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源
(四川美术学院 通识学院, 重庆 401331)
长久以来,女性是象征主义诗学的核心命题,学界对中国象征派诗歌的女性研究大多聚焦诗歌意象,似乎女性形象是固定的符号,类型、特征、功能更成为僵化的意义。被忽略的“颓废”诗学、诗人心性及读者阅读,将这一问题的阐释引向更为幽深的领域,指涉批评史料与文艺理论的融合。基于女性主义理论框架,读者从接受层面再次传播近现代文学“夹杂着肉感和情欲的艳情书写模式”[1]。
“五四”新文化引入西方象征主义诗潮,苏雪林揭示法国象征派诗人“常用强烈的刺激如女色,酒精,鸦片,以及种种新奇的事情,异乎寻常的感觉……以刺激他们疲倦的神经聊保生存的意味”,位居首要的“女色是最基本的最强烈的刺激”[2]。苏雪林以专业读者的身份,揭示波德莱尔等象征派诗人奇特的都市生活,倦怠的感官需要持续猛烈的震颤,同麻痹神经的酒精、鸦片相比较,新异的女性声色是改善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的一剂良方。
法国象征主义的中国化,也令女性问题变得异常复杂。迥异的人生经历掺杂转型时期的社会风貌,中国象征派诗歌的女性书写,不是对异域风情的简单摹仿,也不尽然是对工业文明的消极反抗,它裹挟诗人的流浪足迹,舒缓抑或加剧神经的紧张程度,它在现代文学报刊的读者批评中,彰显出依恋和疏离的刺激效应。温婉低徊的女性特质与“颓废”诗学的基本要素不谋而合,女性想象中的欣喜、狂躁、失落、怨恨均是悲哀感官的前奏,流淌在中国象征派诗人的血脉,依托读者批评话语,勾勒出诗歌创作的“颓废”图景。
中国象征派诗歌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读者批评中,首先被指认为一种以欲望为中心的女性感召。女性形象在象征派诗人的笔下大多散发着迷迭香,引诱着诗人身心,爱欲在芳香的刺激下勃发,诗人们对女性充满了依恋。
王独清站在罗马古城的废墟上吟唱流浪的悲哀时陷入思乡的愁苦旋涡,只有那位罗马的少女能够拯救他枯萎的心灵。同为象征派诗人,穆木天从专业读者的立场指出,王独清“在离别时,更不忘怀于别离罗马的女郎。英雄与美人,是中世纪的欧洲的骑士的理想,这两种形象,在独清的脑子里,也成为两个理想的形象,但是,在‘五四’的狂流的推动和异国的生活的媒介,独清的女性的形象是相当地资本主义化了……他忧郁地,悲哀地,在《别罗马女郎》和《但丁墓旁》里,哀歌出他对于罗马少女的怀恋来”[3]。王独清彷徨地行走在异域,资产阶级现代文明令王独清陷入古罗马少女的阴郁幻想。
王独清的流浪早已褪去中世纪骑士英雄的侠义精神,也缺少破晓前依依惜别的贵妇人,但诗人在对现代女性迷恋的过程中夹杂着古典英雄美人的刺激,也许没落的贵族身份令他产生了怀旧感伤的情绪。王独清在《别罗马女郎》里感叹:“我可敬爱的罗马女郎,/你,我将永远不忘!/今晚的我呀!/就要别你这个光荣的故乡!/你底故乡,虽是惹人恋想,/但为了和你相别呀,/我才能这般惆怅,这般惆怅!”[4]39诗人留恋罗马少女给予他心灵的安慰,更回味同她们在一起的甜美快乐,他驻足在但丁的坟墓旁,一边崇拜着心中的偶像,一边却思量着罗马的女郎:“那光阴是一朵迷人的香花,/被我用来献给你这美颊;/那光阴是一杯醉人的甘醇,/被我用来供给了你这爱唇……”[4]40充满迷香的罗马女郎诱惑诗人的灵魂,酒精刺激已经让位于女性情调。
