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稳
(黄山学院文学院,安徽黄山 245041)
王独清(1898―1940)曾被穆木天称之为从“五四”到“五卅”期间和郭沫若、徐志摩并驾齐驱的三大诗人之一。穆木天曾说:“代表初期狂飙时代的,是小市民的流浪人的浪漫主义者郭沫若,代表末期的颓废的空气的是落难公子王独清,而代表中间期的,则是新月诗派最大的诗人徐志摩。”[1]5这个评论一方面肯定了王独清的诗歌成就,使其可以和郭沫若、徐志摩相提并论,另一方面也指出王独清诗歌的颓废情怀。朱自清在《新文学大系·诗序》中说:“王独清氏所作,还是拜伦式的,雨果式的为多;就是他自认为仿象征派的诗,也似乎豪胜于幽,显胜于晦。”[1]5这指出王独清诗歌具有的二重性即具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双重特征。也许正是这两位重量级人物的评价影响了人们对王独清诗歌的看法。综观人们对王独清及其诗歌的评价,总体上离不开这样的定位,或定位“贵族浪漫主义诗人”,或言“世纪末的伤感主义者”。“象征主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感伤主义”等词语,虽然和王独清的诗歌总是连在一起,偏向于“主义”的讨论,但对其诗歌本身的艺术价值却重视不够。近年来,人们开始反思“五四”文学的得失,重新审视王独清诗歌的价值,肯定其诗歌在韵律、节奏等方面体现的音乐美,而忽略了其诗歌意象创造的技巧和特征。本文以王独清前期诗歌①1926年,王独清从欧洲回国、陆续出版了诗集《圣母像前》(1926)、《死前》(1927)、《威尼市》(1929)、《埃及人》(1929)等,这些作品大多是诗人留学欧洲时的习作,可以看作是其前期诗歌的代表作。这也是本文论述的主要范围,文中说的王独清诗歌是指其前期诗歌。为研究对象,揭示王独清的诗歌在意象创造上的独创性及其对诗歌美的意义,对于人们欣赏诗歌艺术和提高当下的诗歌创作技巧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
所谓意象,白华先生认为,意象是“情”和“景”的结晶体,“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2]153。也就是说,诗人运用意象创造诗美,其所描写的“景”都饱含主体的深深之“情”,“情”因“景”而成“象”。他又说:“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生的灵境。”[2]151这段精彩的语言说明艺术中的意象是主观“生命情调”和“客观自然景象”的交融体。换言之,艺术家就是将自己的生命情感付之于所描写的客观景象。
王独清深知艺术之三昧,他诗歌中葱茏的意象闪烁着耀眼的光彩,他独创性地运用一组组意象创造出一首首凄美哀婉的动人心曲。他的前期诗歌中有大量的意象创造,如自然界的“花”“草”“树”“叶”“雷”“雨”“风”“光”“火”等,社会生活中的“路”“桥”“咖啡馆”“酒”等,都成为他诗歌中的意象。这些意象的创造和王独清的诗歌艺术成就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说,正是这些精彩的意象成就了王独清在中国新诗史上的独特性。那么,王独清的诗歌意象为何精彩?意象创造又有什么独特性呢?
笔者认为,王独清诗歌意象的精彩之一,就是他诗中的意象和他悲凉哀伤的真情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宗白华先生所说意象的“生命情调”,在王独清这里就是他那“真实的悲凉哀伤之情”。王独清的诗中总是散发着一股哀伤的气息,如《圣女像前》诗集中的《失望的哀歌》《悲伤突然迷了我底心》《流罪人语》《颓废》《忧郁症》《漂泊》等,这些诗歌的题目笼罩着一层悲凉哀伤的氛围。诗中的意象有“孤坟”“死”“落花”“枯叶”“腐败的土”“冷风”等,这些意象原本是自然的景物或社会中的物象,但诗人在描写时,无不和自己哀伤的感情相融合,无不浸染了诗人感伤的色彩。如《我从Café中出来》:
我从Café中出来,/身上添了/中酒的/疲乏,/我不知道/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暂时的住家……/啊,冷静的街衢,/黄昏,细雨!
