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平台传播:分发、把关和规制

2021-12-04 22:38:29沈国麟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算法用户信息

■ 沈国麟

2021年1月6日,大批特朗普支持者涌入华盛顿特区,暴力冲击美国国会大厦。美国社交媒体平台Twitter和Facebook宣布关闭特朗普的账号,原因是该帐号构成再度怂恿暴力的风险。美国社交媒体对美国现任总统的封号行为引发了全球范围内关于平台影响力的争论。而特朗普自己在2020年8月14日也曾签署行政令,要求字节跳动公司在90天之内出售或剥离该公司在美国的TikTok业务。在该份行政令当中,特朗普称字节跳动可能会采取损害美国“国家安全”的行动。8天之前,特朗普的行政令曾要求45天后(9月20日),要禁止字节跳动集团跟任何美国人或者美国公司做任何交易。作为字节跳动旗下一款风靡美国和全世界的社交媒体平台,Tik Tok的受众以青年少为主,而且受到中国互联网公司的控制,这使得美国政府感到深深的忧虑,认为中国政府可以通过这个平台窃取美国公民的数据。①一款社交媒体平台可以让一向鼓吹互联网信息自由的美国政府,深深忧虑并且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打压,可见在如今的国际舆论场上,平台的影响和作用已经越来越凸显,而且直接影响国家利益和意识形态,关乎国际话语权的争夺。

一、以平台为中心:全球平台传播的特点

尼克·库尔德利(Nick Couldry)认为:全球范围内的社会生活已成为可供提取的“开放”资源,以某种“予取予求”的方式供资本任意取用。②谷歌、苹果、微软、亚马逊和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等手机供应商掌握着大量关于用户行为的数据以及引导用户做出特定选择的无数方式。③这些科技巨头公司开发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台,把个人的日常生活记录作为数据,从而把全球范围内的传播沟通行为和日常生活完全纳入了全球市场的网络。

在平台传播时代出现以前,国际传播的目光聚焦在信息跨国传播的通道——大众媒体上,以研究信息的跨国流动和传播为己任,注重国家政府与媒体的关系,在国际传播时代流行的理论——发展传播学和媒介帝国主义都是如此。1993年,美国学者霍华德·H.弗雷德里克(Howard H.Frederick)第一次提出了全球传播的概念,降低了民族国家在国际传播中的地位,指出全球传播涵盖跨国间信息传播的所有主体和所有信息通道。④互联网等新型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全球传播更加突出了多元主体和全通道的特质。个体化的传播重构了地方、国家、区域和全球多个维度的关系。卡斯特的“网络社会”理论是研究互联网与社会关系的经典之作。⑤

但仅仅把社交媒体当作全球信息流动的通道和背景是远远不够的。社交媒体已经成为如今全球传播的主要平台,甚至是基础设施。平台不单单提供技术支撑,平台本身的架构和逻辑往往决定了信息流动的特质和趋势。因此,以平台为中心是全球传播的新趋势和新特点。

平台指的是一种数字化基础设施,能够支持设计和使用特殊的应用(Applications),包括计算机硬件、操作系统、游戏设置、移动装置等⑥。在这里,笔者把平台分为三种:(1)操作系统,包括操作和管理系统(如Windows、Mac、IOS和Google,Android,亚马逊云和阿里云等);(2)基础性平台,如Google、Facebook、Twitter、微信和微博等;(3)行业或专业类平台,如Uber、Airbnb和滴滴等。

平台的运行通过系统性的搜集、算法推进、传播运转,把用户的数据货币化。⑦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得基础设施平台化以及平台基础设施化。⑧通过这些具体的运作机制,平台在社会中迅速扩张,成为信息社会中“基础设施”般的存在。⑨范迪克等学者把当今依靠平台运行的社会称为“平台社会”(platform society):社会、经济和个人之间的沟通很大程度上是由线上的平台生态来进行规划的。这种平台的生态系统是由数据来支撑,由算法来驱动,由商业模式来构建,由用户协议来管理的。平台分为三个层面:微观层面的个体平台、中观层面的平台生态、宏观层面的平台地缘政治。⑩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平台拥有不同的内涵和功能:就计算机层面而言,平台是建设和创新的基础;就政治而言,平台是一个说与听的地方;就象征意义而言,平台是一个实现承诺和实践的机会;就建筑本身而言,平台是一个开放的、平台的表达设施,没有持有精英主义的把关人和规范意义和技术层面上的限制。