于赓虞也经不起女性的迷香,从酒精的迷醉里苏醒,昭园认为于赓虞不断地恳求“妇女的玫唇来偎物,特别在《未终之曲》可以见到他对于女人的心事。在他的意思,好像在世界上只有酒可以麻痹他情感的刺芒,只有女人可以使他伤鸟似的搭起了两翼,再度飞回人间来”[5]。于赓虞在《未终之曲》里叹息道:“歌罢,我的人,这银波浪浪的海上漫着醉人的情韵,/漫游苍空之流云无归宿像是我这天涯沦落人……吻吧,我的人,将你深心的热血迸射在我冷冷寒唇,/生命,生命正如怀春的双星远隔着天河苦泪涔涔。”[6]91一面是浪迹天涯的失落,借助酒兴在天际遨游,另一面是女性的亲吻让冰冷的身躯热血沸腾,然而沉醉于女性温柔乡的时光异常短暂,好似被天河分隔的牛郎和织女,只有片刻的聚首,没有长久的厮守,重回悲哀的于赓虞对女性的依恋程度进一步强化。
如果说死亡的想象是一种悲哀到极致的思想解脱,象征派诗人对女性的欲求则是穿梭死亡殿堂的钥匙。雷石榆在评《独清自选集》时列举《哀歌》中的诗句:“唉!我愿去野地/去掘一个深坑,/预备我休息,/不愿再偷生!”诗人决心结束卑微的人生,雷石榆质疑推测道:“为什么不愿再偷生呢?他自己才晓得。但在不愿意偷生之前,还幻想着那个女人给他休息后的慰安。”因为王独清在诗中说:“她还睡在我底墓侧,为落叶护盖:/从此她便伴着那个土堆,再也没有醒来……”心爱的女人陪同下葬,并排睡在墓里,王独清的甜美幻想充满惬意的快感,欣然接受死亡的归宿。雷石榆进而点评说:“死前的希望是受了磨折,失败后的哀伤,然而唯一的慰安的也不出乎女人那么一套。”[7]雷石榆引用《死前的希望》最后一节的三句诗:“哦!我只愿你底唇儿落在我的唇儿上……我只求你底唇儿在我底唇儿边来一沾,/哦!好使我到我底墓中去,安静地长眠!”[7]女性的亲吻滋润着恐惧不安的内心,平复了狂躁的死亡想象,诗人在渴求女性的欲望中抵达宁静平和的乌托邦,登上死亡的颓废之床。
追求女性的欲望钥匙既能开启死亡的大门,也能锁上死神的门阀,引领诗人重回现实。苏雪林在评论邵洵美的诗歌时指出其中蕴含的“对于生的执着”[2]。她引用诗歌《死了有甚安逸》为例证,该诗后半段写道:“西施的冷唇,怎及XX的手热?/惟活人吓,方能解活人的饥渴/啊,与其与死了的美女去亲吻/不如和活活的丑妇〇〇〇〇。”[2]邵洵美对女性的欲求不关乎美貌,死亡导致身体机能的丧失,作古的美女不能慰藉受压抑的性本能,性的“饥渴”在身体上产生强烈的刺激反应,与女性亲密接触的快感将直视死亡的诗人再度拉回现世空间。
象征派诗人对女性的欲求多半体现为恋人间的依偎。于赓虞的婚姻是不幸的,但离婚后他又展开新的恋情,赵景深不确定地说:“大约这时他已有了一个恋爱了罢?”[8]他引用《影》的最后两节证明他的猜想:“夜已深,—霜雾—湿透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紧紧的—相依,紧紧的—相握,—沉默,—宁静,/仰首看—孤月—寂明,—低头看—苍波—互拥。//夜已深, —霜雾—湿透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寂迷中—古寺的—晚钟—警醒了—不灭的—爱情,/山海—寂寂,—你的影,—我的影—模糊—不分明。”冰冷的雾气不能阻隔两颗火热的心,夜里深情相拥的男女不顾被浸湿的衣裙,月光下的影子也紧密地粘在一起,诗人与心爱的女子沉浸在爱情的海洋里,紧握的双手与紧贴的身躯象征着欲望的释放。无论外界有多么强烈的震动,只要女性的一个微笑便能将不安的灵魂召回舒适的温柔乡。
张文亮摘录石民《从深处》的七句诗歌:“从铁也似的沉默的深处,/呵,何时将迸发一声长叫,/一霎时摇落这满天星斗,/有雷霆之响应,电火之闪照,/唤起地狱中不能起被的——/冤魂,一齐,随乱云而舞蹈,…——/你,可怜虫,都对我嫣然一笑!”指出前面六句“悲壮的歌声,突地一转,又落在伊底一笑底颓废的网里了”[9]。恋人的莞尔一笑比山呼海啸的自然更具威慑力,鸦雀无声地回归“颓废的网里”,诗中的“可怜虫”也许是读者对沉迷女性的嘲讽,凸显出颓废的轮廓。
