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价值和意义*
——以路遥、王蒙、贾平凹作品的文学叙述为言说中心

2021-12-03 19:51敏,蔺
关键词:手艺人手艺群体

王 敏,蔺 晓

(新疆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新疆 乌鲁木齐830046)

综观西部文学作品的创作,在延续历代以来对西部的自然地理风光、风土民俗进行描摹吟咏的抒情传统之外,还格外注重对民间生活小传统叙事的关注。这其中,不少西部作家选择立足民间、扎根群众,从题材到创作手法上均以民众群体中具有代表特征的文化形式以及生存选择为价值取向,如王蒙、贾平凹、路遥、刘亮程、鲍尔吉·原野、红柯、董立勃、李娟等众多作家还将创作目光聚焦于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关注与叙事之中。他们在作品中描绘了如木匠、铁匠、石匠、银匠、瓦匠、泥水匠、弹棉匠、毡匠、琴匠等众多生活在西部民间的手艺人群体丰富的生活方式与精神样貌,其中路遥、王蒙、贾平凹、红柯的文学叙述更为突出。

西部作家对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呈现,不仅间接地传达出西部作家对西部传统工艺世代承继与长久存续的关切,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丰富西部民间文化记忆提供了在西部文学创作上可视为创作经验的一手资料。更重要的是,西部手艺人的生活方式叙事不但将手艺人敬业乐业、精益求精、不骄不躁的匠人精神展现了出来,而且也有助于为文学创作就如何弘扬工匠精神、增强中华民族文化自信和塑造精神品格提供创作经验。从历史文化价值和现实价值的双重角度来看,西部文学作品中的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的历史价值

西部文学中的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不仅具有丰富的审美意蕴、个性化的叙事特点,从宏观角度看,这些西部手艺人的特色生活方式叙事还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这些价值在西部文学的叙事呈现中较为集中地表现在丰富西部文化记忆和承继西部传统手艺两个方面。

(一)丰富西部文化记忆的价值

西部手艺人的生活方式不仅包含着民间群体的生活模式与生活态度,还积淀着一定区域民间群体的集体智慧,具有丰富深刻的传统文化记忆内涵,因此,西部文学中对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呈现就显得意义深远。

人是历史文化记忆的主要对象,文学创作是人类保存历史文化记忆的有效方式之一。阿莱曼在《文化记忆理论读本》中曾表示:“在文学作为记忆的媒介框架发挥作用的地方,它就成为文化范式的一种来源,帮助我们想象过去并影响着我们的回忆。”[1]西部作家在其文学作品中不仅以文学创作技巧形象地再现了西部地区手艺人传统的手工艺职业劳动方式、家庭生活、人际交往、生活环境等日常生活内容与生活方式于一体的文化记忆风俗画卷,而且还运用文学手段对逐渐消失的西部传统手艺人生活方式与群体记忆进行艺术重构。西部文学作为西部文化重要的宣传载体,其中有关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的内容不仅可以补充西部传统手工艺文化在文化记忆中的遗漏,还可以作为记录手艺人群体生活方式的一手资料发挥历史文献记录的功能,对从文本叙事角度反映民间文化的历史变迁而言具有如下三点意义。

首先,在西部文学作家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西部手艺人群体传统的生活方式样貌与变化。例如,贾平凹的小说《古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中所记述的儿女劝手艺人父亲帮助他们做“大买卖”时始终坚持传统手艺生活方式的那位剃头匠;《秦腔》(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中所记述的那些一旦开始做工,便吃、住都在主家中直至手艺活结束的那些瓦匠们;再如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中所记述的那些吃、住、用等生活活动都在铁匠铺中发生的铁匠师徒们。这些作品在记述西部手艺人群体艰苦谋生、价值观念不断变化的过程的同时,也反映出西部手艺人群体日常生活方式的空间变迁以及他们在不同历史时期不懈奋斗、热爱生活、不变初衷的时代文化印记。与此同时,这些作品中所记述的手艺人群体内部对时代变迁中手艺如何实现当代传承的观念互动,也折射出特定时期区域社会经济动态发展的状况与民间群众价值观念的变化过程。西部文学中所反映的西部手艺人群体基本生活面貌和奋斗历程,以充满文学笔触的方式为我们储存了关于西部手艺能手、民间权威、普通匠人群体生活状况的丰富记忆,保留了在不同年代、西部不同省份中手艺人生活经验与价值观念的大量文本记述。

