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颜,陈 嵩,杨 婷
(黑龙江中医药大学 公共外语教研部,黑龙江 哈尔滨 150040)
作为四大经典之首,约成书于秦汉时期的《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文辞典雅,风格隽秀,组构了中医学术语核心体系,是世界各国研究中国古代文明史、医学史的重要著作,《内经》的翻译与研究对加强中医药对外传播,以及新时代中西医学与文化交流均具有重要意义。自1925年德国人Dawson Percy(珀西·道森)首次节译《素问》起,《内经》以其错简深奥的语词及内涵丰富的文化哲理,被公认为难以翻译的重要原因。经详细考察,笔者发现,目前关于《内经》翻译的文章较多,但大多囿于翻译策略、理论及历史等宏观层面,而缺少对其具体词类的深入研究,基于文化意象与符号意义考据视角下的语词翻译研究较为匮乏。
鉴于颜色词是《内经》语言中最基本的认知域之一,且“红”色系产生于其他表示色调的基本颜色词之前[1],因此笔者从“红”系颜色词出现频次最高的“赤”字入手,依循颜色类别、意义等角度分析说明《内经》所蕴含的不同色彩特征与文化内涵,廓清“红”系颜色词基于文化意象、符号内涵的英译路径,力求拓宽中医典籍翻译研究的学术视野。需要说明,本研究所有例句英译形式皆参考李照国《英译黄帝内经·素问》[2],并根据本文观点做了适当调整。
在先秦两汉时期的经书典籍中,颜色词并未完全携有复杂森严的等级限制及观念禁锢,而只是古人认知世界色彩的符号之一。色诊在中医诊断中占有重要地位,病色可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种,中医五色可转喻为五脏,指向不同脏腑及不同性质的疾病。在此,笔者根据符淮青《汉语表“红”的颜色词群分析》[3]一文中对诸如赤、红、朱、丹、绀、彤、赭、荣、曛等“红”色系及用以表示“红”色的语词的考查,探究其中出现频次最高的“赤”字在《内经》中使用的概念范畴。
《说文解字》曰:“赤,南方色也,从大从火。”“赤”所代表的红色系在明代后成为一种极高贵的颜色,本意指比朱红稍浅的颜色,现代语义中一般泛指红色。赤与黄、青、白、黑等基本色构成了中华文明古老的正色结构,并与五行(火、土、木、金、水)的“火”、五方(东、西、南、北、中)的“南方”等中国古典哲学观念相对应[4]。
1.1.1 基础色 《灵枢·脉要精微论》描写“赤”为“赤欲如白裹朱,不欲如赭”,以“物像”勾勒出赤、朱、赭三种红色的区别。其中,“赤”在《内经》中出现约160次,在颜色词中其出现频次居第二位,仅次于“白”,是“红”系颜色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字。例如,“色见赤,如衃血者死”(面色)、“面黄目赤”(目色)、“诊在口,其色赤”(舌色)、“胃中有热,鱼际络赤”(肤色)、“溺赤”(便色)、“赤当心苦”(色味)、“心赤肺白”(脏色)等[5]。从色度及社会认知看,“赤”的英语基本对应词为red,reddish,reddened或相应名词redness等。虽然当前有些学者试探性地使用了ruddy一词,但其在英语语境下更侧重表现面色的“红润健康”,具有更强烈的情感与文学性。
例1 心风之状,多汗恶风,焦绝,善怒吓,赤色,病甚则言不可快,诊在口,其色赤。(《素问·风论》)
The heart-wind syndrome is marked by profuse sweating,aversion to wind.The patient is withered and thin,often in frequent flame of temper with red countenance,and even with the disturbance of speech if it is serious.The inspection should focus on the color of the tongue which usually appears red.
根据统计数据,《内经》中“赤色”一词出现10次,“色赤”一词出现11次。本段译文出现两次“赤”,即“赤色”和“色赤”,皆表“面色红”,包括李照国译本在内的大多数文本将其译为red、reddish或侧重于变化过程的reddened,少数译者曾使用blushed,但blushed一词侧重于由于害羞、愤怒等情感变化而引发面色的“通红”或“飞红”,因此笔者认为blushed一词并不能表示静态意义上的“红”色,只能在特殊语境中考虑是否应用。对于上文中的“赤”色,不妨直译,如“目赤”译成red eyes,“溺赤”译成reddish urine,“赤脉”译成red vessels,“赤膜”译成reddish membrane等。至于对red,reddish及reddened的选用,笔者主张不妨从“静态”与“动态”角度简要区分三者,red一词仅用于描写静态颜色,而reddish意为“发红”,reddened侧重于“变红”,后两者均突出从内到外的动态变化或发展过程。
1.1.2 颜色叠加 除作为单独使用的基本颜色外,“赤”在《内经》中还与其他颜色词叠加使用,大致有“白赤”“赤白”“赤黑”“黄赤”“苍赤”等五种形式,翻译时须根据具体语境呈现其色调与意义[6]。
例2 岐伯曰:五脏六腑,固尽有部,视其五色,黄赤为热,白为寒,青黑为痛,此所谓视而可见者也。(《素问·举痛论》)
Qibo answered:The five zang and six fu all have their own divisions.Inspection of the five colors is helpful for diagnosing diseases.Yellow and red colors indicate heat while white indicates cold and blue and black colors indicate pain.This is what can be found by inspection.
