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峰雁 徐美洁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据《明神宗实录》《雍正陕西通志》《国榷》等载,范守己姓名籍贯、生平行实大概如下: 范守己,字介儒,号岫云,洧川(今河南开封)人。生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万历二年(1574)进士,万历三年至八年间,任松江府推官,万历九年至十五年左右,任南京刑部郎中,迁山西省按察佥事。万历十九年,因人参劾,调四川省佥事。万历二十四年,升陕西省左参议。万历三十三年,任茶陵知州。至少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至崇祯二年(1629)之间,一直在兵部郎中任上。精星象历学,著有《皇明肃皇外史》四十六卷、《御龙子集》七十七卷。
《皇明肃皇外史》于诸书目中记载的情况大致如下:
万斯同《明史稿》卷一百三十四“艺文”:“范守己《肃皇外史》四十六卷,一名《肃皇大谟》。”
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范守己《肃皇外史》四十六卷,一名《肃皇大谟》。”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肃皇外史》四十六卷,内府藏本。”(1)永瑢,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第54卷[M].北京: 中华书局,1965: 485.
丁仁《八千卷楼书目》卷四:“《肃皇外史》四十六卷,范守己撰,抄本。”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藏抄本《皇明肃皇外史》,共16册。《剑桥中国明代史》参考书目曾引此书,标注为:“范守己《皇明肃皇外史》,1582年,未标识页码的抄本,格斯特东方图书馆,普林斯顿大学。”即为此本《皇明肃皇外史》。四孔线装,黄纸封面,封面无题签。蓝格白绵稿纸,半页10行,行17字。四周双边,白口单鱼尾,版心未刻书名、卷数及页码。前有范守己自序,序页有“熙彦所藏善本”朱文方章,及“葛思德东方书库之印”朱文方章。普林斯顿藏本因有“熙彦所藏善本”章,以下简称“熙彦藏本”。该抄本用端丽小楷抄成,行文书写尊明讳,明代帝王庙讳,及“帝”“诏”“朝”“太庙”等字前均空格尊讳书写,当为明抄本无疑。
抄本卷一至卷三均署“洧川范守己编著,吴郡王世贞订讹”,卷四起题“洧川范守己编”,而不题“王世贞订讹”诸字。卷前题名为“皇明肃皇外史”,其中数卷又题“皇明肃皇大谟”。订讹条目,小楷正书于白纸签条上,诸条签粘于原文对应时间条目之上。熙彦藏本共有订讹条目99条。
序页的“熙彦珍藏善本”朱文章,我们倾向认为收藏者“熙彦”,当为清嘉庆、道光间金山人钱熙彦。据《金山钱氏支庄全案》,钱熙彦与守山阁主人钱熙祚为族兄弟,熙祚父树兰,熙彦父树本,而树兰、树本为亲兄弟。(2)钱铭江.金山钱氏支庄全案[M].刊本.金山: 钱氏,1890(光绪十六年).钱熙祚字锡之,号雪枝,守山阁主人,编有《指海》《守山阁丛书》等丛书。而钱氏家族聚族而居,群从兄弟安分读书,皆有学养。
《金山钱氏支庄全案》载:“故自壬辰以来,采辑古今书籍凡有关学问治术者,悉心校勘,或取宋元善本,或取《十三经注疏》,诸子、历代史传、稗官小说及唐宋类书,所引订正鲁鱼,拾遗补阙,编为《守山阁丛书》,分经、史、子、集四部,凡百有十种,共六百五十二卷。又仿歙鲍氏《知不足斋丛书》例,随校随刊,辑为小集,取《抱朴子》语,名曰‘指海’。”(3)钱铭江.金山钱氏支庄全案[M].刊本.金山: 钱氏,1890(光绪十六年).则钱氏家族多藏书籍,且为编刻丛书,汇聚不少善本。又董康序《指海》称其所收书:“梁、唐迄清世不经见之秘笈及未经刊行之稿本,珍罕为诸书之冠。”(4)董康.指海序[M]//钱熙祚辑.指海.影印本.上海: 大东书局,1935(民国二十四年).