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俄罗斯的两次“文艺复兴”

2021-12-04 05:13汪介之
网络文学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文艺复兴俄国世纪

汪介之

14—16 世纪以意大利为发源地、席卷几乎整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是一场伟大的思想文化运动,成为欧洲历史由中世纪向近代转变的枢纽。这一时代产生的人文主义文学,是欧洲近代文学的开端。然而,这一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文化运动,在那个时代却没有波及俄罗斯。这一现象既决定于俄罗斯经济文化发展的相对滞后,又成为导致这种滞后进一步延续的原因之一。不过,俄罗斯学界对此却另有不同的看法,一些学者认为俄罗斯在14—15 世纪中期已处于“前文艺复兴时代”,而16—18 世纪乃至19 世纪前期则经历了为期漫长的“延宕的文艺复兴”;另有学者则认为俄罗斯在20 世纪初期曾出现过“文艺复兴”运动。梳理和辨析这些俄国学者的相关见解,追问俄罗斯究竟是否经历过“文艺复兴”以及经历过什么样的“文艺复兴”,对于深入认识俄罗斯文学和文化的民族独特性及其在世界文学和文化中的地位,是一个不可绕开的问题。

“前文艺复兴”时代

俄国“前文艺复兴”(Предвозраждение / Предренессанс)时代的概念,最初是由尼· 伊·普鲁茨科夫主编的四卷本《俄国文学史》(1980—1983)首先使用的。该书第一卷第一编第四章的标题即为“俄国前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14—15 世纪中期”。著者联系欧洲文学整体进程检视本国文学,认为在14—15 世纪中期,形成了俄国“前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著者指出:14 世纪中期,处于鞑靼人统治下的罗斯,随着手工业生产的恢复和贸易的扩大,建筑艺术开始繁荣。这个时期建成的一系列具有纪念碑意义的建筑,显示出力求恢复罗斯独立时代建筑艺术传统的意向。此外,以教堂壁画和圣像画为主的绘画艺术也获得了发展。遭受鞑靼人破坏的教育事业和著述活动,在14 世纪也出现了逐渐恢复和增长的趋势。一系列新旧城市和修道院成为图书中心。罗斯人对异国的兴致和描绘异邦名胜古迹的兴趣再度被激起,朝圣者们纷纷朝拜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等圣地,并书写了旅行观感。诺夫哥罗德大主教瓦西里·卡利卡的《圣地、圣城君士坦丁堡的故事》、斯捷凡的《出自云游派教徒诺夫哥罗德人斯特凡诺夫》等,都写于这一时期。14 世纪末至15 世纪前半期,造型艺术达到了繁荣。艺术家费奥凡·格列克、安德烈·鲁布廖夫的教堂壁画和圣像画代表了这一时期绘画艺术的最高成就。其中,鲁布廖夫的艺术创作尤其以深厚的人道主义和人性表现为其特色。

著者进一步指出:14 世纪末至15 世纪前半期俄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是“人的发现”,其具体体现是不再根据人所隶属的社会集团或阶层,而是根据人的内心生活、人的内在优点和历史价值来对他进行评价。长期的战争恐惧和严峻的道德考验使得人们越来越重视人的内在品质,包括他对民族和祖国的忠诚程度,战时组织能力和行政管理能力等。这一点在库里科沃战役(1380—1382)之后表现得特别明显。这一时期的编年史类作品,对于在战时出现的显示出高尚内在品质的个人,无论他属于哪一阶层,都有着如实的记载和描写。此时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圣徒传类的作品,也越来越关注人的感情领域,着重表现人的内心状态。不过在这一时期,宗教精神文化仍占据主导地位,生活和文化的世俗化还很遥远,个性解放还只能在宗教的范围内实现。因此,这个时期只是“将在适合的条件下发展、向着文艺复兴过渡的那一过程的起步时期,也即前文艺复兴时代”[1]。

