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间半”曹雪芹故居考论

2021-12-04 14:19俞正来
关键词:曹雪芹故居红楼梦

俞正来

(中央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206)

“十七间半”曹雪芹故居是江南曹家自雍正五年(1727)被抄,迁回北京后的第一住址,也是目前“国内唯一有清代档案可据、有《京城全图》可证、有遗迹遗物可寻的曹雪芹故居遗址”①参见:张恩杰. 故居复建,曹雪芹“归籍”北京[N]. 北京青年报,2019-01-27。。该处建筑在上世纪末因修建、拓宽广渠门内大街而拆除,于2019年年初正式动土复建,成为红学界的一大幸事。本文拟围绕“十七间半”曹雪芹故居的发现、拆除、复建,就故居复建意义及《红楼梦》文化地位略作论述。

一、“十七间半”曹雪芹故居的发现、拆除和复建

《红楼梦》一书脍炙人口,令无数读者为之倾倒。然而,关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其家世、生平、交游、事迹等,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多少传记和史料,可作辅助的旁证材料也十分有限,以致一些基本的问题,如他在北京的生活和住所等问题,成为困扰学界的问题。

曹雪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北京城的生活为他写作《红楼梦》提供了素材,成就了《红楼梦》这部中国文学史上巅峰之作的写作。他在北京留有“十七间半”、右翼宗学、克勤郡王府、槐园、白家瞳、曹家坟等生活遗迹。关于“十七间半”曹雪芹故居的发现、拆除和复建,曾经历过一段颇为曲折的历程,如下拟对该历程予以简单回顾。

曹雪芹的祖籍在关外,其随着清人入关而落籍北京。曹雪芹出生于南京,他所在的曹氏一脉主持江宁织造署近六十年,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都和清廷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其家族地位显赫一时,但在雍正五年(1727),继任、主持江宁织造事务的父亲曹頫(一说叔父),却因亏空公款、骚扰驿站等罪名被抄家,财产由继任的官员隋赫德接替。于是,少年的曹雪芹就在次年(1728)随家人迁回北京。曹雪芹迁回北京后住在什么地方及其在京城的生活状况如何,这些并没有直接的史料可参考,因而其住所问题也就成为一桩悬案。

直到1982年,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一位研究员于清代内务府档案中,发现了一份雍正七年(1729)七月的《刑部移会》,这才初步揭开曹雪芹在京住所的谜幕。这份《刑部移会》记载:“……查曹頫因骚扰驿站获罪,现今枷号。曹頫之京城家产人口及江省家产人口,俱奉旨赏给隋赫德。后因隋赫德见曹寅之妻孀妇无力,不能度日,将赏伊之家产人口内,于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与曹寅之妻孀妇度命。除此,京城、江省再无着落催追之人。”[1]隋赫德因见曹家妻孀生计无着,度日困难,遂将部分房屋与家仆返还曹家。返还的房屋在“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数量为“十七间半”房。曹雪芹及其家人自南京迁回北京后,是住在崇文门外蒜市口地区。

蒜市口,亦称蒜市,位于崇文门外东侧。当年,专家曾根据相关资料与乾隆间绘制的《京城全图》,对那一带现存的居民院落进行了实地走访,并逐一排查,锁定了仅有的一处十七间半房的院落即广渠门内大街207号院,亦称蒜市口街16号院[1],认为这就是《刑部移会》上说的“十七间半”房屋,即曹雪芹的故居。专家这样认定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其一,该院落院墙中间有四扇写着“端方正直”的木制屏门。“端方正直”四字曾在续本《红楼梦》中出现,被用来形容贾宝玉的父亲贾政为人“端方正直”,最受祖父疼爱。由此推测,这四扇屏门极可能与曹家有关,其为曹家家风家训之类。其二,该处院落从西厢房北墙开始,西北角的院墙向里凹进去一段,这“半间”房的特点,合上院落房间的数量、形状、大小,同《京城全图》上所绘的相一致,可以推测这就是曹家当年所居“十七间半”旧宅。其三,这处院落保存完整、格局工整,与档案记载、地图所绘的完全吻合,可初步得出这就是曹氏故居的结论。关于这一新的发现,红学家们在后续的讨论中虽也存有争议,但基本还是肯定了这一发现。至少在没有更明确的证据以前,该处院落比其它地方更具成为曹氏故居的可能性。

曹雪芹故居的发现,引起社会各界强烈的反响。不少专家、学者以及热心人士都表示要保护好该院落,不少政协委员也先后写过提案,呼吁要保护曹氏故居。1999年,由于城市规划和建设,广渠门内大街需翻修、拓宽,而故居恰好位于道路翻修范围之中。面临此种选择,是支持道路建设、拆除故居,还是放弃工程、保护遗址?经过激烈的争执和研讨,人们最终决定拆除故居,为道路建设让行,这也得到了政府及相关部门的承诺,待两广大街建成后重新复建一座新的曹雪芹故居,以供人们凭吊。于是,拆迁计划就被确定了下来。

