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本质主义文论范式与当代文论的知识学转向

2021-12-05 09:06姜文振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范式

姜文振

(河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一、反本质主义的历史性出场

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反本质主义”问世至今已近20年了。在这20年中,对反本质主义的各种诘辨、反思、质疑乃至批驳一直未曾止息。尽管在这一过程中,反本质主义不断自我修正、延伸而逐渐形成了一种反本质主义的文论范式,但直至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仍可看到关于反本质主义文论的思考与讨论,如:孙秀昌的《“反普遍主义”的文艺学知识生产之反思》[1]、胡友峰的《本质主义、反本质主义与中国当代文艺学的知识学建构》[2]、朱立元的《试论人文学科知识体系建构的若干问题》[3]、肖明华的《谁是本质主义的文学理论研究者》[4]等,表明反本质主义仍是一个常说常新且至今仍有广阔探讨空间的重要理论问题。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从学理和学术史层面对反本质主义文论范式做进一步的审思和清理,如此方可更清晰地把握反本质主义的价值和意义而祛除可能存在的理论偏见。

“反本质主义”文论范式的兴起,与20世纪后期在后现代主义影响下出现的现代性知识学“合法性”危机直接相关。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后现代主义及后现代知识学影响的日趋深入,现代性知识建构在后现代的“反本质主义”“反权威主义”“反总体性”“反形而上学”“反逻各斯中心主义”等各种知识学“造反”理论的冲击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现代性知识体系的“合法性”遭遇了严重危机。20世纪末以来文论界对于现代中国文论“本质主义”建构模式的质疑,一方面针对在研究方法上的本质主义倾向,另一方面则针对以“功能”来言说“本质”所造成的一种理论强制。例如,当文学的本质被界定为“意识形态”时,其理论思路即是基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而形成的,它内在地包含了一种对于文学的“能动性”社会功能的确认。因此,此种思路并非哲学层面对于本质的形上探求,而只是对于文学在社会现实的关系层面的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把握。问题在于,这种从“关系”层面把握的性质(“关系质”)往往在理论表达中被上升为“真理”,关于“真理”的自我定位想象使得那种给予文学的本质主义界说往往被视作一种绝对化的“公理”。这里面所包含的话语权力宰制亦是后现代知识学所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基于对这种“本质主义”的文论知识生产方式的批判性反思,以陶东风的《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5]为先导,包含着哲学、知识学与社会学意义的“反本质主义”在世纪之交“多元共生”的知识学语境之中“历史性”地出场了。

反本质主义的“历史性出场”,意味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已经出现并逐渐影响到文论家们对于中国现代文论建构的反思和文学理论基本问题的思考的后现代主义知识观逐渐浮出了水面,现代性知识型与后现代知识型的理论分野由潜在状态走向了知识学的前沿,成为其后面对文学理论基本问题进行知识讲述时不得不予以关注和考量的重要问题。如果从学术影响的角度说,反本质主义堪称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甚至“新时期”以来最具影响力和颠覆意义的理论“事件”之一。2001年陶东风发表这篇极具探索意义和“反叛”精神的论文后所引发的理论争鸣之参与人数、持续时间及理论影响都是超越以往的,学界的资深权威专家和学术新锐都因这一话题的提出而获得了一个新的问题域和理论阐释空间,使得人们只要试图去阐释文学的基本问题时都自然会想到“本质主义”这个概念。于是,人们或者为“本质主义”的理论立场辩护,强调自己追寻“本质”但并非“主义”;或者认同反本质主义的理论立场而否定那种本质主义的理论追求。这也充分表明反本质主义所关注的理论问题所具有的现实性与基础性,以及从这个理论基点出发进行文论知识建构所必然发生的“革命性”理论转折。