“前文艺复兴时代”的俄国文学,对人的内心生活的关注,对现实的展示,是与历史意识的觉醒相联系的。库里科沃战役之后出现了民族自我意识的高涨。对罗斯独立的历史时期进行想象的时代来临了。这一时期的社会思想转向独立,艺术上转向鞑靼人入侵之前的作品,建筑艺术转向独立时代的建筑物,文学上则转向11—13 世纪的作品,如《往年纪事》、伊拉里翁的《论律法和神恩》《伊戈尔出征记》《罗斯国土沦丧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传记》《拔都攻占梁赞的故事》等。就这样,对于俄罗斯“前文艺复兴时代”而言,独立时代的罗斯、鞑靼人入侵之前的罗斯,成为它的“古希腊罗马时代”。但是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仍然具有一般中世纪文学的特点,即抽象化和普泛化,着重发掘每一现象的宗教意义,这样的文学当然未达到文艺复兴时代文学的高度。尽管如此,“前文艺复兴现象”在古代俄国的文化生活中仍具有重要意义,并为后来文化和文学的发展提供了铺垫。

那么,在“前文艺复兴时代”之后,俄国文化和文学是否迎来了自己发展史上的文艺复兴时代?对此,《俄国文学史》著者在第一卷第一编第五章指出:15 世纪中期到16 世纪的俄国,逐渐克服了封建割据的局面,开始形成统一的中央集权式国家,就像同一时期处于文艺复兴中的欧洲国家所发生的那样。在俄国思想文化领域,由于拜占庭文化的传入与影响,神学中心某种程度上的弱化,带有人文主义色彩的异教活动及宗教改革运动,古希腊学术著作(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等)的流传,乃至异教的、反基督教的著述的出现,使人们感到一股新的潮流正在涌动。在15 世纪后半期的俄国文学中,也像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期西欧文学中那样,世俗文学、民间创作颇为流行。这类作品的一部分,如《所罗门和基托弗拉斯的传说》《斯捷法尼特和伊赫尼拉特的故事》《一位向皇家女儿求婚的老头儿的故事》《德拉库拉的故事》《巴萨尔加的故事》等的俄文译本,陆续在俄国出现。一些重要的俄国文学和文化文献,如尼基京·阿法纳西的《三海记游》,因诺肯森的《博罗夫修道院帕夫努季最后的日子记事》等,也显示出作者看待周围世界的个人观点,以及偏离所属阶层的个人立场。一些作品的主人公和翻译作品的主人公相似,往往突破了中世纪的传统道德规范,不再恪守宗教观念;模仿古希腊罗马作品、表现“诱惑力”主题的作品也开始出现。

但是,在著者看来,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俄罗斯的文艺复兴”,而只是具有文艺复兴的某些因素。16 世纪的俄国仍然缺少“文艺复兴”形成的适宜土壤。占统治地位的封建—宗教思想的严酷压力和政治统治,俄国与西欧国家经济政治发展道路上的差距,决定了两者文化发展上的差距。从总体上看,16 世纪的俄国毕竟处于脱离西欧文艺复兴文化潮流的“隐修”状态,作为文艺复兴的主要根基与支柱的人的个性更是受尽压制,世俗社会思想的发展受到严重阻碍。因此,“在俄国没有像在西方那样出现过文艺复兴时代,但是却呈现出绵延于整个16 世纪、17 世纪和18 世纪的文艺复兴现象——这是一种‘延宕的文艺复兴’”[2]。

“延宕的文艺复兴”

关于俄国文学发展过程中曾存在“延宕的文艺复兴”(замедленноеВозрождение)这一命题,是由俄罗斯古代文化史、文学史专家德·谢·利哈乔夫在《俄国文学史》第一卷第一编“导论:10—18 世纪前25年俄国文学的独特历史道路”中率先提出的。利哈乔夫写道:

