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当代技术哲学研究的政策转向

2021-12-04 14:33
关键词:哲学家哲学经验

郭 佳 楠

(亚洲理工学院 发展与可持续性系,泰国 空滦 12120)

“技术哲学”和“政策”通常被认为是两个互不相关的概念和领域,但随着新兴技术的风险性、价值多元性、不确定性以及跨学科性等多种因素纵横交错,技术哲学家能够帮助决策者提出正确的问题,但是要解决现实中的问题,学科化技术哲学必须从开放科学中汲取经验[1],突显出技术哲学与政策结合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在此背景下,通过对欧美当代技术哲学发展“政策转向”的内涵及缘由等方面的阐析,探寻其发挥实践效力的最优战略,以期为技术哲学进一步发展提出某些建议。

一、欧美技术哲学“经验转向”后的实践延伸

在1980年至1990年间,欧美技术哲学出现了称之为“经验转向”的本质性转变。与古典技术哲学单维、抽象和笼统的分析样式所不同,一种更具经验风格的理论形式成型。经验转向的目的就在于引导技术的哲学研究摆脱以往对技术广义抽象的思考,将技术本身作为解决哲学问题的普遍现象,强调技术哲学研究应该聚焦于“技术发展的方式”与“制作中的技术”[2]。有学者认为经验转向后的当代技术哲学任务之一是如何在技术的哲学和描述中引入实践维度,从而通过详细的经验案例研究来审视技术,揭示技术的社会指向(society-oriented)与工程指向(engineering-oriented)的联系及技术功能与设计者、使用者等利益相关者之间的联系[3]。皮特·卡洛斯(Peter Kroes)等认为,技术哲学的身份确证应该体现它在哲学领域的地位和作用,并且这种确证也应该有助于使技术更好地为社会服务[4]。关于新时代技术产品的哲学研究,需要将实践维度纳入其中,技术哲学更多地理解为一种哲学的努力,从而对其情境背后所蕴含的深层次影响进行考量,以求更好分析和解决技术辐射面所带来的价值导向的相关问题。

经验转向的技术哲学分析建立在社会实践或者相关的社会群体互动和协商的基础之上。技术的哲学反思不能开始于对技术预先设想或神话,相反,必须建立在对现代技术的社会性与实践性的具体的知识建构上。有学者认为,当代技术哲学的研究应该是对实用艺术的哲学复兴,并且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是技术哲学向实用艺术的一般哲学过渡的逻辑起点,哲学应该更多地关注技术产生的社会结果,紧密围绕解决这些社会问题开展,需要将技术哲学的研究嵌入到更广泛意义的哲学图景中进行[5]。可以这样理解,技术哲学不只是一个思考技术在形而上学层面的纯理论问题,技术哲学要说明的是,一个好的技术社会应该体现着专业的、 技艺的、 经济的和政治的相互渗透的复杂性。有学者指出,为了显示出哲学在当代知识界的有用性,必须抛弃以往抽象的、大写的形而上和分析式的哲学研究传统,试图理解人类与世界的互动关系,这才是技术哲学家当前及以后所面临的研究任务,技术哲学也因此成为哲学所有分支学科的母体[6]。技术哲学有必要结合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跨学科的知识沉淀,考量技术在社会元素渗入后出现的综合性、系统性和交叉性等情境特征,分析技术与广域社会背景下多元文化价值的契合以及不同利益相关群体的互动。

全球时代下的技术活动与社会愈加紧密。有学者认为,第三次技术哲学“实践转向”的时机已经成熟,这一转向是从社会和技术的相互关联中把握问题,从事批判理论的学者由以往对技术的哲学反思(学科化哲学关注的分析与理解)转而强调建构性的技术哲学(一种直接参与并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的哲学),技术哲学家们应该积极参与到负责任技术创新的实践中,通过“工程指向”“政策指向”“使用指向”的认识论与方法论来打开技术的黑箱,从而推动技术制造物不断进化、完善,有效保持技术政策的科学性和规范性,实现技术与作为设计者和使用者的人类之间的可持续发展和协调发展[7]。“实践转向”融合实用主义特质,根植于日常生活中具体技术实践和案例,以集体意向性为核心,以“一个具有包容性与经验知情”[8]的视角对技术哲学的社会关联性的实践价值与意义进行审视,体现了对“技术哲学是什么”本体论问题的再思考。

