三四百年的历史。[3]纵观贺兰砚的发展历史,可谓是曲折艰辛,起伏不定,这一点从相关文献记载及技艺传承人口中皆可窥见。

目前可考的最早记载贺兰砚的文献是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 年)编撰的《乾隆宁夏府志》,在其“地理山川部”有云:“笔架山在贺兰山小滚钟口,三峰矗立,宛如笔架,下出紫石可为砚,俗呼‘贺兰端’。”清光绪年间,宁夏颇有名气的贺兰砚雕刻世家“闫家砚”开始起家,时任宁夏知府的赵惟熙亦有诗赞曰:“贺兰富砚材,堆砌成小山。夙有临池兴,薄书傥余间。”发展到清末,民间“一端、二歙、三贺兰”之说盛行,贺兰砚发展盛况可见一斑。贺兰砚制作技艺的国家级传承人闫森林将贺兰砚20 世纪以来的发展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43 年(民国三十二年)—1948 年,当时宁夏制砚工艺厂成立,约有20 人;第二个阶段是1960 年—1968 年,其间,闫子江、闫子洋兄弟受政府委派,参加了人民大会堂宁夏厅的建设工作,雕刻创作了大型浮雕挂屏毛泽东手书诗词《清平乐·六盘山》、人物浮雕《红军长征过六盘》及山水插屏《塞上江南》等各具特色的工艺品,二人回来后,于1964 年成立宁夏贺兰石雕刻厂,当时有师傅六七个,徒弟十多人;第三个阶段是1972 年,银川市贺兰石雕刻厂成立,师徒共有10 个人,后来经过几轮合并,又组建了银川市工艺美术厂,刻砚人员不到20 人,直到1991 年工厂关闭;第四个阶段即是1991 年后,民间工艺厂和作坊兴起,有西夏工艺制品厂、宁夏金石工艺公司等,原银川市工艺美术厂的很多下岗职工开起了私人小作坊。[4]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贺兰石砚都以地方名产而作为赠送或参与各地乃至国家各种盛大事项的礼品。如1983 年陈梅荣雕刻的《九龙套砚》成为贺兰砚中的一代精品,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1997 年,为庆祝香港回归祖国,宁夏回族自治区将施克俭的贺兰石雕作品《牧归》作为贺礼送给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5]新中国成立50 周年和1999 年澳门回归祖国时,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亦是以贺兰石雕作品《千古贺兰山》和《九羊启泰·凤归图》作为贺礼。由此可见贺兰石雕刻制品在宁夏地方社会发展和区域形象塑造上具有的重要意义。政府的推介进一步强化了贺兰石制品(尤其是贺兰砚)的地方名产属性,同时也塑造了其在礼品市场中的“高品阶”形象。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流通方式同时也刺激和推动了宁夏贺兰石砚雕刻行业的发展,催生了很多优秀作品,也铸就了贺兰石砚发展的辉煌历史。