其次,在西部文学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现代社会机器化生产影响下,手艺人对待传统手艺发展的观念变化所引起的生活态度的变化。如王蒙的《在伊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中所记述的那些为了满足不同购买者不同的吃馕口味,翻新打馕手艺并丰富馕饼制作口味的伊犁民间打馕人;贾平凹《生活与记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记述的始终坚守手工艺劳动、坚持通过不断学习以实现手工艺传承力度的泥水匠;王蒙的《惶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中所记述的那位随着家庭经济条件的改善盖起了新房子、安上了洋铁炉并提升自己制帽手艺水平的制帽匠人;赵力《尼加提和他的铜作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记述的那位积极转变思路、引进机器,通过加快生产速度,以期生产出更多迎合大众时尚审美趣味的、可以热销的铜壶手艺人等等。可见,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手艺人的手艺劳动方式和生活态度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就此而言,西部文学记录了时代变迁中,手艺人手艺劳动方式和生活态度变化的心路历程。

最后,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也反映出西部作家所具有的鲜明的历史意识。在西部文学中,作家们不仅对不同地域绘景状物,还注重展示当地的民歌、方言俗语、地方风俗、民间故事、历史遗迹以及历史传说等地域风情的表征物。比如,作家路遥和贾平凹都分别在《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和《自在独行》(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形象地再现了西部不同地域的多种方言俗谚;作家红柯在《太阳深处的火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记述了丰富的西部民间故事与民间传说,并且塑造了在戈壁地窝子边用红柳枝扎窝棚、讲民间故事的泥瓦匠父亲的形象;作家王蒙在《在伊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等作品中记述了大量反映伊犁地区地方风俗的方言俗谚、饮食住居习俗等。这些有关西部地域风情的记述不仅为西部文学增添了传奇独特的浪漫主义色彩,更丰富了西部文学叙事的历史文化内涵,强化了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的文化记忆底蕴,进而促进了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文学叙事向文化叙事的转化,使得读者通过西部文学作品了解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变文学的文本阅读为社会的文本阅读成为一种可能。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历史现场是无法重返的,文化记忆是通过文化形式(如可重复使用的文字、图像、节日、博物馆等)对过去的经验和集体形象进行选择和重构的一种经验模型。西部文学中关于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的文化记忆特征就鲜明地表现为西部文学对手艺人日常生活方式的描写,以及借手艺人的视角对西部地区自然环境、社会风貌、人情世故所进行的多角度、多层次的现实描摹。可以说,西部文学中关于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不仅形象地反映了西部地区动态发展着的时代面貌和历史印痕、丰富了西部文学叙事的文化知识内涵,更为广大读者通过对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文学叙事的了解来认知西部文化记忆提供了阅读资料。

(二)承继西部传统工艺的价值

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由于工业和现代科技的大力发展以及社会文化环境的巨大变迁,中国民间传统手工艺的传承与发展也因此受到了一定冲击。可以说,作为拥有丰富民间手工艺资源的西部诸省,如何以文学创作使得手艺人的生存现状、对待手工艺传承发展的态度,通过读者的阅读呈现在世人面前,为更多的人所关注,成为西部作家不约而同选择聚焦手艺人生活方式进行文学叙事的前语境。