对于荷兰技术哲学的研究路径及路径转换问题,有学者认为,当技术哲学家以一种抽象方式来讨论大写字母“T”所代表的技术,并对这个生活世界的技术活动的实践性或道德状况以及技术活动的结果和它们所依据的思想提出疑问或感到疑惑,这表明当今技术哲学研究正在发生着所谓的“经验转向”(the empirical turn)[9]。皮特·卡洛斯(Peter Kroes)等在《技术哲学研究中的经验转向》中提出研究纲领问题,认为经验转向作为“打开技术的黑箱”应当从主要关注技术的使用阶段转向关注技术的设计、发展与生产阶段,现代技术是历史形成的、高度复杂的且多样化的现象。主张“经验转向”的技术哲学家们强调,应该对技术进行“充分的经验描述”并且这种描述也应该始终是“技术的”,对技术的哲学反思应该基于反映现代技术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多元化之上[10]。技术哲学的这种经验转向表明经典技术哲学忽视技术本身的缺陷开始凸显并被认识,经典技术哲学就如同一个无知粗俗的乡下佬在品酒会上贪婪地享受着各种精美的葡萄酒并将它们整体归类为“酒”,一旦品尝过其中一种,紧接着就向全世界宣称品尝过了所有的。经验转向被看成“对人们感知能力的升华”,其唯一的目标是提供对各种葡萄酒进行更加细致和微妙的体验,而不仅仅是“酒”[11]。遵循着这一思路,以“互联网技术”为例, 它不仅仅是一种网络技术,更多地是一系列的社交媒体网站(如Facebook、推特)的组合,因此,不能把技术看成一个既定的东西,一千种不同的技术结构与组合方式会产生一千种不同的技术功能。

对于个人而言,也许成为一个敏锐的世界鉴赏家是好的,这将为个人从“经验中汲取知识”带来快乐,但是,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吗?无论经典技术哲学还是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都是对技术的哲学研究的“放纵”,它们之所以得到深入的发展,因为它能够惠及技术哲学家群体本身,也就是说,它有助于哲学反思。难道这就是技术哲学研究的最终目标或者找到一条更广泛意义的“好”的道路?哲学家“体验”(tasting)技术就为了简单地成为更好的体验者又或是为了将这种微妙的情感嵌入到技术使用中去[12]?有学者指出,经验转向不仅仅是对技术“好的”体验,更是解读和讨论现代技术对于社会以及人的境况所不可缺少的[13],但是,他们并没有明确阐释这些讨论应该是什么,要知道,技术与种种社会现象存在互动关系,而这些社会现象是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因此,在思考技术与人的应有关系时,必须纳入非哲学家群体因素,包括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工程师、政策制定者和利益相关者等。这也正是亚当·布瑞格(Adam Briggle)等认为的技术哲学,除了关注学科化哲学内部, 非哲学家群体应该成为今后技术哲学的主要读者对象,当代技术哲学需要的是一次超越“品酒师内部专业化研究”的外部转向[14]。

一直以来,尽管大部分欧美技术哲学家对涉及技术“实践地相关性”(practically relevant)[15]的一系列社会问题提出过多种可验证的方案或者试图构建出稳固的框架,然而在实践层面上却表现为一张“空头支票”,很多时候,技术哲学界的研究成果出发点都是为了实现人类福祉(well-being)或者美好生活(good life),但是这些研究成果没有形成稳定的研究范式,更不用说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了。在这里,他们强调“真正”的技术哲学应该是对技术进行哲学学科范畴内的研究,并且对技术加以充足的经验性描述,往往忽视技术哲学本身具有的“实践相关性”,因此,当代欧美技术哲学研究纲领的缺陷是忽视现实性,这是技术哲学面临困境的主要原因。有学者认为,技术哲学应该是经验基础的,技术哲学家们得到“叙事权”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技术哲学更像是一个自由的品酒会,并已经游离于对哲学家寄予希望的群体的视界之外[16]。