随着宁夏贺兰砚在全国名声大噪,20 世纪90年代,一些外地的雕刻师逐渐走进宁夏贺兰砚雕刻行列,如甘肃成县人陈旭聪、辽宁沈阳人石飚、陕西定边人王文华以及师从陈旭聪的山东人林庆华等,宁夏贺兰砚雕刻队伍在不断充实壮大。到了2000 年,宁夏本地的贺兰砚创作队伍越发显得弱小,每年只能生产出不到百块的纯手工砚台,但随着宁夏旅游业的发展,富有宁夏特色的旅游工艺品贺兰砚市场潜力越来越大,吸引外省制砚人才涌入。他们多是河北易水人和河南安阳人,在银川各处开起了制砚的小作坊,同时将机械雕砚或机器加手工雕砚传入了宁夏,大大提高了贺兰砚产量,占据了贺兰砚市场80%的份额。[6]这一时期,“自治区为数不多的几个从事贺兰砚制作生产的工艺美术厂家,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被淘汰,贺兰砚的雕刻工艺也未能创新,自治区著名工艺美术家陈梅荣创作的九龙套砚这样的力作近几年已十分鲜见”,[7]已有13 年历史的银川西夏艺术制品厂成为宁夏生产贺兰砚及贺兰石雕制品的专业厂家。[8]这种种记述与宁夏回族自治区级贺兰砚制作技艺传承人蒋喜文的回忆如出一辙:“这时期贺兰砚雕刻有一个情况,就是使用河南的玉雕机做,它的产量大,价格也不是很高,一两千的砚台都属于很高档的了,大多数都在几百块钱,老百姓能接受”。①2008 年,自治区轻纺工业局组织完成全区首次工艺美术行业普查,贺兰石砚成为15 个产品品类之一。[9]是年,在中国西北旅游网上博览会启动仪式上,贺兰砚被作为宁夏选出的文化符号而展示给世人,并在今后,将作为“区礼”,成为馈赠宾客的首选。[10]由上我们不难看到,以贺兰砚为代表的贺兰石雕刻制品被作为宁夏的文化符号而对外展示和宣传,奠定了其相对较高的发展基础。

历史记忆是地域文化赖以依存和延续的传统和根脉,同时又不可避免地随时代发展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迁。历经几百年的沉浮变迁,贺兰石砚雕刻行业的发展也不可避免地深受时代掣肘。“总体来说,由于受市场大环境影响,这个行业现在处于一个相对比较低迷的状态。库存量大,销售难,贺兰砚销售市场供大于求,前期库存的商品还有很大一部分积压在商家手中……”②笔者通过对贺兰砚群体长时间的田野调查发现,虽然贺兰石砚制作技艺被确立为国家级非遗项目已有10 年,但行业自身处境还是很艰难。鉴于贺兰砚的固有名气,加上近些年来非遗日渐火热的态势,也有人迫切想加入这个群体,但难掩从中想分一碗羹的心思;很多人急于在群体中崭露头角、“大显身手”,其实追名逐利是其首要目标;雕刻队伍看似不小,但其中的独专型人才屈指可数;普遍存在创作、销路方面的困境……不得不说,非遗政策的实施为这一传统技艺在时代洪流中的存续起了积极的保护作用,但其传承和发展却因种种原因而面临着严重危机。

(二)“闫家砚”:家族传承辐射产生社会传承效应

“闫家砚”是宁夏贺兰砚群落中的典型家族式代表,其传承发展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目前已传承至第五代,家族中从事贺兰砚制作的有十几人。“闫家砚”是宁夏贺兰砚行业中的“领头羊”,为行业的发展营造着积极氛围,对贺兰石(砚)雕刻群落的形成、壮大有着辐射式影响。