焦菊隐的女性色彩隐藏于依恋母亲的情感。姜公伟眼中的“焦菊隐也是一位母亲的爱的歌唱者,可是他所歌唱的母亲的爱,里面却有悲哀的情调,内心激励的微响”[10]。用悲伤的情调刻画母亲形象,既表达了儿子的沉痛心情,又传递出对母亲深深的眷恋。姜公伟摘抄了《母亲的病》中的诗句:“我的心滴染了母亲病中的心爱之血液,满载了感恩,爱,和安慰,如开丰了的一朵红玫瑰。”[10]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中饱含儿子回馈母爱的恩情,患病的母亲让儿子心力交瘁,诗人宁愿用自己的鲜血拯救重病的母亲。
姜公伟指出焦菊隐的天真烂漫,儿童的初心自带对母亲的浓情,诗中的“红玫瑰”是爱情的象征,对母亲的爱也即是对恋人的爱,俄狄浦斯的恋母情结将母爱推回到对女性的欲望刺激。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孩子第一个性爱对象是哺育他的母亲的乳房……由于母亲关心孩子的身体,所以就成了孩子的第一个引诱者。”[11]男性寻找恋人时会在潜意识里比照母亲的形象,因此焦菊隐对母亲的爱是恋人关系的意识回溯,蕴含着原始的女性关怀。
宋琴心以《夜哭》为例,认为焦菊隐对母亲的爱不够明晰,诗人的“主意是要写他的母亲底夜哭,却不直写出她的哭的情形,怎样的坐在一盏惨淡的灯光下,眼朝窗,望天,望远方的儿子,泪滴。眼睛红肿,不肯去睡”[12]。间接的凝望给读者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在母爱中,同在婚姻与恋爱一样,女子对男性的超然存在,持着暧昧的态度。”[13]298昏黄光线映衬下的泪眼超出了关爱的范围,更像是情人间的含情脉脉的思念。宋琴心还指出焦菊隐使用许多自然意象去“点缀”悲哀,并以《早晨的愁云》一诗为例,用清晨的美丽云朵衬托母亲隐秘柔弱的哀吟,该诗的结尾处写道:“我心的灰颓颜色中,正沸腾着惨愁的哭声,浮泛着失色的朝云。”[14]颓败灰暗的色彩里充满了悲惨哀愁的哭泣之声,颓废的感受产生于母爱的女性柔情。
中国象征派诗歌的女性色彩以亲近女性为“颓废”图景的开篇,强烈的肉体震颤唤起对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身份的女性遐想,东方与西方女性、古典与现代女性、青涩少女与成熟母亲,均成为中国象征派诗人渴求爱恋的幻想对象,为受到刺激后的欲望释放埋下伏笔。
象征派诗人对女性的迷恋向极端方向演进,转变为肉欲的狂欢化书写,读者对此既有较为中立的诗学分析,也有含沙射影的道德批判。
王独清的《玫瑰花》是对一位波斯少女的迷恋,穆木天认为“诗人是永远地忘不了肉感的女性”[3]。在《玫瑰花》一诗中,王独清迷醉地想象着:“啊,玫瑰花!我暗暗地表示谢忱:/你把她底粉泽送进了我底颤唇,/你使我们俩底呼吸合葬在你芳魂之中,/你使我们俩在你底香骸内接吻!”[4]21玫瑰的花香即是女子的体香,两性关系借助肉体接触产生最为直接的生理反应,颤抖的嘴唇渴望获得情人的亲吻,逐步导向死亡边缘,颓废的感受油然而生。
《玫瑰花》是《圣母像前》诗集的第四章,该章的标题正是“颓废”,五首诗歌均为对波斯少女的迷恋幻想,从精神到肉体层层逼近。《玫瑰花》之后的三首诗歌里都带有“肉感”的书写,比如:《Adieu》中“因为你身上的香泽/调理了我底呼吸”[4]23,诗人渴望用鼻尖扫过少女的每寸肌肤,吸收所有的香气,供自己安享陶醉。又如:《Now I am a choreic man》中“我要借你底腰儿/曲一曲我这僵直的硬臂,/我要借你底胸儿/压一压我未喘过的呼吸。”[4]23在女性的声色刺激中,王独清幻想搂抱女性的腰肢,两人的胸脯紧贴缠绵。女性肉体既温暖了诗人冰冷的身躯,又滋润了他干枯的心。