拆迁工作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正式开始。拆迁之前,文物勘探公司对院落的地面建筑进行了勘测,测量数据为:“南北长48米,东西宽19米,总占地面积900余平方米。前院现有房屋16间,计正房3间及东西耳房各1间,东西厢房各3间,南房3间及东西耳房各1间;前院之外还有邻街门脸房4间。后院现有房12间,计正房3间、西耳房1间、东耳房2间,东西厢房各3间。此院原街门已改建为门脸房,前院与后院凭沿着东墙的一条宽约1米、长约32米的狭长通道与大街相通。”[2]勘探公司又对建筑地下部分中院、后院的地基进行了考古发掘,发掘显示“地基层次分明,年代易辨:中院耳房及后院房屋的地基是清代中期以后的,中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的地基下层及后院水井是清代前期的,与乾隆《京城全图》的房屋布局、间数完全吻合。”[3]这也进一步证实其为《京城全图》上标记的“十七间半”的故居,也即《刑部移会》中所提的曹氏故居。

随着拆迁工程的推进,很快这处建筑便被拆除了。之后,社会各界不断呼吁尽早对曹雪芹故居进行复建。由于种种原因,复建工作一直不是很顺利。直到2019年年初,拆除了近二十年的“十七间半”故居才正式动土。复建的故居占地面积约790平方米,建筑面积440平方米,采用传统的单层木结构三进式设计,所有的布局、选材、装饰都沿用清代形制,充分展现该院落在清代的中后期的风格。只是在位置上,复建的故居较原址往东北侧移动了一点,大约在今磁器口十字路口的东北侧和普仁医院的南侧。

以上便是“十七间半”故居的发现、拆除和复建历程。在此之前,曹雪芹在京的纪念场所,主要位于香山脚下北京植物园内的黄叶村纪念馆。该馆系八十年代根据西郊一老屋墙上疑似曹雪芹的题壁诗改建而来,是中国第一家曹雪芹纪念馆。至于其是否确系曹雪芹居住之所,则历来争议较大。与之不同,此次在建的“十七间半”曹雪芹故居,其价值和文化意义不言而喻。

二、“十七间半”故居与《红楼梦》文化

“十七间半”故居因城市改造和道路施工而拆除,因城市发展和人们文物保护意识的提高而复建,反映了人们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在不断地提升。传统建筑是传统文化的载体,以下将从《红楼梦》文化的角度,略谈几点故居复建的意义。

首先,曹雪芹在“十七间半”故居度过了他的整个青年时代,大约十余年后才搬去西山。“十七间半”故居和西山的黄叶村故居遥相呼应,这为学界传播、研究、开发《红楼梦》资源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平台。故居复建以后,可发挥互补优势,“开辟一条‘《红楼梦》旅游线’,把蒜市口、卧佛寺、二闸、恭王府、南菜园、‘大观园’及西山‘曹雪芹故居纪念馆’等与曹雪芹和《红楼梦》有关的文化古迹、景点连接起来,循踪寻梦,必会吸引国内外的《红楼梦》爱好者和旅游者”[1]。可以策划、展出曹雪芹在不同时期的交游、事迹,搜集《红楼梦》相关文物,举办《红楼梦》主题讲座,更好地传播《红楼梦》文化。

其次,“十七间半”故居的复建,有助于还原曹雪芹当时的生活环境和《红楼梦》的创作背景。在历史上,故居所在地即崇文门外地区,属于社会下层人民的聚集地,周边充斥着走卒贩夫、流民乞丐、市井豪侠、僧尼道士,分布着各种车马客栈、店铺杂摊、佛寺庙堂,甚至还有收养弃婴的育婴堂和施舍贫民的粥厂。崇外地区的市井生活、民俗活动、人员往来,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提供了素材,增进了他对人间百态的体会,触发了他对世道人情的思考。在《红楼梦》作品中,作者曹雪芹刻画了较多个性分明、栩栩如生的小人物,如醉金刚倪二、香料铺掌柜卜世仁等,无疑得益于这种生活。

最后,在《红楼梦》开篇,作者就有交代,因经历过一番梦幻,故将真事隐去,写下一段离合悲欢、世态炎凉的故事。若没有作者的亲身经历,离开作者大起大落的家庭变故,离开了坎坷的底层生活,这本经典著作便是不会有的。