据“闫家砚”第四代传人闫森林讲述,清光绪年间,随当时出任宁夏府台的湖南人谢威风一起来到宁夏的张云亭与其丧夫的曾祖母闫吴氏组建新家庭(即成为其曾祖父),其将之前的雕刻手法应用于宁夏本土的天然石料贺兰石,由此兴起了闫家贺兰砚雕刻技艺,并将刻砚手艺传给了继子闫万庆、闫万年兄弟。闫氏两兄弟年轻时便在银川城里有了名气,因善雕砚,当地人称“闫砚台”。后闫万庆的三子闫子江、闫子洋、闫子海传习家业,成为“闫家砚”第三代传人。新中国成立前,享誉银川的“闫家砚”都出自闫氏父子之手,其中以闫子江技艺最为精湛,成为“宁夏50 年影响力人物”。[11]从20 世纪60 年代至80 年代,贺兰石刻厂(贺兰山玉雕厂)发生多次合并,闫子江所带的三位徒弟陈梅荣、施克俭、闫森林此时已能独立设计并制砚,最终成为宁夏砚界翘楚,后来又增加了闫淑英、杨武、樊庆云、张凤灵、马继红等徒工。闫子洋所带徒弟石飚、王文华、王屹也陆续成为工艺美术师,由此形成了以闫氏家传为主的一批贺兰石雕群体。然而,20世纪90 年代之后,“闫家砚”中一直从事贺兰石砚雕刻技艺的人并不多,代表人物只有闫森林、陈梅荣、施克俭、杨武、樊庆云、闫淑丽、张凤玲、马继红等,这些人如今大多已经年迈甚至离世,而后辈中愿意从事这门技艺的只有闫峰、闫楠等人。“闫家砚坚持传统手工制砚,摈弃粗制滥造,树立精品意识,在百年的雕刻中,逐步形成了古朴含蓄、气息内敛、气韵生动等‘闫家砚’独特风格。”[12]值得注意的是,“闫家砚”虽发起于闫氏家族,是一般意义上的家传手艺,但实际上其传习对象和范围却不囿于家族内部,而是兼收和培养外界前来学习人士。其每一代刻砚师傅在技艺传承实践中都善于吸收和培养社会学徒,如第三代传人闫子江带出弟子陈梅荣、施克俭,闫子洋带出弟子石飚,闫森林带有弟子仲生全、蒋喜文等。这种向外辐射的传承方式逐年累积,不仅有效避免了传统家族式传承容易引发的人才单一、技艺封锁等问题,还扩大了技艺传承的社会效应,激发和带活了宁夏贺兰砚技艺的传承发展氛围,为宁夏贺兰砚人才培养和队伍建设作出了贡献。

(三)“贺兰砚之乡”西夏区形成聚集式发展

宁夏贺兰石(砚)雕刻群落除“闫家砚”占据半壁江山外,在银川市西夏区也形成了颇具规模的聚集式发展。西夏区现有贺兰砚、贺兰石制作、雕刻技艺公司、工作室30 多家,在这些贺兰石(砚)的个体从业者群体中,有中国工艺美术大师1 名,宁夏回族自治区工艺美术大师10 名,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19 人,主要代表人物有张向东、郝延强、仲生全、王辉、蒋喜文等。其中既有宁夏本地人,也有从河南、安徽、河北等地而来的。他们自发聚集在这里,成为宁夏贺兰石(砚)雕刻群体中的一支不小的力量,带动创业就业百余人,主要分布在西夏古城、贺兰山农牧场、军马场。近些年来,为了谋求发展,越来越多的雕刻艺人不再局限于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民间手艺人,而是紧跟时代发展形势,通过成立个人工作室、艺术品公司、文化创意公司等方式探索贺兰砚的产业化和市场化发展。但事实上很多这样的机构都是名不副实,并无一套系统的、切实的运营和管理模式,大多还是集雕刻、加工制作、售卖为一体的非常个体化的自产自销模式。在当地政府及文化旅游主管单位的努力下,2017 年2 月,银川市西夏区被命名为中国贺兰砚之乡,2018 年3 月,宁夏贺兰砚被列入中国十大名砚。这一方面强化了西夏区贺兰砚群落式发展趋势,另一方面又提高了西夏区贺兰砚的对外知名度。

西夏区之所以能形成贺兰砚的聚集式发展,最根本的原因是贺兰石分布于银川市西夏区小口子地区,东起贺兰山韭菜沟沟口,西至贺兰山黄旗口沟脑,北起贺兰山回回沟沟垴,南至贺兰山高沟子沟口。西靠贺兰山这一资源宝库,使西夏区具备了独一无二的资源产区优势,而产地优势往往是资源型产业发展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人员聚集的首要选择动机往往生发于产地效应。

