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舒扬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礼记·檀弓》云:“幼名冠字”,疏文曰:“幼名冠字者,名以名质,生若无名,不可分别,故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二十有为人父之道,朋友等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1]2785对于宋代女性的名字,南宋叶梦得称“古者妇人无名,以姓为名,或系之字,则如仲子,季姜之类;或系之谥,则如戴伪,成风之类,各不同”[2]56。游九言则认为,“古之女子不以名著矣,然后世命之实多”[3]278册366。
叶梦得既然认为“古者妇人无名”,那自然是“近世有名”,而游九言的话更是验证了这点。从现存史料来看,自古至今都有有名字的女性存在,而宋代士人之家的女性不仅有名,且有小字和字,甚至宋人还有为女性而撰写的“名字说”,以阐释她们名字的意义。
有关宋代女性名字,刁培俊、张文燕以及杨果分别做过研究[4-5]。他们以宋人笔记等为主要材料,认为宋代女性名字具备以下特点:多带“娘”“姐”“姑”等女性称谓词;多用叠字;多用花或颜色、珍宝以示珍贵之词;常用展现女子品行、智慧以及佛道相关的词语;具有姓名前加“阿”字等特征。但若将视线范围扩大则可发现,这些特征并不完全适用于宋代士人阶层的女性。
笔记之中的下层女性与士大夫生活的交集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由于卷入司法案件而被士大夫在案件审理过程中记载下来,如北宋时期的阿云案中的阿云,判断南宋在室女继承权的经典案例“二女各合得男之半”的涉事人秋菊[6]7538;二是她们充当侍妾俾伎等角色,为士大夫提供日常生活、宴饮、交游或者性等各方面的服务。卷入司法案件的下层女性,大多并不具备太多文化素养,甚至连字都不识,她们的名字大多呈现出粗糙的随意性,如阿张、胡五十娘等;侍妾俾伎等的名字又非个人或者父母所能自主,而是在被转手买卖的过程中,随着当时主人的喜好而随时更改,因此多美妙动听但又充满了男性凝视的审美或色情意味,如金奴、怜怜、蒨桃等[4-5]。
但是士人家庭的女性则完全不同,一是她们的父亲(甚至是母亲)大多都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二是对于女儿的未来和婚姻有着规划和期许,因此她们的名字呈现出与中下层女性截然不同的特征。但是士人之家的女性名字罕少流传于外,除非如李清照、魏玩等以文学蜚声扬名,极少为外人提及,笔记之中更是少之又少。但是《全宋文》中所收宋代女性墓志资料中,却有百余篇提到了传主的名,甚至是字乃至小字。因此,本文拟以《全宋文》所收墓志为主要资料,对宋代士人家庭之中的女性的名字进行浅析,并通过将士人之家女性名字纵向与隋唐之时对比,横向与宋朝侍妾婢伎等对比,来讨论宋代士人之家女性名字的独特特征。
《礼记》仅言男子“幼名冠字”,未言女子何时取名命字,但女子及笄一向与男子加冠并提,被认为是成人的标志。《全宋文》之中收入了六篇为女性所撰的“名字说”,两篇为游九言为四位外甥女所撰;四篇为陈著为妻子及三位女儿所撰,一一记载了她们名字的含义以及命名及字的年龄。其中,陈著之妻赵必兴,女儿陈洸、陈清、陈冲以及游九言的三位外甥女黄伯华、黄仲明、黄季柔均为及笄之年命名取字,仅上官贵和一人为甫成亲之后。
