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朗州对刘禹锡诗歌的影响

2021-12-03 09:01:13郭怡君
保定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郭怡君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唐德宗永贞元年(805),由王叔文、王伾领导的革新运动失败,运动领袖、核心成员皆被远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作为革新运动的核心成员,刘禹锡被贬朗州长达十年,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正处于人生壮年,又怀抱梦想的革新家自此远离了政治中心,“淹留郢南鄙,摧颓羽翰碎”[1]281。朗州在今湖南省境内,唐时属“五溪不毛之乡”[1]265。先秦时楚人征湘,把楚文化的种子也播撒到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独特的湘楚文化由此形成。文学地理学认为,自然环境为文学创作提供了“第一空间”[2]45,是作家创作描绘的对象,同时也影响着作家创作的诸多方面,如创作题材、风格、文体选择甚至作家心态等等。刘禹锡在朗州时期创作的诗歌受到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影响,发生了许多新变。

一、刘禹锡朗州诗歌的题材

在江南度过的少年时代,刘禹锡曾师从僧皎然、灵澈学诗,贞元九年(793)入长安一举中第,才高志壮,颇似白鹭儿“毛衣新成雪不敌”[1]14,亟待振翅一飞入遥碧。整个贞元时期,除去守父丧的三年,刘禹锡的仕途应该算是平稳,没有遭遇过太大的变故,贞元十二年(796)他离开长安到扬州奔丧时产生的离群之感与贞元十七年(801)在徐泗濠节度使掌书记任上产生的望乡怀远之感如烟云一样短暂,都只不过是他下一阶段仕途经历的过渡。贞元十八年(802)初,刘禹锡离开扬州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贞元十九年(803)又被擢为监察御史,贞元二十年(804)正月顺宗即位后,刘禹锡任屯田员外郎,成为顺宗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随着仕途稳步上升,刘禹锡在贞元时期创作的诗歌多是送别、奉和之作,这些作品大多是律诗,典雅流丽,个人色彩并不浓,相比之下,居江南时写的一组新乐府《淮阴行》却显得清新可爱,体现出刘禹锡诗歌的另一番风情。谪居朗州后,刘禹锡亲历体察当地迥异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将所见所闻融入创作,使朗州时期的诗歌呈现出独特的风貌。

(一)反映朗州风土人情

朗州的自然环境总是潮湿昏霾,使“家本荥上,籍占洛阳”的刘禹锡十分不适。朗州的天空似乎总是阴惨惨的,由春至秋,从“积阴春暗度,将霁雾先昏”[1]119,到“南国异气候,火旻尚昏霾”[1]166,这南国之地氤氲的瘴气遮空蔽日,“瘴烟跕飞羽,沴气伤百骸”[1]166。与北方的绿野黄尘不同,这里“高岸朝霞合,惊湍激箭奔”[1]119,有艳如朝霞的红色土地,有湍急如箭的奔腾流水;“禽惊格磔起,鱼戏噞喁繁”[1]120,“虎咆空野震,鼍作满川浑”[1]120,凶猛的野生动物特别多,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朗州当地的生产、生活情况也颇不同于北方,“户算资渔猎,……照山畬火动,踏月俚歌喧”[1]120。朗州百姓的生计和税收主要依靠渔猎,同时,他们又以“畬田”的方式耕种。关于畬田,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引《农书》曰:“荆楚多畬田,先纵火熂炉,候经雨下种。历三岁土脉竭,不可复树艺,但生草木,复熂旁山。熂,燹火燎草。炉,火烧山界也。”[3]这种耕作方式十分具有地域特色。劳动耕作之余,朗州人民以歌舞娱情,有“踏月”之风。“踏月”又叫“踏歌”,是“我国古代长江流域民间流行的一种歌调,边走边唱,唱歌时以脚踏地为节拍”[4]。《宣和书谱》载:“南方风俗,中秋夜妇人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为盛集。”[1]328刘禹锡朗州诗中自然少不了反映踏歌的内容,如“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1]328,“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1]329等等。朗州人民的生活也离不开祭祀,楚地自古“俗尚东皇祀”[1]119,正如《旧唐书·刘禹锡传》云:“禹锡在朗州十年,……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词。”[5]好巫之俗影响了刘禹锡的诗歌创作,朗州时期诗歌中出现了许多与巫祝、仙侣有关的内容,如《梁国祠》描述了祭祀活动期间“女巫萧鼓走乡村”[1]342的场面,《阳山庙观赛神》中关于冬日祭神报福活动时也写到“洞箫愁绝翠屏间”及“荆巫脉脉传神语”[1]162;此外,刘禹锡还作了两首民歌体诗歌《潇湘神》[1]332,继承《楚辞》中香草美人的隐喻传统,以湘神娥皇女英之愁怨暗写自己被贬谪后的苦闷之情。