除此之外,与西夏区的地域环境所蕴藏的其他隐性特质也有着潜在的联系。一方面,在地理方位上,西夏区位于银川市西部,东起包兰铁路,西至贺兰山口轴线(宁蒙界),南临永宁县,北接贺兰县,总面积987.2 平方公里,是银川市面积最大的市辖区,通常也被叫作“新市区”“新城区”。偏隅城市一角,却又不逾城市之界,人口疏密程度适宜,环境空旷僻静,有很多适宜从事贺兰砚雕刻、生产的院落,为那些既不想远离城市,又可以雕刻贺兰石(砚)的人提供了一个可选之地。得益于这样的地理位置及生态环境优势,在这里自发地集聚了一批贺兰石雕艺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集聚于军马场、西夏古城、贺兰山农牧场,有的散落在西夏区各处,整体来看,成为贺兰石雕刻比较集中的地带。这种聚集形式使这一群体以明显标识于外界的群落效应促进着自身群体的壮大和发展。另一方面,西夏区历史人文资源丰厚,文化积淀十分深厚,拥有各种文物古迹10 余处,拥有西部影视城、西夏陵、贺兰山滚钟口、拜寺口双塔、贺兰山岩画、贺兰山国家森林公园等10 家A 级以上旅游景区,集中了宁夏大部分重要旅游资源。近几年各具特色的葡萄酒庄和农家乐拔地而起,成为宁夏文旅融合发展的排头兵。同时,辖区内17 所高职院校更是让西夏区成为教育与文化高地,岩画文化、影视文化、西夏遗存以及数所高校营造的浓厚知识力量在这里凝聚融合,通过举办“贺兰山艺术节”“宁夏贺兰砚制作技艺精品展”等多种活动使大贺兰山文化熠熠生辉。如今,“贺兰山”及“贺兰砚”已成为地方文化旅游和经济社会发展中的特色品牌。作为2019 年首批入选的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彰显的不仅是西夏区文旅发展的优势,更是其在区域发展中的综合实力。

为充分发挥西夏区贺兰砚制作技艺传承人的作用,鼓励和支持广大传承人开展传承活动,培育后继人才,推动技艺创新,促进文化产业的发展繁荣,银川市西夏区文化体育旅游局于2016 年成立银川市西夏区贺兰砚协会,会员多达五六十人。西夏区结合全域旅游示范区创建,通过举办贺兰砚制作技艺精品设计大赛、贺兰砚制作、雕刻精品展等赛事活动,不断提升贺兰砚影响力、知名度和美誉度,努力将贺兰砚打造成西夏区一张靓丽的文化旅游名片。

二、贺兰砚群落特质

(一)价值变迁型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作为“文房四宝”之一的砚台在现代社会只不过是一种几近被时代淘汰的书写用具,早已是一种观赏大于实用的工艺品。事实上,其实用功能的削弱只是其作为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面临的普遍问题,随着社会的转型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大众审美趣味及内在需求发生了改变,不仅用砚台的人、写毛笔字的人少了,而且人们对它的要求变了,真正能从发墨、存墨、护毫、耐用这些方面去考量和购买砚台的人少之又少。作为收藏品来说,则有更多其他的方面需要考虑,选料的优劣、设计的好坏、雕工的精细程度等因素自不必说,制作者的名气、头衔,宣传是否到位等往往占比更重。因此,附着在砚台实用价值之上的那部分赏玩、收藏价值,包括纯粹意义上的收藏价值都开始降低,再加上收藏、赏玩领域的自身不良的运行机制等,这种种原因都导致贺兰砚在传统价值在受到冲击并发生变革时陷入一个不良的市场运行环境。

如前所述,由于政府的对外推介作用,贺兰砚及其他贺兰石制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当作地方对外赠送的礼品或作为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手工艺品而对外展示,这种方式衍生的销售渠道虽然很狭窄,但其延伸意义及潜在影响力却很大。一方面,政府的重视和推介为贺兰砚的对外宣传搭建了很好的平台,使其在知名度提升的基础上扩大了潜在市场;另一反面,潜移默化地为其树立了较为高端的礼品及收藏品形象。由此而生的市场生态越发使贺兰砚备受推崇,无形地扩大了其民间市场需求,学做贺兰砚以及从事贺兰砚行业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是近年来随着一些治理政策的出台,贺兰砚失去了这部分销售渠道。真正的手工砚台由于价格高且无销售渠道,只能积压在手艺人自己手里,而大多数流通于市场的多为机雕产品,价格易于被大众接受。

