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喆
(四川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达州 635000)
一定时期的文学作品往往和一定时期的精神需求以及所处的社会环境是一致的,会折射出相关时代的社会发展状况。“一切艺术都烙有历史时代的烙印”。[1]美国犹太裔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的中期创作历程跨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式消费文化的不同阶段,三部主要作品《赫索格》(Herzog,1964)、《塞姆勒先生的行星》(Mr.Sammler’sPlanet,1970)和《洪堡的礼物》(Humbolt’sGift,1975)中所构建的女性人物婚恋观,无疑同样也会受到当时消费文化的冲击和渗透。在以拜金主义、享乐主义为主基调的美国式消费文化浪潮中,贝娄中期作品中的女性婚恋观发生了深刻的内部裂变和重构。一个人的婚恋观最能反映其价值取向。纵观贝娄中期作品中的婚恋叙事,对身体放纵不吝笔墨的描摹、对欲望沟壑浓墨重彩的呈现、对精神荒芜淋漓尽致的书写,几乎都源于作者对六十年代美国女性“金钱享受型”婚恋观——虚幻婚恋观、合同婚恋观、独立婚恋观的认同,表明贝娄本人在美国式消费文化语境下,从思想到艺术对在男性世界中女性态度的逐渐变化,它给当代文学提供了新的审美元素。“文学从来就是生活和时代的审美反映”。[2]
自二战结束以来,美国高速发展的工业化使其物质极大丰富,生活质量显著提高,消费社会和消费伦理出现了。在这物质丰裕的年代,清教徒似的伦理已被抛弃,理性的、自抑的马尔萨斯主义已被现代享乐思想所取代。对大多数当代美国人来说,自由和幸福的本质就是坚持不懈地去消费、放纵,并冲破一切干扰这一努力的藩篱。在此文化氛围下,这一时期女性们的婚恋观也由追求纯洁性的爱情婚姻转向享乐式的虚幻婚恋。她们常常在时尚的幻象中寻找着自我的伊甸园,在与他者的区分中确认自己的内在价值。“这个时代美国妇女可以自由地打扮自己使自己看起来或像一位妇女或像一个妓女”。[3]贝娄中期作品《塞姆勒先生的行星》里的女性人物安吉拉·格鲁纳(Angela Gruner)就是这一婚恋观的直接代言人。
安吉拉·格鲁纳是一位追求性解放,追求骄奢淫逸生活的现代女性,“是小说中被误导了的性能量的化身”[4]74。贝娄选择这样的女性作为享乐式虚幻婚恋观的代表人物就是借此批评日益盛行的美国式消费文化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安吉拉三十来岁,有钱、漂亮,她把自己打扮得总是“古怪新颖”[5]26,在她的身上总是有着一种“永不减退的色情女人的气质”[5]26,她常常“两颊红喷喷,眼眶涂成性感的深蓝色,在喉部的肌肉里有着一种白色的充满生命力的热,她给男性带去了重要的声明,关于性的强有力的消息”[5]63,如同《圣经》中先知以赛亚斥责“锡安的女子狂傲,行走挺项,卖弄眼目,俏步徐行,脚下玎铛”[6]。小说男主人公塞姆勒(Sammler)同样对安吉拉·格鲁纳进行了道德上的审判,当他特别提到侄儿的女儿安吉拉·格鲁纳的嘴和舌头,宣称这些器官是女性堕落的罪魁祸首:“嘴唇红红的,舌头却往往是苍白色。这舌头,女人的舌头——不言而喻,在她自由放浪、爱好奢侈的生活中起着惊人的作用。”[5]64有着犹太教信仰的塞姆勒从安吉拉身上看到另一个“粗俗的女人”[5]64,认为她是受到情欲驱使,追求刺激的放荡女性,“她懂得什么是温柔的感情?就知道有个什么家伙在她的两腿中间——谁都是她的情人。不,任何人都是”[5]170。在安吉拉看来,物欲的满足、感官的享受才是她人生追求的主要目标和最高价值。塞姆勒先生认为安吉拉这类女人没有理性可言,她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犹太人的头脑,一个黑人的鸡巴,一个北欧的美男子”[5]60。