一则,从民间手工艺的价值存在和长久存续的角度看,有的西部文学作品中,大量叙述都已在间接地反映出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西部民间传统手工艺传承乏力。如作家刘亮程在散文《最后的铁匠》(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中记述了新疆铁匠家族的年轻铁匠吐尔洪·吐迪怎么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打铁了,他想让孩子好好上学,将来从事别的行业。再如作家羊羽在散文《毡匠》(甘肃文化出版社,2010年)中专门记述了毡匠在给孩子们讲述自己的制毡故事时,专门讲述其中的辛酸回忆,从自身经验的再讲述中选择性地对后代进行放弃手艺行当的思想引导,其叙述背后的隐指饱含作者对现实世界中地方民间传统手艺如何传承的忧思。

细究这些作品在处理素材时为何这样处理的原因也很简单,就西部现实社会的发展而言,随着社会物质条件的显著改善,西部手艺人群体的生活方式也在悄然改变。过去,他们凭借手工制作各类用具便可满足人们的日常所需,可以说,手艺人群体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也因此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甚至人们以“良田百顷,不如薄艺在身”[2]作为生存准则之一。在中国传统社会底层人眼中,财富得失无法掌控,唯有掌握一门手艺,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保证生活衣食无忧。而随着现代化发展的要求,机器化批量生产的巨大生产效能几乎取代了耗时耗力的手工制作,手艺人群体所持有的传统手艺对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而言,不再具有“不可替代性”与“高效性”,甚至其自身已成为“过时”的一种标签。社会现代化发展程度越高,生活节奏越快,人们对手工技艺的依赖便越少,手艺人群体的存在感便愈弱,基本经济收入也随之骤减,生活质量便无法再得到保障。可以说,生存技能与时代需求的不同步导致西部手艺人群体的生活质量、生活方式、生存家园乃至生活态度都不得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此,便有了手工技艺如何征服机器化生产作为一种修辞叙事,在西部文学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中反复出现;便有了西部作家笔下这些面对现代化的快速发展遭遇生活窘境的西部手艺人群像在文学叙事中的“行为选择”。当他们迫切想要改变贫困的生活处境时,不得不寄厚望于子女,不再从事传承原本代代相传的本领,而是转而从事一门新的、更能适应现代化社会发展的行业,就像马克思所言:“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3]7这使得西部文学作品在反映现代化语境中西部民间传统手工技艺如何传承发展的现实问题上具有一定前瞻性与思想性。

二则,需要辩证指出的是,西部文学对西部手艺人群体的生活方式及他们所持有的西部民间传统手艺给予了高度聚焦与深度叙事,这种文字聚焦的形式本身亦可视作对西部民间传统手工技艺的一种记忆传承。在西部文学中,众多作家对西部手艺人群体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所持有的传统手工技艺进行了细致的文字描述,如王蒙在小说《杂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中专门介绍了马尔克木匠的锛、凿、刨、锯等手艺工具以及木匠由外向里刨木头的具体工序;红柯在小说《太阳深处的火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里大量记述了泥瓦匠父亲用红柳扎窝棚时细致、具体的工序。这些文字记述不仅向读者呈现出独具地域特点的西部传统手艺的生活美学,而且使读者可以借作家对手艺人从事手艺的行为描述,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西部民间传统文化质朴粗犷的风格。西部作家们将对西部民间传统手艺承继的社会问题融入到对西部社会文化环境变化、手艺人生活方式变迁、生活态度改变的综合叙事之中,这种文学实践不仅是对西部传统手艺的文字记录,更可视作对承继西部民间传统手艺的一种文学感召。

目前,随着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繁荣、西部地区旅游业的迅速发展、文化和旅游融合的进一步加深,尤其是国家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视,“传统工艺的振兴”借助主导文化的声音作为新时代的强音重回大众的关注视野之中。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明确提出,要构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加强文化遗产保护,振兴传统工艺①参见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中对加强文化遗产保护、振兴传统工艺的要求(2017-02-08),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博物馆,http://www.gov.cn/zhengce/2017-01/25/content 5163472。。西部民间传统手工技艺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使得西部手艺人群体的叙事对西部作家的创作而言,不仅是语境的存在,更是对象、题材与现实生活的一种再模仿。