在这个行业行情最好的时候,手工雕刻群体和机雕群体是分开的,一个有质、一个有量:有手艺的人只做手工雕刻的,从选料到设计再到雕刻制作,都力求做到精益求精,但是制作周期长,好的师傅能够出精品,价格自然也不低;而机雕群体借助机械的力量,能够在短时间内作出价格相对较低却能走量的旅游商品,也能赚到钱。但是现在这种分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做手工雕刻的人同时也会利用碎料做一些小件的附属产品。“因为要靠这些小东西卖点钱,得生活。你(如果)单一的,手艺好、作品好,但是没人买呀,机雕的东西再不好,也有一定的市场的量。”③市场销路困难,直接导致贺兰石雕刻手艺人的生计难以维持。“困难的还是市场,只要市场火了,传承发展都不是问题。”④事实上,制约贺兰砚发展的根本性因素是其市场销路出现了问题,大多手艺人苦于作品没有销路,难以维持生计,所以只能通过其他方式谋求生机,进而原本想靠手艺吃饭的人只能将手艺变成一个副业甚至只是作为爱好而延续下去,这导致了工匠型人才的流失,使技艺的传承面临着断裂式危机。

(二)资源依赖型

“沙枣子开花香天下,塞上江南好宁夏,东有黄河一条龙,西有贺兰山宝疙瘩”,说的就是贺兰山赋予宁夏的宝贵资源——贺兰石资源。以贺兰石为原料的贺兰石砚雕刻,其生存发展都以贺兰石资源的储量、质量、开采及管理等状况为前提。砚料除了要符合工艺的要求,其质地、色彩、纹理、图案及综合品相也会成为雕刻工匠选料或因材施艺的先决条件,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成品的价值。正因为如此,对他们来说,好的石料通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旦遇见,他们通常会尽快买入囤起来,所以囤料占了他们很大一笔开支。

然而,越是依赖于资源,就会越发受制于资源。贺兰石资源是贺兰山矿产资源保护中极为重要的一项。相比其他砚石,贺兰石存在储存量小、开采难度大的特点。据《宁夏回族自治区矿产资源管理条例》规定,开采贺兰石需要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地质矿产行政部门审批登记并颁发采矿许可证。[13]1993 年有关部门探明贺兰石的可采储量为14 万立方米,规定年开采量控制在30 吨以内,并指定宁夏地矿厅金石工艺公司为唯一拥有贺兰石开采资格的单位,在地方性法规上明确贺兰石是银川市唯一的保护性开采矿石特定矿种。[14]2008 年,经宁夏矿业开发勘察院对小口子贺兰石矿的勘测,探明砚用贺兰石资源量333 级131102 立方米。[15]2020 年宁夏统计年鉴显示,“砚石(矿石)的查明资源储量为177.09 万吨,资源保有量为177.07 万吨”。[16]同时,贺兰石矿位于贺兰山国家自然保护区内,只有羊肠小道上下山,大型机器难以操作,开采和运输都极有难度。为保证其完整度及从保护贺兰山生态环境方面考虑,开采公司只能采用人工开采。由于贺兰石储量日渐减少,年开采量必须符合相关规定,在强大的市场需求及利益诱惑面前,民间滋生了盗采贺兰石、破坏贺兰石矿的现象,市场上更是充斥着大量假冒贺兰石的便宜石材。但在石料购买者看来,开采公司售卖的石料价格贵且成品率低,并非理想选择,他们更倾向于买到价格相对较低、品相好、成品率高的石材,因此不会过分在意石料的来源,这也无形中为贺兰石非法盗采及私人买卖创造了条件。石料价格的上涨造成了贺兰砚制作成本逐年增加,从而也就导致了贺兰砚的价格只增不减。