正如反本质主义的提出者的自我辩解和学界逐渐达成的一种“共识”,所谓“反本质主义”,其要义不在“反本质”,也就是说,它不是一种“反本质-主义”,而是“反-本质主义”。它所针对的,是现代性文论知识建构中常见的那种“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和以此为基础的文论知识生产方式。因此,它的理论目的不是从理论上取消或否认“本质”的存在,或者取消对于“本质”问题的理论探讨,而是主张实现一种知识型的根本转换,以后现代的非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和知识建构路径去追问“本质”如何可能、以何种状态存在以及由此关涉到的文学与审美实践问题。

在由反本质主义立场主导的理论视野中,现代性的文论知识生产和理论建构所遵循的大体上是一种本质主义的思维逻辑。这种思维逻辑所预设的理论问题具有先验性,即在设置问题的同时,已经预设了“客观存在”的唯一的确定性的答案,这也就决定了这种思维方式的封闭、僵化和独断等特征[5]。例如,在解释什么是“文学的基本原理”时,强调它是“文学现象中本来就客观存在着的一些基本道理”,它是“阐明文学的性质、特点和基本规律的一门科学”。[6](1)实际上,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与以群的这一基本论断具有相同或相似的理论基础与研究方法,体现着共同的知识型归属的观点在许多文学理论教材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人们关于“文艺学”的理解,也在相当程度上仍带有苏联“文艺学”的影响——例如,毕达可夫在《文艺学引论》中说:“研究文学的科学,叫做文艺学”,“文艺学包括文学研究各领域的三门独立的科学,即文学理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是研究文学中如何反映现实的科学”,“揭示文学发展的规律性”,“正确理解文学的社会本质”,等等。参见依·萨·毕达可夫. 文艺学引论[M].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译.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1-3.包括“文学是什么”在内的此类问题的提问方式及相应的探求其唯一“科学定义”的理论研究方式,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一种具体体现,因为这种思维方式对于知识之建构必然的历史性维度的存在常常是无视的。在陶东风看来,这种“非历史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严重地束缚了文艺学研究的自我反思能力与知识创新能力”[5]。因此,文学理论研究不能仅仅定位于对文学进行“抽象化”和“哲学化”的理论说明,而应该充分认识和把握文学理论作为一种知识建构所必然体现的历史化、地方化、事件化、语境化的知识学属性,在对于文学知识之生成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文化语境进行必要反思的基础上,以反本质主义的文论知识范式寻求文艺学知识生产的创新空间。

反本质主义作为一种文论反思与建构的理论观点提出以后,引发了学界多层面的理论论争。在今天看来,这些论争往往是基于现代性和后现代的不同知识学立场而展开的。在持续的论争甚至质疑和否定之中,人们对反本质主义观点的一些重要方面进行了更为充分的探讨和调整,逐渐发展形成了学界以反本质主义的理论观念为导引的多种理论探索模式。除陶东风将“反本质主义”调整为“建构主义”外,在席志武、于瑞看来:“南帆的‘关系主义’、王一川的‘本土主义’、杨春时的‘超越主义’、童庆炳的‘对话主义’都是在反本质主义思潮影响下对文学理论研究做出的具体调整。”[7]这些理论建构模式虽然并未重复陶东风最初提出的“反本质主义”的所有观点,但总体上体现出破除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而不取消对于文学本质的追问,强调文学研究中的历史意识和地方意识等理论取向。如果从基本的理论旨趣来看,反本质主义文论范式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凝聚了反独断论与反实在论,强调文学理论的政治维度和公共关怀,强调文学理论的历史化与地方化的建构特质等三个方面的理论特质。