邵洵美在中国象征派诗人中或许是对肉欲书写最裸露的一位。赵景深对诗集《天堂与五月》的批评从邵洵美模仿郭沫若《凤凰涅槃》的刻板作风展开,丧失个性的“猴儿学戏东施效颦,真是丑态百出”[15]。老气横秋的“丑态”中似乎也包括突破传统人伦界限的女性肉体,赵景深比较《日升楼下》与郭沫若的《上海印象》在各自诗集中布局的雷同,但同时引用了诗中的三句:“女人的衣裙,/……/有肉腥血腥,/汗腥的阵阵。”[15]带有腥味的女性肉体刺激着诗人敏锐的嗅觉,他站在十字街口,内心潜藏战栗的欲念,幻想着一次甜蜜的亲吻。颤动的身体勾起泛滥的情欲,渴求更亲密的肉体结合。
邵洵美既有对市井女子的性幻想,又追忆着古希腊诗人萨福的肉体。朋史是邵洵美的儿时好友,也是诗集《天堂与五月》的读者,他有一次去邵洵美家看到萨福的半身雕塑,便津津有味地与其交谈起来,一再探究萨福的身世,还随即吟诵其诗集中的《莎茀》“你这从花床上醒来的香气,/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我不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16]5朋史得知萨福是已故的女诗人,颇为惊讶地说:“我起初看了,还以为是你的爱人呢。”邵洵美立即用不甘的口吻说道:“为什么不是我的爱人?我为什么不能爱他?孟子可以尚友古人,难道我便不能爱古人吗?”[16]5萨福是一个同性恋的女性诗人,邵洵美却依旧痴迷着她,甚至把她当作自己的恋人,诗中“处女”“裸体”“肌肤”等词语是肉欲的想象,即使相隔遥远的时空,邵洵美对于女性的纯洁身体爆发出的偾张血脉依然十分强烈,他对萨福的致敬不只是一种精神世界的偶像崇拜,而是肉体情欲的交欢享乐。
少白认为邵洵美“的诗和徐志摩的诗不同,徐志摩的诗是属于灵的,他的诗是属于肉的”。灵与肉的对立让诗人在诗歌创作中有所侧重,少白在与邵洵美的接触中发现:“他的个性里的一份顶秘密的成份,那就是:‘淫!’”[17]邵洵美诗歌中常出现“肉”“火”“唇”“吻”“处女”等字眼,苏雪林认为邵洵美诗歌对“女子肉体之赞美就不绝于书”[2],她援引了两首诗歌的部分诗句证明邵洵美对女性肉体的迷恋,一首出自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中的《Légend de Paris》:“要有善吸吐沫的红唇,/要有燃烧着爱的肚脐://也要有皇肠色的头发,/也要有初月色的肉肌,/你是知道了的维纳丝,/世上只有美人能胜利。”[2]另一首出自《花一般的罪恶》:“啊,月儿样的眉,星般的牙齿,/你迷尽了一世,一世为你痴;啊,当你开闭着你石榴色的嘴唇,/多少有灵魂的,便失去了灵魂。”[2]要么是一些直观的肉体部位,要么是性幻想的对象,这让读者将肉欲书写与道德批判混为一体,少白所说的“淫”含有某种道德堕落的讽刺语气,将肉欲引入情色的灰暗地带。但“人人心中都有色情欲望,而往往又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这种色情倾向有时也会隐藏在对各种事物的兴趣背后,尽管其表面上好像和性爱无关,实质上却是一种因为缺乏性爱对象而变相表现出来的性爱欲望”[18]。