(三)政府主导型

如前所述,在地方社会发展中,贺兰砚的存在意义早已不只是其本身,而是更多地作为地方文化符号的代表对外交流与展示,形成了鲜明的地域品牌形象,这来源于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视与持续不断的推介,这一点在国家启动非遗保护工作之后有了更进一步的强化。贺兰砚制作技艺于2011 年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宁夏第一个被确立的国家级传统技艺类项目,从此纳入国家非遗保护体系,地方各级文化部门成为组织、推动贺兰砚制作技艺传承保护实践的主导力量。

在具体的非遗实践中,宁夏很早便尝试将贺兰砚制作技艺与当地的职业教育结合起来。2011年宁夏职业技术学院率先开设贺兰砚工艺班,探索非遗进校园模式。宁夏艺术职业学院也于2014年起开设专门的贺兰砚雕刻课程,至今没有间断。除此之外,各级各类“贺兰砚制作技艺培训班”相继开办,对这门传统技艺的宣传、普及起了重要作用。如2017 年3 月,由文化和旅游部主办的中国非遗传承人群研培计划“贺兰砚制作技艺培训班”,银川市非遗中心贺兰砚传习所举办的贺兰砚制作技艺培训班等。同时,在我国“文化和自然遗产日”、中国(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简称“文博会”)、海峡两岸文博会等大型文化活动现场,通过公共文化空间向外展示贺兰砚及其制作技艺,为其营造和树立了更具宁夏地域符号标志的公众文化形象。2018 年,为落实《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贺兰砚制作技艺成为宁夏入选第一批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的项目。宁夏艺术职业学院建立了贺兰砚雕刻传承基地、贺兰砚非遗保护基地和非遗展馆建设不断加强,贺兰砚制作技艺在非遗进景区、非遗进校园及民俗文化展示周等具体实践活动中更是被当作首推项目,探索及实践了技艺展示及互动体验、技艺比拼、精品展览等多样化方式。

随着非遗保护生态氛围的日渐浓厚,贺兰砚制作技艺进入以政府为主导、传承人为参与主体的发展模式,技艺的社会普及程度明显提升,并营造了积极的传承、保护氛围。但在这个过程中,传承人作为这门技艺活态传承的载体,始终在履行配合参与的角色,作为非遗保护的主体,他们还缺乏应有的角色自觉。参展、评奖,为各种活动奔忙,成为大多数传承人的非遗实践常态,而面对砚台没有销路、技艺无人传承等涉及行业自身发展的现实性问题却鲜有人去思考。根据目前整体的情况来看,还缺乏对传承主体的现实生存关照和对这个行业未来整体的发展的有力引导,行业自身还未形成良性及可持续发展的内生动力。鉴于此,以政府为主要推动力,靠政府输血来获得可持续发展是不可能的,也不是国家实施非遗保护政策的应有之义。如何真正调动起传承人的主人翁意识,解决技艺生存这一根本性危机,探寻和构建行业的可持续发展模式,需要相关部门、非遗传承人和社会有关力量各归其位、各司其职、齐心共建。

三、“非遗生态”下的反思

与很多传统文化一样,社会环境和文化生态是决定贺兰砚生存发展的重要因素。首先是随着市场经济的繁荣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人们的生活及心理状态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变化导致了人们在生活方式和需求上对贺兰砚及其文化的疏远,如生存压力大而导致无人潜心学艺。其次,外来文化的冲击使人们对本土传统文化的认同不是很高,反而更愿意关注那些“时髦的”外来文化或新文化。很多传统文化行业如今的生态状况不容乐观,工匠群体普遍对技艺本身的转型及创新无心无力,却忙于参加各种活动,寄希望于通过评奖、评优等外部名利的挟持及自身的头衔的改变来寻谋一个手艺人的出路,这种舍本逐末的行为带动起来的是整个圈子浮躁的氛围和风气。期待有关部门能对此加以正确引导,从而调动行业从业者发挥积极的主体作用,一起营造良好的群落文化生态。