二、从反独断论到反实在论

独断论和实在论(唯实论)是反本质主义的重要靶标。在反本质主义者那里,本质主义的独断论即源自其知识学上的实在论。西方哲学史上的大陆理性主义强调知识之存在源自理性中固有的先天观念,这是科学知识普遍性的根基,因而知识不可能来自偶然的、片段的、个别的、相对的经验;而经验主义则认为一切知识都必然来源于经验,所谓科学不过是经验的归纳,因此理性主义所强调的普遍性就意味着一种理论和知识的独断,但它也因此而陷入一种怀疑论,甚至可能走向不可知论。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独断论与怀疑论的对抗带来了深刻的思想危机,直至康德,才通过其“哥白尼式的革命”分离了现象界和本体界,从而为人类的认识划定了明确的界限,也明确了理性的适用范围。在康德那里,一切知识均开始于感性直观,知性(理性)以感性直观为材料并运用概念进行思想,经过“综合”的作用,才最终形成知识或判断。但这种知识的生成只局限于现象界,因为人无法把握现象之外的本体界(物自体),因而在实践理性领域,人越过了认识而选择信仰方式。所以,康德的批判哲学弥合了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分离状态,并由此明确了一个基本道理:“人对超验的事物以及世界本身没有必然的洞察力”[8],他的知识学因而只指向以数学和自然科学为典范的“纯粹知识”领域,在这个领域,知识具有其真理性和确定性。但是,康德的这种基于一般认识论而形成的知识学观念在后来的运用中仍不知不觉被延伸到了他原先划定的领域之外,从而形成一种新的独断。

如前所述,尽管反本质主义宣称自己不是“反本质-主义”,它仍是有其必然的“反-本质”的前在立场的(2)此处的“本质”当是唯实论意义上的本质,而非唯名论意义上的本质。也就是说,类似于价值形而上学的本质反而应该是其建构的基础,否则,反本质主义的范式就只能陷入一种虚无主义和不可知论。。这里的“本质”,指的是那种理性主义所预设的作为实体的先验本质。不同于理性主义这种对于“本质”的限定,不同于柏拉图意义上作为实体而存在于“天外”的那种“本质”(理式),亦不同于康德的“纯粹知识”所包含的“本质”,反本质主义所追求的“非本质主义”的文学的“本质”,是类似于康德所说的“物自体”那样的一个功能性的概念,是作为一种知识学工具而使用的“唯名论”意义上的功能性“本质”。这一“唯名论”的“本质”与那种“唯实论”意义上的独断的“本质”是一对相对立的概念,后者在知识学层面上有其不可克服的先天的独断性。

在《文学事件》中,伊格尔顿曾从唯名论与唯实论的比较关系层面讨论文学的本质问题。伊格尔顿指出:“唯实论者宣称,普世或一般性范畴在某种意义上是真实存在的;唯名论则坚持普遍性或一般性概念是我们强加于世界的,那些不可化约的个别事物才是真实存在。”[9]1这个话题貌似与文学理论无关,但在伊格尔顿看来,它与关于文学本质的理解其实是有着密切关系的。伊格尔顿曾经在逻辑实证主义的层面上认为“文学”没有其本体性的本质,只有其基于“家族类似”的功能性概念[10],因而文学只有语境化、历史化、事件化的“本质”,不存在那种客观、普遍、绝对、超历史的“本质”。在《后现代主义的幻象》中,伊格尔顿关于本质主义的观点趋于含糊:“本质主义的比较无伤大雅的形式是这样一种信念,即认为事物是由某种属性构成的,其中某些属性实际上是它们的基本构成,以至于如果去除它们或者加以改变的话,这些事物就会变成某种其他东西,或者就什么也不是。如此说来,本质主义的信念是平凡无奇、不证自明地正确的,很难看出为什么有人要否定它。照这样看,它没有什么特别的直接政治含义,没有什么好或者坏。”[11]因此,在《理论之后》中,伊格尔顿重新将基础、本质和实体作为自己理论关注的对象,并在《文学事件》中通过对唯名论与唯实论的辨析表达了对于唯名论的反本质主义的质疑——有学者据此认为伊格尔顿“对于宏大叙事的强调”,表明他“正在回归本质主义,重返形而上学”。[12](3)根据伊格尔顿自己的理论表述,这种向着形而上学和本质主义的“重返”是以反本质主义反思为基础和前提的,并不意味着伊格尔顿返回了他原先所批判的本质主义。这种“返回”意味着伊格尔顿试图寻求从伦理学路径而非本体论层面切入本质主义问题讨论的可能性。通过辨析,反本质主义与本质主义之间非此即彼的关系似乎消除了,二者之间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张力使反本质主义自身也变得复杂起来,它所隐含的对于功能性“本质”之作用的肯认所开启的,依然是一种拒绝独断性的反思路径。