在16—17 世纪以及18 世纪的一部分期间内,俄罗斯常常显示出某些文艺复兴现象:创作中个人因素的发展,个性从中世纪行会的控制下逐渐解放出来,但是在俄罗斯却没有出现过统一的文艺复兴时代。出现的是“延宕的文艺复兴”,因为没有文艺复兴现象就不可能实现从中世纪向新时代的过渡。由于文艺复兴的延宕性和迟缓性,所有文艺复兴现象在古罗斯都获得了特别的现实意义。人的个性成为文学进程的核心。[3]

《俄国文学史》第一卷第二编“导论:18世纪俄国文学道路的确立与文学民族独特性的形成”沿着利哈乔夫的思路,在扼要论述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之后,提出了一系列设问:“俄国是否也被吸引到这一席卷全欧的文化运动中去了?具有本民族历史全部独特性的俄罗斯是否也经历过类似的转换与改革?俄国近代史也是从这一全欧洲的分界线上开始的吗?俄国是否也如同欧洲其他国家那样,在人类历史上的这一伟大转变时代,创造出了‘新的、最初的现代文学’(恩格斯语——引者注)?”[4]随后,著者即阐述了“俄国的文艺复兴”这一特殊的文化—文学史现象,回答了上述问题。

著者看到,俄国由于经济上的落后和文化上的隔离,没有和欧洲其他国家一起同时经历文艺复兴阶段;18 世纪初期的彼得一世改革,表明俄国决心以自己的方式开始实行那些在西方业已完成的措施,但18 世纪俄国的历史文化和物质条件,由于其自身的水平与性质,未能成为在俄国发育成文艺复兴文化发展阶段的基础,因此俄国的“前文艺复兴时代”,在18 世纪仍未能过渡到文艺复兴时代。著者指出:

然而,这个时代的这些物质条件与历史情状,却不仅为密集性地掌握欧洲文艺复兴的丰富经验和人文主义文化的成就,而且也为独立地解决一般文艺复兴的问题创造了合适的土壤。这种解决方式的切近现实的必然性,决定于这一历史规律:不同的民族都行进在同样的道路上,但却都是各自独立地前行的。解决不是在为时短暂的、一次性的活动中,而是在开始于17 世纪末、延续到19 世纪前三分之一的过程中实现的。……

这样便可以肯定,在俄国,文艺复兴不是一个特殊的、具体的历史时代,但是,既然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内,包括艺术与文学在内的整个俄国文化积极解决了一般文艺复兴的诸多问题,创立了人文主义思想体系的基础,那么,这个时期就可以称为(尽管是相对的)俄罗斯的文艺复兴时代。[5]

由此可知,在著者看来,从17 世纪末到19 世纪前三分之一,是俄国文化和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一个连续的阶段,这个阶段就是俄国的文艺复兴时代。著者着重论述的是18 世纪俄国的文艺复兴现象,认为俄国文化和文学在这个时代发生了一系列深刻变化,解决了若干重要问题,首先是如何对待古希腊罗马文化并掌握其美学经验的问题。在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古希腊罗马文化成为创造新的人文主义文化的基石。在那个时代产生的对于古希腊罗马艺术、哲学与文学的兴趣,后来成为欧洲各民族文化与文学发展的深厚源泉。在俄国,虽然本民族的历史上并没有经受过作为文化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当然也无须对这种文化进行再发掘,但是古希腊罗马思想文化遗产,却在俄国被用于建构自己的思想文化体系,包括人文主义思想和别具一格的艺术。从18 世纪一开始,俄国学者和作家对古希腊罗马的文学、哲学和历史的兴趣就逐年增长。古希腊罗马诗人作品的译本开始成系列地在俄国出版,并对18 世纪的俄国诗歌产生了重大影响。俄国诗人杰尔查文对古希腊诗人阿那克瑞翁创作经验的开掘,使他创作出了俄国诗歌中具有古希腊诗风的第一批典范之作。他的艺术发现和诗歌成就,也是俄国文学在解决如何对待古希腊罗马文化时富有成效的具体体现。