(二)纪念朗州著名历史人物

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汉垒麏鼯斗,蛮溪雾雨愁。

怀人敬遗像,阅世指东流。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

乡园辞石柱,筋力尽炎洲。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1]271

伏波祠供奉的是东汉时期的伏波将军马援。马援的军事才能颇为光武帝赏识,战功赫赫,曾于建武十八年(42)平交趾之乱。建武二十四年(48)“武威将军刘尚击五溪蛮夷,深入,军没”[6]842,马援主动请缨征伐五溪,行军至壶头山处,“贼乘高守隘,水急,船不得上”[6]843,军队被困,许多士卒都染了疫病,马援后来更是病卒于此。从史书记载来看,马援虽牺牲在壶头山,却还受谗被冤,一度导致不能归葬祖坟,是一位悲剧英雄。马援在武陵一带一直受到人民的纪念。在开元十九年(731),玄宗敕封马援为配享太公庙的七十二弟子之一,成为国家祭祀系统中的神,说明马援在唐代的影响力之大,可以据此推测刘禹锡在到达朗州之前对马援应该不会太陌生。在经历了永贞事变之后,铩羽而去的刘禹锡来到马援牺牲之地,听闻了马援的悲剧命运,站在祠堂前,想必心绪难以平静,会产生深刻的共鸣,“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是说马援,也是在说自己。马少游是马援的从弟,《后汉书·马援传》:“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坠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6]838马少游似乎并不赞同马援的“大志”,认为人的追求应当适可而止,太高便是“自苦”。刘禹锡与马援命运相似,“自负霸王略,安知恩泽侯”,都自恃才高,一心只想冲锋陷阵,不甘平庸,不思自保,最后都“以功名累”。无论是永贞革新还是征战五溪,都不啻是一种冒险,一种牺牲,刘禹锡与马援都可以算是悲剧英雄,殊途同归。方回评此诗云:“能道伏波心事。”[1]274这种理解正是因为感同身受。

除祭祀之外,朗州人民亦有丰富的活动形式来纪念他们尊敬的历史人物,《竞渡曲》描绘了朗州人民以竞渡纪念屈原的场面:

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刺史临流褰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先鸣馀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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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

彩旗夹岸照鲛室,罗袜凌波呈水嬉。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1]316

此诗题下自注曰:“竞渡始于武陵,至今举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义。”“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融合了当地传说,解释了竞渡活动可能起源于人们对屈原的纪念。时惟五月,沅江水盛,当地百姓以彩舟竞渡,场面极其壮观。参加活动的观众多如密云,上到官员下到百姓,每个人都是兴致勃勃。竞渡活动结束后,人们尚有余兴,纷纷到水中嬉戏,直到晚上才散去,“曲终人散”时深感“空愁暮”的是诗人自己,因为只有他才是那个“愁”的人。竞渡已有悠久的历史,屈原投江处也经历了雨打风吹,早已寻不到痕迹,屈原的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变得符号化,“招屈”演化成一种仪式,在文人阶层更容易引起共鸣,因为他们往往追求高远,又常常面临着被罢黜贬谪的风险。刘禹锡身为迁客流落至此,昔日屈原的流放之地成为刘禹锡的贬所,忠而被谤的屈原成为异代时空的知己。

(三)描绘朗州当地居民形象

朗州地处偏远,当地居民的服饰、语言文化以及生活方式等,都有地域特点,刘禹锡对朗州当地居民形象也有一番生动的刻画,如《蛮子歌》:

蛮语钩辀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

忽逢乘马客,恍若惊麏顾。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1]324

朗州偏远地,对始终渴望建功立业的刘禹锡来说,他不可能消除朗州为“贬所”这一层印象,因此他也就不能够完全抛开“旁观者”的身份和立场,去彻底地融入当地生活。而“旁观者”又意味着“距离感”,刘禹锡在观察当地居民时,这种距离感会让他如同素描者一般将自己看到的一切描绘出来,然而这种描绘又不可能不带有评判的性质和观察者本身的情感色彩,因为人在观察描摹他人他物时,总会受到自我认识的局限,不可避免地用自己的经验作为标尺去衡量眼前的一切,所以《蛮子歌》选取的每一个角度,其实都有刘禹锡以文人、官员的标尺衡量过的痕迹。