我从Café中出来,/在带着醉/无言地/独走,/我底心内/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国的/浪人底哀愁……/啊,清冷的街衢,/黄昏,细雨!①参见:王独清. 我从Café中出来[EB/OL]. [2019-03-23]. https://zhuanlan.zhihu.com/p/60259853。
这首小诗非常精美,诗人写“我”以酒买醉,从咖啡厅出来,那傍晚的黄昏,那清冷的街衢,那蒙蒙的细雨,那醉酒疲惫、独自徘徊的诗人,构成一幅“细雨、黄昏、醉人”图。诗人选择了“酒”“cafe”“黄昏”“细雨”“街衢”等意象,形象地传达了诗人漂泊天涯、羁旅异乡的内心世界的孤独感,表现出诗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流浪人的愁思。此刻,诗人的心情和诗中的意象达到一种共鸣,诗人哀伤的情感和意象构成一种象征。从王独清前期的大多数诗歌来看,王独清诗歌中的意象创造浸染了诗人哀伤的真感情,诗人正是把这些意象的描写和自己那份感伤的真情结合起来,使一般的自然景物或社会物象成为诗人精神世界的表征,从而使诗歌产生了一种审美的艺术效果。
这种浓浓的“哀伤之情”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而是来自于王独清独特的身世和流浪异域的特殊经历。王独清虽出身于贵族之家,但家道中落和庶出的身份,使他的骨子里有一种孤独感和感伤的情愫。在日本留学时,这种孤独和哀伤情怀就表现了出来。据郑伯奇回忆,在日本留学期间,王独清整天读李商隐、温庭筠的诗歌以及《疑雨集》《疑云集》等体诗,并自我陶醉②参见:钱鸿鼓,等. 创造社资料集:下[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747。。王独清此时的情感体验和唐代诗人温庭筠、李商隐的诗歌一拍即合。李商隐和温庭筠都是怀才不遇、仕途多舛和生活坎坷的诗人,他们二人的经历带来的感伤主义的情感与王独清情感发生了共鸣,以至于他整天沉醉于温李浓艳绚丽的诗歌艺术境界中。王独清的《圣母像前》等前期诗歌大多为在他游历欧洲时所作,诗歌中悲凉的感情也是当时他漂泊异域的真实写照,正如诗人在《圣母像前》的序言中说到:“我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我有时放荡,有时昏乱,/但是我却总是亲近着悲哀,/这儿,就是我那些悲哀的残骸。”[3]1920年,王独清去法国留学,后来他游历了比利时、德国、意大利、英国、瑞士、西班牙等国。在异国他乡,游子的情怀是孤苦、哀伤的,再加之生活的艰苦、爱情的失意,使诗人的情感更加孤独和颓废。1925年的“五卅运动”促使诗人回国,正如他自己所说,“好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样:把我从沉梦中惊醒”[4]122。这六年的情感、求学、创作等方面的种种挫折和艰辛经历,后来于诗人回国后被记录在《我在欧洲的生活》中。这一切的身世遭遇孕育了诗人独特的哀伤孤独的情感特质,使诗人的情感处处渗透体现于诗歌的意象中,使其诗歌意象笼罩着真实的、悲凉的哀伤之情。因此,穆木天评论王独清的诗歌:“在他的那些哀歌里,我们可以时时发现出来各种代表悲哀的形象:枯叶、冷风、荒草堆、灰土、孤坟、落花、亡命的人、腐败了的土地、死、长眠等”③参见:穆木天. 王独清及其诗歌[J]. 现代,1934(1)。,此一语中的,王独清诗歌中的审美意象总是饱蘸着诗人刻骨铭心的真感情。
王独清前期诗歌中的意象创造既吸收西方象征派的营养,又植根于民族土壤,是中西合璧的产物,表现出隐而不晦、哀而不伤的审美特征。
西方象征主义诗歌是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开创的现代主义诗歌流派。象征主义最大的特点就是通过意象的组合,用暗示和象征的手法来隐喻和表现诗人的内心世界,以追求诗歌的纯艺术,这种表现技巧对王独清有较大的影响。1920年,王独清留学法国,在感情低谷时,他接触到象征派的诗歌,同时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等象征派诗人也进入他的视野。这使他对象征派的诗歌产生了较大的兴趣,同时,在创作上,他深受象征主义诗歌流派的影响,且接受了象征派的表现技巧,用他自己的话说,即他“用一种饕餮的形式我去消化着拉马丁、谬塞、包特莱尔、魏尔冷等底艺术”[5]144。“我把米勒瓦底‘叶落’,拉马丁底‘湖滨’,魏尔冷底‘秋歌’等等都放在中文的韵律之中。”[4]76从他前期诗歌的创作实践来看,这种影响在他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如下就以王独清的诗歌《月光》和法国象征派诗人魏尔伦同一题材的诗歌《月光曲》作一比较,便能清楚地看到象征派的意象技巧对王独清诗歌意象创造的影响,如魏尔伦《月光曲》中所述:
