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志敏
不同的媒介和形式,会产生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为不同的群体所喜爱。然而,它们有一个共同关注的核心主题,那就是人类自身的性格、境遇和命运。作为艺术门类的一种,纪录片以反映客观现实生活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和艺术特色,发现人、认识人、表现人,同样是它永恒的主题。
纪录片,被誉为“人类自身的生存之镜”。人们希望通过纪录片去了解同类的生活形态,了解人类普遍关心的话题,从而把握自己所处的社会样貌,并反观自我,对自己的生活常态进行有意义的反思。哪怕是把镜头对准动物的自然类纪录片,我们受众从动物之间的生存秩序中想到的,不也是人类社会自身的生存法则吗?
罗丹说过,“美就是一种生活,不管什么事物,我们在那里看见我们应该如此的生活,那这就是一种美;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揭示生活,或者能让我们想起生活,那也是一种美”。对于纪录片来说,如何有效地塑造出立体、生动、可感的人物形象,从而引起受众的情感共鸣,就是一种审美体验的创造,对于创作者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话题。
《棒!少年》是由导演许慧晶团队拍摄制作的一部纪录片,于2020年12月份在院线上映,讲述的是北京近郊一个公益性质的少年棒球队的故事。这部纪录片在观众中引起较大反响,故事中少年棒球队员的性格、命运引起诸多讨论。创作者对于拍摄对象的选择,利用视听语言手法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人物成长过程中的转变,值得我们进行分析和讨论。
对于一部纪录片来说,选择合适的拍摄对象是创作的第一步,也是决定性的一步。纪录片不像电影,人物不能虚构,只能取自真实的生活,选择拍摄什么样的人物,就决定了你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以及故事发生的场景、故事的走向和你要表达的主题。拍摄对象的选择需要有典型性,他既要有个性,同时又能代表一个群体;拍摄对象需要有较强的主动性,这跟电影的人物塑造有共通之处,人物不能太被动,他面对困境时要有主动的行动,这样才会推动故事向前发展;拍摄对象还要处在“有戏”的人物关系中,讲故事其实就是讲人物关系,只有在人物关系的变动中,人物才能立得住;拍摄对象还要有较强的表达欲望和表达能力,这样才有利于展示他更多的侧面和内心世界,更容易深化人物形象和故事主题。
对于纪录片《棒!少年》来说,创作者对于拍摄对象的选择是比较成功的。片中人物群体身上具有天然的冲突性,一方面棒球在中国还属于小众运动,在大众印象中,参与这项运动的更多是城市里的孩子,一般家庭条件较好,属于中上阶层的运动;而另一方面,片中棒球队员却全部来自贫困地区的单亲家庭或留守儿童,他们在物质生活上相对来说比较匮乏,在家庭关系中亲情也有些缺失,比如主人公马虎,妈妈抛弃家庭离家出走,爸爸对他也没有足够的关心和照顾,另一个主人公小双是个孤儿,由大伯照看。他们本是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物,是苦难生活的承受者,而又被幸运之神选中,来到北京的这家公益棒球队,体验到了这项“富人”的运动,并有机会靠着这项运动改变自身的命运。
他们具有典型性,在他们身后,是中国众多留守儿童和单亲家庭孩子的不幸童年,是中国快速城市化进程中农村衰落的图景,也是社会贫富分化的心酸现实。他们每个人也都处在比较戏剧性的人物关系中,他们与家庭,球队的队员、教练,及社会之间的关系都处在一个不确定的状态,每一种关系的变动都可能会影响到他们人生的走向。
特别是对于主人公马虎的选择,体现了创作者对于作品故事的冲突性、完整性的考量。据导演许慧晶陈述,他们在对该棒球队考察过程中,小双、大宝、李海鑫等人物都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兴趣,并展开了拍摄,但是在拍摄过程中,他们发现这些人物都不能将整个故事线串起来,他们都已经适应了球队的训练生活,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没有足够的戏剧冲突。他们缺少一位真正的“男一号”,而马虎的到来,打消了他们的顾虑。马虎身上具备足够的典型性、动作性,具有非常鲜明的个性,并且与球队中其他每个人物之间都有强烈的联系,他自从来到球队,自然而然地占据了大部分的镜头,他成了最重要的人物,他让这个故事鲜活灵动起来,也好看起来。
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可以满足受众的精神需要,使他们产生满足和愉悦的心理感受,并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人物心理和情感的变化,产生丰富的情感体验,唤起他们的感知、想象和情绪,发生共鸣。同时具有典型性的人物,也能折射出他们所代表的整个群体的生存状态,从而表达出创作者的人文关怀,让受众产生更深刻的思考,甚至推动社会进步。除了在人物选择方面,《棒!少年》创作者运用了一系列的手法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成功的塑造,从而使得片中的人物形象生动饱满,具有较好的审美意义和深刻的社会意义。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就艺术创作来讲,无论电影、小说还是纪录片,人物形象的塑造都离不开人物关系,在人物关系中,更能展示人物的个性和深层性格,人物关系的变化,就像一个不断变换角度的棱镜,可以折射出人物的不同层面。