由此来看中国学界提出的反本质主义,其理论取向也是十分清晰的,那就是对于唯实论意义上的独断性本质的拒绝,内在却隐含着对于唯名论意义上的本质的持守,因而它反对的实际上是本质主义在知识学层面上对于“本质”的唯一性与确定性的那种认识、理解与阐释方式,在一定意义上也体现为一种基于怀疑论立场对独断论的质疑和反思。

三、强调文学理论的政治维度和公共关怀

伊格尔顿认为:“实在论与唯名论之间持续不断的争论主要在于如何看待感觉特殊物。这既是本体论和认识论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9]9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论界反思文学理论长期附属于政治,长期从社会政治这一唯一的理论维度思考文学问题给文学理论的知识生产所造成的弊害,因而在否定“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之后,在思想解放的语境中逐步从政治的范囿中走出来,获得了相对宽松而独立的学术研究空间,与“纯艺术”“纯文学”的观念相呼应,形成了其追求“纯粹”理论和科学化的理论知识建构的学术指向,但又在理论研究实践中存在着越来越远离文学与文化实践的理论趋向。传统的实在论意义上的本质主义在学理上显现出与社会政治的紧密关联,而反本质主义虽然在理论上强调反独断论和反实在论,其本意却并非试图彻底切断文学理论研究与社会实践和生活的关联,而是强调以一种新的方式强化对于这种关联的分析讨论,强调文学理论应当以一种新的方式实现公共价值关怀,以纠正那种“纯粹”理论和科学主义倾向所造成的理论偏颇。

在西方哲学史上,实在论的哲学追求使得哲学总是以纯粹知识作为自己的目标,从柏拉图开始一直到黑格尔,哲学眷注的知识形而上的“彼岸世界”,在关怀现实的人的生存这一向度上始终是缺位的,一直到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才“将哲学从‘彼岸世界’(异化了的人的本质或理性存在的逻辑世界)还原到人的生存世界”,因而“20世纪西方的主流哲学基本上是在马克思主义与海德格尔以现象学为背景的哲学阐释学的影响下演变的。整个后现代主义思潮,也包括文化研究都与二者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13]由此亦可见出,当代西方文论及文化研究强调文学、文化与社会政治的密切关联,既有其深刻的存在论依据,更有其渊源深远的哲学前提。伊格尔顿指出:“当人不再受这种永恒本质所限时,他就能进化成历史的、自我塑造、自我决定的现代性行动者。”[9]14对于现代人来说,不再执着于形而上的理念世界的追求,寻求对于永恒本质的限制的突破,不仅是一种具有思想意义的哲学变革,也是一种重返现实生存的政治变革。

因此,反本质主义自提出伊始就强调对于文学理论与社会政治的两种关系状态应有明确的区分——一方面要通过消解本质主义而拒绝为“政治威权主义”张目,另一方面要通过反本质主义重建文学理论与社会实践和生活领域的联系[14],从而发挥文学理论及文学艺术的公共关怀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反本质主义一方面接续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于文艺及文学理论从属于政治的批判,但其对于“批判”的接续是建立在新的知识型基础上的,而不是现代性知识型的自我调整;另一方面又希望通过重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真正实现文学理论的公共关怀功能,从而以一种新的政治关怀的方式取代对于政治的依附性,使文学理论与文学艺术真正脱离那种作为政治的附庸和工具的强制性位置设定。由此可见,反本质主义实际上是以自由、正义与文学艺术的自由和独立为其理论探索的出发点和终极目标的,因而它所奔趋的政治向度实际上正是以生存论为基础的公共关怀,它吁请对于人的生存价值与尊严的维护和尊重,并寻求由此真正回归到文学之为人学的价值定位。