她被看成是妇女解放的模范,但却最终成为性自由的奴隶。她日常生活非常混乱,与众多异性交往,在一次狂欢中,她竟跟男友一起,与另外一对男女交换伴侣,因此也毁了她和男友的婚约。在她的眼中,男女间感情无需专一,可以彼此分享,甚至互换。心灰意冷的塞姆勒感慨道,这不是安吉拉一个人的悲哀,而是美国六十年代女性的悲哀。知识分子塞姆勒指出,“有些可怜的姑娘身上有股臭味,生活豪放不羁的主张害苦了她们”[5]31,“女性生来容易粗野,身上的气味更多,需要更多的冲洗、修剪、绑扎、删除、修饰、洒香水和训练。这些可怜的小妞儿也决定和大伙儿一起发臭,以此来蔑视一个建立在神经官能症和虚伪之上的腐败的传统”[5]31。“如同她的同代人所表现的,在安吉拉身上同样已不再有任何责任感。享乐主义是她的全部,狄俄尼索斯般的疯狂是她的一切。”[7]最终安吉拉被淹没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中,成了消费主义的牺牲品。传统的塞姆勒早就认为持有这样的婚恋观会让她们的日后生活“有一个无法预见的后果,那就是丧失了女性的气质,丧失了自尊”[5]31。六十年代风靡全国的美式消费文化,让许多年轻女人的婚恋观发生着巨变,和安吉拉一样,她们渴望在性解放中发泄情绪,寻找短暂的快乐。她们认为性放纵是一种新的价值观,而置道德于不顾,疯狂地构建着自己的乌托邦。虽然“依据犹太教的传统,道德行为和宗教,尽管不完全相同,但二者无法分离”[8],但是已背离道德底线的安吉拉已与犹太教渐行渐远,在美式消费文化这个大染缸的作用下,她们完全把上帝抛在一边,穷尽淫荡、腐朽、放肆之极限,把规范、亲情、传统打个粉碎,完全蜕变成了异教徒。正如拉康(Jacques Lacan, 1901-1981)的“镜像阶段理论”所揭示的,“个体在借助于他者构筑自我形象的同时,也是对自我形象的背离和异化”[9]。显然,在这些女性身上,她们有着一套领异标新的消解烦恼的独特方式,她们不是以理性的认知和反思去直面以前的阅历和生活中的不满意,从而开拓新的未来,而是以不断追求新的刺激和新的体验去填补往日的伤痛。在她们的心灵深处好像没有开启过储存功能,或者说她们老是置自己于疯狂消费中,不仅消费情感、精力和金钱,也消费身体、情绪和生命。由于自己的婚恋观总是轻浮浅薄,所以她们也只能关注当下的过程,而不去编制未来的美景。作为犹太子民,虔诚的塞姆勒把美国看作现实的迦南,期待重拾的消费文化给全体国民带来更多的空间和机遇,然而结果都让这位清教主义者失望透顶,灰心至极。同样,作者贝娄也无不感慨道:“我们成了另一种 ‘商品’,不仅丢失了我们反抗这一系统的能力,而且丢失了我们的看法。”[10]9
消费文化让性膨胀,“性欲是消费社会的 ‘头等大事’,它从多个方面不可思议地决定着大众传播的整个意义领域。一切给人看和给人听的东西,都公然地被谱上性的颤音”[11]。安吉拉所表现出兽性的欲望,让她成为了爱情的仇敌,男人的祸端。“她是现代颓废运动的象征,这些运动应该为美国家庭价值观的糜烂和社会秩序的毁灭负直接责任。”[12]六十年代美国式的消费文化让女性原本有着传统标志的婚恋观——羞涩、廉耻或犯罪感,不再具有影响力,它们随着都市消费文化的不断侵蚀在渐渐消亡。这是一个沸腾的年代,这是一个狂乱的年代,这是一个崇尚消费的年代,在追求享乐之上的镜像中,女性出售着廉价的美丽,出售着遭人唾弃的色情,她们所认同的自我形象不过是精神幻觉和灵魂虚构。她们的婚恋观正在朝着“身体是最美丽的消费品”方向前进,“其结果是消费者的主体性缺失,对肉体的崇拜代替了对灵魂的崇拜,并成为消费伦理的基本原则”[13]。
