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物话语”的新维度
——论《地下世界》中的生态救赎之道

2021-12-05 18:26邓文娟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毒物垃圾生态

邓文娟

(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湖南 长沙 410004)

一、引言

“毒物话语”是环境文学的一个维度,意指“用语言来表达使用化学物品破坏环境、威胁人类而带来焦虑和恐惧的书写形式。”[1]82在20世纪美国工业化的大背景下,环境的快速恶化拉开了毒物话语的序幕。《寂静的春天》《院长的十二月》《兔子安息》《心灵的慰藉》等以虚实结合的手法,披露了人造毒物对生存环境的极大破坏,如喷洒DDT引发的大量鸟类死亡,采掘工业用铅导致的人群中毒现象,核废料对水体的重度污染等。美国生态批评学者劳伦斯·布伊尔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中总结了这类毒物话语的四个特质, “第一,复活了一种背叛伊甸园的神话艺术,从‘简单田园’向‘复杂田园’觉醒;第二,呈现了一个面对毒物的侵袭无处可逃的恐怖世界;第三,把强权公司和政府的压迫与受害的穷人、有色人群进行鲜明对比;第四,把生态改革和社会正义联合起来,对抗霸权的压迫与威胁。”[2]31毒物话语通过修辞的感染力,使读者从“身在毒中不自知”的状态中警醒,同时在伦理诉求上首次将环境问题转向社会公正层面。它是环境文学从荒野回归,担当社会责任的一次转型,体现出积极的“入世”价值。

美国作家唐·德里罗的作品以强烈的生态意识而著称。早期小说《白噪音》被视为毒物话语的经典之作。而他于1997年创作的《地下世界》更进一部跳出类型文本的窠臼,从可持续发展和全球视角去追溯生态灾难的根源。他所批判的环境非正义超越了地域和国家的界限,如果不加以改变,危机将不可逆转。这一观点恰与人类纪生态批评在许多地方不谋而合。人类纪本是一个地质学概念,指人类作为“一种新的地质力量,在强度上和广泛性上堪比地球的力量”。[3]23一般认为,人类纪始于工业革命,以蒸汽机的发明为标志。蒂莫西·克拉克将人类纪从地质学借用到文学生态批评中,并提出了“涌现”和“尺度”两个概念。[4]“涌现”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在已有地质结构上的新事物,有可能扰乱整个生态体系,而它的形成源于无数的个人行为或活动在“尺度”效应上的叠加。克拉克强调对人类、技术和地球的重新认识,呼吁构建起一种内化于心的物种意识,以扭转环境持续恶化导致的后果。

借助上述观点解读《地下世界》,笔者发现德里罗首次剖析了美国的经济社会和地缘政治,揭示了消费主义对现代社会的精神侵蚀和环境毒害,以及美国霸权思维给发展中国家及其自身造成的累累创伤。作品试图以“反思消费社会”和“批判霸权思维”来跳出对环境灾难的认知模式,并借助文化艺术而非科技来推动整个地球的和谐共生。前人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多从政治恐怖主义、技术伦理、后现代的历史叙事手法等进行探讨,笔者尝试从人类纪视角剖析这部作品作为毒物话语的新维度。

二、消费主义:看不见的慢暴力

真实的毒物并非总是骇人听闻,它往往隐晦不明,逐渐侵蚀环境和人的肌体。罗布·尼克森称之为一种“分散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延迟破坏性暴力。”[5]2在《地下世界》中,德里罗就揭露了隐匿于日常的有毒之物及其背后成因。在开篇的棒球赛现场,观众席上方突然飘下来《生活》周刊的散页,上面是形形色色的广告。从婴儿食品到新型汽车,从百科全书到威士忌,“歌舞升平的时代,乐观的收成预期,这些东西全都进入报刊的版面。”[6]32小说中的弗兰克上了这周出版的《生活》期刊,正在看球的他特意把刊登自己的那一页抓住保留下来。因为“和产品放在一起的名字是一种经久不衰的保证”。[6]33弗兰克与有荣焉的不是商品本身,而是附着其上的符号价值。人们通过消费的符号来彰显自己的品位,标记自己所归属的阶级。于是消费欲望逐步趋同——“不是因为人们需要相同的东西,而是因为人们需要相同范围的选择机会。”[6]833全球市场、跨国企业、广告传媒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消费者被裹挟其中,欲望和满足都被提前定制。如此一来,消费者淘汰物品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小说主人公尼克是一家废品管理公司的老板,有一次去废弃物加工厂时他震惊不已:“……垃圾有数层楼房那么高……刺鼻的臭气在空气中弥漫,进入我的嘴巴,钻进了我的衣服……各种各样容易腐烂的东西堆在一起,仿佛是我们一生携带的东西。”[6]101而垃圾规划师布莱恩去参观史坦顿岛时,面对比金字塔还要大二十五倍的垃圾山不禁担忧,“当人们在夜里听到什么响动时,是否想到他们周围的垃圾正在崩塌,滑向他们的住宅”?[6]184而违规倾倒的垃圾更是直接腐蚀人们的生活环境。小说中南布鲁克斯区是一个穷人聚居的地方,常年堆放着医疗和实验废弃物等,恶劣的环境导致社区儿童死亡率极高。在这个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地方,附近的人们只能用在墙上涂鸦的方式哀悼死去的孩子。

