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流接响:李东阳格调论对严羽诗学的传扬

2021-12-05 19:18雷恩海
关键词:诗话格调中华书局

雷恩海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太祖开国,文人大都由元入明,元季遗逸,风流标映,不可指数,而蔚然称盛。嗣后登文坛者渐多大明才俊。成祖而后,太平日久,文人益众,风气渐趋变化。《明史·文苑传》曰:“永、宣以还,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事钩棘,而气体渐弱。弘、正之间,李东阳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擅声馆阁。而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①张廷玉《明史》卷285《文苑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07页。这代表着明代诗文新风气的台阁体兴起,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此类颂圣文学,古已有之,只不过由于时代不同,文学崇尚的不同,表现在体裁风格上有所差异①《四库全书总目·杨文敏集提要》:“(杨)荣当明全盛之日,历事四朝,恩礼始终无间,儒生遭遇,可谓至荣。故发为文章,具有富贵福泽之气,应制诸作,沨沨雅音。其他诗文,亦皆雍容平易,肖其为人。虽无深湛幽渺之思、纵横驰骤之才,足以震耀一世,而逶迤有度,醇实无疵,台阁之文所由,与山林枯槁者异也。与杨士奇同主一代之文柄,亦有由矣。柄国既久,晚进者递相摹拟。城中高髻,四方一尺,余波所衍,渐流为肤廓冗长,千篇一律。物穷则变,于是何、李崛起,倡为复古之论,而士奇、荣等遂为艺林之口实。平心而论,凡文章之力足以转移一世者,其始也必能自成一家,其久也亦无不生弊。微独东里一派,即前后七子,亦孰不皆然。不可以前人之盛,并回护后来之衰,亦不可以后来之衰,并掩没前人之盛也。又何容以末流放失,遽病士奇与荣哉!”见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70,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84页。。与台阁相对应,且为其补充者乃山林体,此外尚有性气诗派学习邵雍《伊川击壤集》,以抒发性理自然之宗旨。缘此,使得这一时期的文学呈现出繁盛的风貌,其文学理论并没突出的成就。

继台阁体而兴起,且能转变台阁体风气者乃李东阳(1447—1516)。李东阳有意识地继承前代诗学理论,显示明代诗学理论的实绩。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李少师东阳》曰:

东阳,字宾之,茶陵人。以戍籍居京师,四岁举神童,景皇帝抱置诸膝。六岁、八岁两召见,讲《尚书》大义,命入京学。天顺八年进士,选翰林庶吉士。成化元年,授编修。八年,以礼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直内阁,累官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正德七年致仕。又四年卒,年七十,谥文正。公慧悟夙成,风神娟秀,历官馆阁,四十年不出国门,奖成后学,推挽才俊,风流弘长,衣被海内,学士大夫出其门墙者,文章学述,粲然有所成就,必曰:“此西涯先生门人也。”……诗文有《怀麓堂集》及《续集》《南行》《东祀》诸集若干卷②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李少师东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5-246页。。

李东阳先后在翰林院任职29年,参预内阁机务18年,领袖文坛,一时诗人奉以为宗,称茶陵诗派。有《怀麓堂集》100卷,《怀麓堂诗话》1卷③《四库全书总目·怀麓堂集提要》曰:“李何未出已前,东阳实以台阁耆宿主持文柄。其论诗主于法度音调,而极论剽窃摹拟之非,当时奉以为宗。至李、何既出,始变其体。然赝古之病,适中其所诋诃。故后人多抑彼而伸此。此编所论多得古人之意,虽诗家三昧不尽于是,要亦深知甘苦之言矣。”李东阳的诗论,主要见于《怀麓堂诗话》。此书乃李东阳晚年编定,约于正德元年(1506)至七年(1512)间,辽阳王铎首次在扬州梓行。王铎序曰:“是编乃今少师大学士西涯李先生公余随笔,藏之家笥,未尝出以示人,铎得而录焉……用托之木,与《沧浪》并传。”可知李东阳时在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任上,尚未致仕。李东阳殁后,番禺陈大晓等又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据王铎本翻刻。。《怀麓堂诗话》颇多重要的理论,与一般诗话之偏于考证、琐谈者不同。王铎《序》谓:“其间立论,皆先生所独得,实有发前人之所未发者。先生之诗独步斯世,若杜之在唐,苏之在宋,虞伯生之在元,集诸家之长而大成之。故其评骘折衷,如老吏断律,无不曲当。”④《麓堂诗话》卷首,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68页。鲍廷博《跋》亦谓:“诗话一编,折衷议论,俱从阅历甘苦中来,非徒游掠光影娱弄笔墨而已……俾与《沧浪诗话》《白石诗说》鼎峙骚坛,为风雅指南云。”⑤《麓堂诗话》卷末,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00页。亦可见李东阳对严羽诗学的继承与发扬。《明史·李东阳传》称:“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⑥张廷玉《明史》卷181《李东阳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824-4825页。杨一清《怀麓堂集序》曰:

今少师致仕西涯李先生以扶舆间气,挺生于重熙累洽之朝,弱冠入翰林,已负文学重名,金梓所刻,卷帙所录,几遍海内,大夫士得其片言以为至宝,后进之士,凡及门经指授,辄有时名。中年益深造远诣,比掌帝制,登政府,则又衍而为经纶黼黻之文,稽古代言,以定国是,变士习,禆政益化,有非文章家之可名言者矣。且文至今日而盛,而弊亦随之,故联篇累帙,盈天壤间,皆是物也,其能追古名家,超然自立于世者,盖亦不数数见已。自余作者,各挟所长,非无足取,汇而阅之,乐恣肆者,失之驳而不醇,好摹拟者,伤于局而不畅。近或习为瘦辞硬语,使人不复可句,以是为古,所谓以艰深文浅近者,文之弊一至是,可慨也。先生高才绝识,独步一世,而充之以问学,故其诗文深厚浑雄,不为倔奇可骇之辞,而法度森严,思味隽永,尽脱凡近,而古意独存。每吮毫伸纸,天趣溢发,操纵开合,随意所如,而不踰典则。彼旬锻月炼以求工者,力追之而不可及也。譬之大人君子,冠冕佩玉,雍容委蛇于庙堂之上,指麾百执事各任其职,未尝有叱咤怒骂之威,而望之者起敬,即之者倾心,至其众体具备,无所不宜,探之而益深,索之而益远,则如大河之源出于昆仑,至于积石,又至于龙门底柱,既乃吞纳百川,以达于海,涵浴日月,顷刻万变,而不知其所穷。呜呼,至矣①李东阳《怀麓堂集》卷首李一清《怀麓堂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李东阳继承台阁体而又能有所创变,“深厚浑雄,不为倔奇可骇之辞,而法度森严,思味隽永,尽脱凡近,而古意独存”,乃成化、弘治间文学风气转变的关键人物。胡应麟曰:“成化以还,诗道旁落,唐人风致,几于尽隳。独李文正才具宏通,格律严整,高步一时,兴起李、何,厥功甚伟。是时中、晚、宋、元诸调杂兴,此老砥柱其间,故不易也。”②胡应麟《诗薮》续编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45页。其指出李东阳以格调而推宗唐人风致,砥柱中流。故而,清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6曰:“西涯七古,大气流行,亦欠简劲,然音节无不可爱。此翁于音节最留神,且其振起衰靡,吐纳众流,实声诗一大宗。王元美以为西涯之于李、何,如陈涉之于汉高,不无抑扬失当。愚谓崆峒如淮阴侯雄略盖代,大复如张子房英气内耸,而西涯则萧相国之包含群策也,可漫为轩轾哉?”③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6,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089页。可见,李东阳在成化、弘治间的文学影响。李东阳乃台阁体的主将,倡导台阁体诗歌:“朝廷典则之诗谓之台阁气,隐逸恬澹之诗谓之山林气,此二气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作山林诗易,作台阁诗难,山林之诗或失之野,台阁之诗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也。”④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87页。可见李东阳对台阁体所禀持的积极肯定态度。

台阁体以恢弘气度、雍容典雅以鸣国家之盛,张大王朝声威,其不善者则流于肤庸、空疏,甚至以叫嚣而虚张声势,缺乏作者的性情面目。李东阳对台阁体末流的陈陈相因、疲弱,深表不满,而且台阁体诗歌创作亦等同作文,一味追求典雅平正的风格,甚或置诗歌艺术于不顾,李东阳意欲振之,以救其弊。李东阳主张论诗当以诗为先,台阁体诗歌与文章相混,缺乏诗之特性,故而其论诗首重诗文之别,强调诗与文各有其体:

诗之体与文异,故有长于记述,短于吟讽,终其身而不能变者,其难如此。而或庸言谑语,老妇穉子之所通解,以为绝妙,又若易然。何哉?若诗之才,复有迟速精粗之异者,而亦无所与系。杜子美以死狥癖,“语必惊人”“斗酒百篇”者,方嘲其大苦;而秦少游之挥毫对客,乃不若闭户之觅句者为工也,是又将以为易耶,以为难耶?盖其所谓有异于文者,以其有声律风韵,能使人反复讽咏,以畅达情思,感发志气,取类于鸟兽草木之微,而有益于名教政事之大,必其识足以知其深奥,而才足以发之,然后为得。及天机物理之相感触,则有不烦绳墨而合者,诗非难作,而亦不易作也⑤李东阳《怀麓堂集》卷25《沧洲诗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夫文者,言之成章,而诗,又其成声者也。章之为用,贵乎纪述铺叙,发挥而藻饰,操纵开阖,惟所欲为,而必有一定之准。若歌吟咏叹,流通动荡之用,则存乎身,而高下长短之节,亦截乎不可乱。虽律之与度,未始不通,而其规制,则判而不合。及乎考得失,施劝戒,用于天下,则各有所宜,而不可偏废。古之六经《易》《书》《春秋》《礼》《乐》,皆文也,惟《风》《雅》《颂》,则谓之诗,今其为体固在也。近代之诗,李、杜为极,而用之于文,或有未备。韩、欧之文,亦可谓至矣,而诗之用,议者犹有憾焉,况其下者哉!后之作者连篇累牍,汗牛充栋,盈天地间,皆是物也,而转盼旋踵,卒归于澌尽泯灭之地,其卓然可传者,不过千万之十一而已,岂不难哉!且今之科举纯用经术,无事乎所谓古文歌诗,非有高识余力,不能专攻而独诣,而况于兼之者哉⑥李东阳《怀麓堂集》卷63《春雨堂稿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诗与文不同体。昔人谓杜子美以诗为文,韩退之以文为诗,固未然。然,其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长独到之处。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为诗,则毫厘千里,终其身而不悟,然则诗果易言哉⑦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3页。?

李东阳强调诗与文不同体,真能从诗文之体制上去认识,而同时能用诗之标准以论诗:文长于记述,诗有声律风韵可资讽咏,“以畅达其情思,感发志气”,运用比兴,“取类于鸟兽草木之微,而有益于名教政事之大”,需要良好的才与识。从声律风韵肯定诗体的独特性,乃突出诗之吟咏情性、感发志气之根本。严羽曰:“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①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诗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6页。李东阳辨别诗文之体,肯定严羽所说的“吟咏情性”“感发志气”的根本特性,并未认同严羽所说的盛唐人之“兴趣”“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含蓄蕴藉,而是接受了高棅《唐诗品汇》以声律为品评诗歌的一个重要标准的观念,以声律风韵作为诗歌的一个特定的规定性。如此,则李东阳推尊诗体,以区别诗文之界限,文重在铺叙记述,舒缓纡徐,雍容典雅②李东阳《怀麓堂集》卷22《京都十景诗序》:“金陵之都以一统御天下者,实自我国家始。今京师居太行、沧海之间,其地亦胜,乃出于古帝王智虑之所不及,又非元氏之所能当者,则我国家亿万载太平之业,顾非天之所遗乎!盖自契丹以来五百年余,此地不得与于中国,今承平既久,民物繁庶,制度明备,山川草木,亦精彩溢发,若增而高,若辟而广,校之父老所传,草创之际,兽已倍蓰,而科甲之魁杰,馆阁之耆俊,天下之所谓文章者,固于是乎在。古称文章与气运相升降,则赞扬歌咏以昭鸿运、垂休光者,无惑乎其盛如此也。若夫圣君贤相,盛德大业,所以植国家,阜民物,著之典谟,勒之金石,轶汉唐宋以拟三代之盛,尤有不可阙者。”此乃典型的台阁之文,也体现了台阁体的基本思想。,而诗者吟咏情性,不能与文相同,虽是雍容典雅,要能写出自家面目。在李东阳看来,可以声律风韵之辨析而体认古人之情性,使师古能有一个切实的途径。