但是,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反本质主义在其理论基础与价值指向上的一种含混:从方法论层面上,反本质主义具有反独断论与反实在论的鲜明的后现代品质,但从理论目标来看,它所寻求重建的价值指标如自由、正义、文学独立、学术自主等又显然属于现代性的价值体系。这一方面源于现代性的社会文化秩序建构在当代中国并未完成,而后现代思维和观念又是先行植入的;另一方面也在于狭隘而局限的政治观念在过度强调文学与国家政治(宏观政治)的关联时,切断了文学与生活政治(微观政治)的实际联系,由此导致文学理论往往处于某种“失语”状态:无法为变化了的文学艺术与文化生态提供有效的理论阐释。如果说那种封闭于琐屑、晦涩的“纯粹学术”,可以被视作一种“失语”,那么那种在高度强化的政治场域中将人世间一切丰富的审美文化与文学艺术现象都予以唯一的一套政治话语的图解与“强制阐释”,显然是一种更可悲的“失语”。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反本质主义存在着理论与方法上的含混,在具体的阐述中也存在并未达到周延自洽之处,它所强调的那种“抵抗”的有效性与合法性也存在诸多争议(4)例如:当代文化研究中的身份政治、女权主义、身体美学、生态美学等研究都在总体上表现出对于某种中心主义(如男权中心或人类中心)之强权的抵抗。虽然其“抵抗”的有效性和合法性仍存争议,但从其理论的出发点来看,无疑都具有一种公共的生存价值关怀向度。因此,反本质主义并非仅仅将文学和理论视为一种政治斗争的策略工具,而是试图从文学的政治维度和公共空间属性的角度实现维护人的生存价值和尊严之目的。,对于现实政治的过度介入亦可能在相当程度上对文学的超越性和形上关怀的价值指向有所偏离,偏于一端的唯名论不能确保其政治-伦理价值向度上的正义性,但无论如何,反本质主义重建社会政治与公共关怀理论维度的理论建议,仍是当下日益玄奥、封闭、高度“理论”化和专业化的文论研究应当重视和进行自我检视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参考。

四、强调文学理论的历史化、地方化的建构特质

反本质主义深受知识社会学特别是反思社会学的理论影响,它的反独断论和反唯实论的思维路径,与知识社会学所关注的知识之生成的历史化、地方化、语境化实际上可以视作理论上的一体两面:反独断论和反唯实论是基于哲学层面的知识学属性辨析,而历史化、地方化和语境化则是基于社会学层面对于知识的特质的考量。

马克思主义为知识社会学提供了基本命题,即“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15],从而为知识社会学的核心问题赋予了一种“最犀利的表述”[16]。可以说,“知识社会学实际上伴随着马克思而出现,他的深刻的富于启发性的洞察,深入到了事物的本质”[17]。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亦曾写道:“我们驳斥一切想把任何道德教条当做永恒的、终极的、从此不变的道德规律强加给我们的企图,这种企图的借口是,道德的世界也有凌驾于历史和民族差别之上的不变的原则。相反地,我们断定,一切已往的道德论归根到底都是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18]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人的思想领域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生成的空间,它与人的社会存在及社会活动直接相关。马克思、恩格斯对于知识与社会历史之关系的理论关注引领了后世的知识社会学的发展。从马克思、恩格斯及尼采、狄尔泰,到舍勒、兹纳涅茨基和卡尔·曼海姆,一直到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布尔迪厄的反思社会学以及科学知识社会学对于知识之建构特性的强调,知识生产的历史化、地方化与语境化已经成为知识学界的一种基本共识。基于知识社会学关于理论的知识属性的探讨,反本质主义寻求对于本质主义文论知识建构方式的颠覆,强调从社会、历史、文化的维度去追问理论与知识的话语形态的生成依据和根源,因而强调以“事件化”的方式重置理论之生成的时空场域,主张通过对于文学理论的历史化、地方化、语境化特质的剖析和强调,去揭示、阐明:无论何种形态的文学理论知识表达都并非对于文学的本质、规律的终极把握,都不可能具有其普遍性与永恒性,都必然具有以特定的历史与情境条件为前提的理论的相对性。