纪录片《棒!少年》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特别注重表现他们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投射。主角马虎的顽劣、不守规则,主要通过棒球队的小队友来表现。在跟大宝的关系中,马虎希望自己能够取代他“老大”的位置,经常对他发起挑战,两人发生斗殴,大宝厌恶马虎,马虎不服大宝;在与小双的关系中,马虎喜欢嘲笑小双,甚至侮辱他早已过世的父亲,引发小双对他的殴打;在与其他队友的关系中,他的所作所为引发众怒,所有人都不愿意跟他住在一个寝室,他逐渐被队员孤立。马虎爱耍宝,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是通过和队员及老师的关系来表现。马虎在学校的操场上跳舞、翻跟斗,引来同学的围观;在课堂上吃胶水,引来同学的惊讶和投诉,而他自己却很得意自己的“行为艺术”。马虎的倔强,通过他和父亲、教练的关系来表现。马虎的妈妈离家出走之后,父亲又带回来一个女人,并和那个女人生了个小孩,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去玩,留马虎一个人在家,据马虎自己说,他三天没吃饭,快饿晕了,父亲回来后,向他承诺说下次带他去,马虎说,他不会去的,永远不去。在训练中,马虎不服从教练的管教,因此被师爷罚站,师爷一边给队员训话,马虎一边在训练场的一角接话,说,“从今天起,一天犯三次错,看你拿我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个流浪狗!”“你啥时候训练过我?”通过周围其他人物对马虎的反应,和马虎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马虎顽劣、不守规则、爱耍宝、倔强的性格特点很好地表现了出来。作为主角,他具备了充分的活跃度和主动性,与片中几乎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或激烈或温和的交集,因此他身上引发的矛盾最多,他的性格表现得也最丰富、最彻底。
艺术作品里的人物形象是否给人以真实感,是否具有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人物是扁平的还是立体的,是脸谱化的还是丰富多彩的,是单面的还是多面的。好的人物形象塑造,正如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一样,都是复杂的、多层面的,甚至是矛盾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戴着面具的,都有自己的所谓“人设”,更多的其他侧面隐藏在面具之下,不容易被察觉,但是不意味着它不存在。一旦将人物置于特殊的场景或困境之中,他的面具就会被撕开,让我们看到他的另一面,这是艺术的残酷之处,同时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纪录片作为对生活的真实记录,创作者的功力深浅、作品的主题深度和社会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的复杂性。纪录片《棒!少年》将镜头对准一群特殊的少年,他们的性格还在发育中,但是也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性格特点,并且呈现出了多面性、矛盾性和多变性。
马虎是个“混不吝”,在所有队员中,他的胆子最大。他敢于跟球队“老大”大宝叫板,敢跟教练顶嘴,敢拿着刀子找高年级同学“单挑”,就像他说的,“打架就没怕过谁”,然而他也有脆弱、落寞甚至懦弱的一面。他不敢自己一个人睡一个屋,为了让自己不害怕,甚至做出了非常怪异的举动,睡觉前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捆了起来。他时不时会想念他的妈妈、抱怨他的爸爸,在离开家的时候也会伤心地掩面而泣。当有机会上场打球却打不好时,他也会觉得惭愧而伤心。当受到教练的训斥时,他也会哭鼻子。当他得知训练场地马上要被拆迁时,也会流下不舍、不甘的眼泪。
小双性格内向、温顺、爱哭,有些怯懦,他经常独自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发呆,也经常在赛场上犹豫而错失得分的好机会,教练说几句就泪眼婆娑。然而,他也有坚强的一面,也有暴躁的一面。他的手腕受了伤,但是他是球队里最好的投手,比赛不能没有他,他为了不缺赛硬撑着,即便疼得直流泪也还在坚持,这让观众看到了他坚毅的一面。在输给美国队之后,他哭得最凶,悲痛之下吼了不好惹的“小霸王”马虎,表现了他内心对胜利的极度渴望。当得知二伯通知教练要接他回球队时,他表现出了暴躁和歇斯底里的一面,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吼着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二伯,可以说,他吼出的,是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愤怒,和内心挤压的对命运不公的反抗。
纪录片与文学作品不同,它无法通过画面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动,无法用文字长篇累牍地刻画人物最细微、最隐秘的意识流动,因此它必须借助其他手段来帮助完成人物心理活动的外化,从而使人物形象更立体、更有意味和想象的空间。
纪录片《棒!少年》中对主角马虎的塑造,就巧妙地借用了歌曲的元素。这里所说的歌曲,并不是后期的配乐,而是主角马虎自己即兴演唱出来的歌曲。马虎喜欢唱歌,经常歌不离口,尽管曲调不够准确,歌词的发音也很奇特,但这些歌曲都特别贴合他当时的心境。不得不说,这种剪辑的安排,体现了创作者的巧思。马虎随口而来的歌曲,带有很强的随机性,如果不加思索地使用这些素材,就很难达到反映当时心境的目的,效果大打折扣,但是创作者把这些歌曲很巧妙地分别剪辑到了相应的位置,与相应的情节和场景一搭配,就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歌曲与场景之间产生了互文,更能激发观众的想象和同理心,更能通过歌曲去体会主角当时的心理状态。