所谓“声”,并不仅指声韵,更主要者乃指合于情感的发抒流动而形成的抑扬顿挫的节奏,即“歌吟咏叹,流通动荡之用,则存乎身,而高下长短之节,亦截乎不可乱”。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4:“诗与乐相为表里,是一是二。李西涯以诗为六艺之乐,是专于声韵求诗,而使诗与乐混者也。夫诗为乐心,而诗实非乐,若于作诗时便求乐声,则以末汩本,而心不一,必至字字句句,平侧清浊,亦相依仿,而诗化为词矣。岂同时人服西涯诗独具宫声,西涯遂即以诗为乐乎?”③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4,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061-2062页。潘德舆没有认识到“于声韵求诗”,乃在于声韵与情性相通,声韵乃情性之反映。《麓堂诗话》有曰:

陈公父论诗专取声,最得要领。潘祯应昌尝谓予诗宫声也,予讶而问之,潘言其父受于乡先辈曰:“诗有五声,全备者少,惟得宫声者为最优,盖可以兼众声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诗为宫,韩退之之诗为角,以此例之,虽百家可知也。”予初欲求声于诗,不过心口相语,然不敢以示人,闻潘言,始自信以为昔人先得我心④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3页。。

严羽亦曰:“孟浩然之诗讽咏久之,有金石宫商之声。”⑤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诗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95页。以声韵而体悟、彰显情感之跌宕起伏。求声于诗,乃于声而得情:

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节者,则不足以为乐。今泥古诗之成声,平侧长短,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调有限,亦无以发人之情性。若往复讽咏,久而自有所得,得于心而发之于声,则虽千变万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白《远别离》、杜子美《桃竹杖》,皆极其操纵,曷尝按古人声调?而和顺委曲乃如此。固初学所未到,然学而未至乎是,亦未可与言诗也⑥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0页。。

所谓“自然之声”,即指与人的情性相呼应的抑扬抗坠的声律节奏,乃由情感思想之表达而获致的声韵节奏。批评模拟古诗者,注意于“平侧长短”,“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不但未能学得古人格调,“亦无以发人之情性”。而李白、杜甫能够发自性情,不摹仿古人声调,却能得自然之声。声调由情感思想而决定,情感却受时代、地域的制约,因此声调亦有时代、地域之差异:

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此可见天地间气机所动,发为音声,随时与地,无俟区别,而不相侵夺。然则人囿于气化之中,而欲超乎时代土壤之外,不亦难乎①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83页。?

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听之者不问而知其为吴为越也。汉以上古诗弗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同,而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然其调之为唐为宋为元者,亦较然明甚,此何故邪?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规矩之谓,而其为调则有巧存焉。苟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②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9页。。

律诗的字句平仄均有一定,然而唐宋元的律诗风格各不相同,故而诗的差异不在平仄,而在声调的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而声调又有时代、土壤之区别,因此诗亦不可能超越“时代土壤”之外。因此,在唐宋元之后而欲为唐宋元之诗,显然就颇困难了。《镜川先生诗集序》对此而有所论述:

《诗》与诸经同名而体异,盖兼比兴,协音律,言志厉俗,乃其所尚。后之文皆出诸经,而所谓诗者,其名固未改也,但限以声韵,例以格式,名虽同而体尚亦各异。汉唐及宋,代与格殊,逮乎元季,则愈杂矣。今之为诗者,能轶宋窥唐,已为极致,两汉之体,已不复讲。而或者又曰必为唐,必为宋,规规焉,俛首蹜步,至不敢易一辞,出一语,纵使似之,亦不足贵矣,况未必似乎③李东阳《怀麓堂集》卷28《镜川先生诗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李东阳认为,律乃规矩、法度,而调则指情性思想所鼓荡而产生的抑扬抗坠、高下缓急。汉唐宋元时代不同,作诗欲轶宋窥唐,就不必步趋其格式、声韵,“俛首蹜步,至不敢易一辞,出一语,纵使似之,亦不足贵矣,况未必似乎”。

李东阳师古而将走向“师古”的反面,接触到了诗歌创作的本质性问题,“师古”而将如何表现自己的情性?进而形成自家面目?究竟该如何学诗、作诗呢?缘此,李东阳提出“格调”说:

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线,此具眼也。费侍郎廷言尝问作诗,予曰:“试取所未见诗,即能识其时代格调,十不失一,乃为有得。”费殊不信。一日与乔编修维翰观新颁中秋书,予适至,费即掩卷问曰:“请问此何代诗也?”予取读一篇,辄曰:“唐诗也。”又问何人,予曰:“须看两首。”看毕曰:“非白乐天乎?”于是二人大笑,启卷视之,盖长庆集印本,不传久矣④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1页。。