你的魂是片迷幻的风景/斑衣的俳优在那里游行,/他们弹琴而且跳舞——终竟/彩装下掩不住欲颦的心。
他们虽也曼声低唱,歌颂,/那胜利的爱和美满的生,/终不敢自信他们的好梦,/他们的歌声却散入月明——
散入微茫凄美的月明里,/去萦绕树上小鸟的梦魂,/又使喷泉在白石丛深处/喷出丝丝的欢乐的咽声。①参见:魏尔伦. 月光曲[EB/OL]. [2020-03-04]. http://www.jnswdx.cn/xds/59402.html。
月儿,你像向着海面展笑,/在海面上画出了银色的装饰一条。/这装饰画得真是奇巧,/简直是造下了,造下了一条长桥。
风是这样的轻轻,轻轻,/把海面吻起了颤抖的叹息。/月儿,你的长桥便像是有了弹性,/或高或低地只在闪个不停。/哦,月儿,我愿踏在你这条桥上,/就让海底叹息把我围在中央,/我好一步一步地踏着光明前进,/好走向,走向那辽远的,人不知道的地方……②参见:王独清. 月儿[EB/OL]. [2018-08-08]. https://www.gushimi.org/gushi/255431.html。
首先,这两首诗在情感基调上是一致的,都充满哀愁。其次,他们通过意象描写,表达诗人内心心境的方法是一致的,魏尔伦诗通过“迷幻的月光”“曼声低唱的俳优”“小鸟的梦魂”“白石丛的咽声”等意象,创造了一种凄清迷茫的美境,如诉如泣、一片迷幻,让人好像进入不食人间烟火的纯艺术境界,表达了一种惆怅迷茫的心境。而王独清的诗歌通过“银色的装饰”“展笑的月光”“奇巧的长桥”“轻轻的海风”“叹息的海面”“充满理想的诗人”等意象,营造了一个明净柔美的审美境界,银白色的月光、轻轻的海风、微微的海浪、有理想的诗人,构成一种明净美,表达了一种执着的信念。再次,两诗在意象构图方面也是一致的,魏尔伦的诗歌通过一连串的意象构筑起一幅凄美的图画,而王独清的诗歌也通过诗中的意象创造出一个充满美感的画面。最后,两诗在诗歌的语言节奏和具有的音乐性方面也有某些相似之处。可见,王独清的诗歌意象创造吸收了西方象征派诗创作的营养。
由于王独清有意学习西方象征派诗歌的风格和创作技巧,因此,他被誉为中国的“象征派诗人”,但是王独清学习象征派的诗歌主要从意象创造的技巧、方法、形式上去学习的,并非全盘模仿。他说:“我完全是为自己的创作而去读他们的。我并不是要去模仿,而是要从他们那儿去借字汇和词句。”[5]144所谓“借字汇和词句”就是学习象征派的艺术表现技巧,借用象征派的意象表达方法。因此,王独清的诗歌风格不同于法国象征派的诗歌。在意象的选择上,虽然王独清的诗歌风格也有法国象征派的影子,阴冷怪异的“意象”,如“死尸”“骨骸”“孤坟”,悲观落寞的情绪,如“悲伤”“忧愁”“失意”等,但却没有法国象征派颓废到纯粹的程度。毕竟他的诗歌还是植根于中华民族的土壤,具有民族的因素。这种植根民族土壤的因素大致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吸收中国古典诗歌的营养,一个是立足于当下民族现实的土壤。
一般认为,用象征的方法表达诗情是西方象征主义诗派的独特发明,殊不知,用这种方式表达诗情的,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早已有之。晚唐诗人李商隐就是写象征诗的高手,一首《锦瑟》诗被千古传诵。诗家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慨叹,诗中运用意象组合创造朦胧的诗境,借助可视可感的诗歌意象来传达其真挚浓烈而又幽约深曲的深思。王独清深爱中国古典诗歌,由于他出生于书香门第,深受家庭文化的熏陶,从小就对中国古典诗歌耳濡目染,自然熟悉这类古典诗词的创作手法,以致其在流落日本时,整天以李商隐的诗集消磨时光。