平台社会是一个全球化的社会。平台具有全球连接、无所不在的接入和网络化效应等特质。平台社会加剧了全球传播的特性,把全球视为整体的信息生产、传播和消费的场域。平台这种基础设施可以用来组织用户之间的互动,用户可以是政府、企业,也可以是非政府组织和个人,而且只要能接入国际互联网,用户是来自全球的,用户之间的互动也是全球性的。平台在全球的发展是由技术和商业的双重机制所支撑的。计算机技术的全球普及以及超文本传输协议全球标准的统一使得平台的全球扩张在技术上成为可能;而平台的商业化镶嵌于全球资本流通的脉络,成为“资本主义在全球扩张的新手段”。平台在全球运行的商业模式构成了“全球信息网络资本主义”。

平台社会是“个人化”(personalized)的社会。个人化是每一个平台公司的核心策略。平台给每一个用户呈现出了不一样的界面。输入同样一个关键词,不同的人在谷歌上得到的是不一样的搜索结果。脸书根据每一个用户的社交关系和关注点推送不一样的信息。用户画像是根据用户的社会人口统计学信息、社交关系、兴趣爱好、偏好习惯和消费行为等信息抽取出来的标签化画像。千人千面体现的是平台社会关于“你的理论”(theory of you)。个人化既是平台公司的传播方式,也是平台公司的商业策略。为用户量身呈现个人化的信息,也就可以为用户量身推送个人化的广告,把用户精准地出售给广告商,以赚取利润。

以平台为中心的全球传播有如下特征:

第一,数据是全球传播的一切基础。就传播的内容而言,以往不管是国际传播还是全球传播,都是以信息为主要传播内容的,但在以平台为中心的时代,数据成为全球传播的基础原料。数据和信息的区别在于数据(data)是按一定规则排列组合的物理符号,表现形式为数字、文字、图像和计算机代码。数据经过一定的工具加工整理成为信息(information)。以往是专业机构将数据加工为信息,进行跨国界的传播,而如今以云计算为基础的数字平台,将大量、高速、多变化的终端数据存储下来,随时分析、计算加工成信息并进行全球传播。在以往的时代,数据和信息与今天的大数据时代相比,不是一个等量级的。而且国家、地区、企业、个人,甚至机器间的数据交换,跨境数据融合以网络化、动态和实时的方式发生,数据可以在发送方或接收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跨越许多边界。

第二,平台为所有人赋权。就传播的主体而言,以往信息的跨国界传播主要由专业机构来完成,但在平台传播时代,个人、企业、媒体机构政府和非政府组织都在同一平台上进行传播,平台为所有人都赋权,而且个人几乎拥有了与企业、政府、媒体机构相等的传播机会和权力。在以往,跨国媒体公司是全球传播的主角,而在以平台为中心的时代,搭建平台的数字公司成为主角,而且这些科技巨头公司又购买了传统媒体的资产以更好地整合信息的生产和分发。

第三,就传播的受众而言,以往的受众变成了“用户”。一方面,平台传播时代的用户比以往的受众更加主动。平台成为每一个接收用户信息的入口,而且全球的用户都接入到同一个平台(除非人为阻隔),使得接受跨国的信息比以往迅速容易得多。用户不再依赖媒体机构来获取国外的信息。要了解美国总统的想法,可以直接去他的推特账号上查看,而不必仅依赖《纽约时报》和CNN的报道及解读。在对方账号信息下面的点赞和评论使得受者和传者之间的转换变得非常迅速。但另一方面,用户又比受众更加被动,因为用户在平台上接受的信息都是平台通过算法推荐的。以往受众选择媒体的时候,会有意识地了解媒体的意识形态倾向,而用户在使用平台时,往往是被动地接受算法推荐的信息并且无意识地认同它的。

二、算法:全球平台传播的信息分发方式

平台注重的是分发信息,而不是生产内容。在大众传播时代,从“内容为王”到“渠道为王”反映了传播方式的改变。而如今平台已经成为全球网络传播的主角。平台也是一种渠道,但与以往的渠道相比,平台呈现和分发信息的方式是推荐算法。美国政府对TikTok平台质询的核心问题之一就是TikTok的算法。2020年7月,TikTok的CEO凯文·梅耶(Kevin Mayer)称要公开TikTok的算法来面对外界的质疑。可见算法在平台中的核心地位。