严羽自负“辨尽诸家体制”,能够从“隐其姓名”的数十篇诗中,一望而知,辨尽诸家体制⑤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附录严羽《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52页。,而李东阳进一步从“格”与“声”两个方面具体落实了严羽的比较空灵的“辨家数”“辨体制”。明代最早提出“格”字论诗者乃高启,《独庵集序》说“诗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所谓“格以辨其体”⑥高启《高太史凫藻集》卷2《独庵集序》,四部丛刊初编本。,却未及“调”字。到李梦阳遂提出“格调”来。眼主格,格指诗的体格,大体上指诗的语辞、句法、起结等语言表现;耳主声,声乃通过吟咏而获得的方面,指诗的声调、音节、韵律等语音节奏因素,合而言之即“格调”。“格”偏于诗法,但不等于诗法,诗法乃造成“格”的必要手段,“格”与诗之情感思想相关,诗法与特定的情感相统一,从而形成“格”,故曰:“作诗不可以意徇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⑦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2页。“声”乃诗歌传情达意的一种方式,抑扬抗坠,摇曳生姿,从而感发人意,因此说:“《诗》在六经中别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⑧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369页。声调与诗相伴而生,“乐始于诗,终于律”,重在传情达意,从作者而言,通过声而表达情思意致;从读者而言,通过声而体悟诗人之情思意致。如此,则格调虽讲作法、技巧,但始终与诗之情思内容、与诗人之情性密切相关。李东阳以格调而大谈诗的音律,乃是基于诗与乐合一的原始属性,为加强诗歌的抒情性寻找门径,通过诗的音律美,追求诗的真情。

缘此,李东阳一方面批评宋诗讲法: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黏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惟严沧浪所论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复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予尝谓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浪之谓乎?若是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识分数少而作分数多者,故识先而力后①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1页。。

认为宋诗讲法,关注于“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致使诗之“天真兴致”凋丧。一方面却在实际的批评中又大谈诗法、字法、声调,如:“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要注意诗之节奏、章法,由诗法而得“音响与格律”,方可学诗。而且所说甚为细致:

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复可振,亦当深戒,此予所独得者②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6页。。

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而不知转语之难,第五第七句尤宜着力。如许浑诗,前联是景,后联双说,殊乏意致耳③!

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柱对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④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6页。。

剖析入微,而且一再强调“往复讽咏,久而自得”,与严羽的熟参、妙悟颇为接近,且使严羽熟参、妙悟具体化了⑤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诗辨》:“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诸名家,醖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第1页)“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第12页)“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无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真非自有不能隐者。”(第12页)。显然,李东阳研析诗例,意欲指示门径,使“格调”能够落到实处,自然悟入,并进而由格调而能揣摩体悟诗人的情思。又由于“时代土壤”不同,有不同的“时代格调”,李东阳认为强求一律,步趋前人,以某格调为正宗,可能会妨碍情性的表达,因此特重情思意致:

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⑥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4-1375页。。

李东阳认识到,情思是可以涵养的:“说者谓诗有别才,非关乎书;诗有别趣,非关乎理。然非读书之多,识理之至,则不能作。必博学以聚乎理,取物以广乎才”,有了丰富充沛活跃的情思,“而比之以声韵,和之以节奏,则其为辞,高可讽,长可咏,近可以播,而远亦可以传矣。岂必模某家、效某代,然后谓之诗哉?”⑦李东阳《怀麓堂集》卷28《镜川先生诗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麓堂诗话》亦曰: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读书之多明理之至者,则不能作。论诗者无以易此矣。彼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真情实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于教。而所谓骚人墨客学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穷壮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⑧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8页。!

情真意实,充沛丰富,出自肺腑,虽不识格调,“暗和而偶中,固不待于教”,自然就可以驱驾文辞。而且,强调情意真切,李东阳还主张诗歌应抒写世间一切细事长语,从而突破了台阁体、山林体的局限:“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得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⑨为抒写“世间一切细事长语”“天下情事”,即使格调渐粗亦不顾惜,可见其理论的勇气了。当然,作为台阁体的主将,李东阳持有正统的情性观——“不失其正”:“长歌之哀,过于痛哭。歌发于乐者也,而反过于哭,是诗之作也。七情具焉,岂独乐之发哉?惟哀而甚于哭,则失其正矣。善用其情者,无他,亦不失其正而已矣。”①李东阳《麓堂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84页。这正是台阁体诗人的本色了。