个性问题是欧洲文艺复兴的第二个问题,也是“俄国的文艺复兴”面临的又一问题。著者认为,这一问题是18 世纪初在俄国得到解决的。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发现了个性的精神独特性和丰富性,宣布人是世界的最高价值所在,也是衡量一切现象与物质的尺度。人文主义作为捍卫个性及其权利、自由、幸福、尊严和独立的思想体系,是对人的全新理解的哲学概括。在18 世纪的俄国,个性问题是从两个不同层面得到解决的。从国家层面看,在彼得一世时代,文化与教育的发展已转向致力于培养人的主动精神、觉悟意识和爱国主义,以及在为国效力的舞台上一显身手的愿望。先前以强迫为主的传统政策,到那时已补充了说服的政策,命令和驱使人去执行国家意志的现象得以减少,这也就意味着对个人的一种新态度。从文学的层面来看,改革也造成了一种新的精神气候,为俄国文学的发展创造了适宜的条件。文学在促进民族意识觉醒的同时,揭示并形成了关于人及其与等级无关的价值的崇高观念。关于人的新理解不仅是文学所宣扬的,而且哺育了文学自身的发展。这样,在俄国,就比西方稍晚形成了作为个性的人的观念。可见,俄国是在一个延续较长的时间内、以另一种方式独立自主地解决文艺复兴中最根本的个性问题的。

可见,《俄国文学史》第一卷第二编所描述的俄国文艺复兴的时间跨度和利哈乔夫所说的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却通过对18 世纪俄国文化和文学中文艺复兴的现象和建树的论述,论证了俄国文化和文学发展史中存在着一个延续时间较长的“文艺复兴”时代。

20 世纪初“俄罗斯文艺复兴”

《俄国文学史》的编著者承认,截至这套文学史著作成书之际,关于俄罗斯文艺复兴的问题,在俄罗斯—苏联学界尚未得到充分的研究。格·亚·古科夫斯基的著作《18 世纪俄国文学》(1939)、叶·伊·约费的论文《俄罗斯的文艺复兴》(1949)等研究成果,都表明这一问题还存在进一步探讨的学术空间。包括利哈乔夫等学者在内的《俄国文学史》编著者自然也知道,20 世纪前期杰出的思想家尼·别尔嘉耶夫在其《20 世纪初俄罗斯的精神复兴与杂志〈路〉》(1935)、《俄罗斯思想:19 世纪至20 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的基本问题》(1946)和《自我认识:哲学自传试作》(1949)等论著中,都曾指出在20 世纪初的俄国曾出现过“俄罗斯文艺复兴”(Русский ренессанс)、“文化复兴”(культурный ренессанс)或“精神文化复兴”(духовно-культурный ренессанс)。

在《俄罗斯思想》一书中,别尔嘉耶夫指出:“俄罗斯在世纪初曾出现过真正的文化复兴。只有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才知道,我们曾体验过什么样的创作高涨,什么样的精神潮流曾充满了俄罗斯的心灵。俄罗斯经历了诗歌与哲学的繁荣,经受过紧张的宗教探寻,感受过神秘主义的和通灵术的情绪。”“运动曾朝着新的、前所未有的方向发展,然而又是向着19 世纪俄罗斯思想传统,向着俄罗斯文学的宗教内涵,向着霍米亚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弗·索洛维约夫的回归。我们曾置身于一个非凡的、具有创造天赋的时代。”[6]别尔嘉耶夫回顾了那个时代的精神气候和思想界、文化界的状况,说明在当时相继出现了一系列值得注意的现象,如知识分子的意识发生了变动;在叔本华和托尔斯泰哲学思想的影响下,知识界开始产生对哲学的兴趣,并逐渐形成了一种文化哲学氛围;美学意识也发生了转换,艺术开始被赋予更大的意义。《哲学与心理学问题》《北方导报》《艺术世界》《天秤座》《新路》和《生活问题》等诸多期刊的出现和大量论文的发表,正是上述变化的标志。思想文化领域发生的这些变动,是和向着19 世纪精神文化创造高峰的复归联系在一起的,同时又和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密切相关:在哲学方面,主要有康德、黑格尔、费希特、谢林、叔本华和尼采的影响;在文学领域,易卜生、波德莱尔等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别尔嘉耶夫这样写道:

我将世纪初我们那里出现过的那种创作高涨称为俄罗斯的文艺复兴。然而,在其性质上,它却不同于大规模的欧洲文艺复兴。在它背后的不是中世纪,而是知识界所经历的启蒙时代。与同样发生于启蒙时代之后的19 世纪初的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相比,俄罗斯文艺复兴更有必然性。但在那时俄罗斯的运动中,却有着和俄罗斯19 世纪相联系的独特的俄罗斯特点。这首先是宗教上的不安和探寻,而在哲学上则往往越过哲学认识的界限,在诗歌方面往往越过艺术的界限,在策略上往往越过导向末世论前景的策略界限。一切都是在神秘主义的氛围中进行的。俄罗斯文艺复兴不是古典主义的,而是浪漫主义的,如果使用这一有限定的术语的话。不过,这种浪漫主义是不同于西方的,其中有着对于宗教上的现实主义的追求,尽管没有达到这种现实主义。……只是在文艺复兴时代,我们才开始真正亲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才爱上了丘特切夫的诗歌,并认清了弗·索洛维约夫的价值。与此同时,对19 世纪的虚无主义的否定也被克服了。[7]

在紧随《俄罗斯思想》之后完成、著者去世后出版的《自我认识:哲学自传试作》一书中,别尔嘉耶夫也对20 世纪初发生在俄国的那场思想文化运动做了生动的描述:“世纪之初俄罗斯的文化复兴是俄国文化史上最敏感的时代之一。这是诗歌和哲学在一段衰落时期之后出现创作高涨的时代。这同时又是新的精神、新的感受出现的时代。对于各种类型的神秘的思潮,不论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心灵都敞开了大门。各种诱惑与混乱在我们这里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同时,对于即将来临的灾变的预感控制了俄罗斯的灵魂。诗人们看到的不仅是未来的曙光,还有日益逼近俄罗斯和世界的某种可怕的东西(亚·勃洛克、安·别雷)。”[8]

从别尔嘉耶夫的以上论述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在借代或隐喻的意义上把20 世纪初这场大规模的思想文化运动命名为“俄罗斯文艺复兴”的,这一名称切实指向了有着具体时间、活动领域、人物事件、思想内涵和显著特征的精神文化运动与潮流。但是这样一来,利哈乔夫等《俄国文学史》编著者所说的俄罗斯“延宕的文艺复兴”,和别尔嘉耶夫所称的20 世纪初期的“俄罗斯文艺复兴”,就分别指向了俄国文化与文学发展史上的两个不同时代。《俄国文学史》无论是在阐述“延宕的文艺复兴”时代的第一卷中,还是在论及20 世纪初期文学的第四卷中,始终没有提及别尔嘉耶夫的见解;目前也还没有任何文献资料表明利哈乔夫等学者抱有和别尔嘉耶夫进行学术争论的意向。然而,毫无疑问,在这一问题上,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是客观存在的。