他在法国接触到象征主义诗歌并对之产生兴趣,与它已有的民族诗歌意象创作技巧的积淀是分不开的,这是一种文化上的认同,这种认同是建立在两种文化相通性的基础上。王独清学习象征派诗歌的意象表达时,并没有抛弃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综观王独清前期的诗歌创作,可以看到王独清的诗虽学习象征派,但和象征派还是有较明显的区别,如上述所说的王独清的《月光》和魏尔伦的《月光曲》,两诗都饱含忧伤的情感,但王独清之诗是在明净月光下的淡淡哀伤,魏尔伦之诗则是迷惘绝望的哀伤。王独清诗体现出一种百折不挠的追求精神,这就是中国古典文学“以道自任的崇高追求”精神的体现。再如长诗《吊罗马》,诗人以狂歌式的情怀追忆罗马昔日的辉煌,歌颂建造罗马城英雄们的丰功伟绩,抒发了其对历史兴亡、人世沧桑的悲凉感叹,诗人并没有像象征派那样仅仅沉迷在个人的消沉体验中,而是充满信心和希望,并愿意为罗马再度兴盛拼此一生。诗中的“罗马”意象就如诗人心中的“长安”,诗人用隐喻的方式表达了他对故乡、对中国的怀念之情。通过此诗的创作可以看出中国古典诗歌对诗人的滋养,即诗歌的题目是“吊罗马”,这使人想到汉代贾谊的“吊屈原赋”、唐代柳宗元的“吊屈原文”,还会使人联想到屈原楚辞中的《招魂》篇,其中描述的相关仪式符合中国古代传统的民俗,表达了诗人对历史的兴亡之感,这也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常有的主题,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世事沧桑、繁华不再、追忆往昔、感物伤怀等,都可见王独清的意象诗从民族传统文化中吸取的养分。
王独清的象征诗歌不同于西方象征派的诗歌,还在于他的诗歌意象创造并没有脱离现实,而是将意象的创造和诗歌反应的社会现实结合了起来。西方的象征派诗歌追求艺术至上、为艺术而艺术,通过意象的描写展示个人的内心体验,很少涉及社会的层面,因而其诗歌的内容大多脱离现实、追求一种纯艺术趋向。王独清诗歌在书写个人的同时也不忘记祖国和民族的现实,如在《埃及人》中,诗人借用“埃及人”的意象,隐喻中国的现实,表达了诗人对祖国命运的堪忧之情;在《我漂泊在巴黎的街上》中,诗人选择“黄昏”“河水”“石桥”以及河旁的“自杀”“死尸”“骨骸”等意象,展示近代资本主义文明的荒诞和悲哀,表达诗人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否定;在《动身归国的时候》中,诗人以“梦”的意象,追忆了“治水的大禹”“三千门徒围着的孔子”“江上行吟的屈原”等华夏英杰,表达诗人对故国的思念和热爱,用“荒坟”“焦土”“枯骨”“死尸”等意象表达诗人对身陷灾难中祖国的痛心,并甘愿“和故国的人们一同受苦”的殉道精神。像这样的诗歌在王独清的前期诗歌中还有不少,这就说明王独清的诗歌意象创造不像西方象征派仅限于个人心灵的层面,也涉及社会现实的层面。
历来学界大多认为王独清不是纯粹的象征派诗人,或说其诗体现的是从浪漫主义到象征主义、从唯美主义到感伤主义的转变,这说明王独清的诗歌并未限于某个流派,而是有自己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表现在意象的创造上,既吸收了西方象征派的意象观,又扎根于本民族的土壤,吸收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营养,含蓄雅致地在历史和现实中寻找诗情,令诗歌意象避免西方象征派的晦涩难懂及粗俗化的弊端。
诗歌是一门美的艺术,创造美是诗人追求的主要目标。诗歌中的美离不开诗人所描写的意象。“美在意象”是个美学的命题。文艺是审美的重要领域,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另一超现实的意象世界。”[6]而诗歌是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就是说意象创造对于诗歌美是至关重要的。在创造社的代表诗人中,王独清的诗歌无疑具有独特的美学风格和杰出的艺术成就,在新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究其根源,他诗歌独特的美学风格和艺术成就与他自觉地运用意象创造是分不开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诗歌美表现为意象美①当然王独清的诗歌艺术也包括艺术技巧、语言形式因素、节奏韵律、音乐性、意象创造、构图性等综合因素,其中意象创造是重要的因素。