的确,美国六十年代重拾的消费文化,不仅仅使女性懂得了消费身体,同时也使女性成为男人们展示财富、显露消费能力的工具,女性被提升为消费者,发挥着消费的功能,这也因此成就了女性消费领域。虽然在思想和物质上,女性还在依赖着男性,她们的婚恋观还是想为家庭赢得好名声。然而,随着她们能力素质的不断提高和独立意识的日益增强,尽管经济条件的不足和发展机遇的缺失,使得她们举步维艰,但是她们从不甘心过平庸的生活。她们把自己当成最美的物品,当成最珍贵的交换材料,用一种效益经济程式在被结构了的身体和欲望相适应的基础上换取个体伸张的空间,从而和男人达成一种契约。消费文化让她们懂得争取财富才是在社会生活当中体面荣耀的重要衡量标志。她们不再以德、勤、勉、劳作为自己的天职,而要用诱人的外表、动人的言语、怜人的处境来打动男人、控制男人、抛弃男人,最终获取自己想要的财富、地位、权势。不难看出,在美国式消费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有着独特精神状貌的年轻妇女,她们的婚恋观已呈现出强烈的功利性,婚姻对她们而言只是被扔在抽屉里的一张无人过问的合同而已。贝娄中期作品《洪堡的礼物》里的女性人物莱娜达(Renata)就是这一婚恋观的理想活化身。
在年轻的女主人莱娜达眼中,任何和她生活过的男人充其量只是她用来满足自身需求的工具而已,一旦不可告人的目的达到,她便会毫不留情把这些男人一脚踹开。在消费文化铺天盖地席卷整个美国之际,在商品拜物教的支配下,鼓吹享乐,强调消费,使得人们对财富的贪婪摄取不再节制。无论是朋友还是夫妻间,真诚的感情日渐趋微,而消费习性才是真正维系他们关系的唯一纽带。莱娜达嫁给作家西特林(Citrine)就是为了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想成为上流社会中的一员,婚恋合同形同虚设。她始终认为“她只不过是个妓女,决不是什么太太。”[14]372莱娜达曾经毫无遮掩地对西特林说:“你毕竟能赚钱,一赚就是一大笔。尤其是只要你同我合作,我担保我们将会是西特林勋爵和夫人。”[14]372这就是她赤裸裸地想从西特林那里所要的。她不留情面地告诫西特林道:“我无意和什么精神呀、智慧呀、宇宙呀这些东西搅在一起。……你可以当个瘸子同别人亲吻,生男育女……然而却万万不要浪费时光去异想天开地在人类的现状中另辟蹊径。对我来说,那才是真正令人厌烦的。”[14]487这就是她的婚恋观。莱娜达始终认为只要自己能给作家西特林满足他想要的肉体,西特林就会为她疯狂赚钱,进而她就可以尽情地享受自己所安排的生活,此时的爱情只是金钱的代名词。为了实现她的美梦,她“奉献给西特林既有情感的满足,也有美感的愉悦”[4]85,“她掌控生活看起来要比西特林现实多了”[15]。可怜的知识分子西特林,即使知道“莱娜达做了下流事”[14]468,也天真地认为:“那是一些斗争策略。她要为得到我而苦斗。在我们成为夫妻之后,想必她就不再会是那个样子了。”[14]468由此看来,莱娜达和西特林的婚恋关系只是一场游戏罢了。“游戏就是一套能导致某一结果的程序,在规则和制度下,它被认为是有效的或无效的,眼前的或失败的。”[16]的确,游戏可以帮助莱娜达达到某种目的。在婚恋观上,莱娜达就很好地利用“游戏”规则,完美地从西特林那里获取了大笔的金钱,以至于倒霉的西特林官司缠身,财富骤减,几乎要身无分文。然而对于这样的局面,他却认为:“在莱娜达发现我破产之前与她结婚,看来倒是个上策。”[14]468所以,就婚姻观而言,他们两人都视金钱为万能,都把互相利用膜拜为高招。尤其对莱娜达而言,谈婚姻、论感情、想未来纯属无稽之谈。她口中的歌谣“亲爱的人儿一旦不在,就会另有一些 在附近等待”[14]319就是她婚恋观的真实写照。“由于物质实利越来越成为价值的标准,爱与友谊便日益丧失空间。”[17]后来,西特林贫困潦倒,莱娜达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这个无用的废物,扑进了殡仪馆经理弗朗萨里(Flonzaley)的怀抱。她和弗朗萨里在意大利闪婚让西特林妒忌之极,在婚恋游戏的闹剧中,一位曾经著名的作家竟然最后败给了一个很不显眼的殡仪馆商人,但在这场功利式合同婚恋中,其实他们都是失败者。