二、转向“经验”内部

对于欧美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本身而言,经验本身并没有得到充分应用。哲学家们无法完成对技术考察的具体的和局部的层次转换,也就是说,面对不同具体技术,经验学科的哲学研究难以实现学术学科化的知识和技术之间契合,并且在作为特殊类型的技术人工物的两重性理论论证上,他们不屑于也不愿意进行关涉具体技术演化过程的“经验性分析”。有学者暗示到:在本质上,技术哲学是一门专业性的学科,但这只是在纯粹中立意义上的,另外,它更像是空白的画布或空盒子,然后在词源学意义上,乃是对其“身份”(identity)的解释[17]。对于技术这个黑箱,经验转向是规避的,当代欧美技术哲学所形成的研究范式和研究纲领都是沿着海德格尔式的超验主义研究路径来探究、考察技术体系的[18]。在海德格尔那里,技术是一个抽象的整体,将技术看成现代世界观可能性存在的条件,而不是一个可考察的对象。事实上,经验转向没有摆脱这种对技术的纯哲学思辨的困境,因为技术哲学本身的学科性是哲学思考可能性的存在条件,而不是对技术具体发生域的反思。通过对技术哲学发生经验转向的内在逻辑考察,相关研究者认为,不能抽象地谈论技术,而应该面对具体的技术在实验室和社会中的进化过程,并呼吁致力于经验转向的技术哲学家们应该更多地关注哲学理论化思维的实践,分析并解决涉及技术人工物的社会问题,对哲学研究的制度化进行实证性检验。

超脱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会发现什么?对于这一问题,很多学者认为还应该从外部寻找原因,并强调经验转向所带来的技术哲学理论的重大突破似乎与以往的“旧东西”并无差异,技术哲学本身的内在指向所揭示的经典技术哲学与经验主义技术哲学之间的区别太过肤浅,这种对于技术哲学身份的探究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在衣橱里寻找合适的帽子,经验转向也许是一个新的衣柜,但不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19]。不难看出,这里的生活方式是学科化的:它是由哲学家为哲学家群体提供可阅读的专业性论文和哲学读物所组成,事实上,其中只有很少的部分能够洞察“经典”与“经验”的差别,而“经典”与“经验”的技术哲学在“物质特质”上是一样的:办公室的电脑、成堆的专业性期刊、去图书馆搜集专业资料以及参加学术会议所必要的费用。对于学科化外的人而言,这些物质现实性更像是对中世纪经院哲学基本精神的继承与发展。经验转向推动了技术哲学的学科化,也就是说,经验转向意味着技术哲学的整体的精神气质由明显的异质性向同质性转化,例如,海德格尔关于现代技术与画的区别正在消逝,毕竟,一个人沉浸于数字媒体技术时,他也能够找到存在的本真关系,现代技术是诗意的,过于经典或经验的鸿沟已经消弭——二者在研究对象上的政治、经济、军事和伦理等经验现实的界限也不再清晰。

三、“政策转向”本身

欧美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要求技术研究理应从明显的同质性跃迁到异质性,走出先验的理论模式,走向对非理论的差异与区别的探求。如海德格尔的“座架”被认为是对技术哲学一系列理论的概念化和分类化:它的工具性表现为一架即将降落的飞机或者显微镜——棕色模糊的图像被清晰化为田野和农舍,绿色的斑点被具象化为草履虫和线粒体。在多数的研究中,技术被作为整体研究,几乎没有注意到技术与“实践相关性”的差异,没有仔细研究在知识生产的学科模式内的哲学实践与模式外的不同哲学研究进路和研究成果的区别,对这些异质性差别的忽视,显然很难做出关于技术如何以更好的方式增进人类福祉和消除技术负效应的任何实际可行的叙述。因此,经验转向应该展开对以往被忽略的重要差别的追问,突破经典技术哲学的框架,并将研究成果拓展到“对看似光滑表面的细微隆起物的深度思考之中”,这些“隆起物”的本质是问题域或研究范畴的相异:哲学家说什么(what philosophers talk about)与哲学家与谁说(who philosophers talk to)之间的差异[20]。迄今为止,经验转向更多地着眼于前者,即“哲学的概念化内容”,而“政策转向”则强调后者,是在对经典技术哲学与经验转向剖析的基础上,展开对技术哲学的新的可行性路径的探究。