一方面,如上述举例所示,西部文学中对西部民间传统手工艺的物质要素、工序技术与艺术感知等内容的细致叙事可视作对西部民间传统手工技艺的文字记录。其间,作家往往结合手艺人群体生活方式多层次的叙事呈现,反映其背后所蕴含的西部民间传统手艺兴起、发展、传承与发展困境等社会问题,无形中,也为现实语境中西部民间传统手艺的承继与保护工作总结了历史经验。另一方面,在西部作家眼里,西部民间传统手艺不仅积淀、承载了西部民间普通群众长期生产生活所创造的历史文化,满足了普通群众世代沿袭的物质和精神需求,作为地方文化的重要内容,还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其丰富的民间文化内涵不仅是西部民间传统手艺艺术价值的关键所在,更是一种地方性精神的文化积淀与审美表达,对它的文学记述因而更有着超越文学实践自身的社会传承意义。的确,“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3]73

二、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的现实意义

从当下文化和旅游融合的社会发展语境来看,西部文学叙事呈现中西部手艺人群体的生活方式,除了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传承价值外,在西部工匠精神的弘扬、将西部地域作为目的地导游的文化旅游宣传方面无疑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弘扬西部工匠精神的意义

2017年,“工匠精神”被写入我国的政府工作报告之中②参见国务院办公厅《2017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对“工匠精神”的要求(2020-05-28),中国政府网,http://www.gov.cn/guowuyuan/2017zfgzbg.htm.,这种对自己所热爱事业拥有无比执着的职业追求的精神不仅是一个国家经济实现创新发展的关键动力,也是不断推进人的现代化、培育善用“利器”之人的重要精神动力。可以说,主流话语层面对“工匠精神”的大力弘扬,不仅是对几千年来传统手艺人群体百年匠心传承的历史认可,更是对中华民族精神彰显的现实肯定。结合西部大开发、“一带一路”倡议的政策语境,西部作家们以“深描”“细描”的文学笔法为读者呈现出西部手艺人群体充满“工匠精神”的生活样貌,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他们作为西部“手艺人”,将“工匠精神”践行于对传统手艺坚守中的艰辛与不易。

具体而言,借助对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的阅读,首先,值得我们弘扬的是西部手艺人群体敬业乐业的“工匠精神”。一则,西部文学集中反映出手艺人要遵守严格的手艺行当考核规矩,每样手艺都要学到师父满意了才可另立门户做活,不然,“学个半吊子手艺,会败坏家族的荣誉”[4]。在这个过程中,手艺人要始终坐得住板凳、耐得住寂寞、保持平和的心态、经受时间的考验,这些都可看作是对西部手艺人群体“敬业”的“工匠精神”的文学体现。我国传统手工技艺之所以能够经历时代更迭而传承永续,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手艺人们对手艺行规与法度的情感认同。在西部文学中,如王蒙、贾平凹的笔下都不同程度记述了手艺人群体对行规“情愿或者不情愿”的遵循。二则,我们还可以在西部文学中看到“工匠精神”不仅是西部手艺人对精湛技艺的不懈追求,更是西部手艺人对地方传统技艺、民间传统行业生活方式的一种由衷热爱,是一种“匠心”之下的自觉观照,是手艺人在物质与精神、身体与心灵上合二为一的审美表现。如贾平凹的《极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中记述的那位看到“任何石头,在他爹手里就如同面团,想要它是个啥,它就是个啥”[5]的石匠;王蒙的《杂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中记述的那位一做木器活就自得其乐,神采飞扬,“天蓝色的眼珠里,发射出活泼有趣的光芒,完全不像他滔滔不绝地讲话时候那样带着傻气”[6]的马尔克木匠;董立勃的《白豆白麦》(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13年)中记述的那位“火星溅到他的脸上,胳膊上,胸脯上,烧灼着他的皮肤,他却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7]的铁匠老胡;红柯的《狼嚎》(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中记述的那位让“木头好像活了,不停地开花”[8]的木匠等。在西部文学叙事呈现出的传统手艺制作过程中,手艺人不仅克服了简陋的工作环境对手艺活的限制,更以对工作信念的执着坚守赋予传统手艺以人格化的特征,作家似乎也都意在通过对这一过程的描述展现出西部手艺人群体“敬物爱业”的匠人情怀。