批评家辛西娅·迪特英讽刺深陷消费主义的现代人“废物进入了人的自我,成为人的一部分,我们开始将自己的生殖角色理解为废物制造者”。[7]198尼克和布莱恩都曾寄希望于技术手段。通过把生活垃圾压缩进填埋场,将危险的工业垃圾深埋到地下盐床,他们想要在消费与垃圾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技术能达成这种平衡吗?不断刺激索取欲的消费机制造成了巨大资源消耗和垃圾输出,使得“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已经达到现有和将来需求不可调和的临界点。”[4]12克拉克认为,“无数不起眼的人类行为一旦累积起来突破尺度,就会形成新的,不可估量的物理事件,甚至改变这颗星球基本的生态循环。”[4]72美国海洋科学家查理斯·莫尔和他的团队发现,北太平洋早已变成“塑料浓汤”,海鸟、鱼类、海龟等因误食塑料大量死亡。基于地球有限的空间、资源和自愈功能,通过技术来逆转尺度效应并不现实。一旦海洋生态系统被彻底破坏,其对整个生态圈的影响将无法估量。

耐人寻味的是,在那本《生活》杂志的广告里,夹着一幅名为《死亡的胜利》的画作。作品中的死神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背上,面容憔悴,没有血色,手握长柄大镰刀,驱赶着饱受困扰的人群,走向类似地狱的门——“那建筑相当现代,就像地铁隧道或者办公室楼中的走廊。”[6]35捡到这幅画的胡弗感到困惑:为什么一本名叫“生活”的杂志竟然刊登充满死亡气息的画作?不难看出作者此处的警示意味:除非跳出消费主义那一套欲望逻辑,否则生态恶化最终将危及每个个体。尼克和布莱恩因为工作中的见闻发生了观念的变化。尼克不但开始分类处理垃圾,甚至自问,如果某种食品的包装将会存在一百万年,吃那样的东西是否是负责任的行为?布莱恩也第一次思考“如何对这种大规模新陈代谢进行控制,不让它淹没我们的生活……”[6]184世界观察研究所资源研究员艾伦·杜宁曾指出,“如果生态系统要继续维系人类后代的生存,社会需要大幅度地削减它所使用的资源,并通过高质量、低产出的耐用品和其他非物质途径来得到满足。但最终,维持使人类持续的环境要求我们改变我们的价值观。”[8]8日常生活中,人们很少去想象垃圾的量变会带来怎样的威胁。《地下世界》揭示了垃圾的“毒物”本质,提醒读者关注日常生活的盲区,从“消费至上”的怪圈中走出来。因为迎合不断增长的物质欲望本身就与地球资源的有限性相悖,其最终迎来的也许就是“死亡的胜利”。

三、霸权主义:毒害环境的隐形元凶

毒物话语主张消除环境歧视,实现人人免遭不良环境伤害的平等权利。而《地下世界》的主人公即使摆脱了残酷的族裔环境,仍然“不得不面对美国的地缘政治给全球生态带来的巨大灾难。”[1]122德里罗在《地下世界》中从全球生态的角度犀利地抨击了霸权主义,正是霸权主义的扩张和升级,置全球生态于险境,成了毒害环境的元凶。