平台运用算法过滤了大量的信息,把一系列输入的数据转变成了用户想要或者需要的结果,并把用户与内容、服务和广告联系在了一起。基础设施平台付出巨大努力发展了新的数据服务和具备了新闻关联特征,使得信息和新闻的生产和传播商品化。平台上的信息生产和分发是由算法来主导和推荐的。信息推荐算法较常见的有“基于内容的推荐”“基于协同过滤的推荐”“基于时序流行度的推荐”三类。

一项研究通过对26个国家的用户统计分析发现,虽然存在个体差异,但是总体而言,用户认为:基于历史消费行为的算法是比人工编辑要更好的新闻推荐方式。可见,算法推荐已经在全球被普遍接受。作为一种越来越主流的信息分发形式,算法型信息分发给全球传播带来巨大而深刻的革命性改变,是一种重塑全球传播规则、改变人们认知的全新规则与机制。

首先,算法导致了平台上的全球二次传播。平台的链接是全球性的(除非有人为的阻断),平台所聚合的数据和信息也是全球性的。全球传播的主体先在平台上发布一次信息,然后平台将聚合而来的信息通过算法依据用户偏好进行精确匹配,相当于对于信息内容进行了再一次的“算法把关”或者“平台把关”(platform watching)。以前,把关人的权力掌握在媒体手中,而如今,媒体的把关人权力被削弱了。向用户推荐信息的算法规则成了平台传播时代最重要的“把关人”。算法识别用户的喜好,推荐用户可能感兴趣的内容。所以二次传播的把关是用户和平台共同参与和完成的。

其次,算法没有国界的差别。谷歌、脸书等全球平台巨头不会为了某个国家去设计特别的算法规则。全球用户在一个平台上发布和接受信息。同一国家的用户可能在某些偏好上存在同质化,但国籍和地域只是用户画像的一个指标而已。因为国籍和地域而造成的信息接收差别可能小于因其他偏好所造成的差别。

再次,算法推荐机制改变了全球媒体机构的新闻生产机制。众多媒体机构都引进了数据团队,并在新闻生产策略、用户增长、个性化服务、广告营销等多个方面对媒体集团进行了全线升级改造。《纽约时报》数字部门的数据科学团队研发了一款能够进行文字编辑的机器人Blossom,运用非常前沿和复杂的算法,根据平台上推送的海量文章进行大数据分析,预测哪些内容更具有社交推广效应,帮编辑挑选出适合推送的文章和内容,甚至可以独立制定标题、摘要、文案、配图等。而根据对40家数字新闻发行商的调查显示,这些发行商都在使用社交网站的数据和信息来制定自己的分发策略。2015年,谷歌启动了新闻实验室项目(news lab project),向来自不同背景的专业新闻记者提供包括谷歌地图、公共数据查询、YouTube视频和谷歌趋势等数字工具,旨在帮助他们追踪热点新闻,进行数据新闻报道,并利用谷歌自己的渠道发布新闻。虽然谷歌没有亲自参与新闻产品的生产制作,但是它所提供的“工具包”却成为记者们进行数据新闻以及调查新闻报道的利器。

最后,算法消解了国际传播中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中心—边缘”格局。沃伦斯坦、弗兰克等学者指出全球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中心—边缘”格局。文化帝国主义和媒介帝国主义理论又指出与经济关系相似的是:文化上也出现了中心—边缘的格局以及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且这种关系是以民族—国家为单位来划分的。但在文化帝国主义和媒介帝国主义的理论中,承载支配功能的是媒体机构以及他们所制作和传播的媒介产品。传播的逻辑遵循着媒介产品本身的传播特性和规律。而如今进入全球平台传播时代,媒介机构只是平台上的一种传播主体而已,媒介产品也只是平台上的一种传播内容而已。信息传播是依靠算法来推荐的。传播主体和媒介产品本身所具有的文化优势只是算法所遵循的一个标准而已。算法识别用户的喜好,推荐用户可能感兴趣的内容。用户成为平台上的一个节点。卡斯特这样描述网络社会的节点:全球网络社会是去中心化的网络空间,有一个一个的节点,节点与节点之间的联系和互动有其内在的逻辑,这种逻辑和现实的政治经济文化逻辑有联系但并不完全相同,且具有不确定性;节点与节点之间依然有权力关系,而且,这种权力是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换而流动的。在“个人化”的全球平台传播时代,用户自身的兴趣、口味是决定算法推荐个性化内容的重要决定因素。当然,用户自身的兴趣是受到国家背景和文化习惯的影响的,但是用户自身的差异性导致算法推荐的个性化内容千差万别,例如用户的社交关系。扎克伯格在2018年宣布,Facebook将让用户看见更多来自他们“朋友、家庭和群体”的消息,减少来自“商业、品牌和媒体”的消息。因此,以往以民族和国家为单位的中心—边缘结构被消解了。全球平台社会依然有中心—边缘的结构,只是中心—边缘结构变得更加易变和复杂。