其次,通过对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叙事的阅读,不难发现西部手艺人身上所体现出的对提升传统技艺不忘初心、对手艺的时间投入无私奉献、对手艺的呈现品质始终坚守的“工匠精神”值得我们弘扬。与其他行业不同,近代以来工业化的快速发展和科技创新使传统手工艺行业面临着巨大的文化冲击。但是在西部文学的叙事呈现中,虽则一部分西部手艺人有所动摇,但还有一部分西部手艺人依然选择继续坚守,坚守虽然耗时费力但每一件手工艺品由于其手工时间投入的“唯一性”和“低效性”所产生的独一无二的手艺品质,可以说,西部作家对这种“坚守地方手艺品质”执着精神的描写背后,也反映出他们对西部传统手艺一度备受冷落的现实境遇的一种审美超越态度。

如王蒙在《惶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中记述的那位“在房间里安装起了洋铁炉子”[9]550,一心一意、专注认真地把“炉子和烟筒都擦得亮亮的,亮得可以照得见人”[9]550的制帽匠丈夫;贾平凹在《自在独行》(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记述的谈起手艺行业过去的兴旺景象便慷慨激奋、不可自抑,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地坚守凿石技艺的石匠老人;宗满德在《石匠》(敦煌文艺出版社,2008年)中记述的将一生赚来的钱都用在免费扶持年轻人学艺的哑巴石匠。现实生活中,急功近利,希冀简单学几年手艺就能赚得钵满盆溢、名声大噪的手艺学徒大有人在,与之相反的是,在西部作家笔下呈现出的部分手艺人群体却并未因为现实境遇或生产实践环境发生了变化就失去了自己一心追求的精神家园,他们付出大量的时间成本继续传承、坚守、钻研、创新,追求手工技艺的提升,致力于打磨趋于完美的手工艺品。也许在手工艺品售卖的文学叙事现场,很多人讨价还价、心躁如汤煮,但那群做手艺活儿的人却坚守手艺的初心,努力使“匠物”能被有心人所认可。也因此,他们的“匠心”在时间的淬炼下更加坚定,“匠魂”在不懈的沉淀中更加纯粹,作家们文学叙事中所描写的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这种不求名利的恬淡心境以及不求回报、无私奉献的精神品质,恰恰是西部作家文学实践中对西部“工匠精神”的一种弘扬,也是民间文化中最值得用文字进行传承的一笔精神遗产。

当今,就国家层面对弘扬“工匠精神”的政策呼吁而言,“工匠精神”不仅是追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实现中国梦的重要精神动力,更是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因的重要品质。从主导文化主流叙事的需要而言,“匠人精神”如何通过文学叙事得以宣传和弘扬,对每一位创作主体而言便显得尤为重要。在西部文学作品的叙事呈现中,西部传统手艺人群体的“匠人精神”凝结着西部民间普通群众的生产经验、生活情感与处世智慧,也是西部地区手艺人群体维系群体关系、实现文化传承的精神力量。

综上可知,在西部文学的叙事呈现中,西部作家对西部手艺人群体不骄不躁、敬业乐业、一丝不苟以及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的文学描写,对普通读者的阅读而言恰恰是抵制浮躁之风、保持平和心态的一份精神滋养。与此同时,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由于细腻地记录、再现了西部手艺人坚韧不屈的劳动品格、饱满昂扬的工作态度,一定程度上也是主流意识形态文学注重人民性、塑造平民形象传统在西部文艺创作中的当代延续。