读者孙梅僧在《苦茶》第四期上撰文批判邵洵美的堕落,邵洵美认为若读者“将道德礼仪来做了文艺批评的工具,而那位被批评者便自甘处于不道德的地位”[19]。孙梅僧的道德批判还算委婉,如“字句不平稳”“没有一点线索”等批评。针对诗句“你蛇腰上的曲线已露着爱我的爱了”,孙梅僧认为“曲线”和“露着爱我的爱”并排“似嫌牵强”,邵洵美颇为不屑地说道:“要知在某种情形之下,当局者自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而为非身临其境者所不能体会。我不是说句笑话,大概孙先生还未曾与发生恋爱的女性接触过,否则怎会说出上边的话。”[19]这里的“某种情形”即是在两性结合的肉体碰撞之中,性欲释放在文学中含蓄的书写,女性那如蛇一般灵动柔和的细腰与诗人的身体发生摩擦撞击,性感“曲线”暴露着迷人的性欲诱惑力。
新诗读者摄入道德批评最早可追溯到对汪静之诗集《蕙的风》的批评,胡适曾指出有的读者“觉得静之的情诗有不道德的嫌疑”[20],甚至骂其“秽亵”[21],这些传统卫道士无法接受越矩的欲望书写,指责那是不安分的灵魂在道德里的败坏。梁实秋认为邵洵美诗歌的不道德因素受西方颓废派诗人的影响:“邵先生太溺爱英法一班世纪末的颓废作家,如史文朋之类……我认为这是不健康的。”[22]有伤风化的肉欲被读者视为“不健康”的传染疾病,邵洵美为史文朋辩护:“不错,史文朋底诗的确有几句是所谓不道德的。但诗是诗,人是人,不能一概而论。写不道德的诗的人,并不一定也不道德;反之,则写道德的诗的人,也未必便一定道德;况且平常人又惯会将美的感觉误作淫的冲动;反抗束缚自由的制度,误作提倡野蛮行为的暴乱。”[16]26文学中的肉欲书写和现实中的道德审判有着天壤之别,不能单凭诗中几句露骨的肉体描摹就宣判诗人肮脏卑劣的道德罪恶,也不能因此盖棺定论地贴上“淫”的道德标签。道德批评的摄入遮蔽了直面肉欲的诗学价值,贪婪夸张的肉欲书写寄托的“颓废主义者的身体体验显示的就是道德、理性退却后的感性胜利”[23]171。
从读者的道德批评反观邵洵美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处女”“淫妇”的异类形象突破了传统文化中贤淑温婉的女性审美底线。苏雪林和少白一样,将徐志摩和邵洵美的诗歌进行了一番比较,认为后者更具“烂熟的颓废的气息”[2]。肉欲依托“情欲”的视角植入狂放不羁的“淫妇”形象,苏雪林以几首诗歌为例阐释“情欲”,比如邵洵美的《春》:“啊,这时的花总带着肉气,/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2],怒放的鲜花隐喻放荡的女子,肉体的气息暗示淫乱的欲望诱惑。又如《花一般的罪恶》第一节:“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又如淫妇上下体的沸汗,能使多少灵魂日夜迷醉。”[2]自然的露水既是“处女”的甜蜜泪珠,又是“淫妇”浑身的汗珠,给予诗人迷狂的醉意,纯洁的“处女”与放荡的“淫妇”具有同等的诱惑力,两者竟毫无分别地混淆在一起,邪恶的肉欲爬上了“处女”的纯洁肉体:“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24]6两性身体的撞击让欲望得以释放,诗人在“处女”肉体中感受“罪恶”的入侵,她的泪水饱含着疼痛的撕裂感与快乐的诉求感,混合着恐慌不安的情绪与献出贞操后的放荡,剧烈的反差诱惑诗人的肉欲,“处女”向“淫妇”的转变,在诗人眼中“女性之肉体对他是一种祭品,透过它,就象运用任何物品,他达获他所渴望之性质”[13]139。