审视与辨析

从别尔嘉耶夫到利哈乔夫等俄罗斯学者所说的分别指向不同时代的“文艺复兴”,是否可以说确实就是“文艺复兴”?是否可以据此认为俄罗斯在自己文化与文学的发展进程中确实经历了像14—16 世纪欧洲一系列国家所经历的“文艺复兴”时代?只有认清欧洲文艺复兴的起源、内涵和特点,才能对上述问题做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欧洲“文艺复兴”这一概念,来源于在那一时代古希腊、罗马文化重新受到重视。当时学者们在古典文化中所看重并力求予以恢复的是它的人本主义精神。那时在欧洲各国的封建社会内部,已先后产生了资本主义因素,出现了初具规模的手工业、日益发达的商业贸易和新兴的城市。从中世纪的农奴中产生了初期城市的城区市民,又从市民发展出最初的资产阶级阶层。但世俗封建主和教会在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领域仍占据统治地位。从公元4 世纪起就支配欧洲的基督教文化,一开始就是以古典文化的对立面出现的。古典文化的核心是人本主义和现世主义,重视科学和哲学的探讨、对美好事物的创造与享受及人在身心各方面的平衡发展;基督教文化的主体内容则是神权中心、来世思想和禁欲主义。新兴资产阶级要谋求自身的发展,满足经济增长和文化表达的要求,就必须打破基督教文化的钳制,建立新文化。摆在那个时代的思想家和学者们面前的“捷径”,就是回复长期遭受基督教文化排斥的古典文化。但是,他们召唤“古希腊的亡灵”,并非只是要复兴久被淹没的古典文化,而是要通过发掘和展示古典遗产及其所蕴含的人本主义精神,摧毁封建思想体系和基督教文化,创造为资产阶级的发展开辟道路的思想文化体系。

恩格斯在谈到文艺复兴时曾指出:“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9]这些“巨人”——人文主义者对宗教信条和封建观念进行全面重估,肯定现世生活,肯定人有追求财富、荣誉和个人幸福的权利,要求个性解放,多方面地发展个人才智;提倡理性,强调人应当追求知识,探索自然,研究科学;反对等级制度,主张平等、仁慈与博爱,歌颂友谊与爱情,赞美个性的优良品质。人文主义者的活动深入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杰出的代表,在古典文化研究领域,有意大利的彼特拉克、薄伽丘,尼德兰的埃拉斯慕斯;在自然科学领域,有意大利的达·芬奇、伽利略,波兰的哥白尼;哲学方面有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培根;社会理论方面有英国的莫尔,意大利的康帕内拉;艺术领域有意大利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菲尔;文学方面则有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和拉伯雷等等。文艺复兴时代的这些“巨人”对欧洲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由于欧洲各国历史条件的不同,文艺复兴运动并未波及资本主义发展程度较低的东欧和北欧地区。那么,俄国是否曾出现过“延宕的文艺复兴”?历史事实表明,俄国在1861年农奴制改革之前,90%的居民从事以不自由的农奴制劳动为基础的农业生产,工业生产严重滞后,规模极小,发展缓慢。这种经济状况决定了俄国在那一时代一直未能形成具有相当规模和实力的新兴资产阶级,也就没有出现这一新兴阶级的独特的文化表达需求。在社会思想和文化领域内,人们注意的焦点问题是维护还是反对农奴制的问题,而且思想文化的论争主要是在贵族阶层内展开的。因此,所谓俄国“延宕的文艺复兴”,缺乏它所产生的经济的与社会的土壤。

利哈乔夫等学者所说的俄国“延宕的文艺复兴”时代的标志之一,是利用古希腊罗马文化及其思想遗产来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包括人文主义思想和艺术。这一思想文化遗产在俄国受到重视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是,古希腊罗马文化对于西欧各国而言,可以说是本民族或本文化圈的历史上所经历的文化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而对于俄国来说却并非如此。借鉴当然不能等同于“复兴”。至于《俄国文学史》著者所说的14—15 世纪中期俄国“前文艺复兴”时代,它旨在“回归”“恢复”的“罗斯独立时代”(13 世纪鞑靼蒙古人入侵罗斯之前)的文化和艺术,既远远未达到古希腊文化那样的繁荣和发展水平,更不像古希腊文化那样具备深厚的人本主义内涵。