游九言为黄家三位外甥女所撰《名字说》中称:“黄氏三女甥笄将适矣,求字于老舅游某,……而母固已名若辈曰华、明、柔矣,今其既没,汝安敢忘而余安可易哉?”[3]278册365即这三位外甥女是年幼之时由母亲命过小字,现至及笄之年,很快将要出嫁,于是请舅舅为她们取正式的名及字;而舅舅为表对她们亡母的哀思,遂将原本的小字华、明、柔加上排行,命名为伯华、仲明、季柔,并为之取相应的字。可见黄氏三女是幼年时由母亲为之取有小字,及笄之年再取正式的名及字。而外甥女上官氏取名字的时间则比黄氏三女要晚,“既嫁矣,见其舅而求名与字于余”[3]278册366。已经出嫁拜见舅姑之后,又请游九言为之命名及字。但上官氏新婚不久,年纪大概也就在及笄之年左右。
陈著之妻赵必兴,字友良,“氏之及笄,其亲庭所取诸此,而名而字以归于我”[3]351册78。其长女名洸字汝玉,“笄矣,将有行也,于所当尽”[3]351册74,次女名清字汝则,“就咳而名其乳,及笄易名清”[3]351册82,“咳”通“孩”,也是幼时为小字,及笄之年取名及字。幼女名冲字汝和,亦是“吾幼女冲既笄,乃语之曰:……”[3]351册81四人都是及笄之年取名及字。
六篇名字说中,及笄都是与出嫁联系在一起的,所取的名及字也都与婚后生活息息相关。如黄季柔,字德本,因为“柔者坤之德而妇之本也”[3]278册365,上官贵和,字吉卿,因为“女之适人能和说其家,刚中柔外,既不失正,又不过严,则用之辑闺门,睦姻族,孚内外,其为吉也孰大焉?”[3]278册366赵必兴,字良友,典出《诗经·小戎》:“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7]163描述的女子结婚之后,丈夫为国事在外,思之不已,遂夙夜起兴的场景。陈洸,字汝玉,是因为“光发于外,何如自晦,况妇人乎?然晦非徒晦,厚其所养,重其所有,温温然如玉”[3]351册81。父亲以之“笄矣,将有行也”,于是以玉勉之。陈清,字汝则,是因为“水不可不防,防犹则也,故经有《内则》焉。凡所当尽者,纤悉毕具。在室则当受训于父母,有家则当质正于其夫,庶可免于过愆,是吾望也”[3]351册82。父亲希望她能如《内则》所训,到夫家之后能质正于其夫,故以此名。陈冲,字汝和,是因为“在父母家,怡怡愉愉,不见声色;从夫则事尊章,不施劳;处娣姒不敌耦;待宗族姻党,与凡内之纤悉酬应嗃嗃而谐熙安安,而饰厉于女道妇德”[3]351册81。父亲期望她在夫家也能如在父母家一般与宗族姻党和怡悦色。
女儿未嫁之时,“在家作女惯娇怜”[8]409,但一旦嫁入夫家,便要服从丈夫之家的规矩,结婚是夫家检验她是否符合社会规训的最重要一步,迈过这个门槛便事事不得自专了,甚至女儿在夫家表现如何,体现的是母家的家教成果。如王旦做主将长女嫁于韩亿,但这桩婚姻看起来并不匹配。从家世上来说,韩家“世不甚显大”,从婚姻生活来说,韩亿“上有亲老且严”,而且前夫人蒲氏有子,女儿嫁过去便要教育抚育继子,“于人情间实难”。而女儿“少为族人所宠爱”,族人担心她过不习惯这种生活。但是王旦认为,“以吾女性孝而淑贤,必能尽力于夫族,且其节行易以显,亦足见吾家之法度焉”[3]41册127。女儿的节行是可以展示母家之法度的。女儿在家仅有小字亦无妨,因为家中并无外人;但若出嫁至夫家,所应该表现的是接受过女教规训之后的贤妇人应有的样子,名字是她展示自我以及母家家训的第一桩门面。
古代婚礼共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其中问名即是男家具书托媒人问女子名及其祖上三代、籍贯、门第等;南宋之时,朱熹简化为三礼:纳采、纳币、亲迎。而纳采即为男方向女方求婚、合八字、告庙、赞祝,这三礼成为南宋之后中国古代的婚礼定制[9]。南宋末年类书《婚礼新编》记录了其中各步的草帖模板形式,其中便多有需要注明女方名字之处,如定亲之时的“本宅某官第几小娘子贵庚”[10]9,女方昭告家庙中的“今第几女择偶以时”[3]149册199,下定时的“上,聊充男某(小字:孙云孙某,姪女姪某)聘定之仪”[9]。模板之中的“第几小娘子”“第几女”“姪女”等处自然是填写女方名字之处。若无正式名字,单写排行自然可以,但父母爱女之心,总有希望将女儿名字,而不仅仅是排行或者小字填写入正式婚书者。