刚来到球队时,马虎跟队员之间冲突不断,不能很好地适应这个地方,他无意中在寝室里唱了一首《我想逃》,“我想逃,却逃不掉”,不正是他当时真实想法的表露吗?跟大宝打完架之后,马虎去洗手间洗手,顺口唱了一首《小小的石头》,“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紧紧的靠在泥土之中……”,这首歌很好地表现了他当时的桀骜不驯。马虎跟教练一起回到他的老家,当晚走在田间小路,他朝着夜空唱起了《妈妈我想你》,“……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你走了以后天空一直在下着雨……我们约好了吧,约好了吧,来世在这里团聚……”观众在得知他不幸身世的情况下,听到他自己唱起这首歌,会顺理成章地明白他当时的苦楚和悲凉。
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跟文学作品相比,纪录片无法用文字灵活地在人物的外在言行和内在心理活动之间自由切换,但是也有其天然的优势,就是视听语言本身的艺术特点和表达力。蒙太奇是视听语言中基础的手法。“镜头的组合是电影艺术感染力之源,两个镜头的并列形成新特质,产生新涵义。蒙太奇思维符合思维的辩证法,即揭示事物和现象之间的内在联系,通过感性表象理解事物的本质。”纪录片《棒!少年》很擅长利用镜头组之间的剪辑表现人物的处境和性格。马虎初到棒球队,惹了不少的乱子,教练甚至一度想要送他回家,当球队启程前往广东中山开始为期两周的集训时,教练决定留马虎在球队。在作品呈现出来的剪辑安排中,球队穿上新的队服,热热闹闹排队坐上大巴车,这组镜头过后接一个俯拍的大全景,空空荡荡的球场中,只有马虎一个人在诺大的球场中央,一下一下练习击球,一个又一个棒球被他奋力击出、飞向天空。两组镜头的对比中,观众很容易能够体会马虎当时的孤单、落寞,从他击球的动作,也能感到他对球队此安排的不满、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甘心。球队队员在上海的会场内,身着盛装齐声朗诵着《少年中国说》,而下一组镜头接的是球场破旧的沙发上,马虎和另一个队员在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马虎跟小双打架的一组镜头之后,接的是小双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发呆的镜头,对比中更能鲜明地感受到两个人物之间的性格差异。还有一组快接的蒙太奇,马虎跟队友的吵架、打架,马虎的耍宝、跳舞,马虎惹哭小队友,马虎被罚站,一系列马虎惹的麻烦快速剪接在一起,用类似的一系列镜头中表现了这样一个主题:马虎这个新队员,他不是个省油的灯,一来就把整个球队搅得鸡飞狗跳。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使得人物形象得到了更集中的表现,使得观众更快速地明白人物当时的处境,更鲜明地呈现人物的性格特点。
人物弧光,指的是随着时间的推进,人物价值具体表现的变化。“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性格真相,而且还在其讲述过程中展现人物内在本性中的弧光或变化,无论变好还是变坏。”“人物弧光”是电影编剧的理论,但是它适应于几乎所有的叙事艺术,纪录片也不例外。
《棒!少年》是一个有意识做电影化处理的纪录片作品,或者也可以说是一部纪录电影。它不仅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鲜明的人物形象,我们还能从中明显地看到人物的成长变化,也就是人物的弧光。刚来到棒球队时,马虎蛮横、顽劣、爱挑事儿、不遵守规则、说脏话、不懂得尊重别人,一心只想着自己当“老大”,完全一幅“唯我独尊”的架势,而到了故事的结尾,在美国的比赛结束之后,他真诚地安慰伤心的小双,还温暖地为他递上了食物。他还是马虎,可已经不是刚来时的马虎了,他已经懂得了照顾别人的感受,懂得了团队的意义,懂得了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爱的美好。
在故事开始时,小双怯懦、爱哭、不够果断,而到了故事结尾,在赛场上他敢打敢拼,投出不少的好球,输掉比赛之后虽然哭得最伤心,但是这时的哭和故事开始时的哭已经有了不同的意味,他不再是怯懦地哭,而是坚毅的表现、好胜的表现、攻击性的表现。在家庭关系上,他一改故事开始时的优柔寡断,反而变得非常地有主见,为了照顾二伯不惜让教练和二伯失望,不惜放弃自己的棒球生涯和前途。他不再是一个任人抛弃、转移、摆弄的人间浮萍,他开始懂得,自己的人生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做出选择,哪怕选择是错的,那也是自己独立做出的。
《棒!少年》推出之后,陆续获得国内几个重量级奖项,包括第14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纪录片、2020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评审团特别推荐优秀纪录片、第10届“光影纪年”中国纪录片学院最佳纪录电影奖和评委会大奖等。该纪录片之所以得到评委专家的认可,并在观众中引起较大反响,与它特殊的选题、故事叙述手法、商业化运作等不无关系,但除此之外,作品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也是它引人瞩目的一大因素。使人观后甚至会忘记故事的脉络,但是片中几个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还不断在脑海中重现,这便是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在观众中的审美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