俄国“延宕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另一标志,利哈乔夫等学者认为是个性问题的解决。但是,14 世纪末至15 世纪前半期(也即所谓“前文艺复兴时代”)俄国文学中“人的发现”,只是开始根据人的内在优点和历史价值来评价人,而且仅仅是在宗教精神文化的范围内。在18 世纪的俄国,从国家层面看,开始注意培养人的主动精神和爱国主义;从文学层面而言,也已开始形成关于人的新理解及与等级无关的价值观念。然而,这种“人的发现”和“个性问题的解决”,却没有像欧洲文艺复兴时代那样,形成系统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

在18 世纪的俄国,已出现了罗蒙诺索夫这样的知识渊博、在科学文化和教育方面具有开拓性贡献的学者。19 世纪初期,俄国文学仿佛从沉睡中一跃而起,以诗人普希金为先导,形成了一个群星灿烂的局面,迅速成为最具影响力的文学之一;包括音乐和绘画等在内的艺术,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然而,在“延宕的文艺复兴”所囊括的整个时间内,俄国还未能在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领域都出现足以同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相媲美的学者、思想家和艺术家。因此,把“在16—17 世纪以及18 世纪的一部分期间内”或“在17 世纪末到19 世纪前三分之一的时间内”那一整个时期称为俄国“延宕的文艺复兴”时代,是十分勉强的。利哈乔夫等俄罗斯学者之所以提出并论证了“延宕的文艺复兴”,想必是为了从历史渊源和发展的角度强调俄国文化是欧洲文化整体的一部分,尽管他们始终没有忘却本国文化及其发展道路的民族独特性。

别尔嘉耶夫所说的20 世纪初俄罗斯文艺复兴,其形成背景、精神氛围和思想文化建树,都同“延宕的文艺复兴”完全不同。19 世纪晚期,封建主义的“沉重砝码”依然阻碍着俄罗斯民族的发展。1880年代,随着民粹派运动失败而出现的政治反动与社会停滞,使得庸俗苟安的风气流行一时,思想界、文化界在这阴暗萧索的时期也难能有所建树。时至1890年代,俄国晚期封建专制的弊端日益暴露,社会矛盾不断加剧,同先进国家的经济文化落差更为明显。由于19 世纪行将结束而产生的“世纪末”危机感压迫着一些有识之士,激发了他们探索民族命运和前途的热情。俄国思想界文化界人士开始大量引入以“重估一切价值”为基本特征的现代西方社会哲学思潮,以象征主义、唯美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为代表的新的文艺思潮,同时重新解读与发现本民族的古典作家,用新的眼光审视民族历史与文化,在人文科学和艺术各领域展开了富有开拓性的创造活动。西方多种新的社会哲学思潮传入俄罗斯,与俄国哲学传统发生碰撞,造成哲学的空前繁荣和独特的俄国宗教哲学的勃兴。艺术和哲学的兴盛又推动其他人文科学领域的变革与创造。于是,从19 世纪末到20 世纪初,俄罗斯出现了一个意识觉醒、思想活跃、文化密集型高涨的时代。

同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一样,20 世纪初期的俄罗斯也是一个名家迭出的时代。其中如宗教哲学界的弗·索洛维约夫、谢·布尔加科夫、帕·弗洛连斯基、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文学—美学领域的高尔基、布宁、安德烈耶夫、瓦·罗赞诺夫、别雷、勃洛克、维·伊凡诺夫、阿赫玛托娃、曼德尔什塔姆,绘画艺术领域的弗鲁别里、别努阿、涅斯捷洛夫、谢洛夫,音乐方面的斯克里亚宾、里姆斯基一科尔萨科夫、拉赫曼尼诺夫、斯特拉文斯基,舞台艺术方面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涅米罗维奇一丹钦科、夏里亚平、梅耶荷德、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等等,都是一些造诣颇深、成果卓著的人物,其精神创造活动给当时和以后的思想文化和文学的发展以巨大而深刻的影响。文学、艺术、人文科学和思想界的探索与创造,彼此渗透,相互影响,在碰撞、冲突、呼应、映照和交融中共同前进,并一起造成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整体文化氛围,谱写出20 世纪初期俄罗斯文化的辉煌。