总之,宋代女性多为幼时即取小字,而名及字则取于及笄将嫁之时。推其原因,乃是及笄是女儿出嫁的先行,出嫁是女儿迈出家门,实现社会对她所期待角色的关键环节。
宋代女性的小字与唐代女性相比,在连贯性之中又呈现出时代特点。焦杰在《论唐人小字与姓名文化》中提到,唐代女子的小字可分以下几种情况:单字重迭,修饰词加“娘”,有词前或词尾后缀(如小字或阿字起头,儿字坠后等)[11]。宋代女性的小字也呈现出类似的特点,但是宋代科举考试涉及的阶层远比唐代要广,中举之后远离家乡的宦游所涉及的人群也比唐代更加普遍,于是在女儿小字的选择之中又呈现出唐代时不具备或者不明显的特征。
最常见的是“某女”“某娘”或者“某孙”的结构。唐代亦有“某娘”的名字结构,但一来并不如宋代常见,二来许多宋代士人之家女性小字中的“某”并非简单的修饰之词,如唐朝的虫娘、杜娘、豸娘等[11],而是与出生之时地有关,而女儿在何时出生,在许多情况下是由父亲的官职调动决定的。推究原故,大概因为士大夫宦游漂泊不定,很少在某地久居,故以儿女名字留下对此地的留念。
如王安石之女鄞女,生于他知鄞县之时[3]19册238。程颢之女澶娘,生于他佐澶渊军之时[3]79册359。唐庚之女小字为舡娘,因为唐庚于政和五年(1115)自惠州被贬,而当时他的侍女黎氏已经身怀有孕,在与他一同赶赴贬所的路上,到番禺之时即将临盆,于是将船停在了沧浪亭,女儿即出生于船上,因之得名[3]140册45。陆游之女小字闰娘。陆游自淳熙七年(1180)冬至淳熙十三年(1186)春奉祠家居,十三年春,除朝请大夫,权知严州军州事;七月三日,到严州任上[12]187;八月丁酉,女儿出生。因为当年七月为闰月,女儿故命名为闰娘[3]223册197。安癸仲之女名为宝孙,此名为祖父安丙所命。嘉泰三年(1203),安丙通判隆庆府任上遇到水患,安丙告知郡守张鼎,发常平仓赈灾;又凿石改溪水道,从此遂无水灾[13]12188。次年,安丙在隆庆府任满后,在宝峰山下居住(今属四川省罗江市蟠龙镇),当年十二月,孙女出生,因居于宝峰山下,因此命名为宝孙。宝孙出生不久,安丙便接到了知大安军的任命,因此尤其钟爱这个孙女。嘉定十四年(1221)安丙去世,葬于皛山(今属重庆市长寿区),两年之后,宝孙突发疾病早夭。因为原本为安丙卜葬之时便计划葬于皛山之麓,于是“念公自将贵至于薨背,与此女子实为始终,乃于其翁之侧而祔焉”[3]308册238,将宝孙埋在了爱她的祖父安丙坟旁。“宝孙”之宝,既用以铭宝峰,又表达了祖父对她的拳拳钟爱之情。
当故土成为回不去的远方时,对故乡的怀念也会反映在小名之中。如南宋时期方氏与吕大同的孙女小名为莱孙。南渡之后,吕氏已经不再如北宋时显赫,方氏嫁入吕家之后,“寓陋巷环堵之屋”,但是陆游仍然在她的墓志铭中用了大量的篇幅来写吕家早世的辉煌,如他所言:“维申国吕氏,自五代至宋,历十二圣,常有显人。”南渡之后,“忠孝文武,克肖先世。婚姻多大家名胄,妇姑相传以德,先后相勉以义,富贵不骄汰,虽甚贫,丧祭犹守其旧,养上抚下,恩意曲尽,虽寓陋巷环堵之屋,邻里敬化服之,犹在京师故第时”[3]223册222。方氏殁于淳熙三年(1176),此时南宋与金南北对峙已成定局,吕氏再不可能回到北方的莱州故土,但是“犹在京师故第时”的追思却在家中世世相传。出生于江南的女孩,却以吕氏回不去的故乡莱州为名,表达的是漂泊在异土他乡的父母长辈对于故土家园之思。以“孙”命名者并不区分男女,有可能为祖父母所命,如上文所提宝孙即为其祖父安丙所取;而范远的孙子乳名嘉孙,孙女乳名为德孙等[3]122册113。
除此之外,小字还有其他组合方式,常见的有:“某女”,如周必大孙女小字村女[3]233册137,邵满女儿小字省女、福女、孑女[3]253册275;“某儿”,如程颢女儿娇儿[3]79册359;“某老”,如晁德仪与曾巩的女儿庆老和兴老[3]58册283;叠字,如梅尧臣女儿小字称称[3]28册168,庄则女儿小字奴奴[3]286册212;“阿某”,如张幼昭的女儿阿鬒、阿晦、阿季、阿福[3]286册178。