这个基本判断很容易被指认为“相对主义”。实际上,“辩证”地看,对于这种相对性的揭示并非对于既有的文论范式如审美文论的全盘否定,而是强调其理论阐释效度的相对性。这种对于相对性的强调并不必然导向相对主义,并不意味着将形成一种相对主义的新的独断。需要区分的,仅仅是“相对主义”与“相对主义独断”。而且,即使从“常识”的角度来看,“相对主义”也不过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寻常看法——只要我们想到,所有的思想、观点、知识等等都无非来自作为社会存在的个体的人的讲述与表达。因而道理很简单:任何一种人类认识过程及其结果都具有“相对性”。每一个认识者都必然处于某种具体的历史条件之下和不断变化的社会情境之中,其认识过程和结果不仅与这些历史条件和社会情境密切相关,也与他本身的意志、情感、欲望、知识素养、社会地位及关系乃至人生境界密切相关。在这样的主客观两方面的限定作用之下,其认识过程和结果的相对性几乎难以免除——只不过由于认识者所持有的立场、视角、方法的不同,他们的认识过程和认识结果所具有的相对性在程度上才有所不同而已。

既然人终究是人而不是神,其认识过程及其结果的相对性就是不可避免的,因而其最终建构生成的理论表达亦有其在真理向度上的相对性。这种相对性并不意味着绝对的相对主义,而是从根本上表明了一种“知识的相对性”。有学者指出:“知识的相对性所指的只不过是这些知识都具有一定的效度——也就是说,任何一种具体的、作为人们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认识过程的结果而存在的知识,都是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之中形成的,都与范围有限和确定的认识对象领域相对应,都通过一定的具体形式表现出来;因此,它们都是由一定的社会个体(或者说由某些社会个体组成的特定的社会群体)在一定的社会维度影响下,针对此时此地的客观认识对象而形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它们所隐含的具体立场、具体方法、具体结论如何,以及所采取的形式如何,它们都是由具有一定视角的社会个体,在特定的历史-社会文化背景之中形成的。所以,所有这些知识以及它们所包含的内容、方法、视角乃至具体结论及其所采取的形式,都有一定的限度。”[19]这也就表明,严格来说,所有在这种知识生产过程中所生成的思想、观念、知识都不具备“普遍有效性”,而只具备特定知识状况下的“知识效度”。

五、反思中的文论探索与建构

概而言之,在反本质主义的影响与导引之下所形成的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反独断论与反实在论,它对于政治维度的回归、对于公共关怀的持守以及对于知识生产之历史化、地方化、语境化的强调,都包含着对于更为明确的知识生产的自主化的内在要求,正如陶东风所说:“只有对自主性的社会条件进行历史的分析,才能够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构成了自主性的条件与前提,从而为获得真正的自主性提供知识论上的前提。”[5]

从根本上看,反本质主义是一种体现着鲜明的“反思”特质的文论知识范式。在这样一种文论范式中,反本质主义通过标举反独断论和反实在论而揭示了文论知识的效度的相对性,通过强化公共关怀的现实政治指向而体现了文论知识的公共性,通过对于历史化、地方化、语境化的辨析而凸显了文论知识的建构性——相对性、公共性、建构性据此可视为反本质主义文论范式的知识学特征。这一知识学取向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文论知识生产与理论探索,它意味着中国现代文论知识型的知识生产与理论探索在经过了百余年的探索发展后,已经显现出向后现代知识型转换的明显态势与可能性,并在实际的文学、文化研究中发挥了重要的知识建构导向作用。