李东阳论诗受严羽的影响颇深,“格调”说就是从严羽、高棅对唐诗的批评发展而来。宗唐抑宋的观念甚至论诗的方式皆与严羽为近,如:“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小乘,道家所谓尸解仙耳。”“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无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虽宗唐而斥绝模拟,虽贬宋却并不一概否定,多有恕词。明人一代诗风复古尊唐,无不受严羽的影响,胡应麟说:“南渡人才,非前宋比,而谈诗独冠古今。严羽崛起烬余,涤除榛棘,如西来一苇,大畅玄风,昭代声诗,上追唐、汉,实有赖焉。”②胡应麟《诗薮》杂编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21页。明代诗学无不受严羽之沾溉。“永乐以迄化治,沿三杨台阁之体,务以舂容和雅,歌咏太平,其弊也冗沓肤廓,万喙一音,形模徒具,兴象不存。”③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190《明诗综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30页。台阁体末流把诗歌变成了敷衍应酬、歌功颂德的工具,追求典雅平正、雍容高华,讲求近体诗格律之严整,而丧失了诗之率真情性意致的表达,背离了抒情诗的优秀传统,徒具形式的华巧。李东阳接受严羽“诗者,吟咏情性也”——对抒情诗本质的重新界定,并且通过诗的音律美以追求诗之真情,影响于一时,形成茶陵诗派,成就卓著,成为台阁体的反动,促进了诗歌的发展。

正德十三年(1518),靳贵作《怀麓堂集后序》,有曰:“我皇祖受命开极,肇隆文化,列圣相继,引养引恬,至于成化、弘治间,人文之盛,于斯为极,公适出会其期,抒其所蕴,见于词章,高文大册,既已光朝著而泽海宇,而长篇短述,又皆流播四方,脍炙人口,盖操文炳四十余年,出其门者,号有家法,虽在疏逖,亦窃效其词规字体,以竞风韵之末而名一时,岂偶然哉!”④李东阳《怀麓堂集》卷末靳贵《怀麓堂集后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出于台阁、执文炳四十余年,而习于台阁体创作,李东阳并不满意于台阁文风,认识到台阁体的肤庸、空谈气象的疏略,由辨别诗文之体,认识到诗体之特殊性在于声韵格律,提出“格调”说,认为有不同时代之格调,如唐、宋、元各有其格调,有不同诗人之格调,如王维之“丰缛”、孟浩然之“古淡”,示人以门径,而且意欲由“格调”而把握诗之情思意致,强调情思意致的真切发抒,主张学古而不流于模拟,形成自家面目,从而突破了格调说的局限;同时也打破了台阁、山林之体的划域,扩大了诗歌的题材和抒写领域。格调乃李东阳由诗歌形式因素而悟入诗之情性意致的手段,为取法古人之作提供了切实可行的门径。李东阳讲格调,主要从字法、句法、声韵等形式方面入手,在具体的论述中对情性内容强调不够,因而就有重形式轻内容的倾向。严羽讲辨析气象,讲“音节”“体制”,李东阳讲辨识“格调”,自是一脉相承⑤李东阳倾心严羽,服膺严羽诗学,对其诗歌亦有赞赏,《麓堂诗话》:“严沧浪‘空林木落长疑雨,别浦风多欲上潮’,真唐句也,‘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不如‘千崖秋气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如‘春入烧痕青’,谓其简而尽也。”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94页。。

李东阳的格调说,为台阁体寻找合理的出路,进行理论上的建构,以吟咏情性为诗歌之本源,从而呈现出开放的态势,对后来的前七子有先导之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王新建守仁》论曰:“成弘之间,长沙李文正公继金华、庐陵之后,雍容台阁,执化权,操文柄,弘奖风流,长养善类。昭代之人文为之再盛。百年以来,士大夫学知本原,词尚体要,彬彬焉,彧彧焉,未有不出于长沙之门者也。”⑥推崇备至。《四库全书总目·怀麓堂诗话提要》曰:“李、何未出以前,东阳实以台阁耆宿主持文柄。其论诗主于法度音调,而极论剽窃摹拟之非,当时奉以为宗。至何、李既出,始变其体。然赝古之病,适中其所诋诃,故后人多抑彼而伸此。此编所论,多得古人之意,虽诗家三昧不尽于是,要亦深知甘苦之言矣。”⑦于李东阳之评价,亦称公允,谓李东阳开启李梦阳、何景明七子一派,亦颇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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