小说涉及到美苏之间的冷战,两国大搞军备竞赛,而这段持续了44年的历史给环境带来了累累创伤。小说人物马特来到新墨西哥州南部的一个核基地参与“衣囊计划”。他了解到,核弹实验设在墨西哥边界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让墨西哥人代替美国人承受其生态后果。而美国民众同样逃不掉替罪羊的命运。紧邻此地的犹他州南部居住着一群 “下风者”,因该地正处在实验基地下风位置而得名。他们“有人患上骨髓瘤,有的肾功能衰竭,有的得了腺癌,小孩因为接受化疗几乎全戴假发。”[6]426尽管伤害就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却一直没得到官方承认。讽刺的是,附近一所小学特意建在了地下,原本是为了保护孩子们不受苏联发射的核弹伤害,结果要防备的却是自己的国家。无论是墨西哥边境民众,还是犹他州南部的“下风者”,他们要么被封锁消息绝不知情,要么默默承受着被视而不见的伤害。对此埃里克评价道,“决不能低估国家实施其庞大幻想的意愿”。[6]442

霸权主义思维同样体现在经济领域中。发达国家向欠发达国家出口不安全的化学制品,设立高能耗、高污染的工厂,通过转移风险来获取高额利润。尼克参加研讨会时得知,有一艘美国幽灵船数年来一直在海上徘徊,“装着来自纽约地区的焚化炉灰烬,共计两千万磅,以毒性极高的工业废物为主,其中包括砷、铜、铅、水银、二噁英。这些物质最终会倒在欠发达国家国土上。在接收有毒垃圾之前,这些国家会收取巨额费用,可能高达其国民生产总值的四倍。”[6]287在不公平的资本市场中,贫穷国家和地区由于债务沉重,只能被迫接受赤裸裸的生态危机转嫁。但当地的环境和居民会受到什么影响并不在美国的考虑范围内。小说中一位俄国商人维克托主动联系尼克,希望能对接业务。该公司从世界各地收集危险废物运到哈萨克斯坦,放到地下去,然后用核爆炸销毁。收费标准依据废弃物的危险程度来定。然而在核爆炸实验场附近,是一座让人触目惊心的畸胎博物馆,因为“地下爆炸挖掘的竖井深度不够,不能防止危险的辐射泄漏出来”。[6]848尼克质疑此种商业行为是否受到国际条约的禁制,维克托却告知他,公司享有特权。就这样,对核废料的处理形成了一个产业链,产生的恶果却由哈萨克斯坦的当地居民承担,尼克由此感叹“交易已经摆脱了黑市投机的阴影,形成一种由掠夺和腐败构成的完全公开的经济活动”。[6]844

人类纪作为一种反观人类和地球生存状况的方式,“指明了人类不同群体必须和其他生物一起面对的同一个生命极限。”[9]6当人的存在本身已经形成一股地质力量,改变了地球的生物物理系统和气候体系,人们就不但要有尺度意识,更需要有一种内化的物种意识,即“……考虑自身作为一个整体对地球的影响……个人的慷慨行为、文化变革、经济成功、医疗进步、国家成就等等,都必须在这个更高、前所未有的自我反思水平上加以构想。”[4]16马特的所见所闻让他对这份工作的信念产生了动摇,取而代之的是辞职去过一种 “实实在在的生活”,去创造出 “将来可以传给下一代的东西。”[6]490地球作为一个完整的系统,任何资源环境破坏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区域环境恶化得不到有效控制,最终必然波及其他国家和地区。布伊尔主张,任何国家和个人都应该有一份强烈的共享地球家园的整体感,“坚持不再把世界看成是围绕我们运转的。”[10]117那些居住在大都市的享受相对特权的人,应当“考虑到她/他与不发达的周边地区人群的不平等关系,并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是联系在一起的”。[11]5人类超越民族,国家的界限,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物种对地球的主体义务和所需承担的责任,这是扭转环境持续恶化的人类纪伦理诉求,也是德里罗通过《地下世界》发出的呼声。

四、废弃物的艺术:环境危机的救赎之路

在《地下世界》中,德里罗塑造了几位以废弃物为介质的艺术家,他们从事的创作呈现出建构理想生态的文化途径,这使得该作品超越了典型毒物话语文本:不仅仅停留在描述受害者遭遇,批判强权公司和政府的层面。