通过对技术哲学中“经验转向”以细微的方式加以概念澄清,发现开展对技术进行充足的经验性描述必须借助于跨学科的知识,换句话说,经验转向的核心理念本身带有一种“面向问题”或“从学科化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原始性冲动,哲学家需要将身体从“扶手椅”中释放出来,亲身走出学院进行实地调查并向工程师、科学家、民间工匠及其他与科学技术、技艺相关的人员学习专业知识,因为这是哲学家们获得足够技术经验的唯一途径。然而,这种研究路径通常是循环往复或向心的,技术哲学家了解并掌握相关学科的专业知识后,反过来又回到学科化的“象牙塔”中与哲学家展开对话。尽管在这种“怪圈式”的技术思索路线中,跨学科的知识在修正与弥补该路径的缺陷上有其特有的贡献,但其所面向的读者对象仍然是学科内部的哲学家,知识价值的评价方式也同样是传统的同行评议,这虽然会致使哲学家通过关注科学知识、技术知识和工程知识等来思考技术带来的社会问题,极大地丰富并升华技术哲学的相关理论,但哲学对具体的技术专业与工程领域所提供的关于技术问题的解决思路和方案却是屈指可数的。有学者倡导:也许技术哲学研究采用非学科化或系统化的方法来收集证据并试图在其他领域产生广泛影响也是值得认真学习和借鉴的。政策转向是指由以往哲学家只为哲学家群体撰写专业论文的研究传统转变为从事跨学科的研究工作,并要求技术哲学学者具有相关领域的专业知识和与公共部门政策制定者以及企业技术专家等利益相关者共同工作,形成一个良好的联席会商机制[21]。这种走向社会、现实问题的技术哲学的政策转向研究是跨学科性质的,不同于以往向心式的经验转向,并且“政策转向”意味着与技术相关的那类哲学研究的知识生产域与知识使用域是相互独立的,即:技术哲学家应该从他们的“象牙塔”中走出来,摆脱以往依赖书本的传统知识生产模式,从一个“情境”相关的概念框架中理解对现代技术有重要意义的基本概念和范畴,与利益相关者共同参与到有关技术的政策制定中,这样,一旦这些政策被新的知识生产模式所影响,政策功能也必然会通过某些与之相一致的、偶然的和非正式的渠道得以实现。

“政策转向”的宗旨是努力缩减甚至消除知识生产与知识使用的鸿沟,使哲学对政策的影响更为直接。有学者认为:当代哲学家所进行的大量工作是基于媒体技术,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现实世界关于技术讨论的“缝隙”之间,这些成果的读者对象是由所有那些关心社会现实问题的公众所构成,更为重要的是,哲学物质文化的改变将成为必然。随着哲学家的工作方式越来越多地采用多媒体技术,他们也更有能力选择与其相对应的目标群体工作,市政厅、实验室、农场和工厂都将成为哲学所发生的地方[22]。有学者认为哲学的研究方式以及研究场所都将发生重大变化,再也不是那种孤立地在“野外”收集“原材料”,然后回到被认为能够产生“真正”哲学的“象牙塔”中认真研究的时代了[23]。易言之,真正的技术哲学应当是相互影响、双向式的,而不是单向的。2014年美国北德克萨斯大学跨学科研究中心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的资助下,受命进行一项关于国际技术哲学文献的分析调查,目的是为了确证当代技术哲学理论是否真的关注那些在一个技术统治的社会里具有现实意义的一系列问题。在这里,该中心以国际技术哲学重要期刊《技术哲学研究》与《哲学与技术》中的多篇文章为调查对象并且发现:一方面,一些技术哲学家对认知增强技术在新兴伦理与政治影响这方面的热点进行批判性分析,然而,在他们强有力的但又过于简短的“技术非人”的论述之后,并没有对如何使技术伦理在具体实践情境下更好地得以贯彻和执行进行讨论——由哪些行动者制定政策或改变伦理规则,以保证技术行为的可控性与可修正性;另一方面,数字技术对教育产生重要影响的反思一直是欧美技术哲学研究的热点领域,然而学者们几乎没有注意到技术伦理如何置于政策进程和制度建构的动态互动中,也没有关注政策制定者、教师、家长或学生等所有利益攸关者的协商讨论。当然,从某种程度来看,如果片面地注重学术性期刊服务对象与社会等不同因素的整合而忽视了依照其自身逻辑的选择性发展的批判是不公平的,因为争论的聚焦点不在于对学术性期刊与社会多样性这一对矛盾关系的理解上,而是由此可以引申出传统技术哲学家对同行评议在学术价值论中地位的质疑,有学者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同行评议的学术性期刊应该成为大学或科研机构聘任与职务晋升的金科玉律,应该将哲学研究成果置于广阔的社会和历史语境下加以探讨[24]。可见,他并不完全赞成将学科化的同行评议作为衡量和反思哲学问题的唯一可能的选择。