指其收有大量未刊行稿本。《指海》丛书中收录有王世贞著作《觚不觚录》《首辅传》,从收藏渊源来说,钱氏家族收藏有王世贞订讹稿本,似亦不足为奇。上海图书馆藏32卷《弇州山人续稿》稿抄本,笔者辨为王世贞家藏稿本,(5)徐美洁.明钞本《弇州山人续稿》的辑佚与校勘[J].中国典籍与文化,2014(3): 105-109.两种稿本形态,及抄写精工处,皆有相似之处。当然,仅凭稿本形态与收藏渊源的可能性,还不能作出王世贞订讹真伪的判定,故此问题将在下文再作辨析。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另一全本明抄《皇明肃皇外史》,计10册。蓝格白绵纸,半页9行,行17字。四周双边,白口单鱼尾。序页有“四明卢氏抱经楼藏书记”朱文方章及“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记”朱文长方章。此本与普林斯顿葛思德东方图书馆所藏稿本,相同之处在卷一至卷三皆题有“吴郡王世贞订讹”诸字,书写皆尊明讳;不同之处是,此抄本卷二、卷三内只署名“吴郡王世贞订讹”,而不署“洧川范守己编著”。卷四起题名改为“皇明肃皇大谟”。此抄本订讹部分用墨笔书于天头,字迹为秀丽工整楷书,订讹共154条。
国图所藏抱经楼本,曾经叶昌炽品评鉴定。《缘督庐日记钞》卷十六“丙辰八月初三日”:“阅抱经楼书毕,以圈点为甲乙。甲二十五种,乙十八种,其余皆糟粕矣。所取者最,录其目于后。……《肃皇外史》,明洧川范守己编,四十六卷,前有自序,蓝格明抄本。”(6)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 第16卷[M].石印本.上虞: 罗振玉蟫隐庐,1933(民国二十二年).此抄本先后为抱经楼及嘉业堂所藏,以抱经楼所藏在前,故以下简称“抱经楼本”。
国家图书馆另有明抄配清抄本《皇明肃皇外史》一种。此本总计12册,无行格,半页9行,行20字。抄本第一册封二有丁丙跋语,行草小字书写,间有涂抹,跋云: 《皇明肃王外史》四十六卷,明抄本,祁氏淡生堂藏书,洧川范守己编。守己介儒洧川人,万历官至按察佥事。前有万历壬午六月自序,曰肃皇四十五之间,神谟广运,泰道长亨,穷日不能殚纪。尝闻太史氏纂我世宗《实录》,官分六曹,草脱十稔,为编五百六十有五,为言盖千有五百余万。即使颁之学士,课以翻阅,将有皓首未穷其帙者,而何窥功识德之能为。守己移主都官,曹事颇简,乃聚群剳,创撰肃谟事,巨者稍挈其领,用为标识云。起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十二月,次嘉靖元年。按年排卷,至嘉靖四十五年而止。有“昭代宪章”“臣璞敬识”“山阴祁氏藏书之章”“澹生堂经籍记”“子孙世珍”各图记。(7)丁丙.皇明肃皇外史跋[M]//范守己.皇明肃皇外史.抄本.明代.
卷首有《辑肃皇外史序》,序页天头有“四库修存”方章,又有“善本书室”朱文方章,“八千卷楼丁氏藏书记”方章及“江苏省图书馆善本书之印记”方章。此抄本明抄卷数只存11卷,明抄部分为卷4至卷6,卷14至卷21,其余为清抄补齐。明抄部分可辨识之处为,书写尊明讳的特征,以及澹生堂的藏书印记。收藏印记除上述“善本书室”等3枚外,尚有:“澹生堂经籍记”朱文长方章、“山阴祁氏藏书之章”方章、“昭代宪章”方章、“八千卷楼”方章、“嘉惠堂丁氏藏书之记”方章、“臣璞敬识”方章、“子孙世珍”圆章等钤印8枚。因此抄本原由“澹生堂”所藏,故下称“澹生堂本”。
据上引丁丙跋文,可知其在作跋时,抄本尚为完本明抄。缺失大部分卷次明抄,再配抄不全部分,当都在作跋之后。该本也有订讹,以眉批形式书于天头。因只余11卷明抄,故订讹条目较少,只余25条。
以上三种明抄本,熙彦藏本与抱经楼本,卷前均题“王世贞订讹”,澹生堂本未题“王世贞订讹”。三种抄本内的订讹条目数不同,但内容同源,显然是出于同一个源头,订讹为同一人所作。
三种明抄本内的“王世贞订讹”,各本所存条目数不同,其中抱经楼本存最多,计154条;熙彦藏本第二,存99条;澹生堂藏本只余25条。将订讹进行比勘,各本相同之条目不复计入,三种抄本内共有订讹163条。前半为正文提示语,以“正月”“二月”等时间为提示,如为订正史实,则摘正文作提示语;后半为订讹内容,并于括号内注明出于何抄本。