当然,如何通过文学叙事更深刻地表现出西部民间手艺人通过掌握现代科学技术知识有效传承传统技艺的心理过程,如何更精准地描述出“工匠精神”在手艺人生活、人际关系中的伦理价值,如何让更多读者通过对西部手艺人文学叙事的感性认知感受到“工匠精神”的坚持不易、传承不悔,这些不该仅仅是摆在西部作家们面前的一个创作命题,更应是整个社会需要认真思考、集体反思、通力解决的现实难题。

(二)促进西部文化旅游宣传的价值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旅游越来越多地成为人们休闲娱乐时的首选放松方式。同时,纵观旅游产业的发展进程,单纯的观光旅游不足以吸引广大游客的目光,富有历史文化内涵、特色民俗风情的旅游景观或旅行目的地成为现代人所追求的旅游体验。正如那些借助民间故事、传说以及流行文学作品得以闻名于世的地方景观在吸引潜在游客前往旅行消费所产生的“可能的经济效益”一样,流行文学作品中的地名叙事作为一种“无意识”的旅游目的地的广告植入,无形中赢得人们产生前往观光、一探虚实的旅行冲动,使人想要去体验作品中主人公的生活方式,感受人物所处环境中各种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真切感”往往也成为激发读者前往文学作品“导游”的目的地进行旅游消费的一种动机。就此而言,西部文学中叙事呈现出的西部手艺人地方化、专业化、精密化的传统“手艺活行为方式”,简素、原初的家庭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单纯、质朴的社会交往方式不仅具有独特的文化研究价值、艺术审美价值,还具有较多文化旅游资源的开发价值。

一则,在西部文学作品的叙事呈现中,西部手艺人千百年来传承的地方传统手工技艺,其手工劳动过程作为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的重要内容,具有一定的展演和观赏性,在通过文学叙事吸引读者前往“目的地”观光方面具有一定的审美吸引力。如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中记述的陕西铁匠在火红的炭火边“火花四溅”的打铁过程;王蒙在《杂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中记述的新疆木匠马尔克在充满木脂芬芳的木匠房里“锛、凿、刨、锯”做木工活的过程;贾平凹在《自在独行》(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记述的陕北石匠在浓厚的云幕下雕刻着可以用来烙饼的清涧石版的刻石过程等。从文化旅游资源开发的角度看,西部民间手艺人传统的手艺方式与手艺过程可以作为文化旅游资源进行发掘,助力西部文化旅游宣传。比如,这些反映西部手艺人群体劳作的文学作品以及关于这些作品的推介可以作为吸引旅游者前往“目的地”,参与到当地手艺人具有地方性的铁制手工艺品、木制手工艺品以及石制手工艺品的制作过程之中,切身感受西部民间手艺文化的传承过程,进而实现对当地手工艺作为文化旅游资源被文学推广的一种认可。

二则,与现代都市生活的快节奏相比,西部文学叙事中所呈现的西部手艺人群体简素、宁静、慢节奏的生活方式,体现出西部乡村生活的朴素与静美,由于更接近读者渴望休闲生活、康养放松的心理,在通过文学叙事吸引游客前往“目的地”进行健康生活方面具有较强的号召力。如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中记述的陕西铁匠所拥有的简朴生活;王蒙在《杂色》(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中记述的新疆木匠马尔克所拥有的自在生活;贾平凹在《自在独行》(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记述的陕北石匠所拥有的宁静生活;红柯在《太阳深处的火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中记述的新疆泥瓦匠用红柳扎窝棚、做家具“圈出”的一方天地所拥有的自得生活等。从文化旅游资源开发的角度看,这些代表性文学作品所反映出的西部手艺人纯朴、悠然自得的“慢生活”方式,可以吸引在城市生活的旅游者投身于西部乡村的绿色生态文化中,切实体验手艺人在乡村简单、朴实、缓慢的生活节奏,进而缓解快节奏的现代都市生活所带来的工作压力,收获更多在日常工作琐碎繁忙中被忽略掉的生活品质。

