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银宇
(巴金故居, 上海 200031)
《巴金全集》第23卷收录巴金致陈洪有书信五封。收信人陈洪有(1907—1987),广东新会人,教育工作者,是巴金先生20世纪30年代末结识的朋友。1933年5月,担任广东新会西江乡村师范学校校长的陈洪有邀请巴金南下广东考察。5月底,巴金到达广州,并在广州及附近农村参观、旅行、访友近两个月。“在朋友洪和他的朋友们办的一个乡村师范学校里,我过了五天快乐的生活。”[1]巴金散文集《旅途随笔》中的很多篇章(如《庶务室的生活》《谈心会》《鸟的天堂》等)便是记录这一段旅行经历的。
巴金致陈洪有的这五封书信,写信时间集中在“文革”结束前后。然而,笔者仔细考察后发现,其中三封信的时间判定有误。这样的误判,可能源自对巴金1973—1977年间经历的考察不足所致。在这个特殊的历史转折时期,巴金书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有对其进行梳理的必要。现将相关书信抄录于下,并略作考证。
洪有兄:
信收到。我的情况广良对你讲过了,我就不再写什么。现在已解决的是政治上的解放,其他方面陆续在解决,大约还需要两三个月。儿子仍在安徽农村。女儿可以留上海,但工作还没有定。我在宣布解放后就不去机关上班了,只去参加机关的学习。
我一九六二年初和你见面后又有十一年了,(此处或记忆有误。——《巴金全集》注)这十一年中你结了婚生了儿女,我都不知道,这真是极大的变化,知道你身体健康,很高兴。运动初期可能是一九六七年收到过你的一封信,鼓励我认真改造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无法回信。但这件事我一直记住的,真谢谢你的关心。
别的话,下次谈吧。
祝
好!
芾甘 五月[2]280
《巴金全集》将写信时间判定为“一九七六年五月 日”,是不对的。信中说:“儿子仍在安徽农村。女儿可以留上海,但工作还没有定。”根据相关资料,巴金先生的女儿李小林1975年12月起在杭州的《浙江文艺》当编辑,至1978年夏调回上海工作。1975年12月2日李小林致巴金的信中说:“我们昨天中午顺利到达杭州,一出车站就遇上了老薛他们。《杭州文艺》倾巢而出,都在火车站外迎候,也算得面子大了。放下行李,便去省人事局和文化局报到。”显然,这封信的写信时间不可能是1975年12月之后。要进一步辨析这封信的具体写信时间,则有必要梳理一下1970年代巴金两次“问题解决”(或称“解放”)的经历。
第一次“问题解决”是1973年7月中旬,或者更确切一点是1973年7月14日。1973年7月15日巴金致李致的信中说:“星期六(昨天)他们要我参加机关学习,并在学习会上宣布我的问题解决,‘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发生活费,做翻译工作。’下周起,我每星期只到机关去三个半天(学习时间在内)。以后要在家里慢慢搞点翻译了。”[2]5-6这就是第一次所谓的“问题解决”。因此从1973年7月中旬起,巴金与友朋的通信陆续恢复,但凡在信中介绍自己的情形,他一般都会讲“每周去机关学习两(三)个半天”这样的话。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学习的地点是“机关”。
1975年9月初,巴金又被分配至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工作(《巴金全集》第26卷附录的《巴金著译年表》误为“八月”),他在1975年9月13日致李致的信中有详述:“我本月初得到通知,说我们单位没有业务可搞,我的‘业务关系’已转到人民出版社,要我到那边去报到(这一批一共十多个人,有茹志鹃、赵自、菡子、姜彬、芦芒等,不过各人自己去报到)。我给分配到编译室,也已到那边联系过了,不上班,每周参加学习两次……”[2]17-181975年10月2日致杜运燮的信中也说:“上月初我的‘业务关系’转到人民出版社编译室去了。……目前只是去那边参加政治学习(每周两个半天)……”[3]461。所以,1975年9月初之后,巴金参加政治学习的地点是“出版社”而不是“机关”,这可以从巴金众多的书信中得到验证,此不赘述。