三、把关:平台背后的意识形态倾向

平台传播时代,算法工程师成了把关人。有学者认为:算法新闻背后的价值逻辑从强调新闻记者普遍认可的公共利益,转移到基于用户属性和兴趣的个性化新闻,同时“把关人”的权利从编辑让渡给算法工程师,最终造成了信息真实性认知偏差、价值观异化、公共性缺位、算法偏见与歧视等问题。没有一套算法规则是完全中立、公平和公正的。算法推荐拥有大量的商业利益,运行起来犹如“黑箱”,所有的平台公司都不公开算法。

算法离不开人,算法并非中立。而那些平台对所有的信息也并非一视同仁。Facebook、YouTube和Twitter等全球性的平台对种族主义的视频和仇恨的言论都进行了删除。平台的运营者,不仅面对来自用户的压力,还有来自广告商和投资商的压力。2019年,新西兰的恐怖袭击在Facebook进行直播后,Facebook股价一度下跌了4.5%,加剧了投资者的担忧。Facebook雇佣了大量的人工编辑。2016年,众多媒体的报道揭露出Facebook雇佣的“趋势话题”编辑压制了大量的保守主义信息和言论。Facebook的人工编辑也承认他们在“趋势话题”里塞进了很多硬新闻,以使Facebook成为严肃新闻的中转地,同时他们也极力避开关于Facebook的新闻。英国《卫报》揭露出100多份训练手册、指南和流程图,用来指导Facebook的编辑们对暴力、仇恨言论、恐怖主义、色情、种族主义和自残等内容进行把关。而许多编辑对这些尺度的把握有很多的困惑,因为标准一直在变,衡量的尺度也非常模糊。

运行平台基础设施的五大巨头平台公司都是美国公司,且都是在全球范围内运行的。这些平台公司倾向于设立一个关于内容的全球性标准。鉴于大部分的基础性设施是美国的,所以在考虑什么可以被允许,什么不可以被允许的过程中更容易植入美国的文化标准,而且这种标准在这个过程中全球化了。镶嵌在平台生态系统里的是自由主义价值观,个人有权利在自己选择的社会里组织自己的生活,这种意识形态的价值观经常隐含在平台生态系统里面,直到遇到抗议和阻碍。尤其是这些平台扩张到美国以外的地区和国家。比如许多欧洲国家就倾向于一个由政府、公民、私有企业和非政府组织共同组织的社会,公共价值是由公共机构来维护的,集体主义的安排是嵌入在团结一致的原则里的。平台在全球运营的时候,不可避免遇到价值观的冲突,而删除某些信息会在不同的国家遭遇抵制和反抗。例如当Facebook删掉了在越南战争中裸体奔跑的小女孩照片的时候,就在欧洲引起了争议。一家挪威的新闻机构对这种行为进行了抗议,认为Facebook企图掩盖越南战争的真相。

更有甚者,平台还因为自己背后的意识形态取向压制不同意见。如2019年的香港修例风波中,Twitter和Facebook相继封停了20万个被认为是“中国政府操控”的账户。苹果公司在2019年上架了一个名为“HKmap.live全港抗争即时地图”的网站手机版。该网站因能即时显示香港警察所在的街头区域而被“乱港暴徒”广泛使用,用以“躲避”警察的逮捕。在苹果公司发给这个应用研发者的一封邮件中,苹果公司还特别指出这款应用能令其用户“躲避执法机关”。2020年8月7日,Twitter表示,该公司将政府控制的媒体组织的推文排除在推荐系统之外。中国和俄罗斯的官方媒体均被标注为“国家附属媒体”(state affiliated media)。此举使受影响的账号不太可能出现在搜索结果、通知和用户的时间轴上。