根据反本质主义以其所体现的知识学特征为基础的文学理论建构设想,人们进行了多种方式的探索尝试,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当属“文化诗学”与“文化研究”的文论知识范式。“文化诗学”借鉴反本质主义所提供的思维方式、研究方法和问题切入路径,在持守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艺术的“审美”的核心理论定位的前提下进行适时的理论观念与思路的调整与创新,寻求审美与文化的有机融合,在审美现象观照中着意强化历史化、语境化的理论视野,从而以一种积极而包容的理论姿态回应反本质主义对于审美文化及文学研究的质疑,以此为基础寻求理论研究范式的适时更新,从而实现对传统审美文论研究范式的超越。虽然“文化诗学”有其新历史主义的研究路向渊源,但它强调审美与文学艺术研究之本位,其历史化、语境化的研究路径“可以涵盖所有基于对审美诗学的批判性反思而从外部,即社会文化、历史状况角度审视文学艺术与审美现象的研究路向”[20]。有学者据此认为,“文化诗学”的研究范式“充分体认文学的审美特性,坚守文本细读和语境分析的策略,呼吁从文本批评走向现实干预”,因而可视为一种“具有问题意识的理论创新”。[21]

作为一种体现着鲜明的跨学科特性的研究范式,“文化研究”强调“对人的生存状态和发展”的反思[22],因而其理论观照视野远远超出了文学的边界而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广泛的社会文化、审美文化和日常生活,凸显了文学理论“越界、扩容、转向”的强劲态势。这种理论态势在21世纪初即已形成。例如,王宁认为,这样的文化研究“可以更为直接地建立与公共领域、社会现实以及大众实际文化活动、文艺实践、审美活动的联系”[23]。金元浦认为:“文学理论走向文化是现实向我们提出的要求……文学必须重新审视原有的文学对象,越过传统的边界,关注视像文学与视像文化,关注媒介文学与媒介文化,关注大众文学与大众流行文化,关注网络文学与网络文化,关注性别文化与时尚文化、身体文化,而文艺学则必须扩大它的研究范围,重新考虑并确定它的研究对象。”[24]南帆强调指出:“要回到具体、回到历史也就是考察多重因果关系交织之间的文学,而不是期待找到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打开文学之门”[25]215;“文化研究力图再现围绕着文学的多重关系,而不是把文学锁进一个抽象的本质”[25]216;“从民族国家的观念、某种身份的认同到特定的道德判断或者对于宗教、阶级、性别、财富、生态环境或者国际关系等等重大问题的态度,文学的形象而生动的故事所携带的信息都远比抽象的说教更易于深入人心……文学理论只能是‘文学’的理论,但是,文学研究的范围和意义将远远超出文学”[25]217。

这些观点大都是在21世纪初提出的,现在看来,许多那时作为理论设想提出来的东西,现在都已经变为现实,作为“理论”的文化研究在知识型的转换中显示了其理论力量,一大批“前沿学者”如陶东风、金元浦、王宁、周宪、南帆、汪民安、王德胜、金惠敏、戴锦华、陆扬等纷纷以不同关注领域引领着文化研究的潮流。如陶东风、王德胜等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研究,周宪等的视觉文化研究,金惠敏的新媒介研究,戴锦华的大众文化研究,汪民安的身体文化研究以及后来学界较普遍的图像文化、身体美学、文化产业等等研究,“著述丰厚”,“研究者众多”,“学术研讨交流频繁”,“专业研究中心纷纷成立”,[26]显示出强劲的学术发展力量。即使今天很多人关注的重点已经从“理论”转向了“后理论”,我们也不得不说,由反本质主义所催发的文化研究范式确实是(甚至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仍将是)当代人文学术的一个重要的理论建构与知识生产范式。

反本质主义文论范式的出现,表明现代性的中国文论知识构建在20世纪末呈现出以“反思”为基质的新的知识型转换的趋势,于是形成了世纪之交具有元理论意义上的分别的现代性知识型与后现代知识型,文学理论现代性维度上的一体化与总体性状态分化为分别以现代性知识型和后现代知识型为基础的真正意义上的多元文论构建——对于反本质主义的质疑、批判或辩护、支持,实际上凸显了具有知识型之根本差别的不同知识学立场。这一方面显现着当代文论多元知识状态将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段内继续存在的知识学趋向,另一方面也促使我们在反思既有的文论知识建构成果和文论范式之时,还需更进一步对此“反思”进行再反思,以期以更具反思之真义的文论反思,推动文论知识体系面向现实与未来的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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