技术哲学作为哲学领域的一块崭新且充满诱惑的处女地已是不争的事实,技术发展与技术应用的社会影响都发生深刻变化,技术哲学家们要想在气候变化、生物灭绝、能源政策、食品安全政策以及一系列技术密集型的研究领域有所作为,那么技术哲学中丰富多彩的多元性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应该 “被认真对待之”(to be taken seriously)[25],但是仅局限于经验上的充分描述是不够的,因为这些描述性的哲学分析都囿于单一专家群体之间的狭隘回应。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学者指出:在今天关于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和欧洲委员会框架方案同行评议过程中的事实表明,对同行专家来说,社会影响比科学价值更加难以评估,亦即,技术哲学家们需要重新考虑“什么才是做真正的哲学工作”(what counts as doing the real work of philosophy),是时候结束那种是否对技术予以“充分的经验理解”(sufficiently empirical understanding)的追问,并开启一个围绕关注技术是否“充分的实践相关性”(practical sufficiently relevant)这个新问题展开思考的时代了[26]。

四、二十一世纪的技术哲学:“政策转向”的当代启示

如前所述,当代欧美技术哲学政策转向的目的之一就是改变研究成果的评价方式,即通过将评价标准建立在直接与不同的利益相关者有关的持续性技术争议解决的基础上,这种新的评价方式不是以研究成果的同行评议模式作为唯一衡量标准。根据不同的情境,政策转向牵涉多个技术领域的研究:教育技术的、军事技术的、医疗技术的和农业技术的等,在这些技术领域中,技术政策的制定涉及不同的利益相关者,这个过程负担着定义与维护利益相关者们特殊和共同利益的责任,本质上是把技术哲学理论应用到一个有实际用途的系统。哲学家们应该参与到任何包含技术科学元素的政策决策中,与多种学科外的社会群体建立动态的伙伴关系,如社群组织、政府工作者、科学家、工程师、私营企业家和设计师等。然而,哲学家应该如何“参与”(engagement)[27]到与这些群体的互动中去?也就是说,对于政策本身所特有的持续动态性,哲学家意味着什么?在最一般的抽象层次,哲学家将更集中于对技术中或有关技术的经验科学中的基本概念框架、关键词和问题的规范性维度的识别与澄清,哲学家擅长于挑战专业知识和权威,发现隐藏的价值判断和假设,分析和批判不同的哲学思想与理论框架,哲学的公共性在于为世界公民提供创造性选择,并对那些以往最容易被忽视的问题予以重新认识。哲学家的话语方式多种多样,他们既可以站在城邦的立场与公众进行对话,也可以以某项具体政策的倡导者的身份出现[28]。纵观新一代技术哲学家的工作,能够看到新的技术哲学就是从底部建立起来的,而不是悬浮于高层次的、笛卡尔“数学宇宙”式的乌托邦。