通过对宁夏贺兰砚雕刻行业的考察,我们不难发现,外观群落整体生态,既存在传统艺术发展受到时代掣肘的普遍性问题,也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因素相互交织,使得行业发展不容乐观,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难题还任重道远。笔者认为,应该抓住以下几个核心。

一是加大对作为保护及传承主体的“人”的保护、培养和教育。首先注重对手艺人朴素的传统情怀的保护,注重对他们的人文关怀,让他们能以自身特有的朴实心态投身到非遗项目的保护和传承中,不仅做到“守艺”,还能做到“守心”;加强对他们的“精神守护”,以守护他们的精神来守护这门技艺,以保护他们的精力来为传承接力、续力。为传承人减负,适当减少传承人所承担的事务性压力,让他们能真正把精力用在提升技艺及创作水平上以及传承手艺上。保护民间手艺人及非遗传承人的身份尊严,提升他们的角色自尊和自觉水平,激发构建以传承人自身为核心、为内生动力的良性发展模式。

二是要坚持问题导向,将解决问题贯穿于非遗保护实践中。抓住贺兰砚雕刻发展中的关键问题和主要矛盾。关键问题是传承后继无力,从业者以此为业却不能养家糊口。那么,具体的非遗保护实践就要以改善从业者生存危机入手去展开,除了从政策、资金等外部方式上给予他们帮扶,提高他们物质生活的保障力度外,还应思考怎样改变这个行业的生存处境,怎样让这个手艺在当代社会真正能活下来。如何形成行业自发、有力的传承模式以及社会良性、可持续的传承动力,靠的是这个行业自我生存下去的能力,靠外力去维持不是长久之计,归根结底还得靠自身去发热、去造血。那就要坚持技艺创新与行业转型并重,为贺兰砚的市场销路打通关节,破解市场难题。还可从重要传承家族入手,发展家族、社会多个层面的传承与发展;真正让“非遗进校园”的实效性延伸到职业领域,切实为传统技艺培养新一代的接班人。

三是要注重非遗文化生态的营造和塑造。环境本身就会作用于人,合理的机制还需良好的环境氛围的影响和带动,用积极、健康的思想引导非遗实践有的放矢,将传承人熏陶、塑造和培养为新时代的“大国工匠”。近年来国家实施非遗保护政策的成效是有目共睹的,对很多濒临灭绝的传统文化艺术产生了抢救性的意义。但是其未来的发展必须透过表面繁荣局面,找到以艺术及艺术群体自身为根本保护对象的可持续性的、深及内里的实践路径。

同时,面对传统文化艺术在当下的时代环境中的发展危机,我们也应当明白,传统与现代的发展不应是两种方向相反的背离态势,传统为现代提供了深厚的文化滋养,现代应该是传统的延续,割裂传统和现代,那将意味着抛弃和断送了自己文化的根脉和灵魂。不只是宁夏的贺兰砚,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中都普遍面临着生存性危机。我们不能说现代化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一定是好或者坏,但它对文化的冲击及导致的变迁却是令人生畏、令人担忧的。“困难之处在于,这种变迁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传统社会无力慢慢应付。在欧洲和北美好几代人完成的变迁,在发展中国家却企图用一代人的时间就做到。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常常会面临他们自己无意放弃的许多宝贵的价值受到侵蚀”。[17]对此,应该引起我们整个民族、整个社会的思考。

注释

①②③④蒋喜文(1974-),男,宁夏回族自治区级贺兰砚制作技艺传承人。访谈时间:2020年5 月。访谈地点:军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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