1973年7月中旬“问题解决”后,巴金一直期待落实更具体的政策,比如书房启封、发还抄没的物品、女儿和女婿工作分配等问题,但是直到1977年4月,他的问题才得到“彻底解决”。巴金在1977年4月22日给李致的信中说:“前天晚上出版社党委两位书记来找我,说‘四人帮’搞的我的结论不算数,现在另外搞过,不久可办好,市委同志也很关心。在办好手续之前,先把我的书房打开。这一次算是彻底解决了。我估计下月内可以完全办好。有个朋友告诉我:这次复查时看见张、姚许多批示,是否确实,还不清楚。新党委书记也说,张曾讲过‘对巴金不枪毙就是落实政策’。”[2]39-40
回到这封巴金致陈洪有的书信,信中说:“现在已解决的是政治上的解放,其他方面陆续在解决,大约还需要两三个月。”这显然是第一次“问题解决”。信中还说:“我在宣布解放后就不去机关上班了,只去参加机关的学习”。巴老参加的是“机关的学习”,而不是出版社的学习,那么写信时间应是1975年9月初之前。由此,这封书信的写信时间范围可以缩小到1973年7月中旬至1975年9月初之间。
《巴金全集》编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误将写信时间当成1976年,并且对信中“我一九六二年初和你见面后又有十一年了”这句话加了一个注释“此处或记忆有误”。其实,巴金的记忆并没有错。1962年初,巴金偕萧珊及子女往广州、海南岛、湛江、从化、新会等地访友并参观访问,当时与陈洪有见过面。1962年往后推十一年,正好是1973年。由此,写信时间范围可进一步缩小到1973年7月中旬至年底。
《巴金全集》刊登的此信落款是“芾甘 五月”,时间只署月份而无日期,这在巴金书信中是极为罕见的。《巴金全集》并未注明原件残缺或者缺字,则此信应视为完整书信。翻阅巴金的各种书信集和书信手迹,可以发现他习惯在信末署某月某日,或仅署某日,但有月份而无日期的却绝无仅有。而且,结合前面的分析,写信时间不论是哪一年的“五月”都不太可能。因此笔者怀疑,此处的“五月”在原稿上极有可能是“五日”,因为“月”和“日”的手迹较为相近,由于各种因素的干扰(如原稿因岁月久远而字迹漶漫或复印件不清晰等),《全集》编者存在误认的可能。
在1973年下半年,巴金一度估计书房启封、女儿女婿工作分配等问题会在年底前得到解决。1973年10月28日致李致信中说:“书房还未启封,估计到年底差不多了。”[2]7而1973年11月20日致王仰晨的信中则说:“小林、小祝分配的事,说是年内可以解决,本月初学校里有人来问过他们的意见。”[4]而这封致陈洪有的信中也说:“现在已解决的是政治上的解放,其他方面陆续在解决,大约还需要两三个月”。再结合前面的分析(写信时间为1973年7月中旬至年底),则此信的时间应为1973年秋(年底前的两三个月)。如果书信所署时间“五月”确为“五日”之误,则写信日期可以估计为1973年9月5日或者1973年10月5日(后者可能性更大)。当然,其中猜测的成分还很大。
基于目前掌握的材料,至此,笔者已经无法作更进一步的推断了。但是,信中还有一个线索值得注意,即书信开头的一句话“我的情况广良对你讲过了,我就不再写什么。”“广良”指叶广良(1911—1988),广东东莞人,记者,编辑。1938年10月20日,在日军兵临城下之际,身为报社记者的叶广良利用个人关系为巴金一行办理船票,协助他们撤离广州[5]。1973年8月14日巴金给黎丁的信中说:“你在广州的事情,我早已知道了。叶广良父女都有信来,说起他们从你那里知道了我的一些情况,朋友们的关心使我十分感动。”[6]由此可以推断:黎丁去了广州;叶广良从黎丁处了解到了巴金“文革”以来的一些遭遇,并告诉了陈洪有;陈洪有写信给巴金;巴金给陈洪有回了这封信。如果找到巴金与黎丁、叶广良在这段时间的通信,将有助于“问题解决”。
洪有兄:
信收到。“四人帮”被打倒,除了四害,人心大快,一切会逐渐恢复正常状态,会按照政策办事。你的问题会得妥善处理,我的问题也会有彻底解决的时候,不过得等待一段时间。他们做过的坏事太多了,得慢慢地清理。
我的儿子已进工厂做了两三个月了,是食品厂,在罐头车间劳动。
希望你全家都好,一切顺利。你给伍禅写信时,请代我问候他。
祝
好!