订讹条目的书写,也与抄本正文一样,尊明讳。如第3条订讹:“五月癸丑上武宗皇帝尊讳。”抱经楼本眉批作三行书,第一行“癸丑五月上”,“武宗皇帝”第二行顶格书,“尊讳”二字再起一行顶格书;又订讹第11条“系御史周相于诏狱,帝遣官察周相”,抱经楼本“帝”字另起行高一格书写;又第64条订讹:“上奉皇太后谒山陵,幸十八道岭,择陵域。”熙彦藏本中条签分三行书,“上奉”一行,“皇太后”三字另起行顶格,以示尊讳。所以订讹条目,为明人所作。
订讹抄写的误字,抱经楼本与澹生堂本均有。如第110条“承裕”,抱经楼本“裕”误作“搭”;第118条“张岳”,抱经楼本“岳”误作“兵”;第152条“罗龙文”,抱经楼本“龙”误作“乾”。第58条、第63条中的“费宏”,澹生堂本将“宏”字写作“鋐”,又写作“宋”。抱经楼本、澹生堂本的抄写,有几处显然是抄写者所犯的笔误。而熙彦藏本所贴的条签,未发现有明显的错误。从准确性来说,三本中以熙彦藏本为佳。
三种明抄本内的163条订讹,澹生堂本25条,除第84条“俺答求贡不许”为其独有外,余24条与另两本重出。熙彦藏本有12条独有,余与另两本互见;抱经楼本从条目来说最多,独有者57条,余与另两本重出。可见这些订讹,有同一的来源,而不是各本自有独立的订讹系统,也不是由多人各自订讹而成的,当出于一人之手,形成一个传抄的源头。抱经楼本与熙彦藏本内的“王世贞订讹”署题,只系于卷一至卷三,说明两个抄本间,也有亦步亦趋的同源关系。
订讹绝大部分为增补史实,一部分为订正史事时间,再加少量的书写体例品评、史评及判断史误等。史评类的订讹条目,如第54条,针对《皇明肃皇外史》卷十四,张延龄论斩的史论:“论曰,我朝戚畹之宠无逾二张,得祸亦无逾二张。”(8)范守己.皇明肃皇外史: 第14卷[M].抄本.明代.抱经楼本眉批订讹云:“彭城、惠安、安昌非伯乎?会昌、庆宇、瑞昌非侯乎?”(9)范守己.皇明肃皇外史: 第14卷[M].抄本.明代.这是针对前半句的史评,认为外戚封赏过当的大有其人,非唯张鹤龄、延龄兄弟。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二有“兄弟封赏”,卷十二有“峻加”,卷十二有“勋臣超赠”,又卷三十九《恩泽公侯伯表序》,对明代外戚勋臣的超常加封多有记录及论述。
订讹第127、133、148条等,都是订讹者对本书书写体例的批评建议。“此不关系”“此事非纲”“只附注可也”,是指要对纲与目作好区别,史实间因果关联不强的,不应写入,以及根据史事对现实影响的大小,决定取裁。可见订讹者是一位史学修养深厚,在史学著作书写上有丰富经验的人。
而订讹究竟依据何种史料呢?笔者将订讹与《明世宗实录》《明史》《国榷》《明通鉴》《明史稿》(万斯同撰)等书,及其他一些明代史书进行了比对、梳理,认为订讹的内容,与《明世宗实录》(以下简称《明实录》)的重合度最高。总163条订讹中,除去史评、书写体例等10条外,只有8条订讹与《明实录》不同,或《明实录》中不能对应,或纠正《明实录》之误,余145条,皆能与《明实录》对应。
如第92条“(三月)方士段朝用伏诛”,订讹:“不曾正法。”《明史·佞幸传》说:“帝怒,遂论死。”(10)张廷玉,等.明史: 第307卷[M].北京: 中华书局,1974: 7898.《明史》清修,抄本为明抄,自是不能比勘,但说明明抄订讹自有所据。另比对《皇明大政记》(明雷礼著)、《皇明法传录嘉隆纪》(明高汝栻著)、《皇明从信录》(明沈国元编)、《明政统综》(明涂山辑)等书,均言段朝用乃“下狱论死”。唯有《明实录》的材料,卷二百七十一“嘉靖二十二年二月”中“后朝用竟瘐死于狱”(11)徐阶,等.明世宗实录: 第271卷[M].台北: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5343.与订讹同。另有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载:“朝用与勋,相继瘐死于狱。”(12)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第27卷[M].北京: 中华书局,1969: 699.《万历野获编》成书在万历晚期,从订讹与《明实录》的高度重合来看,当然是依据《明实录》的可能性更大。