句中“黄”与“赤”两种颜色并列叠加,与“发热”一意关联,用以示例说明“望诊”。如前所述,翻译时须注意汉英转换时对颜色的不同认知,从而正确选择译语形式,以便目标语读者正确认识其色调、色度,正确理解颜色词在句中所描绘的物象。这种将颜色并置使用以说明或描述物色,揭示病机的例子在《内经》中很常见。
例3 真心脉至,坚而搏,如循薏苡子,累累然,色赤黑不泽,毛折,乃死。(《素问·玉机真脏论》)
The appearance of the genuine heart pulse,marked by hardness and forcefulness just like coix seed,with non-lustrous reddish and blackish countenance and brittle hair,indicates impending death.
句中“赤黑”一词,在表颜色叠加的基础上,更可看成是从“赤”到“黑”的颜色转换过程,这种颜色词组合叠加的顺序在源语中不可更改,英译时更须按原文的逻辑顺序予以呈现。因此,本句也可译为with non-lustrous countenance from the reddish to the blackish.
自20世纪90年代刘云泉著撰《语言的色彩美》后,关于中西方颜色词的文化比较及翻译的研究日益深入。颜色词在中西文化中所承载的意义内涵非常丰富,中西迥异的民族历史、传统习俗及文化审美等多角度、多视域的文化特色,既代表了各民族对世界的客观认识,也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思维习惯与文化传统。从历史角度看,“红”色始终为汉文化的焦点颜色,而“赤”所代表的红色系显然拥有本色调的主要蕴意,“赤”的内涵在中西文化中也有所不同[7]。在汉文化中,“赤”所代表的红色包含生命、生机、幸福的积极语义项,而在西方文化中其更多代表着一种激进、危险或暴力的消极语义项。
譬如,在古代典籍中,“赤”在颜色指示的基础上,喻指“南方”。《周礼》有“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据五行之说,“南方火,在色为赤”,南方属火,故又以“赤”为南方之色,可喻为南方。此外,“赤”是火的颜色,火对人类文明的发展极其重要,中国古代将发明取火技术的炎帝尊为“赤帝”,与黄帝一道,同为中华民族始祖。因此,在《内经》中,“赤”在大多语境中都转换为与“火”相关联,或代表“火”之特性如“热”等,葆有文化内涵的符号形式。《灵枢·五色》中就载有“青黑为痛,黄赤为热,白为寒,是谓五官”等语句,即可根据患者面部五色变化以诊察疾病。
例4 民病伏阳在内,烦热生中,心神惊骇,寒热间争,以久成郁,即暴热乃生,赤风气肿翳,化成疫疠,乃化作伏热内烦,痹而生厥,甚则血溢。(《素问·本病论》)
People tend to suffer from the latent yang with the symptoms of vexation and heat,palpitation and combat between chills and fever.Prolonged stagnation leads to violent heat and the prevalence of heat wind which turns into latent heat and vexation,numbness,reversal cold limbs,or even hemorrhage.
句中“赤风气肿翳”“伏阳在内,烦热生中”与“暴热”相对而言,以此隐喻“热风”一意,可译为heat wind,再补足the prevalence(扩散、传播),语义得以彰显。可见,上述译文并未囿于“红”色彩的直译,而选取了意译路径,较成功地再现了源语“借物呈色”的意蕴,且与医理相结合,清晰明了,便于西方读者阅读理解。
例5 赤气彰而化火疫,皆烦而燥渴,渴甚,治之以泄之可止。(《素问·本病论》)
Fire pestilence due to the prevalence of fire qi usually causes restlessness and thirst.If the thirst is severe,it can be treated with the expelling of fire and heat
其中“赤”照应前文中的“君火未降”及下文中的“火疫”,依托于火,可译为“火气”即fire qi。事实上,这种用颜色认知域表述、解释其他认知域时,就形成了颜色隐喻,这种颜色隐喻不仅与文本语境相关,也常与深厚的民族文化认知相连。总体看,在以《内经》为代表的中医典籍中,“赤”字除可用于表示颜色外,其语义范畴大都含有“火”“热”等概念,并与此隐喻内涵相关联。事实上,这与英语中的red在某些语境下的“所指”不谋而合,比如英语中就有red hot peppers,不但定其名为“辣椒”,且定其性为hot(热),概念范畴的形式与意义构建完整。
除“赤”字外,《内经》中红色系颜色词还包括红、朱、丹、荣、绀、彤、赭等,其色调、语义内涵与“赤”皆有所不同,在不同语境下英译形式也有差异,在此以“彤”“红”“丹”“荣”四字略述。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载:“太阳所至为光显,为彤云”,“彤”意指极浓的红色,“彤云”据此意为“红云”或“红霞”,李照国将其译为red clouds。但经仔细考究,仅red一词似乎并不能完全描绘出“彤”的语义内涵。之所以称之为“彤云”,显然是要凸显其颜色之浓烈与耀眼的亮度。