,换一句话说,他诗歌中的意象创造成就了他诗歌的艺术魅力。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王独清饱含悲哀真感情的意象创造使其诗歌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7]2王国维认为,诗词以有境界为最上,有境界的诗歌才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也就是说,诗歌的艺术魅力在于诗人能将真感情融入他描写的景物中。王国维又言:“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7]5也就是说,诗人要传达的情绪和意趣都要以人生命的鲜血来抒写,一切优秀的诗篇,是人生命力开创的诗意空间。王独清前期诗歌中的意象创造正是这样,他以自己的真感情赋予描写的意象,并带有自己独特的悲伤基调。他诗中的意象世界是他生命力的颤动,是他灵魂的书写,是在时代大潮中一个落寞知识分子的哀鸣。王独清在他的诗歌中以至精至诚的真感情创造意象,这是其诗歌美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二,王独清的诗歌意象融合中西,又扎根于现实,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提及中国象征主义诗歌,人们自然会想到和王独清同时代的李金发。李金发也是学习西方象征派诗歌的,尤其是学习波德莱尔对“恶”的赞美。他的诗歌追求纯美的境界,拉开了和现实的距离。李金发主张,诗歌是个人灵感的记录表,与社会、时代无关,他说:“……我绝对不跟人家一样,以诗来写革命思想,来煽动罢工流血,我的诗是个人灵感的记录表,是个人陶醉后引吭的高歌,我不能希望人人能了解。”[8]250这种创作理念体现在诗歌上,就导致他的诗“幽邃”“神秘”“精微”“朦胧”“晦涩”,其意象创造也让人难以捉摸。和李金发的诗相比,王独清扎根于现实、学习象征派的意象表现技巧,并融入中国古典诗词的艺术精神,使其诗歌体现出一定的民族性和时代性。王独清诗歌意象的表现不像李金发诗歌意向表现得那么晦涩难懂,已越出个人的心灵世界,开始走入社会。当然,他的诗歌对于社会性的表现还是比较有限的,但诗歌关注现实的使命毕竟有所表现,这也预示着王独清后期诗歌创作的走向。在新诗的艺术技巧探索上,与同时期的新月派诗人徐志摩相比,王独清在新诗节奏、韵律方面的使用和徐志摩的诗歌异曲同工。在诗歌意象的选择上,徐志摩讲究意象的新颖性与飞扬的诗情相结合,更显出浪漫主义的色彩,而王独清的诗歌则更注重意象本身的意蕴,偏向于含蓄、暗示的象征主义,两者都对诗歌的艺术探索都做出了杰出的成就。
综上所述,王独清的诗歌意象创造浸透了诗人生命的真情感,带有鲜明的特征,既学习西方象征派意象创作的技巧,又扎根于民族的土壤,面向现实。正是这些独特的意象创造使其诗歌含蓄而不晦涩、雅致而不拘谨、流畅而不粗俗,具有较高的艺术魅力。
今天,人们从中国新诗发展的进程来看,王独清的诗歌是新诗发展中的重要一环。从胡适倡导“诗体的大解放”开始,中国的新诗就走上了自由发展的道路。由于中国的新诗运动和“五四”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再加上创作新诗又没有前人的成功经验可借鉴,新诗难免有重思想、而轻艺术的政治化、散文化倾向,且缺乏诗味,这种现象被王独清称为“审美薄弱”和“创作粗糙”。俞平伯先生曾呼吁,新诗“要在社会上发展,先要使新诗的主义和艺术都有长足满美的进步”[8]24。以此来审视,王独清主张新诗要讲究“情、力、音、色”艺术追求,追求新诗韵律和节奏的音乐性,提倡新诗的形式美等诗歌理论具有重要的开创性意义,其以独特的诗歌意象创作,为中国的新诗发展开创了新路,开拓了新诗艺术探索的空间,为新诗的发展和成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王独清前期诗歌中独特的意象美无疑是新诗发展史上的一个亮点,这对于今天的诗歌创作和欣赏都有重要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