像西特林这样的年纪,只能“忍受爱情的煎熬”[14]490,而莱娜达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这注定她的婚姻不会幸福的。在美国消费文化的洪流中,莱娜达和西特林的关系就是消费者和消费品的关系,他们的爱情归根结底未能越出消费功利的局限,他们的关系因功利而起,也因功利冲击而无疾而终。莱娜达就是美国商业社会滋生出的一种奇异的物种,是她母亲混入上流阶层的副产品,是“她母亲拿到华盛顿州展销会上来的一颗硕大的得奖苹果,一颗完美无缺的韦纳齐苹果,一颗在科学的条件下培育成的苹果,所以她会趁花枝招展之时,拼命捞回大钱”[14]357。“她无疑是典型的女利主义的代表人物。”[18]
在消费社会物质丰裕的历史背景下,作者贝娄借人物莱娜达为读者描绘了美国六七十年代女性的精神状况和婚恋观。斑驳陆离的都市生活诱发着女性青春的欲望,她们有丰沛的精力去进行爱情游戏,却没有足够的耐心脚踏实地地去构建自己未来,而是按捺不住地想进入和享用美国式消费文化所衍生出的现代生活。彼此哄骗的男女之欢、尔虞我诈的相互借道、机关算尽的分道扬镳,这些构成了美国那个消费时代的基本情感模式。在抛弃一切充满悲剧的游戏中,贝娄笔下的早期男主人公亨德森(Henderson)能最终完成自己精神上的救赎,但其笔下的女主人公莱娜达在这样的游戏中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物质主义信念。极端女利主义往往导致非人化形象出现,剩下维系婚姻的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从莱娜达和西特林的婚恋游戏中,双方婚恋虽签有合同,但最终都未能双赢。“但西特林和莱娜达的决裂,却标志着西特林逐渐从物质主义的强大压力中脱身而出。”[19]作者贝娄借此告诫世人,以消费物欲为出发点,以各取所需为目的的功利式婚恋观只能埋葬于消费文化的大潮中,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当千金荡尽,曲终人散,留给世人的只会是极度的空虚、无限的绝望和最终的毁灭。
如果说享乐式虚幻婚恋观在乎的是自我的认同感,功利式合同婚恋观注重的是社会的评价值,那么女权式独立婚恋观则强调生活的独立性。虽然美国式的消费文化使得新教伦理失去了阵营,剩下的只有享乐主义,最初的原教理想也受到世俗欲望的侵蚀,人们开始渐渐迷失自我。但与此同时,消费文化也铸就了一批敢于反抗、敢于创新、敢于冒险的新时代女性。这种女性在消费文化的影响下,很少受到利益的诱惑,也不会沦为物欲的奴隶。她们尽可能保持独立的精神,凭着自己的实力去拼搏、去奋斗、去抗争,去经营自己心中神圣的爱情或婚姻。这是消费文化发展过程中呈现出的一种积极向上的趋势,它提倡的就是“没有规则,只有选择;每个个人都能成为一个人物”[20]。贝娄中期作品《赫索格》里的女性人物马德琳(Madeleine)就是这一婚恋观的忠实践行者。在贝娄的多数作品中,女性主人公对男性不会有多大的影响,“但《赫索格》除外,这里马德琳在男主人公痛苦的剧本中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21]。“在贝娄这部作品里,马德琳的主要作用就是要代表一个男人们所追求的、仰慕的、被朦胧定义为‘成功’的对象。”[22]20世纪50年代女性的“庄重”和“拘谨”已经被彻底消除了。
马德琳的幼年是不幸的,自私的父亲、平庸的母亲、加之十四岁那年遭受的性骚扰,这些都让她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因而她最初的婚恋观就是找到一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和家庭观的男人。作为一名聪慧的大学生,她十分钦佩老师赫索格(Herzog)的才华。为了能让自己在学术领域有所造诣,她不惜利用一切机会同导师赫索格交流心得,以期获得更多的知识和帮助。