订讹依据《明实录》而来,在条目中还有更确凿的证据。如第73条:“冀州枣强县天鼓鸣,夜星陨为石四”,对比《明实录》卷二百三十七“嘉靖十九年五月”中“冀州枣强县午时天鼓鸣,夜星陨石为四”,(13)徐阶,等.明世宗实录: 第237卷[M].台北: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4830.仅少“午时”两字,显然是依据《明实录》。另第4条,“(五月)策士于西角门”,订讹:“据《实录》,策士仍于丹墀。十八日西角门行礼,免传制唱名及宴。”则直接指明所据为《实录》。该条正位于《明世宗实录》卷二“正德十六年五月”,原文如下:“上缞服御西角门,文武百官行叩头礼,侍班鸿胪寺官引贡士就拜位赞,五拜三叩头礼毕,各分东西侍立。鸿胪寺奏谢恩,见辞礼毕,上回文华殿,文武百官退,鸿胪寺引贡士赴奉天殿前丹墀内,伺候策问。”(14)徐阶,等.明世宗实录: 第2卷[M].台北: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86-87.廷试本当在三月,但此年因武宗病重,故等到五月,由嘉靖帝接手这项任务。所以,当时贡士是由西角门进入,行礼,再由西角门至丹墀。《皇明肃皇外史》错记策士于西角门,有这个变动的原因在,但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订讹》对这种细节的订正,于史实关键其实并无大干涉,几乎有“炫智”之嫌,但对精于考订之人来说,掌握有材料,必当订讹之而后快。而此类订讹,无《明实录》作依据的话,几乎不可行。
普林斯顿大学藏明抄稿本《皇明肃皇外史》前有“采据书目”一项,所列书目50种,其中王世贞著作《弇州山人四部稿》《凤州笔记》《皇明异典述》《盛事述》《史乘考误》5种。其中《异典述》《盛事述》既有单行本,也有《弇山堂别集》本。目前据笔者所考,单行本刊行时间早于《别集》本。但《史乘考误》最早刊于《弇山堂别集》中,《弇山堂别集》的刊刻时间为万历十八年,距范守己写定《皇明肃皇外史》时已经八年。而且即使范守己在创作时,得见王世贞的这些未刊著作,但要如此全面地得到作者的未刊稿(甚至是未定稿),也不大可能。显然这个“采据书目”,应当是王世贞订讹所采据的书目,而不是范守己创作《肃皇外史》所据书目。
二是稿本形态。普林斯顿藏稿抄本与上海图书馆所藏《弇州山人续稿》三十二卷稿抄本,在纸张、形态,乃至抄工的精细等处,都有诸多相似之处。经考据、辨证,笔者认为上图所藏《弇州山人续稿》稿抄本,当为王世贞家藏稿本。(15)徐美洁.明抄本《弇州续稿》的辑佚与校刊[J].中国典籍与文化,2014(3): 81-83.故普林斯顿藏稿抄《皇明肃皇外史》,当为王世贞家藏物,作为付刊稿存在。
三是稿抄本前题署“王世贞订讹”的问题。作为未能流传的稿本,与坊刻本或其他刻本有巨大的差异,那就是其非为流通存在,亦非为牟利而存在。既然是非牟利、流通之书,冠以大名家之“订讹”,显然就失去了作假动机,再结合王世贞家藏稿本特点,解释为其家藏物更合理。而其前三卷署“王世贞订讹”,而其后皆不署,正好说明这一问题。为付刻所用,抄写者于前几卷写定式样后,并不一一署明“王世贞订讹”字样。
订讹作者必有《明世宗实录》作为依据,已在上文作推理说明。然而拥有《明实录》抄本者,都为哪些可能的人士呢?其与王世贞有何关联?
《明实录》的传抄,谢贵安先生在《明实录研究》中认为: 《明实录》尚有一些明代私人抄本及清初明史馆抄本存留于世。明代抄本主要是神宗万历年开馆重新誊录太祖至穆宗各朝《实录》《宝训》时,翰林院誊录官员及校对官员私下抄出,而在民间竞相传抄的,所以今传世各本多为穆宗以前各朝实录。……且私人抄录之《明实录》同样面临着禁毁的命运,故存者亦鲜。(16)谢贵安.明实录研究[M].台北: 文津出版社,1995: 341.