“淫妇”的形象在邵洵美的诗集中比比皆是。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第一首《还我我的诗》有云:“还我我的诗,淫娃,/啊得了你的吻,失了我的魂……啊我的晨星,淫娃,/为了你,我写不出一字半句。”[24]1诗人深陷淫娃荡妇的迷魂阵,没有一点写诗的灵感,只是苦苦哀求她的怜爱。诗集《诗二十五首》中《牡丹》刻画了放荡的身姿:“牡丹也是会死的/但是她那童贞般的红,/淫妇般的摇动”[25]53。扭动摇摆的肉体勾勒出“淫妇”性感的体貌,令诗人沉醉在欲仙欲死的快感里。“淫妇”唤起了邵洵美全部的性欲,让诗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悸动的心脏被拨动至狂躁的频率。正如一位激进的女性主义者乔琳所写:“荡妇是明目张胆、直截了当、傲慢无羁的,有时她也是自我中心的。她没有所谓‘永恒的女性’其含蓄、微妙、神秘性的嗜好。”[26]雌雄共生的圆形结构是一种完美的理念,模糊的性别意识撩拨躁动的神经,未经切割的性别融合让邵洵美等象征派诗人既能够满足对女性的欲望需求,又寻回自我性别投射后的影像,豪放野性的“淫妇”在刺激挑逗诗人性欲的同时,达到肉欲书写的顶点,形成的颓废风格“可能使放荡堕落异变成洪流,女性形象也不再以传统的纯美姿态出现”[23]176。
颠覆传统审美范式的“淫妇”形象与颓废作风结合生成“颓加荡”的肉欲极限,它既是上世纪20年代初期“颓废”一词的译称,生动微妙地在“颓废之外还添加了放荡、荡妇、甚至淫荡的言外之意”[27],又在邵洵美诗歌《颓加荡的爱》里凸显出肉欲的狂欢。苏雪林在评论邵洵美的诗歌时把该诗全部转引:“睡在天床的白云/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许是快乐的怂恿吧/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啊和这朵交合了/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在这音韵的色彩里/便如此消灭了他的灵魂。”[2]邵洵美用云朵的分裂与融合比拟男女肉体的离合,诗人并非专一地与恋人相爱,而是任意和不同女性交欢,“快乐的怂恿”正是在女性荷尔蒙刺激下的性欲驱使,男性在狂欢的肉欲宣泄中逐渐消沉,“灵魂”的“消灭”源于肉体的疲乏,欲望的消耗也令诗人跌入颓废的深渊。
象征派诗人从女性的肉体迷恋中逐渐清醒过来,性欲的释放让被压抑的苦闷瞬间蒸发,但凌驾在男性之上的女性魔力又像一个巨大的锅盖令蒸腾的热气变成有害的毒水,返回到男性的身躯,在感官刺激后现出精神的折磨。
赵景深在评论于赓虞诗歌时指出其“悲观的原因”是“婚姻不遂”,读者依稀记起于赓虞因此“时常写信回家,婉言拒绝父母定的婚姻……大约他是在逃婚罢!”[8]躲避婚姻的不幸纠缠是因为付出真爱后换来被抛弃的苦果。赵景深将《海天辽阔》的第三、四节作为最显著的证据。该诗第三节写道:“我曾—为你—编饰过—美丽—花冠的—女人,/谁知你—幽秘的—深闺—并不止—人儿—一个;/你襟边—遗弃了—我的—红花,/为何又—蓬首—垢面的—拜跪我?”[8]诗人惨遭心爱之人的无情背叛,自己并不是与妻子同床共枕的唯一男性,女性的出轨令诗人伤心欲绝,但她或许因为愧疚又跪在诗人面前祈求复合。
于赓虞已经清楚意识到破镜难以重圆,他在第四节诗中写道:“在此—依恋的—故地—为了你—我疯狂—悲歌,/你的微笑—与偎逼—如今—已是—鸩人的—毒药;/我们—共誓的—明星—今已无踪,/不知是—深隐—云潭—抑系流落?”[8]爱的誓言早已消散,女人的笑颜与柔情此时变成了一剂致命的“毒药”,诗人竭力挣脱饮鸩止渴的慢性自杀惨剧,从结婚到离婚,两性结合后的剥离好像“人体深受切割之苦,感到欲望的强制的命令性,受制于得不到满足的专横”[28]107。于赓虞拒绝复合的表态看似一种理性的精神复苏,实则是在孤苦烦闷包夹里的颓废突围,因为之后他觅得新欢,交欢后的分别形成新的思念。