为了能快点获取博士学位,她更是和精神病学专家埃德维(Edvig)敞开心扉地交流切磋。她喜欢和他人分享思想,她崇拜知识的力量。“思想对话让她异常兴奋,使她血脉贲张,她渴望知识的交流。”[23]107同学们都夸赞“她真是一个漂亮、聪明而又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24]118“文化——思想——已在马德琳的心中取代了教会。”[24]83后来成为了赫索格第二任妻子的马德琳,不愿步母亲当年相夫教子的后尘,她要反抗这个父权的家庭。在她写给丈夫的信中,她谈了自己的婚恋观,她认为“婚姻是一种温柔的关系,渊源于感情的洋溢”[24]226。在家中,马德琳希望丈夫赫索格能承担更多的家务,她不希望丈夫在家中打扰她的学习,更不希望赫索格批评她好学的愿望,她认为这“是迫使她回到家务劳动中去,是不尊重她的人权”[24]68。“她尝试着捍卫女汉子的心愿”[10]149,她不想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她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在学术上她想颠覆学生——老师的等级制度关系,以期获得更广的学术话语权。从马德琳对传统婚恋以及刻板学术的不满,可以看出“在战后物质丰裕的社会里,美国妇女已逐渐开始对她们的命运愈发不满”[25]。作为一名有着独立思想的现代女性,马德琳知道自己是在挑战犹太家庭的传统,是在倾覆悠久历史的学术规则。马德琳的形象让乔伊斯努力打造的现代女性摩莉·布卢姆(Molly Bloom)也逊色不少。“马德琳更像是一位亚马逊战士,一位泰坦神族的女财神”[26],这不但要遭到丈夫赫索格的强烈不满,也会受到周围人们的纷纷议论。因此她若想在学术造诣和物质待遇上赶超自己的丈夫,马德琳以后做事就得洞察形势、多谋善断。她先是和赫索格的好友格斯贝奇(Gersbach)在屋中幽会,让丈夫遭受朋友背叛、妻子不忠的痛苦。接着她又四处散播丈夫的坏话,说“他的精神已经失常”[24]2,凭着大家普遍认为妻子对丈夫最了解的基本常识,她让赫索格的学术地位处于危险的地步。马德琳极具表演天赋,她从小就受到父亲在剧团工作环境的影响,她凭借继承的这一戏剧天赋,随时准备粉墨登场。她先将自己藏得很深,留给社会一幅虔诚的天主教徒形象。她视生活为舞台,随时准备成为舞台的主角。忍气吞声的赫索格为了讨好妻子,辞去了体面的教授工作而专门在乡村购置了一套别墅。但一年过后,永不满足的马德琳厌倦了这种清淡的生活,她想返回被消费浪潮淹没的芝加哥。赫索格只能放弃乡村来到城市继续租房购物,重拾传统的家庭生活。然而,等待他的只有离婚。虽然赫索格认为“他为她做了一切”[24]11,但还是看清楚了,“马德琳为了要摆脱他,事先作了多么周全的准备”[24]8。后来和丈夫离异后,马德琳绝不允许丈夫赫索格接触到女儿琼妮(Junie),为此她不惜动用法律来禁止丈夫越雷池一步。原本作为人文主义学者的赫索格,只是想和歌德一样整天埋头在真善美中,埋头于自己热爱的研究中,坚持“扎根于自己”[24]159,做个“好心人”[24]159。然而反人文主义的妻子对他的这些品质不屑一顾,甚至视而不见。相对于丈夫,马德琳智力上的出类拔萃,身体上的漂亮无比,使得“马德琳戏剧性的性格更能鼓舞人心”[27]。此时的教授丈夫赫索格只能低下高傲的头颅向学生妻子来求教生活的真谛。消费文化不断加剧,使得女性消费自主权也在不断增强,这同她们社会地位的提高是一致的,这是她们自身投入生活中积极创造的结果。马德琳此刻已成为了“好心人”的生活导师,她想让他遵循自己的意愿而无怨无悔。不同的人生哲学和为人之道是婚恋的根基,女权思想浸染的马德琳和扎根保守传统的赫索格之间,已欠缺建立幸福生活的有效沟通渠道,已缺失夫妻应有的真正的爱,已丧失彼此坦诚的信任,最终夫妻关系僵化,分道扬镳,直至反目成仇也是情理之中之事。这正如中产阶级妇女比阿特丽斯后来对赫索格所表达的婚姻观那样,“正派妇女是为爱情而结婚的。