德特威勒是一个钻研废弃物的理论家,同时负责垃圾填埋场的设计工作,他的观点在整个行业中颇具影响。德特威勒不但主张人们自己动手,把生活垃圾送到填埋场,还提出把毒性最厉害的圈起来,设计外观华丽的建筑,用大客车拉人到这里来参观,并出售高价门票。废品的毒性越高,游客愿意承担的费用越高,就更有吸引力。当游客们戴着防毒面具,身穿防护服走近填埋场时,该建筑会帮助人们认识到自身在尺度效应的叠加中脱不了的干系。对普通人来说,人类纪所预言的那种未来灾难感觉还离得很远。这种不确定性甚至让人产生“人类纪障碍”,即“人们看到的和实际发生的两者之间的错位和强烈反差,对心理和精神造成强烈冲击,从而产生的心理综合症。”[4]140垃圾展览无疑是一道上好的 “解药”,人们得以从中辨识出自己的生活轨迹,同时也获得了对当代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一种反思和批判,而这一切正是消费主义所极力掩饰的。

小说中神秘的民间人士萨贝托花了33年时间建造了瓦特塔,一个具有三座高塔的建筑群。这个造型精美,配饰华丽的建筑群所用的材料却都是捡来的废弃物。萨贝托虽是一个半文盲的意大利移民,但他凭着自己的天分,独自一人打造了一个具有“史诗品质”的艺术杰作。尼克形容它为“自由灵魂的旋动噪音”。[6]285这份“自由”既代表萨贝托不受拘束的创作灵感,同样也代表他不为物役的态度。波德里亚指出,“消费是个神话,它是当代社会关于自身的一种言说,是我们社会进行自我表达的方式。”[12]226而萨贝托却没有迷恋这个“神话”,他对建材信手拈来,废钢筋、碎瓷砖、餐具碎片、贝壳、汽水瓶子等,在他手里变成了实用的工匠美学。“噪音”则暗示着一种对消费社会的嘲讽。现代消费逻辑里只有明码标价的商品和无用的废弃物,萨巴托却几乎是零成本地打造了这座塔楼,并免费供大众欣赏。萨巴托和他的作品象征着摆脱商品束缚的自由,暗喻每个个体都可以选择不被消费主义裹挟和异化。

另一位艺术家克拉拉从事着与众不同的地景艺术创作。她召集了一批志愿者来到沙漠里,对废弃的B-52远程轰炸机进行改造。这片沙漠曾是试验武器的地方,而这批轰炸机曾经用来运载核弹。何以要选择它们作为创作对象?克拉拉在访谈中非常明确地表达了她的初衷:“我确实希望世界各国裁减军备……我要用这样的东西,讲出一个冗长的,盘根错节的故事……是这种东西背后的平常生活。这就是我们在此所做的事情的灵魂和核心。”[6]71克拉拉和她的团队在机身上喷绘彩色图案,使之与周围的沙漠景色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独特的地景艺术。机身上所绘制的的年轻美女形象,让人联想到飞行员酒吧的女招待,或者是某人的初恋情人。她把人间烟火的味道融入到这片死寂的旷野中,以寻常生活的温度冲淡了战斗机象征的暴力;同时,“以生命的力量以及艺术感受力来对抗死亡的力量,摧毁冷战的逻辑”,[13]82引导参观者们对冷战进行有力的反思。

布伊尔认为,“虽然毒性可以为社会、甚至地球提供一个文化命题,但只有想象的行为——无论想象激发起的是有关再循环的,还是有关社会相互关系的——才会增强人们消灭它的希望。”[2]54德里罗笔下的艺术家们借助艺术的想象,通过对废弃物各自承载的生活方式和历史进行解读,以美学的形式对它们进行重构并呈现在大众的视野中。他们的工作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救赎之道:通过艺术与废弃物的联合,谋求对抗消费主义价值体系以及霸权主义意识形态。这是艺术的出路,也是生态的拯救之路。

五、结语

毒物话语始于对生存环境污染的揭露,体现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剖析和批判。随着思考的深入,它开始有意识地回归社会,关注社会问题,担当起入世的责任。德里罗的《地下世界》是这类毒物话语作品的经典。他本人曾说,“我的作品主题之一,就是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有时作家能看清一些人们不甚关注的事情。”[14]3借助人类纪的视角,当我们以审视地质断层的眼光来解读他的作品时,不难发现他迈出了新的一步:以犀利的笔触从美国经济制度和地缘政治角度审思了全球的生态问题——那些隐晦不明的污染物和污染转移,无一不指向消费主义和强权政治;无限生产和过度消费并存的资本主义发展模式是生态环境加剧恶化的主要原因,而恃强凌弱地挤压他国生态空间则致使大量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沦为受害者。《地下世界》直击当代生态灾难的核心问题,以强烈的环境责任感赋予艺术以拯救生态的使命,体现出一位作家的历史使命感和人文主义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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