但是,对文学的热爱又使得刘禹锡成为一位民俗采集者,他的诗歌受到当地民歌的影响,成为文人诗与民歌的综合体,也可以说是带有民歌色彩的文人诗。在描绘朗州女子的活泼率真、轻盈灵透时,这种特点表现得尤其明显,如《采菱行》写当地女子劳作的场面:“争多逐胜纷相向,时转兰桡破轻浪。长鬟弱袂动参差,钗影钏文浮荡漾。笑语哇咬顾晚晖,蓼花绿岸扣舷归。”[1]322采菱女子一边劳作一边竞赛,她们身影灵动,言笑晏晏,场景十分热闹。《竞渡曲》中,对参加纪念活动的女子也有着笔,“罗袜凌波呈水嬉”[1]316写她们无拘无束的生活场景与轻盈悠然的戏水情景,似一群仙子给节日增添了无数欢乐。这些诗歌语言都有清新质朴的特点,白描直叙,还融入了一些象声词如“钩辀”“哇咬”等,用来形容当地难懂的语言和女孩的笑语吟吟,生动直观。但我们还应注意到,这些诗歌的本质仍是文人诗,在形容女子的行为举止时,“长鬟弱袂”“钗影钏文”“罗袜凌波”等等,又都带有一些艳情诗的特点,带有文人闲咀玩味的眼光。这表明,尽管刘禹锡的写作风格受到当地民歌的影响,但是他无法摆脱文人才子的心理,始终在以一种若即若离的眼光审视着朗州。

二、刘禹锡朗州诗与长安诗、江南诗的差异

文学景观“就是具有文学属性和文学功能的自然或人文景观”[2]223,对比刘禹锡长安、江南与朗州时期的诗作,可以发现其文学景观也随着地域的差异而发生着改变。

(一)实体性文学景观的差异

文学景观可以分为实体性文学景观和虚拟性文学景观,实体性文学景观是指文学家在现实生活中留下的景观,它们通常与文学家的生活、学习、工作、写作、文学活动密切相关[2]234。

在长安时,汇聚于刘禹锡笔下的多是长安的著名景观,如《戏赠崔千牛》有“劝君多买长安酒,南陌东城占取春”[1]15,提及长安东南方向的行人游乐之处。又如《浑侍中宅牡丹》的诗题提到了浑侍中宅,白居易也有一首《看浑家牡丹花戏赠李二十》,由此可见,到浑侍中宅赏牡丹似乎是当时的一种风尚,从这个意义上讲,浑侍中家也几乎成了长安的一处景观。再如长安东的青门桥(灞桥)是送别的地方,刘禹锡曾在那里送别友人:“前时送君去,挥手青门桥。”[1]16又在那里被友人相送:“征途出灞涘,回首伤如何。”[1]19在江南时,刘禹锡书写的又是另一番景致,或是“郊外绿杨阴,江中沙屿明”[1]25,或是“薄暮大山上,翩翩双鸟征”[1]25。扬州充盈着秀美的自然景致,不似长安见到的多是家宅中的牡丹、菊花或是池中的荷花等人工养殖的观赏植物,《淮阴行》五首更是出现了“竹楼”“樯竿”等江南特有的风物。

到了朗州,景观又再次发生变化,此时期,刘禹锡有了更多的机会登临古城、途经庙祠、流连山水。他站在历经汉魏的武陵古城上,怅然怀远;在司马错故城和汉寿城边,抒发对世事兴衰的感叹;在伏波将军的祠堂前,慨叹英雄失路;在枉山善卷坛下,遥想隐者归林;行至君山时,畅怀秦皇阻风事;行至洞庭时,静静欣赏如同仙境般的月色。同样是南方,扬州给人的感觉是温润柔和、烟波浩渺,淮阴则是湿润多风,而楚地朗州却略显荒凉——“春江千里草,暮雨一声猿”[1]120,即有悲凉沁身之意;“荡桨巴童歌《竹枝》,连樯估客吹羌笛”[1]326,《竹枝》本是哀婉的调子,再加上羌笛呜咽,悲凉更甚。“芳荪”“芷兰”等香草以及“蓼花”“葭”“江枫”“梅”等植物频繁出现在诗中,比起繁华的长安、扬州,是更加接近原始自然的景观,整体环境显得清冷。此外,船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与长安最常用的马匹形成鲜明对比,行舟走的是水路,也少了甘棠馆“尘土与烟霞”相互交织的独特景观。