由此可见,平台关乎国际话语权的争夺。平台之间的竞争是对用户的争夺,把用户吸引到平台上,平台的算法影响到用户接受什么样的信息,平台也可以通过自己背后的价值观来删除账户,定义账户的性质,从而影响信息的流动。美国政府对于中国互联网公司的打压实质上是阻止外国公司(尤其是中国)主导的平台争夺美国用户,从而影响美国用户——这是全球平台传播时代争夺国际话语权的本质。

四、规制:对平台的全球治理

2018年,媒体爆出有一家叫“剑桥分析”的数据公司在2016年窃取了Facebook上面5000万的用户数据,并且利用这些数据影响和操纵了美国大选。Facebook对于不正当抓取和使用其用户信息来操纵总统大选结果的行为,是持默许态度的。报道一出,Facebook这一社交媒体平台又一次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评论家、学者和政客纷纷指出像Facebook这样的平台已经影响了一国政治,甚至影响国际政治的走向。特别是Facebook已经在66个国家的Facebook主页上设置了“我是投票者”的按钮,以提醒Facebook的用户去投票,这在许多国家中都引起了争议。Google也面临着影响其他国家选举的指责。有研究者让美国和印度两国中犹豫不决的选民借助搜索引擎了解即将到来的选举的竞选者信息。他们对搜索结果进行了设定,使其偏向于其中一个党派。两位研究者称有偏向的搜索结果改变了20%的选民的投票选择。因此,各国都对平台采取了规制的措施。

鉴于平台公司成为如今全球最强大的资本力量,对平台治理的主流范式仍然是对公司的治理模式。对平台的规制围绕着几个方面展开。第一,规制平台以保护数据。在平台传播时代,数据保存在全球平台公司那里。以数据为驱动的平台推动了全球传播,并且使得数据的产生、使用和存储变得全球化。以商业利益为驱动的平台公司推动数据像商品和劳务在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一样的流动,纷纷建立跨国数据中心,推动云计算产业的发展,以使数据产生最大的经济效应。也正因为数据的全球化流动带来对国家利益的威胁,世界各国也以数据主权的缘由相继出台了很多法案限制数据的跨境流动。一项针对 64 个经济体的研究显示,1960年—2017年,对跨境数据流动的限制性规定从无发展到 87 个。这些规定大部分是强制要求公司将数据保存在特定的边界内,少量涉及限制数据入境。欧盟于2018年通过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保护每个欧盟公民的权利免遭数据滥用。中国、俄罗斯等国家也纷纷出台法令,要求国际互联网巨头所搜集的本国数据必须留在本国。TikTok在2019年被要求出席在美国国会的听证会,国会议员质疑TikTok在产品层面的数据收取和保存路径,并同时指向其位于中国北京的母公司是否会将用户数据收集,并交给政府。

第二,规制平台以保护隐私。根据公布的调查,安卓设备和苹果手机上的许多谷歌应用都会存储用户的位置数据,即使用户已经在隐私设置中关闭了“位置历史”,谷歌仍会偷偷记录其位置信息。隐私问题影响了约20亿使用谷歌安卓(Android)操作系统的设备用户,以及全球数亿依赖谷歌进行地图导航或搜索的苹果手机用户。2018年,欧洲七个国家的消费者团体对谷歌的位置跟踪功能提出了投诉,称谷歌在位置跟踪方面的“欺骗性做法”并没有让用户真正有启用和关闭它的选择,而且谷歌没有正确地告知他们位置跟踪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而早在2009年,瑞士就要求谷歌撤销这项服务,因为它侵犯了瑞士人的隐私。

第三,规制平台以反垄断。随着平台越做越大,它在各国的市场上就有了垄断的嫌疑。2015年,Facebook要向印度的用户提供一个子App,叫Free Basics,而这个App排斥了另外一项网络电话的服务“互联网协议上的声音”(voice over internet protocol,简称VOIP)。Facebook的这项举动遭到了印度社会的强烈反对,印度的一些电信工程师和专业人士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拯救互联网”(Save the Internet)的运动,以致CEO扎克伯格不得不在《印度时报》(TimesofIndia)刊登文章回应,并且向印度总理莫迪解释Facebook这一举动背后的初衷。最终在2016年2月,印度电信管理机构判定Facebook的Free Basic违反了印度的网络中立原则。