为了实现政策转向,技术哲学应该如何蜕变?具体来讲,就是要努力拓展技术哲学的读者范围,截取技术哲学广泛影响的最大横截面,特别是利益相关者与政策制定者应该成为主要受众群体,而不仅仅是学科范围内的同行。一方面,在常规同行评议的评审程序后附加额外的互动环节,技术哲学家就某具体政策问题发表针对性文章和见解,也许在一定程度上并不被社会所广泛接受,但是他们可以将类似针对性的文章展示给与该问题有重要利害关系的个人或组织,并与这些个人或组织展开会谈,积极协商讨论技术哲学家所提出建议的可行性。另一方面,完全超越学科化模式——至少不以该模式为起点。主张技术哲学家们沿着“参与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的研究路径,着手开展相关政策议题的调查研究工作。基于利益相关者的情境,技术哲学家们不仅能够深层次地分析问题,而且正在为克服问题的弊病作出哲学应有的贡献。由于政策问题的哲学维度是间质性的——突然出现在这里或那里,因此,技术哲学家需要以“具象化”和“综合性的”研究方法对现实问题予以及时有效回应[29]。最后,受众群体的变化也必然会导致技术哲学研究方式的转变,并思考什么是“真正的”技术哲学与“卓越的”技术哲学[30]?在学科化的评价体系中,对“卓越”的定义是依据同行评议,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传统的文献计量学的形式存在(出版物、引文和被引指数等),而那些打破学科化的评价体系则是根据可替代性指标与可行性报告来定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指标与报告在影响目标群体的评估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并且作为评估者的目标群体也不再是技术哲学家们所熟悉的哲学同行。

技术哲学研究的政策转向不是把关于技术的哲学问题远离经验材料,也不是要消除技术哲学中学科化的哲学思维方法,而是要开辟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去关注那些和技术与技术哲学相关的交叉学科和跨学科的知识方法实践,它似乎能够挽救哲学的生命。当前技术哲学正处在同行评议或问责制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哲学研究越来越被要求合于投资回报率,政策转向恰恰为技术哲学家对现实社会进行“原始叙事”提供可能途径,这有助于将技术哲学研究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31]。同时,从人才培养来看,“政策转向”意味着一种技术哲学专业从本科生到博士研究生的课程设置、培养目标和培养计划的创新模式,它以哲学理论为实践框架,试图从多学科和跨学科的视角,帮助学生发现其他学科以及现实生活中的哲学问题,为学生提供在社会中对科学与技术现象的基本而全面的理解——田野研究将成为基本的科研实践活动——使学生逐渐成为现实世界中“有效的哲学参与者”[32]。

毋庸置疑,技术哲学研究离不开学科化的文本话语与修辞学游戏,但要寻求技术哲学理论本身多元化的自我完善与自我发展,尤为重要的是需要新的评估标准来对其蕴含的学术价值进行衡量,政策转向正应和着这一评价体系的形成与发展。应该说,除了关注基本概念和概念框架的澄清问题,政策转向的功用在于不断扩大技术哲学共同体的边界,在其服务对象的开放性、包容性方面进行积极探索,这种“严慎性的”研究才是技术哲学家们值得关注的,抽象的技术哲学理论如何在现实中得以贯彻和执行也是一项具有重要意义的哲学课题。技术哲学应该开展一个关于哲学的广泛社会影响的研究项目,反过来也有助于对广泛社会影响的哲学进行多维度、跨学科的批判与思考,打开认识技术与社会互动关系的新视窗[33]。

目前,欧美技术哲学政策转向的发展已经呈现出“一种多元化趋势”,然而,只有少量的经验案例是对“政策转向”基本范畴的界定,跨学科技术决策的可能性、现实性及必要性等相关内容的反思,甚至几乎没有涉及对下一代技术哲学家的培养。政策导向的或社会参与的哲学研究仍处于方兴未艾阶段,在许多情形下,这种政策转向主要还迷恋或停留于大胆的个体主义尝试,而不是持续动态的、建制化的努力[34]。这些问题表明,技术哲学共同体如何处理哲学学科化的理论分析与实证研究相结合以及跨学科的对话、合作和专题研究,欧美技术哲学的政策转向能否成为克服传统技术哲学研究学科化以及评价标准单一性等弊病的良方,还是一个需要时间和实践来检验的问题。它还表明,对技术哲学本身的反思不能停留在问题的表面,而有必要以反身性形成自己独有的技术认识理念,才能推动技术哲学学科体系理论和实践的“可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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