绝大多数在墓志铭中留下小字的女性都为早夭或未嫁,侧面验证了士人之家的女性为幼时取小字,及笄将适之时再取正式的名和字。而若将她们的小字与笔记小说中常见的中下层女性相比,则可发现,士人之家的女性的小字与非侍妾婢伎等的下层女性名字的命名方式存在极大重合[4-5],只是字眼的选择之中稍稍雅驯,因此推测下层女性的名字其实就相当于士人之女的小字,只是士人之家的女儿们在象征成年的及笄之时取了正式的名与字而已。
如上文所言,成年女性的名字反映的是以父母为代表的社会习俗对她们的期待,而宋代士人之家的女儿,若非家道中落等意外情况,所嫁入的亦多为士人之家,母家与夫家认知一致,而这些期待也在她们的名字之中有所体现。宋代士人之家的成年女性的名字,呈现出如下规律及特点。
《全宋文》中共收入4 000余封墓志,其中女性墓志约1 000封,而有名或者字记载的女性墓志约120余封,单字名者仅17位,如南唐末北宋初的王畹,北宋辛媛、范远、李珏,南宋向茫、陈瑰、庄则等,其余均为双字。若与唐朝相比,则唐朝女性名字的字数更加多元化,如魏国太夫人裴氏“讳觉,字宝真空”,成王妃慕容氏“讳真如海,字淑等”[14],这可能与隋唐之时皇室与北方少数民族的亲缘关系有关。
出生时地多见于小字,但正式名字之中亦偶然可见。如陈池安,字宝之,其父陈庄为祥符元年进士,“后调池州青阳尉,宝生夫人,故以州为名”[3]62册180。朱熹之女生于癸巳,因此名朱巳,字叔[3]253册148。翁彦深之女生于崇宁元年,故名曰宁[3]145册19。
如上文提到,游九言之三位外甥女,“长曰伯华,华必务实,命之曰‘全真’;次曰仲明,明不欲曜,命之曰‘贵韬’。……次曰季柔,柔者坤之德而妇之本也,其曰‘德本’”。长次二女的名与字均为意思相反,季女含义相关。类似的还有宋渥之女道柔字仲和[3]53册268,柔即和也;曾巩之妹德耀之淑明[3]132册69,耀即明也;徐温字德柔[3]152册312,温即柔也;左宣教郎江琦之妻虞氏“讳道永,字无尽”[3]253册126,永即无尽也;胡慧觉,字悟真[3]274册378,觉即悟也;曹彦约之长女名柔则,字如范;次女字柔美,字如璧[3]293册84;范即则也,璧即美玉也;王如玉,字季琼[3]352册140,琼即美玉也;南宋时姚勉续娶姊妹二人,分别名邹妙善,字美韶;邹妙庄,字美文[3]352册147;名出《论语》,“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15]
在《全宋文》中所提到的百余名女性名字之中,出现最多的字眼是“德”字,如尚书都官郎中李无兢之女“讳仲琬,字德华”[3]127册107;太学博士沈松年之女“讳德柔”[3]214册43;张友仁之妻郑氏“讳如玉,字德润”[3]290册418;郢州通判萧之美之妻黄氏“讳德方”[3]293册92等。其次为淑及柔,如李淑之妻胡氏“讳淑修,字文柔”[3]112册262;曾巩之妹分别名为德耀、德克、德操,字淑明、淑珍、淑文[3]132册69,282,283;其妻晁氏“讳德仪,字文柔”[3]58册280等;亦多以惠、静、慧入名者。
唐代奉佛女性亦有以之为名者[14],但多是以佛教经文、圣地、神祗等直接命名,而宋代则多是带有佛教义理之名,尤其南宋,以“妙”为名者极为多见,甚似法名。如通判常州汪择善妻金妙湛[3]301册45、周文之女周妙净[3]290册225、张思明之妻卞妙觉[3]324册121;此外尚有徽宗时宰相白时中三女白庆通,字慧应[3]214册35;右宣教郎张珖之妻费法谦,字海山[3]223册186;朝奉郎王思文之妻袁妙觉,字亡碍[3]298册169等。
这种较少,如司马光曾孙司马遵之妻王氏“名中,字正节”[3]223册265;朝议大夫陆合之女“讳德正,字适道”[3]351册144等。