读者赵景深引用了《星宿下》一诗,其中的四句为:“你知我—南归—只因—九女—山麓—之花—欠鲜明,/梦入—燕地—之海滨—见你—脸色—比月—还孤冷;/今夜晚—人悄悄—月依依—似梦—非梦—露—已重,/眠池—鸥鹭—之妙韵—一声—激起—苍波—万里情。”[8]禁闭的欲望唤起曾经悲哀的回忆,诗人尽管全情投入,可已经意识到“毒药”般的女性。
邵洵美在肆意驰骋肉欲之后也对女性产生了强烈的排斥感,浓郁的肉体香气里隐藏着致命的毒气。苏雪林认为邵洵美“之崇拜女人,不过将她们当做一种刺激品,一种工具。当他耽溺着美色弄到自己地位,名誉,身体,金钱,交受损失时便来诅咒女人了”[2]。女性的物化让两性关系的天平发生偏移,刺激男性肉欲的女性充当了供男性发泄情欲的器具,这种传统的性别等级划分突出女性的美色外貌,遮蔽了独立的女性意识,一种有毒的牵绊男性事业的女性气质在诗人短暂沉沦后被发现,他对女性的咒骂伴随着对女性的赞扬。
苏雪林引用邵洵美的诗歌《我们的皇后》来阐释诗人对女性尊崇与扬弃的对立态度,诗中写道:“净罪界中没有不好色的圣人。/皇后,我们的皇后。/你这似狼似狐的可爱的妇人,/你已毋庸将你的嘴唇来亲吻,/你口齿的芬芳便毒尽了众生。/皇后,我们的皇后。”[24]12女人在诗中获得了至高无上的“皇后”地位,诗人在仰视女性中赋予其特权,男性则沦为女皇玩弄的奴仆。女人像狐狸精一般魅惑着诗人的身体,又像豺狼一般吮吸着诗人的鲜血。女性汇聚美貌与毒素于一身,邵洵美诗人在《甜蜜梦》一诗中写道:“可爱的,可怕的,可骄人的,/处女的舌尖,壁虎的尾巴。/我不懂,你可能对我说吗,/四片的嘴唇中真有愉快?”[24]37女人给予诗人神往与恐怖的双重刺激,梦中的甜蜜亲吻中已经生出关于快乐的质疑,女性是“美丽的,诱人的,可又是致命的,无法逃脱的”[23]171。
邵洵美在《Madonna Mia》中写道:“你是西施,你是浣纱的处女,/你是毒蟒,你是杀人的妖异。”[24]4古典美女的端庄温婉与毒蛇妖女的嗜血张狂有机结合于一体,好比古希腊神话中妖艳的美杜莎,那一头由无数毒蛇组成的秀发吸引着男性的目光,当注视她的一刻又立马被石化。邵洵美的一首《蛇》象征着女性肉体柔和与危险的共存,从屋顶探身游动的蛇垂下柔软的身体,“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29]142。
综上所述,中国象征派诗人既崇尚女性、讴歌女性,又抵触女性、反感女性,反差的态度和情绪不仅源于性别的错位,还引发复杂多变的肉感和性欲。正如象征派诗人邵洵美所言:“有了女人,黑暗是光明的;冷酷是温柔的;痛是舒服的;泪是快活的。”[16]5冰火两重天的快感交织在一起,无论是典雅女性,还是放荡妓女,她们给象征派诗人感官的冲击是一致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读者批评隐约传递出一种现代性的女性审美。两种截然对立的态度蕴含着共同的颓废感受,中国象征派诗人因为香气的刺激而沉溺美色,又因为毒气的刺激而选择放弃。男性对女性的审视和评价突破传统文化的禁区,以包容的姿态诠释女性美,“并不是说耶稣的处女母亲可称‘美’,而妖媚的莎乐美便不能称‘美’”[19],接受刹那间官能愉悦的颓废体验。
中国象征派诗歌女性色彩渲染下的“颓废”图景,从史料传播与读者接受的维度看,展现了现代诗学的整体面貌。褒贬不一的读者批评既受制于社会时代精神,又仰仗个人审美品味,焕然一新的“读者阅读批评相当程度地改变了诗人的生存方式、创作心理和诗学观念”,令中国象征主义“新诗生成相应的情感空间和审美品格”[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