谢贵安先生的研究认为,各朝实录的私下传抄,在万历初年开馆重誊各朝《实录》《宝训》时。但士大夫私下抄出《实录》远早于这个时间。据万表《玩鹿亭稿》卷四《答章三洲祠部》云:“《高庙实录》为小儿尽卷而还,昨已奉告,非敢为秘。”(17)万表.玩鹿亭稿: 第4卷[M].刻本.鄞县: 万邦孚,明万历年间.据《明儒学案》,万表卒于嘉靖丙辰三十五年(1556),(18)黄宗羲.明儒学案: 第15卷[M].北京: 中华书局,1985: 311.则其家抄录有《实录》的时间至少在嘉靖三十五年以前。
章三洲即鄞县人章檗,字邦正,号三洲,嘉靖十四年乙未(1535)年进士。万表与其书信中讨论抄出的《高庙实录》,证明实录私下传抄时间远早于万历初年。单就王世贞来作考察,有证据显示,万历年间,王世贞拥有大量《明世宗实录》材料。
王世贞与《明世宗实录》的总裁官徐阶交好,两家为世交,王世贞在其父像赞中说:“少师徐公阶读而善之,以为诸葛武侯陆敬舆之流也。”(19)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 第151卷[M].刻本.太仓: 世经堂,明万历年间.可见其感念徐阶对其父的提携奖掖之恩。而且因为共同反对严嵩的政治立场,徐阶与王氏父子关系亦较密切。王世贞为徐阶所作的《徐文贞公行状》,从《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三十六,至卷一百三十八,整整三卷,而为其父所作《先考思质府君行状》,(20)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 第98卷[M].刻本.郧阳: 世经堂,1577(明万历五年).也只是一卷而已,以此亦可见二人关系之密切。其实王世贞与《明世宗实录》的副总裁王锡爵更亲密,二人同里,万历八、九年间,更是同拜王锡爵之女昙阳子为师,至为人弹劾,不可谓不密。从士大夫家于嘉靖年间即有传抄的《明实录》来看,禁令在现实中并一定能得到贯彻实施,私下抄出,早就存在。据《明神宗实录》,《明世宗实录》于万历五年八月成书而献,在此后几年,王世贞都有机会获得该实录的传抄本。
现存的万历四十三年刻本张孚敬《张文忠公集》,在李维桢等人的序后,有一篇《国史传》,即抄自“国史”的张孚敬传。起自:“世宗肃皇帝嘉靖己亥春二月致仕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张孚敬卒。”讫至:“然终嘉靖之世,语相业者迄无若孚敬云。”笔者将此《国史传》,与《明世宗实录》卷二百二十一“嘉靖十八年二月”中所载张孚敬传比勘,两者只字不差。可知“国史”指《明世宗实录》。
该《国史传》后有张孚敬之孙张汝纪手书跋一通,说明此传的来历:“万历壬午,汝纪访凤洲王公于弇园,极颂肃皇帝与先太师际遇始终之盛,自明兴无两焉。因手录此传见贻,今奉梓于集之像后,用识先勋云。孙汝纪薰沐拜手书。”(21)张孚敬.太师张文忠公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集部第77册.影印明万历四十三年张汝纪增修刻本.济南: 齐鲁书社,1996: 18.
由此跋可确知,万历十年壬午(1582),王世贞在张孚敬之孙汝纪到访弇园时,将《明世宗实录》中关于张孚敬的官方个人小传,手录相赠。这是王世贞拥有传抄《明世宗实录》——至少是一部分实录的确证。
从张孚敬个人行实说起。订讹第56“张孚敬致仕”条,纲下有文云:“张孚敬在阁日久,痰晕屡作,连疏乞归。”熙彦本与澹生堂本的条签及眉批为:“三月初事。”
张孚敬的致仕时间,《明史》:“十四年春得疾,……遂屡疏乞骸骨。”(22)张廷玉,等.明史: 第196卷[M].北京: 中华书局,1974: 5180.只是讲到十四年春,并未具体到月。谈迁《国榷》:“十四年四月,张孚敬有疾,赐药饵手敕。”(23)谈迁.国榷: 第56卷[M].北京: 中华书局,1958: 3514.夏燮《明通鉴》:“四月,张孚敬以疾在告,屡疏乞休,不许。……甲午,复请致仕,许之。”《明世宗实录》:“(十四年四月)甲午,大学士张孚敬以疾屡疏乞归,上乃许之。”(24)徐阶,等.明世宗实录: 第174卷[M].台北: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3776.从上述可见,最常见、最通用的明史材料中,都将张孚敬致仕归在此年四月,《明实录》也不例外。最可信的证据当然是来自本人,张孚敬《张文忠公集诗稿》“乙未”年诗有《四月五日赐归》:“朝例初颁麦饼香,病夫今日赐还乡。敢论天上风云会,得见山中日月长。”(25)张孚敬.太师张文忠公集诗稿: 第4卷[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 第77册.影印明万历四十三年张汝纪增修刻本.济南: 齐鲁书社,1996: 78.