(二)虚拟性文学景观的差异

虚拟性文学景观,指文学家在作品中描写的是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文学景观。刘禹锡对“桃花源”这一由陶渊明首创的虚拟性文学景观前后创作了两首诗歌,第一首是贞元时期的《桃源行》,第二首是元和时期在朗州所作的《游桃源一百韵》。两首诗有相同点,即都以敷衍仙境与洞中仙人之事为内容。然而《桃源行》只有二十六句,前两句为五言,其余诗句皆为七言,内容基本是以《桃花源记》为原型,按照误入桃源、在桃源中的所见所闻、出桃源的顺序讲述,有开头有结尾,与原作唯一的不同只是桃源中的居民全都变成了冰肌雪颜的仙子,又用石髓、松脂等物招待来客,然而有趣的是这里依然鸡犬相闻,宛如俗世。单单依靠想象,对于仙境的描绘便不过如是。而到了《游桃源一百韵》,笔力则大有不同,开头回顾当年渔人误入桃花源事只是个引子,后面的主人公却成了“我”,此“桃源”也成了道观,仙人其实是道士。桃源四周的环境描写也不再是“清源寻尽花绵绵”“洞门苍黑烟雾生”那样简单,武陵的真实风景为刘禹锡创造了“第一空间”,诗人又加入自己的想象,将其发展为“第二空间”。“第二空间是指文学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建构的,以客观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间为基础,同时又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联想与创造的文学地理空间”[2]45。诗人虚虚实实的铺写占了一半的篇幅:下船之后要走很长很长的路,长得令人不得不中途休息几次,接下来还要攀峭壁千级,登上顶峰纵目四顾,可以望见楚泽沿岸的青草与红土,猿鸣鹤舞,瑶草珠树,美丽的景色令人忘却疲惫,在玉颜仙人的带领下可以参观琳琅的神物,聆听神仙的故事。此时的桃源其实既是虚拟性文学景观又是实体性文学景观,一方面,桃源的原型其实是道观,仙人就是道观中的道士,瑶草珠树是现实中的高山植被;另一方面,桃源已经着上了刘禹锡之色彩,它回归了陶渊明“世外桃源”的意义,在光阴虚度中成为诗人聊可慰藉的一处存在,也折射出刘禹锡在朗州时期产生的一种不同心态——诗歌后半部分从道观的描写直接转到对自己平生的回顾,引出迁谪之后生出退居之心,表达忘记尘世纷扰、唯求长生的追求。

在朗州所写的虚拟文学景观与在长安所写的虚拟文学景观的本质不同在于:长安时期的诗人对桃源的记述来源于书本里的认知和虚空的想象,把《庄子》里的冰雪仙子与世隔绝作为认知的最高境界,认为尘心如垢者难以留住这样的仙境。《游桃源一百韵》则以游览沅江岸边的道观感受心目中的神仙境界,以比衬世俗人间的尘累与网罗都是“是非斗方寸,荤血昏精魄”的斤斤计较和无用之功,以彰显诗人心目中世外桃源“寂寂无何乡,密尔天地隔”与世俗世界的全然不同。

(三)不同地域的相同景观也有差异

身处不同的地域,刘禹锡都在诗中写到了月:在长安时,刘禹锡曾作《奉和中书崔舍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二十韵》;在朗州又有《八月十五日夜桃源玩月》。前者是一首典型的奉和之作,属对精工,用典繁密,辞藻华丽,结尾处还不忘称赞对方的诗艺。当然,除了用典,诗句也不乏对周遭环境的描写,由“曲沼疑瑶镜,通衢若象筵”[1]33,可见长安赏月之地无非池塘、通衢、宸翰、彩笺、牛渚、凤池,充满了浓浓的京都气息。再看桃源赏月之时,刘禹锡已“此时立在最高山”[1]141,描写月光不再像奉和诗那样为逞诗才而不厌其烦地反复吟咏,只有一句“凝光悠悠寒露坠”[1]141,接下来便将视线转开了,去观赏一碧如洗的夜空,体味无云无风的静谧,山上有长松,山下有寒水,眼前是天平地阔千万里,气氛是那样空旷岑寂,不必费心琢磨诗句,反倒有洗尽铅华的素净空灵之美。一同玩月之人的身份也不再是长安的长官,而是当地的道士,从“礼空遥请真仙官”[1]141来看,也是迥异于长安生活的。