除生活环境和创作背景外,还可从《红楼梦》中的故事情节来了解故居的意义。《红楼梦》中写到的铁槛寺、葫芦庙等地方,在“十七间半”故居周边,都有真实原型。以佛寺为例,当时故居周围就坐落着白衣庵、关帝庙、泰山行宫、大慈庵、崇恩寺、卧云庵、增福寺、隆安寺等。在《红楼梦》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时的铁槛寺,据说就是故居东面的隆安寺。第一回中写到卖文作字的穷儒贾雨村,他所寄居的葫芦庙,就是“十七间半”故居以东、花市斜街东口的卧佛寺,据故居约二里许。该寺始建于明朝,据说曹雪芹在生活艰难时也曾寓居于此。现代画家齐白石先生还曾专门到此寻访遗迹,留下了“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1]的诗句。

又如第三十八回,写众人赏桂花吃螃蟹,脂砚斋在批语中提到与作者在“矮舫”就“合欢花酿酒”一事。当时,由于黛玉吃了螃蟹,感到胸口微微的疼,就向人要了一点烧酒。宝玉说,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酿的酒拿来。己卯本脂批说:“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5]499可见这“合欢花酿酒”,当是作者与批者之间发生过的一件实事。这里的“矮舫”,据专家考证,就是“十七间半”故居中的南房,这个房间非常独特,类似于一只两头翘、中间凹的小船,所以叫“矮舫”。另外,靖藏本第四十一回,写妙玉斟茶的批语:“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1]通过考证曹寅的诗和其它一些资料,认定“谢园送茶”中的“谢园”应是“十七间半”故居中的后院。后院空无房屋,有水井一口,具备“送茶”的客观条件。在复建的故居中,如果能保留诸如南房、后院的独特设计,则对于生动展现作者的一些生活细节,深化读者对作品的体会,是十分合宜的。可见,古代的建筑绝不仅是砖瓦木雕的组合,而是传统文化的载体和人们的精神寄托。作为一座与《红楼梦》及曹雪芹地位相匹的名人故居,“十七间半”故居是《红楼梦》文化的载体,是文化意义上的故居。

《红楼梦》的文化地位毋用多说,自清末以来,汉学中就流行着甲骨学、敦煌学、红学三大显学之说。如果甲骨学研究的是殷商时期的古史古文文化,敦煌学研究的是盛唐时期的艺术文化,那么红学研究对象可以说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

《红楼梦》是中华文化的百科全书,它借写家庭闺阁琐事,实际展现整个传统生活。在《红楼梦》中,写到了九大类一百八十多种食物、一百多种中药、四十多个方剂,有桃、杏、柳、竹、菊、牡丹、海棠、芙蓉、木樨、玉簪等七十多种植物花卉,有诗、词、曲、赋、偈、谚、诔、灯谜、酒令、书启、联额等诗文二百余篇,有楼、阁、亭、榭、村、廓、寺、观等传统建筑,有时令、庆典、市集、典章、风俗等各种礼俗文化。《红楼梦》既是十八世纪康乾文化的缩影,又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缩影。正如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所说:“这部书所包含的中华文化乃至宇宙精华的一层一面,细究起来,其博大精深早已超越了个别人物、个别事件、个别经历、个别感受的狭隘范围了。”[4]8-9

《红楼梦》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伟大著作,而其书稿和作者的命运却是那么地曲折坎坷。历史似乎总是跟人们开玩笑,要留下一个不甚完满的结局,正如当年故居的拆除一样。就书稿来说,《红楼梦》的流传过程极其复杂,八十回以后的书稿和佚事更是难以考证。早在与曹雪芹同时或稍后,如张船山、高兰墅、程伟元、戚蓼生等人都认为《红楼梦》止于八十回;或许是由于家庭的变故、身体的病变,曹雪芹无力完成八十回以后的书稿;或许是在传抄过程中,被借阅者遗失;或许是统治者出于政治目的删去真稿而续以伪书,总之,今人已经无法还原其全貌了。今人只能从脂砚斋批语、清人笔记或一些街头巷尾的零星记载,去还原、探寻故事的结局。

再从作者方面来看,与其它小说不同,《红楼梦》的思想、框架同作者的经历异常密切。因此不研究曹雪芹及其生活,就不能深入了解《红楼梦》。曹雪芹生始于荣华,终于憔悴,绮梦既阑,穷愁毕世。他晚年在西山度过,在“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5]482,生活陷入贫困的情况下,依然“披阅十载,增删五次”[4]6,完成《红楼梦》书稿的创作。之后,在幼子殇折、体力衰竭、悲伤过度的情况下,于“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4]6,留下了这部“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4]6的书。曹雪芹的同时代人爱新觉罗·永忠曾感叹,“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5]503。如今的人们,睹其书、思其人,透过历史的迷雾,尽力去还原那传神文笔背后的辛酸历史,正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一个真实的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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