《明实录》中只载张孚敬三月间得疾乞休,未言何病。《文集》中写明是“痰火”,订讹于此辨析毫厘,于史实并无多大关系,可见订讹作者,一是对张孚敬的材料了然于胸,并有资料依凭;二是对此关心较多。而王世贞恰好具备这两个条件,所以做了这条看似不简洁、“不关系”的订讹。
王世贞与《皇明肃皇外史》的作者范守己,交往颇深。王世贞曾为范守己之母王孺人作传,称:“盖余与松江司理范君介儒善,而得其所称母王太孺人事者。”(26)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 第73卷[M].刻本.太仓: 世经堂,明万历年间.可见二人交往始自万历初年,范守己任松江推官时。范守己《御龙子集》卷四十六有《与王元美先生》信。范守己于万历三至八年间任松江推官,这几年王世贞正乡居,与时任青浦知县屠隆(二人共同的朋友)交往亦密,时有过从。范守己此信述己对王世贞文章才华之仰慕,购读其《艳异编》《尺牍清裁》《四部稿》等著作,并寄上自己的作品结识王世贞,并得到对方赏识。
此后,二人交往甚密。王世贞好客,范守己亦时常往太仓王氏祇园游宴。同卷《又与元美》书云:“遥忆祇园芙蓉萼秀,菊薏含芳,水际亭畔,大添佳致。日与公荣二三辈,浮大白觞咏其间,不复问头上进贤冠有无,足称大愉快。”(27)范守己.御龙子集: 第46卷[M].刻本.不详: 侯廷珮,1590(明万历十八年).又同书卷三十二有“昙阳仙师传”一篇,详记昙阳子得道升化,及王锡爵、王世贞灵遇事。可见其时,范守己也入为昙阳弟子。当时的昙阳弟子,一般是经由二王引荐认可的,可见范守己与王世贞之间,已由文章之交,进而到诗酒饮宴,过从甚多,并有共同的思想信仰之类的交流,可谓密切。
王世贞曾计划帮助范守己刊刻著作。《御龙子集》卷四十六《又与元美》:“己谫陋未窥作者之津筏,欲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亦足发一大噱。乃承台谕,欲付之梓人,实逡巡惶惑,不敢加灾片木也。不承不赐鄙夷,力加铅泽,奖借进于古之人。人岂不自知?不佞固自肤立,那得当此谈谈之许,亦时加淬砺,求无负于名言耳。”(28)范守己.御龙子集: 第46卷[M].刻本.不详: 侯廷珮,1590(明万历十八年).信中透露,范守己有一部已经完成的著作,呈给王世贞观览,得到他的肯定,并明确表示要为其付刻。范守己对此,是既谦虚又欣喜的。“力加铅泽”,可理解为奖饰,但上文说王世贞对己予以奖谕,都是谦称“不赐鄙夷”“不赐大叱”,故此处“力加铅泽”之语,当指王世贞对其著作有修订、批改,与抄本中的“王世贞订讹”之题,正是相合。
范守己于万历十五年间,尚在南京刑部任上,万历十九年时,已在山西省按察佥事任上被劾,调别省(参上文行实),而其《御龙子集》,迟在万历十八年编集撰刻,其年王世贞去世。故参考二人的交往时间,范守己于万历十年六月已完稿的《皇明肃皇外史》,是最有可能呈给王世贞评定的著作,并得到王世贞的首肯而计划刊刻。
今熙彦藏本的稿本形态,笔者判断与上海图书馆藏明抄《弇州山人续稿》稿本有相似性,条签订讹的形式,也类于付刻本的形态。故本文认为,现存所见三种明抄本《皇明肃皇外史》中的“王世贞订讹”,是为可信。乃是万历十年,范守己在完成书稿后,寄王世贞一本以求评定,故王世贞家藏有此书稿本。又因王世贞赞赏此书,并打算付刻,故曾作订讹,并可能有付刻稿本的形态存在。此书虽最终未能付之刊刻,但附有订讹的抄本,也随之有少量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