三、刘禹锡创作心态与朗州地域文化之关系

(一)刘禹锡朗州诗的文学景观是其流放心态的必然选择

刘禹锡的朗州诗与他的长安诗、江南诗的文学景观有很多不同,这与其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与其所面对的描写对象有关。来到朗州的刘禹锡,所见之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交往对象,都已经发生了变化,诗歌中所呈现的文学景观必然发生变化。文学地理学认为,凡能够成为文学景观的,必须借助作家这一中介,而作家心态发生了变化,被作家选择而成为描摹对象的不同景物往往随作家心态的变化而变化。依然以桃花源为例,可以说朗州时期的《游桃源一百韵》结尾消极的心态与《桃源行》中“尘心如垢洗不去”[1]60已经大相径庭,从拒绝留驻变成了希求归隐。作《桃源行》时,刘禹锡的仕途正在步步上升,身处于权力中心长安,深受儒学思想影响的他当然会选择返回尘世继续奋斗;而经过永贞革新事件打击之后,刘禹锡壮志难酬,长年羁留卑湿之地,担任的朗州司马官职又没有实权,完全失去了施展抱负的空间,这种情况之下,失意至极的刘禹锡因为对现实的失望甚至绝望而变得不愿意接受世俗社会的方寸纷争、蜗角缠斗,而朗州又偏偏有许多桃源般的境界,又有无处不在的神巫文化,诗人在参观自然景观、祠庙、道观以及与道士交游等活动中,完全摒弃了你争我夺的朝廷乱局,反而有一种神清气爽、自在放松的感觉,加之受到当地风俗的影响,诗歌中频频出现奇幻世界、神仙意象。这既是刘禹锡所面对的朗州的自然、地理风俗等对刘禹锡的影响,也是经历了永贞革新失败被贬的刘禹锡调整人生心态的必然选择。

(二)朗州对刘禹锡创作的影响

综上所述,贬谪朗州的经历,对刘禹锡诗歌的影响是明显的,从长安到朗州,不同地域的文化碰撞对刘禹锡的心态产生了不小的激荡。刘禹锡不断将新奇的见闻糅入诗歌创作当中,以“楚客”的眼光客观地记录着一切,朗州的风土人情、值得纪念的历史人物、当地居民的生活与劳作状况等,都成为他尽情书写的对象,他亦在这种书写中渐渐放开怀抱。

同时,他自觉地学习朗州民歌,接受湘楚文化的浸润,因而他的诗歌打上了朗州民歌风格的鲜明烙印。这首先表现在他的民歌体诗歌创作上,他在《采菱行》中自序道:“古有《采菱曲》,罕传其词,故赋之以俟采诗者。”可见他创作民歌体诗歌自有其目的,这与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观风俗,知薄厚”的现实主义精神一脉相承。刘禹锡的朗州诗歌对当地风土人情的描绘刻画相当广泛,这些诗歌都表现出他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他并不将眼光局限在自我的天地里,并不自怨自艾、止步不前,有时反而将自我隐去,纯粹地观察、描摹眼前看到的情景,如《采菱曲》《踏歌词》《龙阳县歌》等。其次表现在语言风格上,刘禹锡的朗州诗歌未曾丢弃典雅之气韵,而经沅湘之水的涤荡,文句亦有清灵之音,如四首《踏歌词》和两首《潇湘神》,这两组民歌体诗歌语言都清新婉转,质朴灵动,如《踏歌词》:“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1]330再如《潇湘神》其二:“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1]332两首诗运用了俗体诗歌中常使用的三七体,如同谣谚般朗朗上口又不落流俗。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7]693。朗州为刘禹锡的创作提供了崭新的“第一空间”,迥异于长安、江南的文学景观与地域文化触动了刘禹锡的文思,对其创作产生了促进作用。“一个文学家迁徙流动到一个地方,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环境的影响,自然会对新的所见、所闻、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断或者反应,并把这一切表现在自己的作品当中”[2]298。朗州的风土人情、历史人物和当地居民生活情况,成为刘禹锡朗州诗丰富的题材内容与独特的文学景观,清新灵秀的湘楚文化又给他的诗歌带来民歌体的新风,贬谪朗州的不幸却最终成为诗家之幸,为刘禹锡的诗歌创作增添了“江山之助”[7]6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