各国对于平台的规制都是基于安全和国家利益的考虑,因为平台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一种基础设施,渗透到了社会的核心——影响了政治、经济、贸易、社会和文化实践——迫使国家制定和调整各种规制政策来规范平台的运作。但吊诡的是在这个时代,平台在国家之中还是国家在平台之中?正如范迪克指出的那样——平台生态系统有诸多矛盾之处:它看上去是平等的,但实际上是等级制的;它是公司来运作的,但也服务于公共利益;它看上去是中立的和不可知的,但它的基础设施确具有一系列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它的效果是地方性的,但它的视野和影响力却是全球的;它看上去是用“底层”“用户赋权”的模式来代替“自上而下的”“大政府”,但它却是通过一系列中心化的结构来实现,而且对用户而言,这些都是不透明的。平台的这些特征都迫使各国政府要调整法律和政策结构来规制甚至适应平台生态系统,因为平台已经不只是社会生活结构的反映,平台本身就是一种新的社会结构。

就平台的全球治理而言,目前也没有一个跨国的组织来协调规制平台的运行和发展。平台治理是民族国家政府与平台公司之间的博弈。平台背后的科技巨头公司迅速地伸展和渗透进各个国家的市场,这所导致的悖论是:基建于互联网领域的跨国技术—市场力量协领着与之相匹配的市民社会力量面对的是多数的、分散的国家政府,所以前者能实现长驱直入,突破甚至支配民族国家内部的传播系统。美国政府和企业以信息自由流通为理由,在全世界的互联网市场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最终凭借其强大的技术和商业实力,获得针对其他国家的网络监控能力和攻击威慑优势。其他国家要么筑起防火墙防止这些平台的侵入,要么制定各种法律政策限制这些平台的肆意妄为。

但与以往的跨国媒体和互联网全球治理不同的是,这些平台已经成长为一种基础设施,甚至能够影响国家的政治选举。平台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与国家处于相互竞争的地位,国家开始谋求与平台合作。平台的全球治理最终依赖各个国家、企业、社会和个人之间的不断协调、竞争、协商、互动来进行。尤其是主导全球平台传播的这些互联网巨头公司们,可以协调协商,在平台的一些基本规则,如用户数据保护、推荐算法规则、平台的自我管理、平台和政府的关系等诸多方面达成一些共识,形成一些全球性的规则制度,使得全球平台传播的全球治理能够有全球统一的规则可循。

注释:

① Raymond Zhong and Sheera Frenkel.AthirdofTikTok′sU.S.usersmaybe14orunder,raisingsafetyquestions.New York Times,August 14,2020.http://www.nytimes.com/2020/08/14/technology/tiktok-under-users-ftc.html,retrieved on August 17,2020.

② 常江、田浩:《尼克·库尔德利:数据殖民主义是殖民主义的最新阶段——马克思主义与数字文化批判》,《新闻界》,2020年第2期,第6页。

④ Howard H.Frederick.GlobalCommunicationandInternationalRelations.Wadsworth Publishing Company,1993.p.270.

⑥FacebookUnveilsPlatformforDevelopersofSocialApplications.May 24,2007.https://about.fb.com/news/2007/05/facebook-unveils-platform-for-developers-of-social-applications/retrieved on May 2,2020.

⑧ Jean-Christophe Plantin,Carl Lagoze,Paul N Edwards and Christian Sandvig.InfrastructureStudiesMeetPlatformStudiesintheAgeofGoogleandFacebook.New media & society,vol.20,no.1,2018.pp.293-310.

⑨ J.C.Plantin and A.Punathambekar.DigitalMediaInfrastructures:Pipes,Platforms,andPolitics.Media,Culture & Society,vol.41,no.2,2019.pp.163-174.

⑩ José van Dijck,Thomas Poell and Martijn de Waal,ThePlatformSocietyasaContestedConcept,OxfordScholarshipOnline,October2018.https://www.oxfordscholarship.com/view/10.1093/oso/9780190889760.001.0001/oso-9780190889760-chapter-2 retrieved on January 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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