三则,西部文学叙事所呈现的手艺人在日常生活中单一、淳朴、热情的人际交往方式,由于显示出更加单纯、可贵的人情之美,对在现代都市生活中时刻感受着人际关系的复杂和凉薄的读者而言具有人情吸引力。如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中记述的乐于助人、与人为善的铁匠师徒;王蒙在《在伊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中记述的淳朴单纯、热情好客的伊犁民间手艺人等。从文化旅游资源审美价值的挖掘角度看,这些代表性文学作品所反映出的手艺人在与他人互帮互助中所体现出的友爱之美、交往诚信之美,可以让读者重寻“人情”的温暖与简单,感受社会交往中的温情氛围,获得情感放松,实现精神上的审美愉悦,起到让旅游者们通过将阅读的渴望变成交往实践的渴望,进而完成文学作品对旅游目的地的导引功能。

从以上的分析中不难看出,西部文学中关于西部手艺人特色生活方式的文学叙事,不仅可以成为可开发、利用的西部独特文化旅游资源,极大地丰富西部地区文化旅游的开发内容,而且对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所反映的西部精神气质进行挖掘,也有助于提升西部旅游的审美文化格调,与西部文学助力西部旅游有可能获得的经济效益相比,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在人文精神传达方面所具有的社会效益,更适合作为文化资源向旅游资源转化的一种精神产品。

因此,从西部文化旅游开发与宣传的角度看,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的叙事呈现,具有丰富的文化旅游资源宣传和应用价值。一方面,西部文学中所反映的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作为地方手艺人群体生活状态的一手宣传素材,可以被融入到西部文化旅游中,为西部文化旅游内涵发掘提供丰富的文学资源。易言之,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的文学叙事既可以对西部传统手艺与手艺人的生活面貌进行大力宣传,也增添了西部人文景观的文化魅力,提升了西部文化旅游的审美价值。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文化旅游资源,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呈现出的“慢节奏”“简单爱”的“田园生活”图景,既可以吸引城市旅游人群体验简单、自然、淳朴的西部手艺人生活方式,也可以使城市旅游人群获得精神放松,满足旅游者不同的审美体验需求。

总之,西部文化旅游中,手艺人生活方式文学叙事作为“景观”元素的融入,不但可以吸引旅游者深入感知、体验西部手艺人的生活和西部民间文化,而且对助力西部文化旅游宣传手艺人的“工匠精神”也具有一定作用。

三、结 语

西部文学中的手艺人叙事可以被看作是一系列讲述一个地方群体如何通过体力劳动与一个并不优越的生存环境进行抗争的故事,在这个“抗争”的过程中,这个群体所具有的美好品性、生存法则、行为方式以及生活态度被主流叙事编码并借助文化旅游的时代语境加以审美呈现。在这种叙事中,西部手艺人群体如何做手艺活不仅是通过他们生活在其间的西部来告知,更通过他们应该快乐无忧、坚守初心地生活在其中的西部文化形象来告知。这些文字描述一定程度上也可被视作是一个有关西部的梦想或者有关一个群体的“神话”,而非一种现实的局限。无论是从认识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在丰富地方文化记忆的历史价值角度看,还是结合文旅融合语境看西部文学中手艺人生活方式叙事推动西部民间文化旅游资源创意开发,西部作家对手艺人群体的关注都在向着文学可以反映一个地方群体整体的生活方式、“文学是科学”的文学实践方向进行主观的努力。

与此同时,只有当“想象”的西部叙事压垮真实的西部叙事,并且地方文化确实借由文学作品的宣传不得不让位于“刻板印象”时,当地的居民包括手工艺群体才会出于经济发展的现实需要愈发在经济和心理上依赖作家们对他们的这种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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