“德慧淑柔”“静文温宁”等,原本都并非仅适用于男性或者女性的字眼,如男性亦有名李淑、真德秀者,但是对士人阶层的男性而言,诸上语辞仅反映了他们可能达致的人生成就的某一面向;而对士人阶层的女性来说,却代表着社会对她们唯一的期许。若将女性的名字与女教书或者墓志铭中对于传中的赞美对比,则可发现重合度是极高的。“端静明敏”“柔顺端肃”“淑惠天成”等词语以不同的组合方式反复出现。当这些期许以赞美的形式不断重复时,就成了对其他女性的要求与标杆,而她们的名字就是这种要求的具体体现。
若将宋代士人阶层女性的名字与前代中上层女性之名相比,一方面是宋代女性可选的字眼少得多,汉代之时一些后世被认为是男性化的字,如“夫”“雄”等并没有被男性所垄断,如女医淳于衍字少夫,孝女叔先雄。唐朝之时奉佛女性的名字极不符合儒家及女性传统,如范阳县令杨政本妻“讳檀特字毗耶梨”[14],大理丞滁州刺史卢金友之女“讳梵儿字舍那”[14]。但到了宋代,士人之家的女性的名字大多数都在狭窄又整齐划一的女德框架之内了。另一方面是,反映男性对女性的物化以及性审视的词语,比如花草景物珠宝,或者展示女性美貌妩媚等身体特征的名字,又极少出现在宋代士人之女的名字之中。张孟伦先生在《汉魏人名考》中提到,当时女性常用名有姬、姜、贞、娥、娆、罗敷、丽、华、珠、玉等[16]。姬、姜、贞之后的几个常用字都在刻意展示女性的身体姿态或者观赏特征,除了徽宗的妃嫔及女儿,这些名字在宋代中上层女性之中都很少再见到。
这并不意味着宋代士大夫不再物化女性,而是这部分功能由其他女性来承担了。士人之女与侍妾婢伎等下层以娱人为业的女性分别被赋予了不同的角色和功用。侍妾婢伎的名字,大多由主人所拟定,如南宋高文虎所赁之妾何银花,因在元宵之前到高家,他联想到“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等诗句,遂以之为名[17]272。火树银花只现元宵一夜,极致绚烂之后迅速消失,存在只为博人之欢娱,以之为名恰恰体现了高文虎心中对银花的定位。苏轼之妾名朝云,王巩之歌伎宇文氏名柔奴,周必大之妾孙氏名芸香[3]232册313,《梦粱录》载官妓名金赛兰、沈盼盼、潘称心[18]356,《夷坚志》记载某人家妾酥酥儿[19]495等,这些名字大多为观赏性事物或者表示怜爱亲密等感情色彩,意味着当时的士族男性将对女性的性想象以及性别审美投射在了侍妾婢伎等下层女性身上。
而作为士人之女的妻子则有其他职责。许多女性与丈夫的实际相处时间非常之短,如王梦龙所言,“我试,迭胜负无虑数十,每时睽岁隔,彼儿字女育,突然成长,我有未及知者。然此士人妻之常也”[3]284册34。三年一次科举考试,无虑数十次便已经是几十年,每次都“时睽岁隔”,妻子一人在家孝敬舅姑,照顾儿女,操持家业,儿女的成长他全都不曾参与,无怪乎在他看来突然之间便长大成人。而这就是士人妻子的生活常态。在这样的生活压力以及责任之下,士人最看重的是妻子的德行,而宋代士人之女的名与字中体现的也是这点。
宋代士人之家的女性的名字,既有着与前代女性名字的因袭性,又打上了宋代科举以及宦游文化的烙印。她们一般在幼时有小字,小字要么反映了父亲的宦游痕迹,要么反映了父母的亲爱之情。及笄之年由亲长为之取名及字,及笄与成年以及成婚的紧密联系,使得她们的名字也呈现出了为士人贤妻所要求的特质。与男性相比,德慧淑柔、静文温宁等字眼在女性中的占比远高于男性,这些强调原本表示中性的美德在此处呈现出了强烈的性别符号。与前代中上层女性相比,她们的名字之中对于女德的强调格外突出,而姿容则极少,这是因为宋代士人将士人之女与侍妾婢伎等做了区分。科举向中下层士人的延伸以及远宦的常态化,使得士人之妻承担了大部分家庭责任,德行成了妻子最需要强调的品格;而性别审美和娱人的角色则由侍妾婢伎承担,由此形成了这两类女性名字截然不同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