正如别尔嘉耶夫在他的几部论著中所多次谈到的,20 世纪初俄罗斯的文艺复兴主要有三大源泉:“上世纪90年代末的俄国马克思主义”;“文学和美学的”根源,即从19 世纪末发生的审美意识的变化;这场运动向其传统回归的“德国哲学和19 世纪俄宗教哲学”[10]。运动的参加者对西方文学与文化采取了全面开放、广泛接纳的态度,但是他们更为看重的却是本民族文化和文学的土壤,普遍表现出一种斯拉夫主义兴趣,或热衷于发现本民族的艺术遗产,或显示出对于民族文化之根的探索热情,或重新解读古典作家。但就像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者的目标决不是要“复兴”古希腊文化一样,20 世纪初的俄国作家、诗人和批评家也决不是一批复古主义者。对民族文化和文学遗产的重新发现与评估,是以西方文化和文学为参照的。深藏在俄罗斯古代文化和文学中的那些具有恒久价值和现代意义的东西被照亮了。新的观念,对民族性格的新认识,对俄罗斯发展道路独特性的新见解,新的文化建设构想,已闪现在对古代文化文学遗产的再度发掘中。

由此可见,20 世纪初期俄罗斯的文艺复兴,是俄罗斯文化和文学从传统向现代转换的一个特定阶段,它萌动于1890年代,结束于十月革命后作为一个整体的俄罗斯文化分化为苏维埃俄罗斯文化和域外俄罗斯文化两大板块之际。这是俄罗斯文化和文学在1880年代出现危机和凋零之后的重新崛起,是20 世纪初俄国思想家、文化活动家们以欧洲先进思想和文化审视本民族文化,向着19 世纪俄罗斯精神文化创造的高峰、向着本民族文化与文学黄金时代的回归。但它不是简单地“复兴”传统的经典文化,而是在发扬古典传统基础上的全方位跃进。这个时代思想文化和文学领域内涌现的一大批天才人物,不仅造就了俄罗斯文化与文学黄金时代之后的第二次辉煌,而且对整个20 世纪俄罗斯文化与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别尔嘉耶夫不是像利哈乔夫等学者提出“延宕的文艺复兴”那样,尝试从这一视角论证俄罗斯文化是欧洲文化整体的一部分,而是依据文化史实和亲身体验,令人信服地论证了20 世纪初俄罗斯的文艺复兴在本民族文化与文学发展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就像14—16 世纪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在欧洲文化与文学发展史上的意义和作用一样。正因为如此,把20 世纪初俄罗斯思想文化和文学的繁荣高涨称为“俄罗斯文艺复兴”,才在国内外学界获得了广泛的认可。

[注释]

[1]Пруцков Н.И.Истор ия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4т. Т. 1. Ленинград: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отделение,1980,с.148.

[2]ПруцковН. И.Историярусскойлитературы: В4т.Т.1. 1980, с.290.

[3]Там же, с.16.

[4]Пруцков Н. И.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4 т.Т. 1. 1980, с. 469.

[5]Там же, с. 470-471.

[6]Бердяев Н. Русская идея: Основные проблемы русской мысли XIX века и начала XX века. Москва: ООО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СТ», 2000, с.213.

[7]Там же, с.238.

[8]Бердяев Н. А. Самопознание: Опыт философс койавтобиографии. Москва: Книга.1991, с.164.

[9][德]马克思、[德]恩格斯:《论文学和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68 页。

[10]Бердяев Н. А.Философия творчества, культуры, искусства.В 2-х томах.Т.2.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Искусство»,1994,с.30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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