可是一到爱情枯竭之时,她们便会自由自在地去爱旁人”[24]97。通过自己的奋斗,“马德琳势不可挡的自我主义”[28],让她取得了成功,并且“偷得”了想要的爱,所以此刻的赫索格,必须从马德琳的视野中消失。离婚后的马德琳如释重负,发自内心地表白了自己和赫索格的分手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在干什么,迄今为止,她都在稀里糊涂地过日子”[24]118。可以看出,马德琳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避免历史的重演”[23]113。她已从欲望客体变成了消费主体,从沉睡中苏醒,勇于进取,成为了时代妇女的偶像。贝娄的这一女性人物形象刚一问世,就“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对马德琳的赞誉之声”[29]。
“消费……已经为妇女提供了成为权威和专家的新领域,新的收入来源,一种新的消费权力意识;这些发展引起的结果之一是增加了妇女对消费领域以外的权力意识。”[30]马德琳不愿做所处生活的奴隶,“她要自己主宰自己,追求真正的爱情、独立的人格和充实的事业”[31]。马德琳更不相信“妇女的智慧在织布机上”[32]。她的成功不仅源于她对美国式消费文化的顺应——追求自由、时尚、独立, 更在于她敢于投入新的情感体验,靠着不断的追求,设法使自己脱身卑微的底层而步入上流阶层,为彻底融入美国消费社会的文化环境,她皈依天主教;为获得博士学位以便来日顺利步入上流阶层,她屈尊嫁给了赫索格。这是她为生存而斗争的策略,这样的生存策略符合当时消费文化的道德观和美国社会的实用主义价值观。对于这样一位犹太妇女,边缘化的生存境遇迫使她采取可能的手段而争取必须的生存资料与精神的自由空间。在众人皆被物化的氛围中,她依然向往自由精神,在努力抗拒中保持着自己的鲜活个性。贝娄在《赫索格》这部作品中塑造的马德琳等众多人物形象“集中表达了他对启蒙运动和现代自由、民主、科学思想的青睐,以及对反对这些现代文明思想的敌视等”[33]。
正如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 1828-1909)所言,“喜剧越精彩,女人的作用就越凸显”[34]。“贝娄的女性人物是真实而真切的”[35],“贝娄以其创作为美国文学增添了一种新的人物类型”[36],其中期作品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某种犹太作家的传统气息,但这些作品仍强烈地倾覆着读者惯有的认知,将故事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自觉地置身于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都市的消费环境中。城市的物质享乐所带来的感官刺激、男女间的性爱交流所喷发的原始激情、变换无序的生活所造成的精神迷乱,这一切正是贝娄中期作品区别于其他时期作品的显著特征,是他中期作品的审美基调,同时也是他在消费文化语境中对现实体验的表达。女性人物无论是才疏学浅、朝秦暮楚、一心想追求物质享乐的安吉拉,还是攻于心计、贪图享受、心狠手辣的莱娜达,还是聪颖过人、勇于探索、充满独立思想的马德琳,她们的生活方式、生活环境、情感态度、人生追求等,都已全然脱离了一般的体制,更具有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消费社会的时代风貌。虽然贝娄中期作品更多地表现了女性的婚恋观是基于物质层面的欲望、空虚、焦虑,她们的生活哲学是基于天马行空的精神游戏、尽情交流的生命狂喜,但同时贝娄也向读者展现了这些女性在现实的挫折面前积极的抗争——她们更注重内心世界的忠诚,更注重灵魂深处的坚贞。也正是由于这些特质,让人们看到消费物欲下初现的一丝曙光,显现了贝娄中期作品的理性深度和美学内涵。