对此,笔者认为可采取两种英译形式:①译为bright red,区分于“赤”所对应的red的同时,揭示其光亮度,突出其发亮外表。当然,汉语中也有“彤云密布”一词,指下雪前密布的阴云,可对应英文中的dark clouds或overclouds等形式,但此语义在《内经》中似乎并未出现。②以“彤”所代表的物象来呈现,如rosy;以西方人熟悉的rose(玫瑰)一词所代表的形象唤起英语世界读者的色彩感。
受五行学说影响,中国古代以青、赤、黄、白、黑五色为正色,其他为间色。古语有“南方属火,正色为赤”,而赤与白的混合,对应的是以火克金,便形成了南方间色——红色。据此可知,红色是在赤色的基础上生成的“赤多白少”之色,更可能表示“粉红色”。
因此,李照国将《素问·五脏生成论》中的“生于肺,如以缟裹红;生于肝,如以缟裹绀”译为If the lung is full of vitality,the countenance looks like pink silk wrapped with thin white silk;just as for the liver,the countenance looks like azure silk wrapped with thin white silk。其中,“红”译为pink silk,而“绀”依循《说文》中“绀,帛深青而扬赤色”之意,译为azure(天蓝色),即“天青色”。王玲在《<黄帝内经>中“红”系颜色词的英译》一文中将“绀”译为reddish black,倒也是依名而立,有据可依。
“丹”是中国传统色彩之一,表示日出的颜色。郑玄对《仪礼·乡射礼》中“凡画者丹质”的注释为“丹浅於赤”,通指红偏棕色或构杞色,葆有“新生”“成长”等喻意。李照国将《素问·气交变大论》中的“上应荧惑、辰星星,其谷丹”译为Crops appear reddish and unripe,一方面呈现“发红”之意即reddish,另一方面又阐释其内涵unripe(尚未成熟的谷物),将意义融合在译语形式中。
具体而言,“丹”除表物体之“红”,还暗示“小”之意,如宋代蔡襄《荔枝谱》有“绿核颇类江绿,色丹而小”,葛洪《抱朴子·金丹》有“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形象地描绘出道家炼制的长生不老药的颜色、形状及大小。因此,上句“其谷丹”不仅勾勒了颜色,还借用颜色喻指谷物的矮小,预示其未成熟。李照国的英译路径架构了形式与意义两个维度,reddish and unripe不仅对应源语色调,也兼及意义阐释,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其语义“所指”,有利于译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把握语义内涵,完成文本意义的生成与交流。
从语义看,“荣”本身并不隶属于红色系,但在一些语境中可表示接近于红色。《素问·五藏生成论》有“此五藏所生之外荣也”,以此来形容“气色好”,即beautiful /fresh complexion,或in good looks。《素问·刺热篇》也有“色荣颧骨”“色荣颊前”等。
从语法结构看,“荣”用作谓语动词,据此可理解为“变红”“发红”,李照国将其译为The reddishness appears over the region of cheekbone,相对于redness,reddishness更突出increasingly becoming red这一发展过程。从语义看,如凸显“气色好”,笔者认为以ruddy一词最为贴切,其意为a healthy reddish color。
与“赤”相同,“荣”的英译亦需兼具语义内涵与文化意象。例如,《素问·风论》有“疠者,有荣气热胕,其气不清,故使其鼻柱坏而色败。”其中,“荣气”一词并非用来摹写颜色,而是对应于前文“疫疠之气”及下文的“热胕”,用来表示“热邪”,据此可译为Leprosy is caused by the heat pathogen when qi is not refined and injures the nose bridge,and the complexion will be deteriorated。译语通过解剖“荣”的文化内涵与英语heat汇合,虽然没有实现翻译转换的“完全同一”,但以heat pathogen揭示出意义本体,具有很强的解释力。
毋庸置疑,“赤”以及其他几种红系颜色既是世界文明最早使用的颜色词之一,具有世界意义的符号,也是中华文化中最重要的色调,并被赋予了某种意识形态与民族文化内涵[8]。《内经》中“红”系颜色词虽均用来指代红色,但根据语言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其遗留下来的符号表征、内涵、色度都有所变化,英译时译者须仔细考辨其在典籍中葆有的颜色指代及语义内涵,仔细斟酌颜色类语词在译语中的转换形态,更须注重原文及译文的“互文”,以及形式与意义生成的互依互动关系,以此更清晰地认识中医典籍翻译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