芾甘 五日[2]281-282
《巴金全集》判定写信时间为“一九七六年(约)十月五日”,显然有误。以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等为核心的中共中央政治局采取断然措施逮捕“四人帮”是在1976年10月6日,巴金不可能在前一天的信中说“‘四人帮’被打倒,除了四害,人心大快”这种话。
信中说:“我的儿子已进工厂做了两三个月了,是食品厂,在罐头车间劳动。”根据对巴金其他书信的考察,李小棠进益民食品厂的时间是1976年8月9日。1976年8月14日巴金致李致信“小棠这星期一给分配到上海益民食品厂工作,暂时做装卸工。”[2]271976年8月14日是星期六,这一周的星期一即8月9日。1976年8月12日致杜运燮信“我儿子已经分派了工作,四天前到益民食品厂报了到了。可惜您上次过上海没有见到他。”[3]4658月12日的“四天前”,与8月9日也大致符合。
写这封信时,小棠“已进工厂做了两三个月了”,8月9日往后推两到三个月,是10月9日至11月9日。再结合书信的落款时间“五日”,可以判定写信时间为1976年11月5日。
洪有兄:
信收到。知道你的情况,也替你着急,不过我想事情终归会得着合理的解决的。抱歉的是我现在没法给你帮忙。我的问题宣布解决才四五个月,过去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没有来往了。我托谁讲话呢?过去广东方面我熟人较多,现在他们的情况我全不清楚。谁会听我讲话、买我的帐呢?我现在身体还好,还能做点翻译工作,准备慢慢地翻译几本书出来,争取对人民多做点事情,别的以后再说吧。我的文集现在手边没有了。不过即使有我也不想□□□(此处原件缺三字。——《巴金全集》注)友去浪费别人(原件以下残缺。——《巴金全集》注)[2]282-283
《巴金全集》将写信时间判定为“一九七七年(约)八月 日”,也是不对的。信中说:“过去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没有来往了。”“谁会听我讲话、买我的帐呢?”“我现在身体还好,还能做点翻译工作,准备慢慢地翻译几本书出来,争取对人民多做点事情,别的以后再说吧。”从巴金描述自己处境的这些句子中,以及从中隐约流露出来的失落心态,可以判断这次“问题宣布解决”是指1973年7月中旬的那次,而不是1977年4月的“彻底解决”,《巴金全集》编者却误为后者。1977年4月中旬,巴金被告知原上海市委对其所作的“结论”已撤销,楼上被封的房间和书橱均启封;5月25日,在《文汇报》上发表散文《一封信》,标志着他在文坛的正式复出。信中说:“我的问题宣布解决才四五个月”。1977年4月中旬后的四五个月,即1977年八九月间,巴金的处境显然与信中所述不符。信中还说:“我的文集现在手边没有了。”这只能是书房还未启封的情况下,拿不到《文集》;书房启封后,巴金先生的日记中有多处出现送人《文集》的记录:1977年8月19日“寄赠戈宝权《文集》十二至十四卷”、9月4日赠徐调孚“《文集》精装本第四卷一册”、9月8日“中饭后到罗荪处,送去《文集》五册”等。因此,此信的写信时间是1973年7月中旬后的四五个月,即1973年11月底、12月初前后。
从这个写信日期,我们甚至可以推想,年底将近,而巴金原本预期的书房启封、女儿女婿工作分配等问题似乎仍遥遥无解决之期,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据此,《巴金全集》收录巴金致陈洪有的五封信按照时间顺序应排列如下:(1)约1973年秋(《巴金全集》误为“一九七六年五月 日”)。此信应为“文革”开始后巴金第一次给陈洪有复信。陈洪有收到后又写信来,信中大概谈了自己的困难情形。(2)约1973年11月底、12月初前后(《巴金全集》误为“一九七七年[约]八月 日”)。巴金在信中讲了自己的尴尬处境,“谁会听我讲话、买我的帐呢?”表示对陈洪有面临的困难也无能为力。(3)1976年6月9日。巴金在信中讲了子女的工作情况,希望陈洪有的“居住问题早日得到解决”。(4)1976年11月5日(《巴金全集》误为“一九七六年[约]十月五日”)。“四人帮”被打倒,“一切会逐渐恢复正常状态”。(5)1977年6月8日。“你的情况有变动时,请告诉我。”巴金先生估计陈洪有的困难马上就要解决了(比如住房问题等),他希望从朋友的好消息中分享喜悦;他这么提醒,或许也是为了避免因朋友搬家而一时失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